我的老師

徐貴祥

六歲那年，我上學了，第一個老師名叫盧文芳，蒙城人，說話大聲大氣，當?shù)厝撕八蟊R。那時候洪集鎮(zhèn)師范畢業(yè)生不多，因我老姨畢業(yè)于六安地區(qū)衛(wèi)校，所以盧老師同我老姨很快成了朋友。盧老師最早教我們漢語拼音，啊喔呃咦唔喻，就像教小孩子學講話。

學校條件很差，要自帶小板凳。我入學時候年齡偏小，打掃衛(wèi)生之類的事情總是不愿意干，一被批評，搬起小板凳就要回家，還愛哭。無論是家長還是老師，怎么做工作都不行，我就是不愿意上學。不知道盧老師做了哪些功課，讓我當了小組長，這一招果然管用，我一聽當了小組長，立馬昂首挺胸，搬起小板凳又回到學校，上課注意聽講，下課搞衛(wèi)生，指手畫腳。有一個同學，年齡比我大，個頭比我小，我經(jīng)常拿掃帚把敲他的屁股，督促他打掃衛(wèi)生——由此可見，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官本位意識。

上學不久，城里的運動蔓延到鄉(xiāng)村，盧老師給我們加了一門課，寫大字報。她給每個學生發(fā)了一張舊報紙，啟發(fā)我們，寫自己知道的不好的人和事?？墒俏覀冞@些小孩子，不太清楚什么是不好的人和不好的事，盧老師就給我們做示范，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質(zhì)問盧文芳——

尋根問底，這要算我第一次受到作文訓練，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次受到文學創(chuàng)作訓練。經(jīng)過盧老師循循善誘，“質(zhì)問盧文芳”這幾個字的意思明白了，可是質(zhì)問什么呢？我自己寫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是一個年齡大點的同學的“質(zhì)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是這么寫的：質(zhì)問盧文芳，為啥吃雞不吃雞爪子？這篇大字報里面就幾十個字，一半是錯別字，一半是用拼音代替的，那幾十個字張牙舞爪，大小不一，十分難看。經(jīng)過盧老師修改、講解之后我們才明白。這樣一來，寫大字報的功課就算推行下去了，我們并且提前練開了毛筆字。盧老師給我們發(fā)了描紅本，讓我們照葫蘆畫瓢。

大約三年級前后，運動越來越熱鬧，老街上的無業(yè)游民搞起了宣傳隊，老師們也參加了。宣傳隊排了一個節(jié)目，節(jié)目名稱記不得了，記得算術老師蔡繼煌在節(jié)目里扮演男走資派，盧老師扮演女走資派。蔡老師也是師范生，長得白白凈凈的，講一口曲里拐彎的蠻腔，有點聽不懂，馬馬虎虎知道意思。盧老師穿著一身奇怪的衣服——后來知道那是旗袍，腳上蹬著高跟鞋，走路一搖三擺，故意出丑。臺下哈哈大笑，一片亂喊，說盧老師演得像，還有人往戲臺上扔西瓜皮，打走資派。

有一天上體育課，學生們在操場集合之后，來了一個人，穿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腳上蹬著一雙皮鞋，油光锃亮。我定睛一看，這不是我姨父嗎？沒錯，他就是我的姨父任炎哲，剛剛從部隊復員回來，因為有城鎮(zhèn)戶口，又是高中畢業(yè)生，被安排在學校當教師。自從那天之后，我就喊他任老師。任老師主教算術，也教畫畫，還教體育。

在我的記憶中，洪集鎮(zhèn)的宣傳隊好像從來就沒有解散過，只是在不同的年頭，人員不斷變化。那時候，別的地方搞運動，停課鬧革命，但是洪集鎮(zhèn)的運動總是雷聲大雨點小，據(jù)說是我們的公社的領導對學校有要求，堅持不停課，堅持抓革命促生產(chǎn)。生產(chǎn)方面的事情由街上的小商小販、手工業(yè)者和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抓，革命方面的事情主要由宣傳隊造聲勢。宣傳隊的節(jié)目，除了樣板戲片段，還有一些歌舞之類的。演樣板戲的時候，陳正老師、任炎哲老師、周俊勇老師等人，都在樂隊。陳正老師是個老教師，教過我的父母，他的毛筆字非常漂亮，一手蠅頭小楷工工整整，可以當字帖用。在課堂上，他教我們語文和歷史。在宣傳隊里，他拉京胡——這個愛好老人家保持了多少年，直到我后來參軍，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還在拉。

老街宣傳隊的文藝節(jié)目，是我們在課堂之外受到的另外一種教育。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有個節(jié)目，男生小合唱《軍隊和老百姓》，上場的四個演員，兩個穿軍裝，兩個穿便衣。穿軍裝的還有一個女扮男裝，扎著皮帶，英姿颯爽——那是我老舅的同學原蓉，我們喊她原姨。長大了才知道，原蓉當時是洪集鎮(zhèn)的鎮(zhèn)花。

快上六年級的時候，學校遇到了麻煩，那時候上面號召“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這條指示的后半部分好辦，洪集公社喬書記是個老資格，他對上面講，洪集公社從來沒有停止“抓革命”，上面也不好說什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學制要縮短”，連喬書記也沒有辦法阻擋，問題是，學制縮短了，課沒有上完，怎么辦？

我不知道是喬伯伯的意思，還是上面的意思，我們讀完五年級之后，全體再讀一次五年級，號稱五年級第三、第四學期，把原先設置為六年級的課程，拿到五年級三、四學期上。

很快，五年級第三、第四學期也讀完了。當時的霍邱縣南部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正規(guī)中學只有葉集中學和三元中學，都是住宿學校。我們這些學生年齡還小，下田干不了活，上學沒地方去，于是就有了一個創(chuàng)舉，辦戴帽中學——以小學為主體，就地取材，加一個初中部。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這樣的情況，反正我們在戴帽中學讀書，感覺很不爽，覺得戴帽中學很土，但是——

這里我要特別強調(diào)，我們的戴帽中學，非常了不起，不僅能完成初中的教學任務，給我們以初中知識，最重要的，還是這個中學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培養(yǎng)了自學精神。

多年以后回憶，我們那個學校，初中部倒是有了，可是，老師呢，全是原來的小學老師，高中畢業(yè)生和師范生只有一半，另有一半是民辦教師，有的甚至只有初中文憑。就是這些人，新教師向老教師學習，互相切磋，把初中教材搞得滾瓜爛熟。

五十年前的洪集老街，十五歲至二十歲的失業(yè)青年至少有三十個，多數(shù)都是多才多藝，琴棋書畫俱佳，家家都有藏書。學校的老師里面，至少有三個可以稱為書法家，陳正老師擅長楷書，任炎哲老師擅長行草，蔣長友老師擅長隸書。

讀戴帽中學的時候，我偏科的毛病就更加明顯了，因為小時候讀過一些“毒草”，借助字典，連猜帶查，十歲前后，不僅當代紅色經(jīng)典讀起來順暢，像《史記》《三國演義》《儒林外史》《三言二拍》這樣白話夾雜文言的書籍，讀起來障礙也不是很大。從小學四年級到初中一年級，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很好，認字記詞較多，詞語結構、句子成分搞得比較明白。初中一年級學語法修辭，學比喻、擬人、夸張、排比等，更是超常發(fā)揮。初一下半年，也就是我十二歲那年，因為父親調(diào)動，我轉(zhuǎn)學到剛剛建校不久的姚李中學，參加第一次語文測驗，我得了八十多分。而當時被語文老師李成華看好的語文學習尖子們，最高考了七十多分，以至于李老師把這些尖子叫到一起訓了一頓，他很納悶，正規(guī)中學的學習尖子怎么考不過一個從戴帽中學轉(zhuǎn)學過來的學生呢？四十多年后，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軍隊作家，有次探親回鄉(xiāng)，一個同學組織當年姚李中學的老師和幾個同學聚會，酒酣耳熱之際，我講了這個故事，李老師說，記不得了，記不得了——這是后話了。

在姚李中學讀書期間，我和父親住處的對面是姚李區(qū)文化站，站長綽號周老飄，個子很高，是個非常敬業(yè)的基層文藝工作者，給我的印象，他似乎永遠生活在黃梅戲和廬劇里。姚李中學高年級的學生也經(jīng)常在文化站里排戲，讓我在羨慕的同時，也萌發(fā)了長大了寫戲的念頭。我特別渴望我寫的戲能在鄉(xiāng)村上演。

我在姚李中學讀書不到一年，父親又調(diào)回洪集公社，我只好再轉(zhuǎn)回洪集戴帽中學。當時的語文老師是王啟昌，大高個，他的楷體就像他本人一樣，瘦長。王老師給我們上課，不滿足于照本宣科，除了規(guī)定動作，他還給我們開了一門選讀課，講文學作品，印象比較深的是他講劉知俠的短篇小說《鋪草》和茹志娟的短篇小說《百合花》，他不僅講作品結構和人物關系，還介紹作者。

實話實說，從讀懂課文開始，我就比較注重課文的作者，李白和杜甫自不必說，我特別關注的是那些新名字，我覺得他們的名字能和李白、杜甫這樣的人一起出現(xiàn)在我們的課文里，太了不起了。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功名心就萌芽了，非?？释雒?/p>

有一件事情被我牢牢地記了幾十年。大約就是我從姚李中學轉(zhuǎn)回洪集戴帽中學不久，我寫了一篇作文《在田間》，以公社書記早晨起床后拾糞為素材，寫農(nóng)村基層干部不忘初心，不搞特殊，同農(nóng)民打成一片。這篇作文后來得王啟昌老師的賞識，讓我在課堂上朗誦。戴帽中學有個老師張聯(lián)政，復員軍人，寫得一手漂亮的仿宋字，會刻鋼板，辦了一張油印的小報，我的作文《在田間》后來被張老師刻印在油印小報上。拿到散發(fā)油墨的小報，我激動得不得了，放學走在街上，觀察行人，希望得到他們的夸獎，可惜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

語文成績蒸蒸日上，給我?guī)砗芏嗫鞓罚瑫r也帶來一些麻煩。因為偏科，我的數(shù)理化成績一塌糊涂，考試經(jīng)常不及格。初二那年，數(shù)學老師換成我的姨父任炎哲，我的天啦，那時候在我的心目中——不僅是我，好多同學都這么認為，任老師簡直就是閻王，他經(jīng)常把我叫到辦公室，罰站是常事，挨打也是常事。因為我的頑皮和數(shù)學成績上不去，他換了好幾個木制三角板——那是打我的工具，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折損。

我誰都不怕，就怕任老師，發(fā)展到最后，作業(yè)做不好，我就不敢睡覺。當時我父親是分管文教的公社副書記，怕我被打傻了，鄭重其事地找任老師談話，批評他不能體罰學生。任老師振振有詞地說，別的孩子我不打，但是你這個兒子，成績上不去我就打，要不你就讓他轉(zhuǎn)學。

我父親跟他的連襟吵了無數(shù)次，也沒有辦法改變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是，在任老師那副弦長一尺有余的三角板的調(diào)教下，我學會了勾股定理、學會了開平方、學會了解方程、學會了初級函數(shù)。在即將考高中的那個學期，我的數(shù)學成績最高達到了九十多分，并因此而當上了學習委員，盡管只當了半年，但是我仍然引以為榮，因為這個事實證明，我不是笨孩子，只要我努力，我就可以成為一個聰明孩子。

初中畢業(yè)，我重新回到姚李中學讀高中，語文老師先后有汪泛舟等人，汪老師原先是中專老師，屈尊給我們當老師，仍然熱情很高。我印象最深的他給我們講《薛譚學謳》，講得抑揚頓挫，津津有味，至今，那一課在我的心目中還是“聲振林木，響遏行云”。高中畢業(yè)前夕，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劇本請汪老師指點，雖然那個劇本很幼稚，未能登上大雅之堂，但是汪老師指導我讀了一些書，對我的成長至關重要。若干年后我到蘭州，看望汪老師，講起這段往事，汪老師不大記得了，只是告訴我，我的每一點進步他都知道。

補充說明，我在中學時代——包括后來在姚李中學讀高中時期，學的那點知識，沒有幫助我成為一名工程師或者一名醫(yī)生，但是，后來我當炮兵、偵察兵，當作家，我寫《彈道無痕》《歷史的天空》《琴聲飛過曠野》，里面都涉及到三角函數(shù)、方程式、對數(shù)等基礎知識，肚子里幾十年前的那點存貨，全都最大限度地派上了用場，它們?yōu)槲业哪切┨摌嫷淖髌吩錾芏?，沒有那些知識，我寫不出那樣的作品。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