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志強
一
我曾站在兩座山上遠眺過黃河!
一座是鏵山,是泰安市東平縣與濟南市平陰縣的分界山;一座是獅耳山,位于平陰縣東阿鎮(zhèn)境內,此山曾因盛產用來制作阿膠的小黑驢而聞名。
鏵山東側的土地是我祖輩世代耕作的地方。那時或許是受了“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的影響吧,每次跟著父親來到鏵山腳下做農活的時候,我心里總是存著爬到鏵山頂去看看黃河的念想。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蔽以趬衾镌恢挂淮螇粢娔切蹅サ狞S河喲!
然而,那時瘦削的我,面對巍峨的鏵山,心中卻是充滿了恐懼。且不說鏵山山陡、路滑,僅是山林草叢中時而爬過的蛇,便讓我畏懼很多。
最讓我恐懼的是,鏵山的山頂上經常有老鷹在盤旋。老鷹捕捉獵物的速度極快,我曾親見它捕捉野兔的場面:那兔子完全沒意識到危險來臨,兩眼還在滴溜溜地警惕著陸地上其他生物的臨近,卻不承想一只老鷹從空中垂直落下,一只鷹爪抓住了兔子的脊背,另一只鷹爪扭住了兔子的脖子,騰空而起,向著遠方急掠而去。
“饑鷹鳴秋空”??粗h去的老鷹,我后背涼颼颼的。幸好,老鷹輕易不對人下手!
越是因為這樣的害怕,越是增強了我登臨鏵山之頂看看黃河的決心。
那是一個7月的下午,按照學校里勤工儉學的安排,我們幾個小伙伴一起到鏵山捉蝎子。
雖然路程遠了些,山的環(huán)境也復雜,但相比附近山上,這里有更多的蝎子,伙伴們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去鏵山捉蝎子的熱度非常之高。但令我真正高興的是,盼望已久的黃河,我終于要看見了!
我和伙伴們很快來到了鏵山腳下??粗比朐葡龅溺f山峰頂,感受著鏵山的威嚴,仿佛忘卻了翻山越嶺的疲勞。我們彼此叮囑了下,便各自掏出家伙,分散開來,向著山頂“捉”去。
頭上,烈日炎炎;腳下,亂石片片。
一切,都擋不住我們盡快爬到山頂?shù)男摹?/p>
似乎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兒,我將臉盆大的石板或石塊快速掀開,匆匆一瞥,只要沒有成年的蝎子,我便飛速地向下一石塊走去。為了盡快登上山頂,我選擇放棄了那些小的蝎子。
然而事與愿違,我的想法很好,但現(xiàn)實卻不盡人意:鏵山上的路并不明顯,我們顧著捉蝎子沒有順著山路走,向山頂攀爬的路非常不順暢。時常在掀起的石塊或石板下面躥出一只蜥蜴來;有的石塊下面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螞蟻;更為嚇人的是,有些石板下面會掀出一條黑紅花或黑黃花的大蛇來,雖然那蛇很識趣地離開了,但是看到它的心悸感還在持續(xù),一邊拍著胸口,一邊尋找著附近的伙伴。
經過三番五次這樣的折騰,當我們爬上山頂時,已是下午5點了。
鏵山山頂既有自然風景,又有人文景觀?;锇閭兌急歼M朝陽洞里涼快去了。我則選擇了山頂西側的開闊地,極目西望。
一片村莊和農田被淡青色的湖水繞著,一條灰黃的水帶由西向東流淌而來。我想,那青色的湖水應該就是東平湖吧?那灰黃的水帶應該就是我夢里多次想見到的黃河吧?
終于見到了,見到了!這真是我夢寐以求的黃河?
夕陽西下,落日余暉里,
黃河的曲與直、寬與窄,奇得令人震撼;
黃河的黃與綠、樸與奇,美得令人窒息;
黃河的緩與湍、滿與缺,險得令人瞠目。
再一次遠眺黃河時,我已經結婚生子。
山,是獅耳山。同行者,是妻子、孩子和同事、朋友。同鏵山一樣,兩者的海拔差不多,山腰處多懸崖、陡石?!盎⒖咔镲L”是獅耳山知名風景,故而周末前來攀爬獅耳山的游人不少,亦有不少慕名前來的香客。
相較于獅耳山的風景人文,我還是對遠眺黃河充滿了興趣。因為獅耳山以西再無山,游客們站在半山腰的觀音堂附近,就能清楚地看見黃河。一個樂見黃河氣勢所在的人,怎么可能不去登頂而遠望黃河呢?
或許是因為經歷了娶妻生子,人生閱歷更加豐富,站在山頂上西眺和北望黃河,我明顯感覺到黃河近了許多,親切了許多,那灰黃里明顯有著深沉的莊重與歲月的滄桑!
水道看上去,不是很寬,狹窄處也就有幾十米。但是,水帶堤岸邊,那寬寬的沙灘,卻分明寫著歷史的寬度與厚重:幾千年的歷史流淌,每一粒沙子,都曾摩擦著歲月的故事,或大或小,或悲壯,或凄美,或陰郁……
那灰黃的水,看上去靜止,實則下面卻是暗流洶涌!
再次遠眺黃河,我選擇了沉默:這是我們的母親河啊!我開始嘗試著思考人生。
二
每次面對黃河時,我心中充滿了敬畏感。
她從青藏高原浩浩蕩蕩奔流而來,孕育了中華文明,哺育了中華兒女。
然而,就是這位母親,又讓我感受到了恐懼:黃河水患是居住在黃河岸邊的人們擺脫不掉的夢魘!
我同宗的叔伯大娘,就是年輕時因躲避黃河水患從河西一路乞討來到我們苗海村的。當時,我家大爺見她可憐便贈予她半塊餅子,大娘便留了下來。幾十年后,條件好了,大娘常常向大爺抱怨說,她是最“便宜”的新娘,半塊玉米餅就把自己給“賣”了。大娘雖然在開玩笑,可我卻能從大娘的話里聽出她對當年黃河水患的恐懼與獲救的幸運的緣由。
其實,我對黃河的恐懼還只是停留在老人眾口相傳的描述里。畢竟,我沒有親歷過黃河水患。某一次看新聞,視頻中老家在玫瑰鎮(zhèn)外山村的李敦星老人講述道:“黃河每一次暴發(fā)洪水時,都是人在前頭跑,洪水在后面追。遭老罪了,每一次洪水過后,我們都要重新修補房子?!?/p>
對世世代代居住在黃河邊的老一輩平陰人來說,他們對黃河的感情很是復雜:一方面,攜帶泥沙而來的黃河沖積出肥沃的土地,澇一次3年不用上化肥;另一方面,黃河的脾氣比較多變,她在滋潤你的同時,也會向你發(fā)出攻擊行為。
在青龍山烈士陵園里,駐足抗陵搶險九烈士墓前,我的思緒回到了1969年2月10日的那個晚上。黃河上游河水解凍,河水夾雜著冰塊順流而下,而平陽縣境內黃河仍舊封凍著。湍急的上游河水遇冰塊受阻,使一塊塊的冰疊加增高,很快形成了一個橫跨黃河的冰壩,河水迅速漲滿河床,沖毀了河堤。洪水沖擊著一塊塊巨大的冰凌,向博士洼、欒灣洼和20多個村莊席卷而來,石莊村進水了、劉官莊村進水了,碗口粗的樹被沖倒,樹皮被“凌刀”刮光……
想想那個場面,那黃河水的沖擊力有多大?破壞力有多強?會給人們造成多大的損失?面對迅猛而來的洪水,老人和孩子怎么辦?怎樣保衛(wèi)人民生命和財產安全?我似乎看到了許多焦灼且期待的眼神,聽到了孩子們的哭喊聲,以及父子相互推搡著讓彼此先離開的場景……
站在紀念碑前,我無法想象當時的黃河冰凌給人們帶來了怎樣的恐慌和忙亂?畢竟那時的人們防災意識薄弱,還不懂得如何緊急避險。
萬分危急時刻,我們英勇的子弟兵——原濟南軍區(qū)工程兵獨立舟橋營的戰(zhàn)士們出現(xiàn)在了石莊、劉官莊、北貴平村和東張營村等冰凌洪水肆虐的現(xiàn)場。經過4個晝夜艱苦奮戰(zhàn),最終軍民共同努力使全縣沿黃地區(qū)25公里內的40多個村莊、2萬多名群眾安全脫險,取得抗災搶險的勝利。
舟橋營的官兵用堅強的意志和實際行動譜寫了一曲全心全意為人民的勝利凱歌。然而在那場抗凌搶險戰(zhàn)斗中,舟橋營卻有9位戰(zhàn)士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讀著9位烈士的事跡,我的眼睛掠過“張秀廷、吳安余、王元貞、蔣慶武、周登連、陸廣德、楊成啟、閻世觀、楊廣佩”的名字,耳邊猶響起他們作為黨員以及人民子弟兵的錚錚誓言——
“我是黨員,為搶救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天再冷,病再重,我也得去?!?/p>
“為了保衛(wèi)人民的生命財產,不把劉官莊的群眾搶救出來,誓不罷休!”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p>
“一個共產黨員要做到重活臟活干在前,危險時刻沖在前。”
“發(fā)揚勇敢戰(zhàn)斗,不怕犧牲,不怕疲勞和連續(xù)作戰(zhàn)的作風。”
“人類解放我解放,灑盡鮮血為人民?!?/p>
……
烈士們犧牲時,半數(shù)以上正值弱冠年華。他們正懷揣著夢想,憧憬著美好人生,正準備為偉大的祖國建功立業(yè)!然而,就這樣長眠在了這片土地上!
三
其實,黃河母親對于平陰還是給予了厚愛。
黃河下游最大的引黃工程——田山“1030”電力揚水灌溉工程,就是20世紀60年代黃河母親給予的最好的禮物,它方便了全縣群眾用水。自1968年11月開工到1971年11月14日,全縣人民和各地派來的民工在物質條件極端艱苦的情況下,發(fā)揚愚公移山精神,硬是啃著窩頭就著咸菜,建成了有“山東紅旗渠”美譽的民生工程。
田山引黃電灌工程投運以來,為當?shù)亟洕l(fā)展起到了強有力的支撐保障作用,切實改善了平、肥兩縣(市)13個鄉(xiāng)鎮(zhèn)292個村莊農業(yè)灌溉和飲水條件。這是我親身經歷過的。
2002年濟南市遭遇罕見干旱,村民飲水困難,平陰縣56座水庫中有51座干涸。有“天下第一泉”美譽的趵突泉停噴了548天,直到2003年9月才復涌。
那年秋末冬小麥的播種困境,就是因為啟動了田山“1030”電力揚水灌溉工程,才得以解決。到現(xiàn)在,我都清楚地記得,當黃河水通過二級站和三級站提水后,通過“1030”干渠流進半邊井、前大峪、后大峪等村的田地里時,我和村民們相擁而泣。
那激流的黃河水濺起的水花打進我的嘴里,我也是第一次感覺到渾濁的黃河水中竟然帶著甜腥味!
2020年,玫瑰鎮(zhèn)實施了“引黃補源”工程,把黃河水引上了翠屏山。通過黃河水自流到玉帶河和羅寨水庫,使兩岸向日葵和玫瑰生長旺盛。
玉帶河水面上,各類水鳥不時掠過,岸邊的垂柳上鳥鳴婉轉,柳樹下垂釣者怡然自得……
據(jù)了解,自2017年5月起,平陰開始全面啟動黃河灘區(qū)居民遷建工作,共涉及3個鎮(zhèn)的15個村,5056戶,15236人??h委、縣政府采取外遷社區(qū)安置、護城堤加固和臨時撤離道路改造提升3種方式,項目總投資約24.84億元。幾年來,建設安置樓140棟,建設47條臨時撤離道路113.38公里,解決62個村的安全撤離問題,護城堤加固工程解決了19個村的防洪安全問題。
“平陰縣委、縣政府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在確保黃河行洪安全前提下,結合特色小鎮(zhèn)、美麗宜居鄉(xiāng)村建設,統(tǒng)籌搬遷安置、經濟發(fā)展、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生態(tài)建設等協(xié)力推進,增強遷建群眾的自我發(fā)展能力,確?!岬贸?、穩(wěn)得住、可發(fā)展、能致富,讓灘區(qū)百姓的日子更有奔頭。”
“推進田山灌區(qū)沉沙池外遷,實施狼溪河、錦水河等水系綜合治理;統(tǒng)籌推進古村落合理保護和開發(fā)利用,加快榆山賢子峪和翟莊文旅綜合體、芳蕾田園綜合體等項目建設;高品質推進文旅融合;聚焦玫瑰、阿膠兩大特色產業(yè),大力發(fā)展度假養(yǎng)生、文化體驗、網紅電商等新消費、新業(yè)態(tài)……”
聽著縣委、縣政府有關部門的匯報,他們作出了一項項承諾,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黃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和高質量發(fā)展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作為黃河流經濟南的第一站,平陰縣一定能做好沿黃風貌帶連路、串水、開花、靚村、興業(yè)的文章!
四
因為黃河灘區(qū)遷建,我一個人去了田山電灌處。
站在黃河的大堤上,我望著轉角處的黃河,那灰黃的天空與混濁的河水相接著。忽然有感:
黃河,是一首低沉的巴烏,總是讓人魂牽夢繞;
黃河,是一抹朦朧的月光,總是讓人心動不已;
黃河,是一段永恒的記憶,總是讓人時常念起。
現(xiàn)實生活中,黃河充滿了無窮變數(shù)和希望:
有的人,為了生存或避險而遠離黃河;
有的人,辛勤耕耘為黃河貢獻著力量。
有的人,在不斷磨煉中,學會成長;
有的人在不懈努力中,逐漸奔向小康。
人往高處走,黃河入海流,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黃河灘區(qū)遷建后,不少村莊因為土地復墾即將消失。我的一位攝影愛好者朋友歷時大半年,從春天拍到夏季,爭分奪秒地與拆遷工程搶時間,不管晴空還是陰雨,足跡踏遍每個村莊的角落和山梁,有幸記錄了絕大多數(shù)的村貌和街道,用鏡頭留住了玫瑰鎮(zhèn)、安城鎮(zhèn)14個搬遷村最后的影像,成就了“永恒的記憶”。
因為喜歡他的作品,我曾與之有過啟迪心靈的交流。
他說,感恩相遇的每一位村民,是淳樸的村民,讓他在獨行的路上不再孤單,內心充滿了溫暖和陽光。
他說得從容,卻沒有掩飾他那淡淡的惆悵與哀傷!我沒有安慰他,我也懂,他的作品早已告訴了我!
望口山村的一位老人圍著山,走走停停,看著近處,望望遠方,似乎要將一花一草,一土一木都融進心里;
丁口村一位慈祥、熱情、健談的老人,快搬家了,倚在古樹邊,盼著孩子周末從城里歸來;
外山村守著家門口大哥,一張照片拍了多次,只為給他在外地上學的孩子留下故鄉(xiāng)與家的記憶!
……
斯哉,繾綣!
斯哉,黃河!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