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文化的廣義延展

李殿元?王洪林

摘 要：《中國西南陸海走廊》具有三個特點：一、提出了巴蜀古道可通過“瀘州道”匯于南海的邏輯；二、闡述了沱江、長江、赤水河古航運鑄就的交通“十字架”；三、對巴鹽與古江陽鹽和今自貢鹽作用于通道產(chǎn)生的文化具有深刻把握力。

關(guān)鍵詞：瀘州道；十字架；赤水河蓮花；三角叉；川鹽

趙曉東先生的新著《中國西南陸海走廊：先秦漢晉南方絲綢之路東線出海通道研究》（以下簡稱《走廊》）（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將目光鎖定于先秦漢晉的大西南片區(qū)的一條陸海兼?zhèn)涞奈幕瘞?，從瀘而巴蜀、而金黔、而滇云、而八桂、而南中國海。文獻證諸田野，言隨事出，事以實聞，捭闔自如，創(chuàng)新連連，令人驚喜，令人嘆觀。

《走廊》不用說具有全域意義，但川渝部分尤為立意高遠，茲特別論之，以薦于讀者。

《走廊》的第一個特點是：為新時代巴蜀發(fā)軔的南方絲綢之路的研究作了學理宏擴，提出了巴蜀古道可通過“瀘州道”匯于南海的邏輯。

作者抓住沱江與赤水河經(jīng)長江鉤連這一山川形便，重新定義東線南方絲綢之路，說明它是當時國內(nèi)唯一在西南能夠出南海的通道，從而構(gòu)建了蜀中全新的南向交通網(wǎng)絡(luò)；與此相應(yīng)，亦闡明了沿通道文化的發(fā)生發(fā)展，深刻影響巴蜀歷史時期的部族生活與城邑布局的事實。作者認為整個巴蜀地域活動著星星點燈似松散型聯(lián)盟關(guān)系的方國部落，“說明貌似強大的蜀王，近在咫尺的地域，也不能一言九鼎，一家獨大”，“蜀王和巴王兩個霸君”只有遇到特殊情況，才會分別“統(tǒng)一調(diào)度和整合”他們。如此格局，使得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兩王無法北出或者東下，與中原大國一爭雌雄（第263頁）。但作為長期對云貴有影響的巴蜀地域，一直以“南中為園苑”，軍事間接控制和文化直接影響從來沒有間斷，故而開明亡國，其王子能率“蜀國這個聯(lián)盟長戰(zhàn)爭動員令中其他方國部落未被秦軍所殲之眾”，徑走其南，續(xù)南而下，在南海之濱的越南中北部建立安陽王朝，“導(dǎo)致亞洲大陸從腹地深處直至中南半島縱貫?zāi)媳碑a(chǎn)生方國迭變，導(dǎo)致一瀉千里的民族移動”（第277頁），這樣的歷史真實，也清晰表明南向南海的蜀道亙古有之。

南方絲綢之路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從四川成都向南經(jīng)云南、貴州通往緬甸、印度的道路，即古代文獻所記載的“蜀身毒道”，以及由此通往中亞、西亞的道路（段渝：《序言二》）。20世紀80年代研究熱潮興起之際，人為避開了經(jīng)過瀘州的沱江—赤水河通道（第38—39頁），40年間，川渝“經(jīng)貴州到兩廣和交趾出海的全面論著，還幾乎沒有專門觸及，沒有高站位與全視角的研究成果面世”（第3頁）?！蹲呃取纷髡哂懈杏诖耍瑥淖陨砩睢⒐ぷ鞯牡赜蚪嵌确磸?fù)思考，最終確定唐蒙通夜郎之路是南方絲綢之路的東線，他通夜郎的目的實質(zhì)是拓通從巴蜀深入云貴遠達南越，也就是今兩廣和越南北部的交通線路（第2頁）。這條線路通達南海，也就是《走廊》作者定義的南方絲綢之路新東線，而之前論證成立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經(jīng)過宜賓、昭通等節(jié)點到達緬印的道路，應(yīng)該改定名為中線（第10頁）。從《走廊》引用大量考古文物、文獻材料、田野調(diào)查內(nèi)容來看，這一探索思路，為南方絲綢之路的研究拓寬了更為廣闊的空間，改變了我國在南方絲綢之路東線道路走向這個領(lǐng)域的研究中專業(yè)著作匱乏的狀態(tài)，為今后進一步研究中國西部古代交通奠定了重要的先行基礎(chǔ)，為我國在“一帶一路”倡議和南亞（東南亞）國際申遺上擁有更多話語權(quán)作出了學術(shù)鋪墊。誠如《中華讀書報》2023年5月3日頭版頭條評價《走廊》一書：“為南方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的并題研究做出開創(chuàng)式嘗試，古代中華民族擁抱南中國海有了學術(shù)新成果?！?/p>

正所謂文心即史心，文脈有規(guī)律，事理多慣性，文理順，萬事亨?！蹲呃取纷髡咦プ∥墨I中方言、族語、地望、域名書面考古，結(jié)合可通舟楫河流、起旱縱向山脈陸道選點踏勘，并走訪各民族勞動者、知識分子，尤其是地方史志文獻專家，文選原生態(tài)，甄別謄文公，再查閱資料對比研究，擇善而從。他從川渝到滇西，從黔中到濱海廣訪博采，不聽一面之詞，拉通個個流域，理順條條路徑，還原歷史本真，顯出其樸實而謹嚴的學風。

《走廊》的第二個特點是：從“西南陸海走廊”的視角闡述了沱江、長江、赤水河古航運鑄就的交通“十字架”。

十字的縱向是沱江—赤水河，十字的橫向是整條川江干流。作者通篇皆在論證先秦漢晉時期該走廊的人際流、物資流、信息流、文化流，從容“行走”其間，主旨鮮明地指出“西南陸海走廊”是華夏文化的巴蜀南延載體，始終突出華夏文化在走廊沿線的重要作用。作者指出沒有中華民族形成初期的文化碰撞與匯聚，就沒有華夏文化主導(dǎo)的各類事務(wù)、事件、情理，就沒有走廊的延續(xù)和深化。其中的著力點之一，就在巴蜀腹地的沱江水道。

巴蜀向南入江三河數(shù)沱江最小，可謂一曲小令、一篇速寫、一尾游魚。它又是一條人民生活之江、文化傳播之江。資陽等地廣泛流傳的“資子治水”神話故事，既表明沱江古方國資國信有所征，更表明大禹、鱉靈、李冰與資子共同開發(fā)了沱江的水利價值和航運價值，并由此形成巴蜀重要的古史文化。這是沱江文化研究至今最為高揚的音符。作者通過對文物、文獻的考證和實地踏堪，得出沱江及其上游支流乃“潛”“綿”“洛”之水（第129頁）的結(jié)論。另外，作者關(guān)于“沱江通航能上溯到三星堆和三星堆以遠”（第132頁）的論述，深化了歷史地理學界對沱江的重新認識，為三星堆文明的來源作了側(cè)面解讀。他還專門用一節(jié)的篇幅，評說包括生活、仕宦在沱江流域的二十四孝之一的姜詩一門三孝在內(nèi)的人和事（第144—147頁），提煉出沱江乃“忠孝文化帶”源源不斷的亙古“流淌”的內(nèi)涵。正因如此，沱江流域誕生的狀元數(shù)，在歷代巴蜀狀元中占比高達42.8%（第154頁），從而把地理屬性的江升華為文化的江。段渝先生評價說：“作者從流域歷史文化的視角，結(jié)合人物古跡故事等給予重點討論，予以高度評價，重塑了沱江通道的歷史，增進了對于沱江通道歷史價值的認識。”（《序言二》）

同樣基于對赤水河的認識，普通受眾以紅軍四渡而受啟迪，慕名者蜂擁，學界也僅僅只討論到明清以鹽運通道之“仁岸”地步，對于更早歷史時期該通道承載的航運價值并作用于民族遷徙、軍事征伐、考古文物等文化成因，鮮有論及。《走廊》作者數(shù)十次往返川滇黔邊赤水河沿線各縣城、城鎮(zhèn)，加上注重向包括彝族學者在內(nèi)的諸多學者請教和討論，遂將赤水河在先秦漢晉的得名由來、方國布局、族群移動、戰(zhàn)事行為所彰顯的通道價值，予以充分講述，并提出獨立見解，令人耳目一新。

在古平夷方國的探討中，作者通過考察敘永縣赤水鎮(zhèn)首次發(fā)現(xiàn)的古碼頭遺痕（第357—358頁）、實測天鼓巖距赤水鎮(zhèn)距離（僅1000米）（第578頁）、訪談至今尚生活于茲的羿人后裔（第280—283頁）等，以田野材料實實在在地表達出彼時行舟，可從河口巴符關(guān)（今合江縣）上溯烏蒙深處赤水鎮(zhèn)事實（第358頁、578頁），詳細解釋了唐蒙通夜郎及此前莊蹻王滇（第436頁）、僰侯南遷（第273頁）與赤水河和古平夷關(guān)系；還分析了司馬錯伐楚與古鳛國存亡（第427—428頁）的關(guān)系。其史料結(jié)合田野，層層遞進，令人信服。循此研究思路作判斷，相信會為將來赤水河全流域的考古工作帶來應(yīng)有效益。

言巴蜀必涉周邊，言通海必涉嶺南。作者用南路文化北上證明陸?；ネ?，用沿線族群互動證明彼此走廊被頻繁利用。作者進而用大量文物實證與文獻推理，在嶺南及以北各地域與巴蜀的物質(zhì)文化發(fā)生上，關(guān)聯(lián)長江、沱江、赤水河通道的各類事件、人物、方物上，以及沿線重大軍事行動、“鹽”“鐵”“僮”貿(mào)易支撐走廊等方面，作了更為大量的爬梳工作，證明了胡僧北徙（第188—198頁）、蓮圖北傳（第183—186頁）、銅鼓北向（第206—218頁）、僚人北遷（第225—238頁）、荔枝北移（第173—180頁），無一不是這條通道上的重點。作者針對沱江上游什邡城關(guān)出土的一件竹節(jié)紋銅矛，提出“夜郎人尚竹的文化，早在戰(zhàn)國即被成都平原的族群有所接受”（第165頁）。作者能提出這樣深思熟慮的科學觀點，在于他對西南先秦漢晉古代族群及其文化的深刻把握，也在于他對西南出土文物的了然于胸。筆者之一在與他一同參觀金沙遺址博物館新近開展的“吉金萬里——中國西南地區(qū)青銅文明展”時，就驚異他對川滇黔桂渝青銅時代的熟悉，對每件典型青銅器的特性與文化如數(shù)家珍。特別于赤水河，他從歷史地理文獻角度梳理，輔以區(qū)段走訪考察思辨，論述巴蜀與嶺南、交趾、南中的交集，井井有條，合情合理，既有專章專節(jié)，又有主題加持，還新意迭出。

對于長江干流在川渝的作用，作者雖沒有開設(shè)專題討論，卻有研究散見于書。其實這些散論也可以匯為一個主題：長江自古是巴蜀交通主脈，串聯(lián)城邑鄉(xiāng)里。沒有長江，就沒有古代四川的繁榮興旺；沒有長江，就沒有各大支流衍生出的星星點燈般的巴蜀方國。在作者運用的材料里，大量采用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如有屈小強所述從今渝東到三星堆的鹽業(yè)長途販運（第131頁），有蒙文通對巴蜀古史梳理出的百十數(shù)的方國部落（第262頁），有任乃強對龜亭市的方位考證（第95頁）等，但是作者沒有因此受制于名家，自我固步，而是在文獻歸納和實地調(diào)查中，擅于發(fā)現(xiàn)新意，融匯思考，以點帶面，力爭說透。如對長江和支流出現(xiàn)的史乘缺載的“市”雒市（第103頁、111頁）、江陽市（第109頁、111頁）等作出分析、推理，凸顯了這些被湮滅的古代經(jīng)濟物資交易場所，從側(cè)面再次證明長江的航運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功用。更秀出一枝的是該書對巴蜀早期佛教的討論。作者集近30年新聞指揮者的敏銳，提煉了佛教從沿海登陸后自南而北傳入川渝的文物線路（第182—203頁），包括在長江一線以胡人傭、無畏手、三角帽等載體，東起萬州、豐都，西至南溪、水富橫陳（第188—190頁）的布局。作者在此前學界關(guān)于外來佛像與中國本土蓮花首次伴生的“瀘州蓮花”成果基礎(chǔ)上，分析該出土物既然斷代為東漢中期，就應(yīng)更名為“江陽蓮花”（第184—185頁）。更為可喜的是，他在多次田野考察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長江支流也有蓮花圖案的文物出土，并且是蓮蕾、蓮花、蓮蓬整整14枝表現(xiàn)在一口漢棺棺蓋上，“被墓主精美雕刻，深刻表明他受佛教教義影響”（第186頁）。為此，他定義為“赤水河蓮花”（第608頁）。這樣便為佛教從沿海登陸巴蜀的觀點作了學理上的深入探討。

對于巴蜀南向道路，筆者在趙曉東先生著作中讀到的是一把“三角叉”，即沱江是叉中間那支刃，岷江、嘉陵江分立左右，赤水河則拖著長長的柄，一頭插進了南中國海的浩瀚蔚藍。對于這把叉，過去巴蜀文化研究者只重視其左右刃，沒有顧及或者極少顧及中刃的特殊文化之義。其實正是這支中刃，叉在巴與蜀的分界線上（第270頁）。作者在史乘缺失，楔入困難的情況下，有此功成，實乃打通“中梗阻”（第35頁）的艱難探索。再從沱江、長江、赤水河交通“十字架”來看，《走廊》呈現(xiàn)出人熙物攘的景象，也見作者搜索之功，提煉之力。唐蒙通夜郎走在十字的縱向上，巴鹽等物資從十字橫向來匯（第493—494頁）是一例；侯馥引導(dǎo)晉軍南撤是走十字縱向的上部，也就是“三角叉”的中刃，而他反攻成漢是走十字縱向的下部赤水河，也就是“三角叉”的柄部（第429—430頁）。凡此，《走廊》或大珠宏論，或小珠提及，甚或腳注旁證，玉盤聲響，丁零入耳。一把“三角叉”，一支“十字架”，可以看出作者對先秦漢晉巴蜀的交通文化的掌控可謂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

《走廊》的第三個特點是：對川鹽文化的梳理，對巴鹽與古江陽鹽和今自貢鹽作用于通道產(chǎn)生的文化具有深刻把握力。

對川鹽文化，各章多有論及，但更集中在第十一章《再說川鹽：巴蜀華夏化云貴的長期載體》里?！蹲呃取啡珪詫W術(shù)真實與言辭精彩而相得益彰；而讀這一章，則像誦讀一篇知識散文，有如沐春風之感。該章開篇第一個注腳（第535頁），是關(guān)于過去行路防滑所穿“鐵馬”（腳馬子）的訪談。作者畫外音般的描述，將讀者帶到細雨淅瀝，馬蹄的噠的南方古道的石板路上。畫面不斷閃回，整章文字環(huán)環(huán)相扣，把川鹽與西南地區(qū)道路、川鹽與戰(zhàn)爭、川鹽與民俗、川鹽與人物等方面的關(guān)系，提綱挈領(lǐng)又散漫自在，有如一桌色香味馥郁的川菜，和盤托出給饑腸轆轆的食客。

正因為有包括大西南涌來的中華民族各類文化在南海沿岸集中和深化，沿岸港口才有力量和韌勁有效利用和開發(fā)南海。這也就堅證了南海諸島及相關(guān)海域自古屬于中國的鐵一般的事實。

全書含結(jié)語總共12章，安排在十一章處的內(nèi)容相當于正文最后一章。前十章都是以先秦漢晉斷代為主，唯有這一章一反常態(tài)，拉通了川鹽生產(chǎn)、銷售的各個歷史時期和各個歷史時期的各類人、事表現(xiàn)，徐徐舒展開來，既是《走廊》的結(jié)尾，又是新路探索的開始。作者殷殷以盼所提煉的“中國西南陸海走廊”理念，不因本書出版而終結(jié)，“尚需以更加求真務(wù)實的行動，期盼更多同仁參與，在先秦漢晉斷面的基礎(chǔ)上，通觀整個古今歷史縱向，再考察、分析、探究”，以此揭示中華民族在南部中國的融合發(fā)展中的真諦。

作者 李殿元：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

王洪林：作家，巴蜀文化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