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瑩
(常熟理工學院,江蘇常熟 215500)
“互動社會語言學”也被稱為“交際社會語言學”,其奠基人甘柏茲(John Gumperz)提出的重要理論概念是把不同的語言成分看成談話的指示線索(Contextualization Cues)。 這個概念來源于白森(Bateson,1970)的框架(Framing)說法,認為沒有一個語句的含義可以離開一個合適的框架而得到解釋[1]。實際交際中語言的表達性質也被解釋成, 談話人之間話語框架交換的過程。 會話作為人際互動中話語交換的主要環(huán)節(jié), 是有結構、 有動機和表達一定意義的活動。分析會話的意義在于“對細小現(xiàn)象的詳細研究可以促進對人類行事方式的宏觀理解”(原文為The detailed study of small phenomena may give an enormous understanding of the way humans do things.)[2]。會話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簡稱CA)是一種分析會話序列結構的方法,對互動語言學的發(fā)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成為其有用的分析框架。
隨意會話(Casual Conversation)是源于Eggins &Slade 的分析術語。 這個類型的會話也稱為“閑談”“閑聊”,比如,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吃飯時的聊天,被認為具有非正式交往的特征。 由于隨意會話表面上復雜無序,在會話研究中被認為無研究價值。關于隨意會話的研究止步于綜述介紹以及少量靜態(tài)的、微觀的考察。 然而,基于Eggins & Slade[3]的研究,看似無結構可言的隨意會話實際上是結構有序, 受功能驅動并且有語義的活動,更多是注重“說話人在特定環(huán)境所面臨的基礎抽象結構”,可進行系統(tǒng)描寫和分析。盡管目前國內對隨意會話的分析研究逐漸興盛,但其能否全面處理持續(xù)完整的語言交往的問題依然沒有被解決, 在對外漢語教學中被誤解為沒有結構和不可教學而被長期忽略。實際上它是連貫的、結構完整的, 在對外漢語教學上的重要性體現(xiàn)在漢語學習者若缺乏參與隨意會話的能力, 會被排除在漢語母語者的社交圈和文化生活之外, 因此探明隨意會話的秩序可以為對外漢語會話教學帶來啟示。
鄰接對是日常會話中像“要求—接受”“詢問—回答”“致意—致意” 這樣的相關語句成對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其作為會話分析中最基本的研究單位之一,體現(xiàn)了說話者和聽話者之間互動的序列結構, 通常用adjacency pair 來表示, 被譯為 “相鄰對”“毗鄰對”“毗鄰應對”“對答”等。 這個概念的運用可以為揭示會話的局部結構發(fā)揮作用, 也為深入研究會話結構奠定基礎。本文嘗試運用鄰接對,基于互動社會語言學的理論框架探究漢語隨意會話的結構。
互動社會語言學重點研究會話參與者在會話進行中的釋義活動, 旨在發(fā)現(xiàn)參與者察覺并理解了哪些釋義線索,才使得他能夠適當?shù)刈龀龌貞?,有效追求自己的交際目標。 即使是一些簡短的會話理解過程也可以與參與者的個人歷史及背景文化聯(lián)系起來,從中得到解釋。 在《會話策略》一書中,譚楠強調談話的協(xié)調性或節(jié)律性, 認為同一文化系統(tǒng)的人對談話的節(jié)律是非常敏感的, 包括何時接話, 如何接話,可否重復別人的話,什么時候可以打斷別人的話等, 正常的談話人對此都有很清楚的意識和期望[4]。這些問題可以運用會話分析理論進行解釋。 會話分析學派把交談看作一種有結構規(guī)律可循的社會活動,提出了一整套分析會話的概念和工具,例如話輪(turn)、 談話修復機制 (repair)、 鄰接對(adjacency pair)等,為互動社會語言學提供了有用的分析框架。
有研究者指出, 會話分析中的核心問題是話輪轉換。 Sacks 提出一個話輪有兩層不同的含義:一是指說話者的權利,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說話的人擁有了發(fā)話權; 二是指某位說話者從頭到尾說的所有內容。獨立的詞語、短語、不完整句子或完整的句子,這4 種不同長度的話語單位都有可能構成話輪。 并且,某一參與者不可能無休止地占據發(fā)話者的地位,而是由各會話參與者交替發(fā)話[5],也就是說會話之所以能夠有序進行,很少出現(xiàn)重疊和沉默,一次只有一個人講話, 是因為在會話中存在一種控制話輪交接的機制。這個機制是一套有序的選擇規(guī)則系統(tǒng),即一套控制說話權或分配說話權的規(guī)則系統(tǒng)。 在實際交際中,具體體現(xiàn)為發(fā)話人的變更,或是當前的發(fā)話人結束發(fā)話,原先的聽話者獲得話輪,成為新的發(fā)話者。話輪轉換機制有3 個原則:(1) 發(fā)言人可以選擇下一個人發(fā)言并且放棄自己現(xiàn)在的話輪;(2) 發(fā)言人發(fā)言結束后有在場者可以自愿發(fā)言;(3)在發(fā)言人發(fā)言結束后還沒有人發(fā)言,發(fā)言者可以繼續(xù)發(fā)言。話輪交替的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會話的走向和類型,可以被認為具有一定的應用價值。
鄰接對是由發(fā)言人轉讓話輪所產生的話輪交替的會話基本形式,是會話分析中的最小單位之一。它體現(xiàn)了說話者和聽話者間互動行為的序列, 超越了單個話輪的話語內容和表達意圖, 是研究會話結構的關鍵概念。 鄰接對引起了諸多社會語言學家和會話研究者的關注,他們從話輪、話輪交替、相對位置等角度對鄰接對進行了定義。 Schegloff 將其定義為“由任意兩個相聯(lián)系的話輪構成。即給出鄰接對的第一話輪, 那么緊隨其后的第二個話輪在邏輯或習俗上與前一話輪形成對應”[6]。在隨后的研究中,鄰接對的特點被Coulthard 歸納為如下幾個方面。 (1)鄰接對是一對聯(lián)系更加緊密的話輪轉換。(2)鄰接對是由不同的發(fā)話者相繼發(fā)出的兩組語句。 這兩組語句是有規(guī)律的,即開首語句屬于鄰接對的第一話部,而緊隨其后的語句是應對的第二話部。(3)鄰接對是一對相繼發(fā)生的話語交際行為,它們相互毗連、搭配,并共同構成呼應或對應的關系。需要說明的是,并非所有的第二語句都可能與第一語句構成應對, 只有那些相關或對應的語句方可被稱為應對。 因此在日常會話中鄰接對體現(xiàn)了交際雙方言語行為的相互應對關系[7]。 MaCarthy 指出,這種相互應對關系體現(xiàn)在鄰接對的語句常常是相互依存的[8]。 比如,問句和答句之間,問句話輪可引出答句話輪,答句話輪的出現(xiàn)是以問句話輪為前提的。也就是說,鄰接對中的第二語句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是完全隨意的, 而是被第一語句制約的。第二語句必須與第一語句相對應,否則不會被接受。然而在實際會話交際中,發(fā)話人的請求很可能得到兩種回應,即接受或拒絕[9],也可能有并不符合自身期待的回應。 國內的研究者對漢語言談中的鄰接對也作了相應定義。 黃國文認為鄰接對指的是兩個不同的發(fā)話人所發(fā)出的兩個相關話段的言語結構[10]。 張廷國在此基礎上進行了補充,認為鄰接對是發(fā)話人以某種方式進行示意、 請求或命令而使受話人給予相應的應對[11]。 劉虹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上, 針對漢語會話的鄰接對應符合的條件作了更全面具體的闡述:(1)由兩個或兩個以上分屬不同話輪的連續(xù)語句構成;(2)這些語句分別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說出;(3)語句的序列是固定的,即引發(fā)語在前,應答語在后;(4)引發(fā)語和應答語相互關聯(lián),引發(fā)語對應答語的生成和選擇有一定的制約作用,即引發(fā)語發(fā)出后,應該引發(fā)相對應的應答語[12]。
此外,在會話中有一種話語形式,雖然信息量不大,但是對于會話的順利進行是必不可缺的,是一種聽話者對說話者所說內容做出反應的形式, 會話研究者稱之為“反饋項目”。比如,“嗯”“哦”“啊”“是吧”這類言語性反饋,還有點頭、眼神和面部表情這類非言語性的反饋。 不同的反饋項目表達的意義雖有差異,但是都表示了聽話者的態(tài)度,表達“我在聽呢”“我很感興趣”“你繼續(xù)說吧”等意義。 說話者不斷地捕捉這些反饋項目, 這些項目雖然沒有實質的信息,但是如果缺失話語形式或選擇不恰當,會話就很難進行下去。
這樣的反饋項目有別于具有實質性信息的話語,因此一般不納入話輪的分析范圍。 然而,這就產生了一個分析的盲區(qū)。 因為Sacks,H.等提出的話輪轉換機制是以英語為基礎建立的, 其適用性和普遍性并沒有在其他語言中得到論證。 典型的例子如日語,這類有著豐富反饋項目類型的語言,如果不將反饋項目納入分析范疇, 就無法把握話輪交替與說話者之間的連帶關系。 Maynard 指出,會話是當事者之間互相配合而形成的[13]。 如果脫離了以說話者為中心的語言學范疇, 不把研究焦點放在說話者和聽話者之間的接點上, 就很難了解會話中交流的全體樣貌。因此,如要探明說話者和聽話者之間的話輪交替過程,反饋項目也應該成為話輪的分析單位。
由于隨意會話看起來凌亂瑣碎又漫無目的,因此大多數(shù)研究者聚焦于以實際明確的目標為動機的機構性會話,對隨意會話的研究相對較少。但是仍有一些研究者對隨意會話進行了探究。 隨意會話的研究可以追溯到國外,Lu Shuming 從跨文化交際的角度對比分析中國留學生和美國人之間的隨意會話,發(fā)現(xiàn)中國留學生在其他的口語交際形式中能勝任,但是在隨意會話中卻有很多困難, 指出隨意會話在中國英語的教學和教材編寫中應被重視。 國內的研究者早期集中于對隨意會話的理論性探索[14]。 馬博森探討了隨意會話的語言學框架, 從微觀和宏觀角度論述了隨意會話的研究路徑[15]。 張榮建指出隨意會話的分析缺陷在于沒有系統(tǒng)性, 未能全面處理持續(xù)完整的語言交往, 未能說明會話作為能動的交往獲得是何類型, 有必要將其作為社會交往形式的會話進行處理[16]。 段玲俐著重論述了隨意會話的社會功能[17]。 在之后的研究中,隨意會話主要被作為語篇處理,采用真實的數(shù)據,借用會話分析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和批判話語分析方法, 但是持續(xù)一段時間的漢語隨意會話的秩序結構仍未被探明。
本文收集數(shù)據的過程如下。 在中國某大學的本科生中招募以漢語為母語的實驗參與者, 使兩人成為一組進行自由對話。 每組對話的時長為20—30min,共19 組。然后,筆者將錄音數(shù)據轉寫為文本,將會話開端招呼語之外的部分用作分析素材。
本文將含有新信息和反饋項目的話輪做分別篩選,根據其與前后話輪的接續(xù)關系,觀察到漢語隨意會話中的鄰接對有以下3 種類型。
(1)回答型:這個類型的新信息話輪的前件為含有疑問的話輪,鄰接對的表現(xiàn)形式為“提問—陳述”。
例1:
3CM0401 就是(·)你大幾的呀?
4CM0402 =我大二的。
(2)雙向型:這個類型的鄰接對表現(xiàn)形式為“陳述—陳述”,說話者雙方依次提供新信息來使交流持續(xù)下去, 后個陳述型話輪是基于對前個陳述型話輪的理解而產生。
例2:
153 CF0301 沒有(·)我爸媽也算奇葩。說你不要回來,少回來,上個大學天天回來像什么樣子。
154 CF0302 =我媽也說回來干嗎。 真受不了。
(3)單向型:這個類型的新信息出現(xiàn)方式主要為說話者一方提供, 另一方會話參與者使用各類反饋項目來表示自己的聽話者立場。 這些含有反饋項目的話輪雖然沒有直接提供新信息, 但是對于會話的持續(xù)是不可或缺的, 說話者在確認對方承接自己的話語信息的基礎上才會不斷地提供新信息。 鄰接對的表現(xiàn)形式為“陳述—反饋”。
例3:
57 CF0201 ○○○中學,我認識一個學長,他也是○○○中學的。
58 CF0202 =啊:::
本文對每組會話中各鄰接對類型出現(xiàn)的頻率做了統(tǒng)計,如表1 所示。
表1 鄰接對類型統(tǒng)計
從表1 中數(shù)據可以看出, 漢語隨意會話中雙向型的鄰接對類型出現(xiàn)頻率顯著高于其他兩類, 也就是說漢語母語會話者提供新信息的方式主要為相繼陳述相關信息,即根據對方提供的話語信息,另一方提供與之相稱的話語信息。
本文通過將前述的3 種鄰接對類型進行組合,對隨意會話中的話輪交替模式進行探究。 各種類型的鄰接對通過相互組合形成連鎖序列。
例4:
49CM0401 你有沒有考研的打算?
50CM0402=嗯(·)暫時沒有:我想畢業(yè)之后直接步入社會的。 <回答型>
51CM0401(0.0)你有一個什么樣的打算呀?
52CM0402(·)畢業(yè)之后的話,可能會找一份::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從基層干起來。 <回答型>
在例4 中,在第50 行CM0402 通過回答話輪提供新信息之后,在51 行CM0401 又拋出了新的提問話輪,在52 行CM0402 承接提問話輪,拋出回答話輪提供新信息, 這段會話呈現(xiàn)的是回答型→回答型的連鎖序列結構。
下面的例5 是主要由<雙向型>的話輪交替構成。
例5:
54CM0901○○○學院,你有沒有去過?
55CM0902=我去過。 <回答型>
56CM0901=宿舍很好的。 <雙向型>
57CM0902=它也就那樣。 <雙向型>
58CM0901 有空調有電視。 <雙向型>
59CM0902=還有熱水器。 <雙向型>
60CM0901=不過要2000 呢。 <雙向型>
在例5 中,54 行到55 行由一個“回答型”的鄰接對構成,56 行CM0901 在CM0902 提供的信息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新信息,拋出了一個陳述型話輪,之后從57 行開始兩位會話參與者相繼提供新信息,形成了主要由雙向型→雙向型構成的連鎖序列結構。
例6 是包含了反饋型話輪的連鎖序列。
例6:
55CF0201 是哪個學校?
56CF0202=就是○○○中學。 <回答型>
57CF0201=○○○中學,我認識一個學長,他也是○○○中學的。 <雙向型>
58CF0202=啊:::
59CF0201(0.0)就在這個學校。 <單向型>
60CF0202=哦:::
61CF0201(·)他也是你們南通的呀:說不定你還能認識呢。 <單向型>
在這個例子中,55 行到57 行是回答型→雙向型的序列結構。 從58 行開始,CF0202 對CF0201 的話輪只表示反饋而不提供新信息, 序列結構由回答型→雙向型,變成了單向型→單向型。
通過實際數(shù)據分析, 可以看出漢語隨意會話基本上是利用鄰接對結構進行話輪交接, 即一方發(fā)出鄰接對的引發(fā)語,然后停止說話,另一方開始接著發(fā)出與引發(fā)語屬同一種類型鄰接對結構的應答語。 如此交替循環(huán),使會話過程得以順利進行下去。 因此,會話可以被看作是由一個個鄰接對構成的連續(xù)過程。鄰接對揭示了會話結構的基本構成形式,對于會話的結構分析來說很有價值。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得知,在漢語隨意會話中,構成鄰接對的話語形式除了常見的問答之外, 會話雙方以陳述的方式互相提供新信息成了鄰接對的主要類型。 會話參與者在上一陳述型話語內容的話輪的基礎上,又以陳述的方式提供新的信息,以此循環(huán)共同推進會話。并且,在此過程中加入提問型話輪進一步促進新信息的產生, 以反饋型話輪間接地促進會話的展開。由此,漢語隨意會話是以參與者相繼提供陳述型話輪為主, 輔以提問型話輪和反饋型話輪的連鎖序列結構。 今后的課題是將研究結果運用于對外漢語教學實踐中, 并進一步探尋說話權在會話參與者之間的移變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