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茜茜
(西北師范大學,甘肅蘭州 730070)
自古以來,愛情始終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題材?!度迌哼B莎燕》是東干族作家爾里?爾布都創(chuàng)作的一篇小說,講述了一個令人唏噓的愛情悲劇:出身坎坷的孤兒三娃兒自小就在地主爾斯瑪家里當長工,他干活時偶然與財主家的小女兒莎燕相遇,莎燕同情三娃兒的凄慘命運,傾慕他的勤勞善良,愛上了三娃兒。然而,富家小姐與長工相愛,是挑戰(zhàn)當時社會禮教的,莎燕因此遭到父親的毒打,無奈之下服毒自殺,三娃兒得知消息后,也自殺殉情?!读荷讲c祝英臺》講述了祝英臺女扮男裝求學,路遇梁山伯,因志同道合而結(jié)為兄弟并同窗三載。后來,祝英臺回家托媒師母許婚梁山伯。梁山伯知道祝英臺的身份后往祝家求婚,此時,祝父已將女兒許婚給馬文才。梁山伯思念成疾,抱病離世。祝英臺新婚之時,花轎繞道至梁山伯墳前祭奠,驚雷裂墓,英臺入墳,最后梁祝二人紛紛化蝶雙舞?!度捱B莎燕》和《梁山伯與祝英臺》這兩個故事雖然都是悲劇結(jié)尾,但是其中女性人物的相似的悲劇卻是由不同的因素而導致的。
《三娃連莎燕》中莎燕是一個十分勇敢地追求自己愛情的美麗姑娘,對理想的愛情有強烈的渴望,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在小說中他們初見時,就有好幾處“莎燕對住三娃兒望了下”[1]的描寫,莎燕不能通過正常的方式見面,她就用眼睛這扇心靈的窗戶表達愛意。后來三娃兒也表示:“你給我賠的那個笑臉,叫我的心定哩。”①⑤⑥兩人見面后,很快走漏了風聲,莎燕受到了母親的責罵和父親的毒打。她用自己弱小的身軀保護著心愛之人,不惜付出生命。小說中寫道:“莎燕思量的:‘我但說出來,你要三娃兒的命呢,你把我打死,我都不說?!?/p>
男女主人公彼此相愛后,莎燕因為三娃兒一天天不思茶飯,整夜難以入眠。不久,莎燕身形消瘦,神情憔悴,病倒在床上起不來了。小說中寫道:“莎燕一天比一天沒飯量哩,不好好兒吃哩,多余的話也沒哩,一晚夕價,也睡不著覺哩。把三娃兒的苶張②,她思量地心里過不去的,她偷地哭哩。三娃兒的葉提木壽數(shù)③、沒有家舍的窮難,凡常在莎燕的心里裝的呢。她走、站思量的,但怕三娃兒挨餓的呢,受掌柜的做蔑④的呢?!笨梢娚嗍稚屏?,能夠感同身受他的痛苦。
小說中三娃兒問莎燕如果有錢漢的兒子娶你,你去不去?莎燕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眼紅富貴,我也不害怕窮。只要是有哩自由,就對哩。叫我思量去,自由比啥都貴重。”可以看出莎燕無視金錢和地位的誘惑。但從另一個角度出發(fā),三娃因家庭不幸而看似無拘無束的自由形態(tài),也許是莎燕愛上他的原因之一。在父權(quán)社會中,女性永遠是他者,不能獲得自由,她如此年輕,不愿成為夫權(quán)制的附庸。盡管生活環(huán)境優(yōu)渥,莎燕卻自小受到父權(quán)社會的無形囚禁,可深宅大院終究無法囚禁住她向往自由的心靈。
眾所周知,《梁?!肥菒矍楸瘎 5亲S⑴_對感情的努力追求讓故事更加凄美動人。當梁山伯早已認為走投無路而選擇結(jié)束生命時,她仍舊希望用智慧沖破傳統(tǒng)世俗禮教的枷鎖。她先是通過“拖延戰(zhàn)術(shù)”,讓大家誤以為自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再設(shè)法轟轟烈烈地追求最后的自由。可見,她具有封建時代女性少有的勇敢與氣魄,敢于沖破封建思想的桎梏,足見其反叛精神。
漢民族由于長期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漸漸形成了保守、被動、內(nèi)向的民族性格。起初,祝英臺恪守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的準則,寧不敢輕易違背禮教。同窗三年一直衣不解帶,梁山伯盡管有所懷疑,卻也沒有發(fā)現(xiàn)祝英臺是女兒身。她雖然對梁山伯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但她面對愛情卻保守含蓄,羞于表白。她的愛情掙扎在自由愛情和傳統(tǒng)倫理間,處于一種受限的狀態(tài)。祝英臺含蓄保守的性格也使得梁祝二人的感情一波三折。
1.所處的社會階層相同。兩部作品中,女主角的家庭出身都很好,社會地位較高。這也是導致愛情悲劇的最根本原因,男女主角的社會地位差距懸殊,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不為當時社會所容。這兩部作品也符合當時社會女性地位低于男性的社會框架,描寫出了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的步履維艱[2],體現(xiàn)出女性被社會制度裹挾的時代現(xiàn)實。
2.性格的相同點。從故事開始來看,兩位女主人公最初的性格都十分天真爛漫。兩位都是在少女時就遇到心愛之人,懷抱著單純之心,對待愛情天真而熱情,這也為故事前期奠定了色彩鮮明的基調(diào)。從結(jié)局來看,兩位都勇敢地為愛情付出生命。這種敢于為愛獻身的精神和勇氣,是她們身上最大的相同點。
3.相似的悲劇結(jié)局。兩部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最后都選擇了為愛赴死,未曾茍活于世。莎燕最后選擇了服毒自盡。最后祝英臺面對梁山伯的溘然長逝,祝英臺在出嫁的途中看到梁山伯之墓后也追隨梁山伯而去。這兩部作品都以男女主角翁相繼離去為結(jié)尾,因此整個故事更具朦朧的悲劇美感。
1.性格的穩(wěn)定性。雖說兩位女性在開頭和結(jié)尾的性格很相似,但是故事中卻有很多不同。莎燕的性格是一以貫之的。但是祝英臺的性格則有一個較明顯的變化:從她剛開始女扮男裝求學,到對梁山伯暗生情愫,直至她自覺無力,無奈接受了另嫁他人的現(xiàn)實,中間是有一個很大的性格轉(zhuǎn)變。如果說曾經(jīng)的祝英臺天真爛漫,后接受命運的安排的祝英臺又是“清醒理智”的。但是,梁山伯之死給予她向死而生的勇氣,才有如此凄美動人的結(jié)局。而梁祝二人的故事也隨著人物性格的變化而跌宕起伏。
2.表達愛意的方式。在小說《三娃兒連莎燕》中,莎燕表達情感的方式較祝英臺更加外放直接。她敢于直接欣賞對方,用眼神和微笑表達好感。而祝英臺對梁山伯的情感表達則始終較為含蓄和內(nèi)斂。[3]許是限于身份的阻礙,她沒有立場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怕稍有不慎會一發(fā)不可收拾。正因如此,梁祝二人的愛情更加一波三折。
3.愛情路徑的不同。莎燕與三娃兒的愛情是情竇初開時的兩情相悅,初識時,兩人便被對方的容貌與身材吸引,莎燕一直瞧三娃兒健壯的身形,而三娃兒也被莎燕的美貌深深吸引。某種方式來講,他們更傾向于所說的“一見鐘情”。
而梁祝二人則不同,他們的感情路徑更傾向于“日久生情”。起初,祝英臺是被梁山伯的才華與人品吸引,在相處中暗生情愫,揭示身份之后,二人的感情才逐漸明朗起來。相比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的故事,這樣曲折的情感更體現(xiàn)愛情的純粹與美好。
《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背景大致發(fā)生在南北朝時期,后逐漸成為我國代表性民間愛情故事之一。兩部作品的時代背景不同,一部發(fā)生于西晉時期,一部產(chǎn)生于俄國沙皇統(tǒng)治末期。故事的空間也不同,一個據(jù)傳原生地在浙江上虞祝英臺故里,一個在東干(回)族民間。莎燕所處的東干族社會,是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宗法制社會,父輩擁有永久性和絕對性的性別統(tǒng)治權(quán),[4]女性一直服從男性,屬于被建構(gòu)的他者?;刈迮缘膬r值觀、意識和經(jīng)驗被淹沒與深埋在歷史長河中,在社會環(huán)境中逐漸失語。莎燕在這樣的社會中奮起反抗,只能像撲火的飛蛾,最終化為灰燼。類似的封建社會環(huán)境導致悲劇結(jié)局是注定的。在封建男權(quán)社會中,她們需要遵循“他者”觀念,淪為任憑擺布的“第二性”。父權(quán)文化的土壤無法開出自由之花,個人做出的反抗也注定被動消極。[5]
盡管社會環(huán)境不同,但是兩部作品卻有著類似的傳統(tǒng)婚嫁倫理觀念。這種封建落后的婚戀觀,一方面維護了父權(quán)的統(tǒng)治力量,一方面會依靠其強大勢力鎮(zhèn)壓相悖的力量。在這種觀念的統(tǒng)治下,渴望自由戀愛的女性與整個社會的婚嫁觀格格不入,進而強大的社會會合力將這種觀念壓制,導致不同社會環(huán)境的類似悲劇。莎燕所處的環(huán)境中,青年男女的婚姻要聽從父母之命,追求門當戶對。莎燕自己也清楚地認知到了這一點:“我但是說出來,遇天大的事呢?!雹邧|干族的婚嫁觀念受到伊斯蘭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共同影響,東干村相隔遙遠,導致東干族農(nóng)村很多青年男女在結(jié)婚前都未曾謀面,也多為包辦婚姻。[6]祝英臺所處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雖然提倡超脫與封建禮教之外,但仍非社會主流觀念,無法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的社會舊俗。這樣的傳統(tǒng)刻板的婚嫁觀念從形式上和精神上都壓制著青年男女追求自由平等的愛情。
從社會學角度看,人會受到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因而,作為人學的“文學”自然也是如此。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當時的文化背景。而不同地域的悲劇作品存在差異,主要是由培育其發(fā)展的文化土壤決定的。[7]所以這兩部的作品女性形象,自然也受到其所在文化土壤的影響。
莎燕生長于東干回族中,受到回族和周圍民族的影響,性格熱情開朗;而祝英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下成長,具有內(nèi)收含蓄的一面。
莎燕所處的東干族文化環(huán)境多樣而復雜。東干移民的文化觀與價值觀,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伊斯蘭文化的雙重影響。從唐代開始,伊斯蘭文化就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斷融合發(fā)展。明末清初的學者們發(fā)起了“以儒詮經(jīng)”的活動,用儒家思想來闡釋伊斯蘭教的經(jīng)典,從而實現(xiàn)了伊斯蘭思想的中國化。這一過程“加強了中國回族女性的深閨體制,因此回族婦女被兩種文化體系中女性觀的交集所規(guī)約”。[8]莎燕在此種社會環(huán)境中,難逃命運的羅網(wǎng)。
祝英臺的形象也生長于其所在的文化土壤。祝英臺在隱忍中爆發(fā)的舉動與其化蝶飛離世間的凄美結(jié)局正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婉約、保守的女性形象,這與中國儒家文化背景息息相關(guān)。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形成的道德范式和行為準則,使祝英臺的個性色彩消磨殆盡,不敢輕易突破道德的藩籬。祝英臺盡管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者,但為避世間非議,她把自己深深地掩埋起來,生命自覺顯得非常卑微,本性無從展現(xiàn)。即使她最后選擇了殉情,仍不能掩飾她身上儒家文化的印記。
作者的悲劇審美會影響其筆下人物的塑造,而建構(gòu)出的形象又迎合了讀者的審美。人們對于悲劇有自己固有的認識,作者在創(chuàng)作悲劇時就通過塑造人物形象的方式為悲劇的發(fā)展埋下伏筆,從而推動故事的發(fā)展。就這兩部作品而言,作者的悲劇審美影響其塑造出筆下鮮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女性形象,而這樣鮮活的形象在封建父權(quán)制和禮教的壓迫下逐漸枯萎,更加凸顯悲劇的內(nèi)核,讓人不忍卒讀。兩個悲劇的根本成因都是封建禮教的毒害,具體表現(xiàn)為家庭內(nèi)部兩代人觀念的沖突悲劇。“家長制的實質(zhì)就是以家庭倫理機制來進行統(tǒng)治,是一種倫理政治”,[9]在這種機制中,個人和集體的行為都在潛意識里成為一種“經(jīng)過倫理設(shè)計的行為模式”,這使得悲劇具有廣泛而堅實的文化土壤。
《梁山伯與祝英臺》重主觀和幻想、運用委婉含蓄的筆法,讓讀者帶入自己的情感和觀念去體會揣摩劇中的深刻含義。尤其是最后“化蝶”的情節(jié),符合中國人民傳統(tǒng)的審美情趣和觀念,在和諧完滿中《梁?!愤_到了一種理想主義的悲劇美,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圓融完滿的悲劇觀和因緣學說,也豐滿了梁祝二人的悲劇形象。“化蝶”結(jié)局使人們相信,梁祝二人來世還是可以終生廝守?!度迌哼B莎燕》這部小說的現(xiàn)實意味則更加濃厚,是一部理想與現(xiàn)實結(jié)合的悲劇作品。小說根據(jù)兩位主人公的性格和故事的脈絡(luò)來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一切都順理成章、合乎邏輯。最后,莎燕的離開也在前文中做了鋪墊,面對封建大家長的勢力,莎燕無法抵抗,最后服毒自殺。小說語言精練,敘事細膩生動,感人肺腑又驚心動魄,故事在“化鴿”前都有一種幾近殘酷的現(xiàn)實主義描寫,將殘忍的真相展露在讀者面前。如果拋卻結(jié)尾“化鴿”神話般的情節(jié)處理,整篇文章就是封建制度壓迫下的人間悲劇,但作者最后描寫了“化鴿”這一與“化蝶”異曲同工的情節(jié),給讀者留存最后一絲安慰,作者用奇幻的想象傳遞幸福的希望。
在這兩部作品中,不難看出《三娃兒連莎燕》明顯受到梁祝二人愛情悲劇的影響。就作品本體而言,《三娃兒連莎燕》故事本身也與《梁祝》有著密切關(guān)系。這部東干小說化用了“梁?!钡幕窘Y(jié)構(gòu),但在細節(jié)上稍有改動,如小說結(jié)尾兩人從蝴蝶變?yōu)轼澴?。東干人認為鴿子是一種吉祥鳥。所以,這一改動不僅繼承了“梁?!钡睦寺髁x結(jié)尾,還融入了回族民間傳說的色彩,以吉祥鳥“白鴿子”表達了對苦命愛人的祝愿。[10]這兩部作品也體現(xiàn)了東干文學中的中國情結(jié),其中《三娃兒連莎燕》中體現(xiàn)的婚姻制度、夫妻權(quán)利分配、婚姻等價觀念都植根于東干族的精神深處,某種程度上說能夠一種“戀土”情結(jié)。
研究東干文學,能夠更好地發(fā)現(xiàn)中華文化的內(nèi)在魅力,推動東干學的發(fā)展。從這兩篇故事可以窺見,即使相隔數(shù)年,相距千里,文化還是會在深處影響著人們的審美與觀念。[11]中華文化早已成為東干人靈魂深處的集體無意識,從而不斷影響著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
注釋:
①⑤⑥⑦爾里?爾布都著,馬永俊譯,楊同軍譯校.《爾里?爾布都小說集》,蘭州:西北師范大學中亞研究文庫東干語系列叢書,2019.
②苶張:可憐。
③葉提木壽數(shù):葉提木,阿拉伯語,義為孤兒。本意是孤兒壽命,小說中指孤兒的身份。
④做蔑: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