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航
《天凈沙·秋思》是元曲作家馬致遠創(chuàng)作的小令。該曲僅五句二十八個字,結(jié)構(gòu)精密且意味深長,反映了人在旅途的孤寂、失意和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被后人譽為“秋思之祖”。該曲先后有多個版本的英譯文,本文采用了Wayne Schlepp、翁顯良和許淵沖三位譯者的版本,對其進行文化“傳真”度的研究。文化“傳真”要求譯入語從文化義的角度準確地重現(xiàn)出源語所要傳達的意義、表達及風格。換句話說,就是要把源語的形式和韻味在譯入語中照實地體現(xiàn)出來。[1]
中國古典詩詞的篇章大多短小精悍,其句數(shù)、字數(shù)有一定的規(guī)制。作者要想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借助寫景、詠物和用典等手段抒發(fā)所思所想,選用的字詞必須經(jīng)過層層推敲、精雕細琢。因此,譯者在翻譯古典詩詞時,必須在遣詞上反復(fù)斟酌,不僅要傳達字詞的概念意義,還要保證與情感意義或聯(lián)想意義相統(tǒng)一,在忠實于原作的基礎(chǔ)上最大限度地保持和再現(xiàn)原作的美學價值。
《天凈沙·秋思》的前三句鋪陳式地描寫了藤、樹、鴉、橋、水、人家、道、風、馬共九種意象,同時又以枯、老、昏、古、西、瘦等形容詞展現(xiàn)了氣氛之蕭瑟、寂寥,利用九個名詞性詞組為全曲的感情奠定了憂郁基調(diào)。本文即以該曲前三句的字詞為例,探究其英譯文是否達到了語義傳真的效果。本文所采用的三位譯者的英譯文在名詞的選擇上較為接近,區(qū)別主要在于修飾詞的使用。
本文選取了幾個代表性的詞語,探究Wayne Schlepp、翁顯良和許淵沖三位譯者的譯文及其翻譯策略。
枯藤:dry vine/rotten vine/rotten vines;
昏鴉:crows at dusk/crows/evening crows;
小橋:low bridge/tiny bridge/small bridge;
流水:stream running/sparkling stream /stream flows;
人家:cottages/pretty little village/cottage;
古道:ancient road/ancient road/ancient road;
西風:west wind/west wind/west wind;
瘦馬:lean nag/bony horse/lean horse;
1.概念意義的準確性
“枯藤”意為“枯老的藤蔓”,Wayne Schlepp 根據(jù)其字面義譯為“dry vine”,較為直觀、準確地描寫了藤蔓水分枯竭的狀態(tài)。而翁顯良和許淵沖兩位譯者都采用了“rotten”一詞?!皉otten”在詞典中的釋義為“(of food,wood,etc.)that has decayed and cannot be eaten or used”,其在英文語境中強調(diào)物品的腐爛、無用,與原文的語義產(chǎn)生了一定的偏差。相比之下,譯為“dry”更為準確簡潔。
“昏鴉”指“黃昏時歸巢的烏鴉”[2],點明了時間背景為黃昏日落之時,也與后文的“夕陽西下”互相呼應(yīng)。Wayne Schlepp 和許淵沖的譯文分別用“at dusk”“evening”修飾“crow”,做到了最大程度上的忠實原文。而翁顯良的譯文未進行字面直譯,而是選擇以“——the day is about done”的形式進行了語義上的補償。
2.情感意義的同一性
情感意義能夠傳達說話者的情感和態(tài)度,即使用語言時的感情色彩。[3]
“小橋流水人家”一句與前后句的凄涼、孤寂之景形成對比,以恬靜的田舍風光反襯游子的漂泊無依。Wayne Schlepp 譯和許譯沿襲了前文平實、樸素的語言特色,使用“l(fā)ow/small”“running/flow”“cottage”等詞,還原了原曲蕭瑟、憂郁的情感色彩。而翁顯良的譯文分別使用了“tiny”“sparkling”“pretty little”等修飾詞,容易使英語讀者聯(lián)想到精致、可愛的事物,所包含的感情色彩也偏向于輕快、明亮,相比之下,“small”“cottage”更加符合此時此地的語境。
“瘦馬”在此處指骨瘦如柴的馬。Wayne Schlepp 譯和許譯都將“瘦”譯作“l(fā)ean”,由其釋義“thin but look strong and healthy,or have no much fat”不難看出,“l(fā)ean”指的是精瘦、瘦且健康的狀態(tài),其感情色彩是積極向上的,與原曲想要傳達的意象恰恰相反。翁譯則譯為“bony”(very thin so that the bones can be seen under the skin),生動地描繪出一匹皮包骨、病懨懨的老馬形象,且其消極的感情色彩與全曲消沉壓抑的氣氛完全統(tǒng)一。
3.含蓄意義的一致性
含蓄意義是語言的聯(lián)想意義,接近于比喻義或引申義。[4]我們需要考證源語和譯入語對應(yīng)詞語的含蓄意義是否一致,當二者相異時則需要尋求適宜的翻譯手段。
由于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差異,“西風”在中國為秋風,多象征著凄苦、蕭條,例如“昨夜西風凋碧樹”“秋事促西風”。而在英語文化中,西風代表著春季的到來,寓意著希望、新生力量,例如雪萊的作品《西風頌》。三位譯者在翻譯“西風”一詞時,都采取了其字面義,直譯為“west wind”。一方面,這種譯法在概念意義上達到了對等,簡單易懂;另一方面,聯(lián)想意義的極大差異容易使讀者產(chǎn)生錯誤理解,妨礙其領(lǐng)略原曲的獨特意蘊。
筆者認為,在翻譯文化意象如此密集的作品時,譯者應(yīng)該在所指意義相同的前提下,仔細考量兩種語言文化的差異,避免語義聯(lián)想相背離所引起的誤讀。因此,筆者認為可以將“西風”譯作“chilly wind”或“bitter wind”,直截了當?shù)赝怀鑫黠L的特點,烘托原曲中凋敝、肅殺的氛圍,展現(xiàn)主人公凄涼沉郁的心境。
以下為三篇譯文全文[5]:
Wayne Schlepp 譯文:
Dry vine,old tree,crows at dusk,
Low bridge,stream running,cottages,
Ancient road,west wind,lean nag,
The sun westering.
And one with breaking heart at the sky’s edge.
翁顯良譯文:
Crows hovering over rugge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the day is about done.Yonder is a tiny bridge over a sparkling stream,and on the far bank,a pretty little village.But the traveler has to go on down this ancient road,the west wind moaning,his bony horse groaning,trudging towards the sinking sun,farther and farther away from home.
許淵沖譯文:
Over ol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s fly evening crows;
Under a small bridge near a cottage a stream flows;
On ancient road in the west wind a lean horse goes.
Westward declines the sun;
Far,far from home is the heartbroken one.
1.文體和句式傳真
古詩英譯應(yīng)該“以詩譯詩”或是“以散文譯詩”,應(yīng)該使用古典語或是現(xiàn)代語。譯界對此的意見莫衷一是。提倡使用散文體譯詩的學者認為散文同樣可以展現(xiàn)詩歌的詩意,并且可以擺脫形式和格律的束縛,以詩歌意象的再現(xiàn)為重中之重。如翁顯良教授認為譯詩有時要敢于擺脫原文形式的束縛,更突出意象;而故步自封于形式的復(fù)制卻會失去原詩的韻味。[6]反之,秉持“以詩譯詩”觀點的學者則認為詩歌的形式和音韻是實現(xiàn)其美學價值必不可少的部分。如許淵沖先生提出的“三美論”,即堅持音美,要求譯文押韻、順口、好聽;形美則要求詩的行數(shù)長短整齊,句子對仗工整。
如上所示,三位譯者采用了完全不同的形式:
Wayne Schlepp 完全打破了英語的句式結(jié)構(gòu),在最大程度上還原了原曲的形式特征。除了末句中的“and”一詞,Schlepp 譯省略了所有功能詞,保留了原曲意象并列的形式,名詞詞組的聯(lián)合有助于凸顯意象,引起英文讀者的聯(lián)想,但是多個詞語的鋪陳也削減了譯文的節(jié)奏感和流暢度。
翁譯使用結(jié)構(gòu)完整的句子,銜接流暢自然,構(gòu)成了一篇文采斐然的散文。此譯文的不足在于失去了詩詞凝練而富有深意的風格。它的優(yōu)點是:能突破原有的音韻、韻律的束縛,使譯者有更多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空間,更有利于原作的意象的重現(xiàn)。[7]
許譯保留了原曲的詩體特征,句式工整對仗,且充分考慮了譯入語的句法特征,增添了冠詞、介詞、動詞,使譯文流利通暢,增加了可讀性。另外,許譯全部運用倒裝句,二、三句為部分倒裝句,而第一、四、五句為完全倒裝句。[8]這種做法可以使譯文更加貼近譯入語的語言文化。
2.音韻傳真
中英兩種語言的語音形式不同,格律詩的音韻節(jié)奏分別通過平仄和抑揚格來實現(xiàn)。
《天凈沙·秋思》每句尾字為“鴉”“家”“馬”“下”“涯”,全詩押尾韻“ɑ”,使其富有回環(huán)往復(fù)、悠長和諧的美感。
三篇譯文都在一定程度上再現(xiàn)了原曲的音韻之美:
Wayne Schlepp 的譯文中bridge 和cottage、 road 和wind 、running 和westering 分別押韻;翁譯在wreathed with、sparkling stream、west wind、sinking sun 幾處均使用了頭韻;許譯crows、flows、goes、sun、one 構(gòu)成了aaabb式尾韻。
譯詩是否要押韻尚無定論,但是我國詩歌的語言特色之一就是具有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如果譯文能夠通過節(jié)奏的強弱、快慢、平仄、音韻等方式,表現(xiàn)出中國古典詩歌的韻律之美,則更有助于英語讀者領(lǐng)略中國古詩詞的魅力。
要實現(xiàn)英譯詩的文化傳真,不能只停留在語言層面,更要追求意境的完滿。古詩詞中的意境,即詩人所表達的情感與其描繪的意象渾然一體、難以區(qū)分。[9]
1.動靜結(jié)合
原曲所描繪的是一幅動靜結(jié)合的畫面,枯藤、老樹、小橋、人家、古道靜止不動,而昏鴉、流水、西風、瘦馬、夕陽和斷腸人又是在緩緩挪移的,沉悶感傷的氛圍之中不乏細微的流動活躍。三位譯者都意識到原作中動感的重要性,運用不同形式實現(xiàn)了譯文中動態(tài)、靜態(tài)的相得益彰。
Wayne Schlepp 譯在明顯的動態(tài)“流水”“西下”處使用動名詞“running”“westering”,與前文羅列的名詞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感,使譯文更具有層次感;翁譯與許譯使用的動態(tài)描寫更為豐富,其中翁譯中“hovering”“sparkling”“sinking”等多處ing 形式的使用賦予讀者身臨其境之感,許譯中“fly”“ flow”“ decline”等詞大大增強了譯文的動態(tài)效果。
2.空間轉(zhuǎn)換
正如上文所說,原曲所描述的景象并非停滯不動,而是包含著物和人的活動,因此景物的變化也隱含空間的變化。相比Wayne Schlepp 的譯文,翁譯和許譯在空間轉(zhuǎn)換上的處理更加明顯,都使用了多個介詞、方位名詞以顯示方向。尤其是許淵沖先生的譯文,每句開頭都用含有方位指向意義的詞——over,under,on,westward,far from 指明了意象所在之處,讀者的視角也隨之由上到下(由樹梢到橋底),由近及遠(由道路到天邊),使譯文畫面從一維平面轉(zhuǎn)換為三維空間,充滿立體感的描述也增強了讀者的閱讀樂趣,使其更容易體會中國古詩移步換景的韻味。
3.情感暗示
《天凈沙·秋思》一以貫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含蓄美,前四句未有一字寫情,卻令人感到每個意象都在抒情,直到最后一句才闡發(fā)主旨——“斷腸人在天涯”,且表達頗為模糊,只說明了“斷腸”之苦,而沒有明寫“斷腸”之因,需要讀者自己尋找合理的答案。
“斷腸”多用于形容極度悲傷之情,Wayne Schlepp和許淵沖的譯文都采用了英文語境中概念意義和聯(lián)想意義都很接近的“breaking heart/heartbroken”,簡潔明了,通俗易懂;而翁顯良的譯文則更具有中國古典文化的雋永之感:不直譯“斷腸人”這個意象,而是使用較為普通的表達“traveler”,同時描寫西風“moaning”,瘦馬“groaning、trudging”,以外物的痛苦艱難來渲染游子內(nèi)心的悲哀,達到了借物抒情的效果,傳遞了中國文化的意境、神韻。
對于“天涯”的解讀,Wayne Schlepp 保留了原曲的神秘感和模糊美,直譯“在天涯”為“at the sky’s edge”,只突出空間上的距離之遠,而將傷感的緣由留給譯文讀者自行想象;而翁譯和許譯則對其進行了明晰化的處理,點明heartbreaking 是出于“farther and farther away from home/far from home”的原因,強調(diào)了心理距離的阻隔,方便了譯入語讀者快速理解原曲的思想。
文化典籍的英譯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其中典籍文本在語言層面的轉(zhuǎn)換是首要之義,無法為目的語讀者所理解和接受的譯文自然也無法完成文化的傳遞。因此,典籍譯者應(yīng)該在語義和語言形式方面仔細考量,采取不同的翻譯手段提高譯文的可讀性。文學的翻譯不應(yīng)止于語言的“解碼”,在正確傳達原典內(nèi)容的基礎(chǔ)上,譯者還需要追求文化的“傳真”,展現(xiàn)源語民族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文化意蘊,實現(xiàn)文化的流動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