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懿 澳門科技大學法學院
我國《保險法》第十六條共包含七項條款:第一款規(guī)定了投保人的有限告知義務;第二款與第三款分別規(guī)定了保險人享有合同解除權的條件與行使要求;第四款與第五款就投保人不履行如實告知義務的主觀心態(tài)屬于故意還是過失分別規(guī)定了合同解除后的相應法律后果;第六款規(guī)定了保險人禁止反言的義務;第七款對保險事故的內(nèi)涵予以明確。前述各個條款之間并非彼此割裂的關系,而是密不可分,應該對法條進行整體性理解與適用。因此,在《保險法》第十六條的法律適用中,體系解釋方法會起到重要作用。同時,《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二款與第三款的法律條文因為分別存在開放式漏洞與隱藏式漏洞,法官在援引適用這兩項條款進行裁判時,需要先進行法律解釋,才能為司法裁判活動提供具體指引規(guī)范。例如,借助文義解釋的方法進行擴張或限縮解釋,運用法律原則、遵循司法解釋,以及通過目的論限縮方法等填補漏洞。有學者更是直白地指出,當從技術角度來理解時,法律解釋就是一種實踐性活動。在“不得拒絕裁判”的司法原則要求下,法律規(guī)范與案件事實之間的“褶皺”必須通過法律解釋來熨平(宋保振,2017)。的確如此,通過法律解釋使案件事實歸攝于法律規(guī)范,在法律文本與裁判事實間建立有機聯(lián)系,從而使司法裁判的結果公平公正。
《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三款規(guī)定:“前款規(guī)定的合同解除權,自保險人知道有解除事由之日起,超過三十日不行使而消滅。自合同成立之日起超過二年的,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發(fā)生保險事故的,保險人應當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痹摋l款常被稱為不可抗辯條款。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以“不可抗辯條款”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剔除重復以及無效的案例后,共檢索到118 個案例。以此為藍本,筆者進行梳理與分析后發(fā)現(xiàn),投保人一方未履行如實告知義務且于合同成立前或合同成立兩年內(nèi)發(fā)生保險事故,待兩年期滿后向法院申請理賠的,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判決結果。第一種是法院仍然會判決支持適用不可抗辯條款,不管在投保時是否存在故意隱瞞真實情況抑或帶病投保,只要保險人提出解除合同的時間超過兩年,保險公司即喪失合同解除權;第二種是法院會認為此時構成保險欺詐,不應適用不可抗辯條款,保險人可以解除合同或者行使撤銷權。
為何會出現(xiàn)上述類案不同判的情況?從法律規(guī)范的層面來看,因《保險法》第十六條的法律條文不盡完善,存在法律漏洞,而且對于投保人未如實告知投保前已發(fā)生保險事故,保險合同成立兩年后請求理賠的情形如何處理未作規(guī)定。法律規(guī)定的闕如,使得裁判者無據(jù)可依。從法官司法裁判的角度來看,不同法官對于相同條文的理解與法律適用存在區(qū)別。因此,不同裁判者在面對幾乎相同的案件事實時可能會采用不同的法律解釋方法,或者即使采用相同的法律解釋方法但解釋的規(guī)則或技術存在差異,均可能導致裁判結果大相徑庭。只有當解釋方法與解釋規(guī)則完全相同時,才有可能實現(xiàn)類案同判。此外,在大多數(shù)的保險實務糾紛中,法官偏重于保護保險消費者的權益,只要不存在特別惡劣的保險欺詐情形,法官往往會援引不可抗辯條款的規(guī)定來限制保險公司解除保險合同。
何為法律漏洞?有研究者提出,當“法律保持沉默之時”,便出現(xiàn)了法律漏洞。對法律漏洞的填補,即法律內(nèi)法的續(xù)造,是司法裁判過程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因為它既是對憲法及法律秩序的維護,亦是個案正義的保證(鄧經(jīng)超,2021)?!侗kU法》第十六條第二款與第三款分別存在開放式漏洞與隱藏式漏洞需要填補?!侗kU法》第十六條第二款:“投保人故意或者因重大過失未履行前款規(guī)定的如實告知義務,足以影響保險人決定是否同意承?;蛘咛岣弑kU費率的,保險人有權解除合同?!痹摋l文賦予了保險人解除合同的權利,從文義解釋來看,僅當未告知的內(nèi)容屬于“足以影響保險人決定是否同意承保或者提高保險費率”的重要事項時,保險人方可享有解除合同的權利。但是,何為上述所言的重要事項,我國現(xiàn)行法律并無相關規(guī)定,留有法律空白。因此,該條文存在開放式漏洞。法官在援引該條款進行裁判時,需要先行填補法律漏洞,以便形成具體的裁判指引規(guī)則。一般而言,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法院在援引《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二款進行裁判時,會視案件的具體情況,借助文義解釋的方法或依據(jù)《保險法》的基本原則來填補該條文的法律漏洞,從而明確“足以影響保險人決定是否同意承保或者提高保險費率”這一規(guī)定的判斷標準。首先,透過文義解釋可以將“未告知的事項實質(zhì)性地增加了保險人的承保風險或者超出了其預期的風險承保范圍”作為主要的判斷依據(jù)。例如,訂立人壽保險合同時,重要事項可以包括:心理健康、有無重大疾患、收入、職業(yè)、性別、家族病史、住所、拒保史、年齡等。其次,依據(jù)《保險法》的近因原則來對判斷規(guī)則進一步予以補充。例如,在人壽保險合同中,通常還需要考慮沒有告知的疾病與保險事故的發(fā)生之間有無因果關系。只有當隱瞞的疾病與保險事故的發(fā)生有必然或者一定的因果關系時,保險人才可請求適用《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來解除合同。例如,A 在患有肝病的情況下投保了某保險公司的人身意外傷害保險,投保時并未告知保險人其患病情況。在合同成立六個月后,A溺水身亡,其家屬向保險公司申請賠付死亡賠償金,此時,若保險公司以A 在投保時未如實告知其患有肝病為由拒絕給付保險金,則不應得到法院支持。因為,此時A 未如實告知其患有肝病并不影響某一特定意外傷害風險(在本案中即為溺水)發(fā)生的預測概率。
文義解釋是法律適用的起點。在眾多的法律解釋方法中,文義解釋應處于最基本與核心的地位。正如德國法學家卡爾·恩吉施所言:“文義解釋應有其邊界性,不得隨意逾越?!奔囱灾?,“解釋不得超過文義范圍”。而所謂的“文義范圍”,大致說來,也就是一般公眾的預測可能性(陳坤,2021)。至此,我們可能會對文義解釋的邊界性有了一種模糊或大概的認知,即文義解釋的界限若以通常理性第三者或者公眾普遍認知的理解為標準,是較為恰當?shù)摹:翢o疑問,個體是具有差異性的,每個人的個人經(jīng)歷或者職業(yè)技能不同,對事故的理解是否超出了其預測可能性將因人而異,若對每個交易行為視交易人的狀況都要作出合理性判斷,既不現(xiàn)實,也更不經(jīng)濟。而以公眾的合理預期作為文義解釋的界限時,則可以保護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也符合法律的正當性與可預測性。下文借助“陳某與方某訴甲人壽保險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來闡述文義解釋方法在《保險法》第十六條司法裁判中的運用。
2012 年11 月27 日,原告陳某向被告甲人壽保險公司投保了康護防癌疾病保險,原告方某為被保險人,合同成立后兩年內(nèi),被保險人被確診為甲狀腺乳頭狀癌,即發(fā)生了保險事故,但原告待兩年期間過后才向被告申請保險理賠。被告以原告陳某為原告方某(被保險人)投保時隱瞞了被保險人在投保前就已經(jīng)有甲狀腺疾病的事實,原告方某的病情足以影響被告是否承保,且保險事故發(fā)生的時間是在保險合同生效后的兩年內(nèi)為由,要求解除保險合同并退還保費。
本案中,法院判決支持了原告的訴訟請求。法官主要運用了文義解釋的方法,明確投保人所負告知義務的邊界。根據(jù)《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從文義解釋的角度來看,投保人履行如實告知義務的范圍僅以保險人的詢問為限。任何不屬于投保單明確列明的詢問事項,投保人都不負有如實告知的義務。即使原告方某顯示有甲狀腺結節(jié),但病歷中關于該癥狀是否異常并未明示,被告亦未就何謂異常向投保人作出提示說明,因此,投保人并未違反如實告知義務,被告不得以此為由解除合同。被保險人在保險期間發(fā)生保險事故,被告應當按照約定給付保險金。通過文義解釋,法院確定了投保人如實告知義務的范圍與邊界,即應以投保單列明的詢問內(nèi)容為限,投保人不負有無限告知義務。
法律制度是由若干個法律規(guī)范組成的有秩序的結合。因此,瑞士巴塞爾大學私法學教授恩斯特·A.克萊默提出:“法律適用者在解釋其單個組成部分時,不能孤立、不注意其規(guī)范性的語境?!币来苏J識,每個法條須在一部法律甚至在整個法秩序的規(guī)制結構內(nèi),依其位置及功能加以理解。對于任意一個法條,我們都不能孤立地看待和理解,否則將會出現(xiàn)“只見一葉,不見泰山”的情形,必須根據(jù)其所處的體系位置,例如篇章結構,在法律部門乃至整個法律體系的視角下,去確定其“規(guī)范意旨”,探究其真意。
同理,《保險法》第十六條包含七項條款,其處于第二章“保險合同”下第一節(jié)“一般規(guī)定”的位置。最大誠信原則系《保險法》的四大基本原則之一,對整個保險法律體系起著規(guī)范和指引的作用。若保險合同一方當事人違背最基本的誠信原則,濫用法律賦予的抗辯權,轉(zhuǎn)移不合理的風險,就違背了保險合同的基本法理。此時就不能單從文義解釋的角度去理解和運用,而應該從體系解釋的角度出發(fā),立足于整個《保險法》的法秩序進行法律適用。下文以“戴某訴被告乙人壽保險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為例,從法官的裁判說理可以窺見體系解釋方法在《保險法》第十六條的適用路徑。
原告戴某于2014 年1 月27 日在被告處投保了兩份重大疾病保險,2016年4月6日,原告被診斷患有腦膜瘤。當月28日,原告向被告提出理賠申請。被告遂即前往醫(yī)院,展開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原告戴某在入院記錄病人主訴既往史檢查有腦膜瘤,且出院記錄診斷其患有腦膜瘤。2016年5月27日,被告出具拒絕理賠決定通知,告知原告戴某因故意不如實告知不予給付保險金,同時解除與其簽訂的所有保險合同并不退還保費。為此,雙方訴至法院。
法院裁決被告保險公司不承擔理賠責任。從法條分析,依據(jù)《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三款“自合同成立之日起超過二年的,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的規(guī)定,其適用的前提條件是自合同成立起屆滿兩年后首次發(fā)生保險事故。而在本案中,保險事故在投保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應根據(jù)該法條第四款進行處理,即“投保人故意不履行如實告知義務的,保險人對于合同解除前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不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并不退還保險費”。本案被告保險公司在接到原告理賠申請并開展保險事故調(diào)查知道解除事由后,在解除時效內(nèi)(三十日內(nèi))及時行使了合同解除權,故無需承擔保險理賠責任。而原告的理解割裂了對整個法條的整體性理解,是對該法條的斷章取義,故對原告的抗辯理由,法院不予支持。
目的性限縮(或稱目的論限縮)作為一種填補法律漏洞的方法,在司法實踐活動中適用廣泛。該方法是指,“法律條文的含義過于廣泛,導致涵蓋了超出立法規(guī)范目的的類型,構成了隱藏式漏洞。法院在進行司法適用時可通過目的性限縮的剔除功能將其排除在適用范圍外”(楊仁壽,1999)。德國民法學家拉倫茨則在《法學方法論》一書中對目的論限縮的具體操作規(guī)則提出了見解:“因為規(guī)則明確的文義過寬而導致適用范圍過大的制定法規(guī)則,將被限制在根據(jù)法律調(diào)整目的或其意義脈絡的適用范圍內(nèi)”。即言之,可以立足于法條背后的立法價值與規(guī)范目的,對制定法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進行適當限縮。
參照上述內(nèi)容,《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三款中是否也存在隱藏式漏洞?若存在,又應如何填補?單從法條的字面含義來看,主要是對保險人的解除權行使時間進行限制。即無論保險事故何時發(fā)生,一旦兩年的除斥期間屆滿,則保險人喪失合同解除權。因此,該條文并沒有將投保前患病、待合同訂立滿兩年后進行索賠的情況予以排除。若不排除這些消極類型,無疑將會縱容保險欺詐行為,對于保險人和其他投保人而言十分不公平?!侗kU法》第十六條第三款的立法目的主要是保障投保人的合法權益和維護良好的保險市場秩序。通過設置兩年的除斥期間,督促保險人盡快對保險標的進行審核,同時對保險人的合同解除權予以適當限制,保護投保人一方的合理期待利益,從而平衡雙方的利益。因此,通過探究條文的立法原意,筆者發(fā)現(xiàn)對于欺詐性投保的情況,應將其排除在不可抗辯條款的適用范圍內(nèi)。至此,不可抗辯條款的適用應包含一個隱性的限制條件——在合同成立前申請理賠的保險事故尚未發(fā)生。
最高人民法院在2015 年12 月發(fā)布了典型案例“陳某訴中國平安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樂山中心支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試圖為各級法院在處理欺詐性投保類似問題提供指引。在該案中,投保人陳某在投保時故意隱瞞被保險人陳某康(陳某之父)患有右肺腺癌的情況,違反了如實告知義務,且陳某康在合同成立后兩年內(nèi)因右肺腺癌先后九次入院治療,卻在合同成立兩年后才向被告保險公司申請賠付重大疾病保險金。被告自知道解除事由之日起及時行使了解除合同的權利。原告未在法定異議期內(nèi)提出異議。嗣后,陳某又在陳某康因右肺腺癌死亡后要求被告賠付身故保險金。法院認為,依據(jù)《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三款的規(guī)定,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的前提是自合同成立之日起屆滿兩年后保險事故第一次發(fā)生。而本案中,保險合同成立時保險事故已發(fā)生,自然無法適用前述條款。本案應依據(jù)《保險法》第十六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予以裁判,保險人可以依法解除合同。判決的法理依據(jù)是基于保險合同的射幸性原理。保險合同作為一種典型的射幸合同,要求保險事故的發(fā)生具有不確定性和偶然性。已發(fā)生的事故屬于確定性風險,顯然不符合射幸合同的基本要求。本案中,顯然被保險人于合同成立前已發(fā)生保險事故仍進行投保,屬于惡意欺詐的不誠信騙保行為,法院此時應賦予保險公司解除合同的權利,無須機械性地適用不可抗辯條款。由此可見,最高人民法院正是立足于權衡保障投保人的合法權益和維護良好保險秩序這一立法目的,對不可抗辯條款的適用范圍予以限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