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限定的同盟困境：美日多維度防衛(wèi)合作與日本的戰(zhàn)略選擇

摘 要：日本提出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通過主動調整國內防衛(wèi)政策，消除同盟的不確定性，以確保周邊環(huán)境的所謂“安全”，這是在美日同盟結構限制下的被動戰(zhàn)略選擇。日本自主調整防衛(wèi)政策推動了美日防衛(wèi)合作向著多維度方向發(fā)展。被重新建構的美日同盟規(guī)范，又會限制日本的戰(zhàn)略選擇。日本對美日同盟的依賴決定了它的選擇方向，而選擇又進一步加深了依賴并持續(xù)循環(huán)，使日本陷于自我限定的同盟困境。盡管日本一直有著“被牽連的擔憂”，但受到同盟規(guī)范的束縛，日本的選擇空間將越來越小，被卷入盟國與他國沖突的可能性將越來越大。近期日本在“四國機制”、俄烏沖突等問題上的積極態(tài)度已經表明，身陷同盟困境的日本很難超越“被拋棄的恐懼”，最終會越來越傾向于追隨盟國介入軍事行動。

關鍵詞：同盟困境；美日同盟；建構主義；防衛(wèi)合作

中圖分類號：K313.6；D814.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2-0093-11

作者簡介：宋寧而，中國海洋大學國際事務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青島 266100）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日本近代國家形成期海運與海權的關系研究”（18YJA770013）

① 胡波：《如何看當前中美在西太海上的軍事摩擦風險》，《世界知識》2020年第17期。

② Glenn H.Sny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 World Politics， vol.34， no.3 （1984）， pp.468-471.

③ Shiping Tang， “The Security Dilemma：A Conceptual Analysis，” Security Studies， vol.18， no.3 （2009）， p.621.

日本《2018年度防衛(wèi)計劃大綱》（以下稱《防衛(wèi)大綱》）提出了“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Multi-domain Defense Force）軍事建設方案，成為近年來日本自主加強軍事建設的標志性事件。日本強化軍事建設對我國周邊海域的影響不言而喻，但洞察行為后果的必要前提之一是揭示行為動機。眾所周知，日本安保政策被長期限定于美日同盟的體系之下，日本軍事動向在多大程度上與美日同盟的變動有關值得深究。況且，判斷我國周邊海域安全，美國因素至關重要。近年來，美國在我國周邊海域的挑釁行為正在愈演愈烈，①中美之間無疑存在著爆發(fā)軍事沖突的風險。一旦中美之間發(fā)生沖突，作為美國的盟友，日本推行的強軍建設是否會令其更容易參與其中？這是一個比單純假想中日沖突更具現實意義的問題。

一、同盟困境理論的“結構化”分析框架

如果日本的防衛(wèi)能力建設與美日同盟部署有關，那么日本卷入中美沖突問題的實質就是同盟困境。同盟困境理論是由新現實主義學派的格倫·斯奈德于1984年提出的，該理論認為同盟國之間存在著安全困境：一國為避免“被拋棄”，就必須以實際行動來取得盟友的信任，以此強化同盟，由此可能引起敵國敵意的上升，從而增加“受牽連”的危險。為避免引起敵國加深敵意而選擇弱化同盟，在具體行動政策上和盟友保持一定距離，則可能縱容敵國的擴張意圖，從而增加“被拋棄”的風險。②對此，唐世平指出：“在斯奈德做出貢獻（同盟困境理論）之后，我們對外部行為體特別是盟國和聯盟對安全困境之影響的理解似乎已經停滯?！雹圻@一理論在分析日本戰(zhàn)略選擇上的有效性值得期待。

學界對日本軍事建設的研究大多沒有重視同盟視角。已有研究主要關注日本安全政策的“攻擊轉型”、【吳懷中：《當代日本安全政策：激進修正還是漸進轉變》，《日本學刊》2018年第5期；吳懷中：《日本戰(zhàn)略調整釋放令人擔憂信息》，《環(huán)球時報》2020年6月30日，第14版?！咳毡痉佬l(wèi)重心轉移及“普通國家”轉型、【譯墨：《“西南防衛(wèi)”十年，日本軍事安全戰(zhàn)略再轉型》，《世界知識》2020年第21期?！咳毡尽皩Ｊ胤佬l(wèi)”安全戰(zhàn)略基點的變化，【孟曉旭：《競爭時代日本多維度聯合防衛(wèi)力戰(zhàn)略構建及其影響》，《國際安全研究》2020年第3期?！恳约叭毡拒娛麓髧M程的加速?！拘烊f勝、姬世倫：《日本新版“防衛(wèi)計劃大綱”評析》，《和平與發(fā)展》2019年第1期?！繂我坏闹腥贞P系視角之下，關于日本軍事建設的研究大多偏重于影響，對日本戰(zhàn)略行為的動機解讀不足。

美日同盟的視角對解釋日本戰(zhàn)略動機與走向是否有效？這一點在相關研究中已經得到證明。研究指出，日本一直在美日同盟的政策中謀求著本國利益的最大化，【張玉國：《同盟困境與美日同盟——日本的同盟政策分析》，《日本學論壇》2004年第1期?！慷绹澳峥怂芍髁x”的對外戰(zhàn)略調整促使日本改變防衛(wèi)政策，推動美日兩國加強雙向型防衛(wèi)合作?！緟菓阎校骸墩撊彰离p向防衛(wèi)合作體制的開啟——20世紀70年代日美防衛(wèi)政策的調整與互動》，《軍事歷史研究》2018年第2期?！棵绹髴?zhàn)略的轉向還導致了沖繩基地的前沿部署變化，【歸泳濤：《沖繩基地戰(zhàn)略價值的變化與美日同盟的轉型》，《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20年第6期?！慷昂蟀脖稌r代”日本則會在維持美日同盟的框架下追求戰(zhàn)略自主性。【初曉波：《特朗普政權下的日美關系與“后安倍時代”日本對外戰(zhàn)略走向——基于同盟安全困境視角的分析》，《日本學刊》2020年第5期。】

可見，學界早已認識到同盟視角是解析日本國家安全戰(zhàn)略動向的有效工具，只是目前仍未將這一視角及理論用于系統解析日本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相關問題。同盟困境理論對推進相關研究無疑是有幫助的。

但我們同樣不能忽視同盟困境理論解釋力的局限性。已有研究指出，同盟困境理論沒有深入挖掘實力懸殊的結盟國之間的關系特質，【梁志：《“同盟困境”理論的“困境”》，《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8月1日，第A05版?！恳虼诵枰M一步厘清同盟的不對稱性對同盟困境的影響以及不同國家在同盟困境中承受不同后果的差異性?！纠铌枺骸墩撊鮿菝藝淖灾餍宰非笈c同盟關系——以后冷戰(zhàn)時代的美日同盟為例》，《國際觀察》2020年第2期。】而且該理論對進攻性同盟的解釋力弱于防守性同盟。【韓獻棟：《同盟政治的安全困境——連累拋棄模型的解釋力及其局限》，《國際論壇》2006年第5期?！棵廊胀藷o疑是兩個實力不對稱國家之間的結盟關系，結盟動機不盡一致，應該如何使用同盟困境理論，洞悉日本軍事建設的風險，仍需進一步反思。

特定理論的解釋力問題應該放到國際關系理論體系的發(fā)展中進行反思。學界已經注意到現實主義、建構主義、自由主義等過于強調各自范式所帶來的負面效應。約瑟夫·奈指出，學者變得越來越不關心研究成果與政策實踐之間的關聯，甚至在很多機構中，學者專注于政策反而會損害其學術生涯。【Joseph S.Nye， Jr.， “Scholars on the Sidelines，” Washington Post， April 13， 2009， A15.】魯德拉·希爾等認為，如果不能以互補的方式對多種范式引發(fā)的洞見加以比較和融合，范式反而有可能成為“理解障礙”?！爵數吕は?、彼得·卡贊斯坦：《超越范式：世界政治研究中的分析折中主義》，秦亞青、季玲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頁?！?/p>

現實建構主義旨在彌補現實主義和建構主義各自在具體經驗問題上的解釋力不足，主張以社會學的結構化理論等對現實主義進行反思?！径鄮X：《現實建構主義理論述評》，《國際政治科學》2008年第1期?！可鐣W的結構化理論強調行為體具有監(jiān)控和修正自身行為的反思能力，因而提出社會行動者的行動建構了社會結構，社會結構同時又是行動得以展開的條件?！景矕|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李猛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3、23頁?！拷嬛髁x在借鑒結構化理論時，重視規(guī)范性因素作為結構對國家身份、利益與行為的塑造?！颈说谩たㄙ澦固沟龋骸妒澜缯卫碚摰奶剿髋c爭鳴》，秦亞青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65頁?！糠此纪死Ь忱碚摚枰⒆阌诂F實建構主義，以結構化理論的規(guī)范性因素，改造同盟困境的“拋棄-牽連”分析框架。近期日本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的政策，與美日同盟這一結構體系有著怎樣的關聯？如果日本制定政策的行動是出于被美國拋棄的恐懼，那么日本為維系同盟關系所制定的政策，又會使同盟體系的規(guī)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同時，日本是否擔心強化美日同盟，會將自己卷入中美之間可能發(fā)生的紛爭？在強化的同盟體系之下，日本會做出怎樣的戰(zhàn)略選擇？本文將基于上述分析框架，以日本防衛(wèi)政策為文本，分析日本的戰(zhàn)略動機與選擇。

二、被拋棄的恐懼：基于“不確定性”的同盟再建構

按照同盟困境理論的邏輯，當被美國疏遠，同盟威懾力下降，安全環(huán)境風險上升時，日本會害怕被美國拋棄，從而主動強化同盟。那么，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是否日本在這種擔心之下的選擇？

《防衛(wèi)大綱》是日本政府根據2013年《國家安全保障戰(zhàn)略》制定的防衛(wèi)政策方針?！尽浩匠?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平成30年12月18日國家安全保障會議決定及び閣議決定）、2018年12月28日、2頁?！恳虼?，制定防衛(wèi)政策必然服務于國家戰(zhàn)略目的?？藙谌S茨指出，戰(zhàn)略是為了達到戰(zhàn)爭目的而對戰(zhàn)斗的運用，它確定戰(zhàn)爭目標，擬定戰(zhàn)爭計劃，擬制各個戰(zhàn)局的方案和部署其中的戰(zhàn)斗。【克勞塞維茨：《戰(zhàn)爭論》，盛峰峻譯，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91頁。】國家為達成戰(zhàn)略目的，需要確定戰(zhàn)略目標，制定戰(zhàn)略方案，并部署計劃手段。而日本防衛(wèi)政策正是當局為達到其戰(zhàn)略目的而做出的手段、方案與目標方面的安排。

（一）方案：“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與“全域戰(zhàn)”

日本《防衛(wèi)大綱》指出，日本的安全保障環(huán)境正漸趨嚴峻化，適應宇宙、網絡、電磁波等新領域與海陸空傳統領域相結合的戰(zhàn)斗形式，對有效遏制并處理對方具有質量優(yōu)勢的軍事威脅至關重要。【『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9頁?！窟@說明“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正是日本為實現國家安全保障戰(zhàn)略所祭出的方案。日本《中期防衛(wèi)力整備計劃》對“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做出了三個層面的內涵界定：第一，有機融合全部領域的能力，通過效果疊加，增強整體能力，進行跨領域作戰(zhàn)；第二，從平時到突發(fā)狀況的所有階段都能一直持續(xù)實施靈活的戰(zhàn)略性行動；第三，擁有能夠加強日美同盟和促進安全保障合作的防衛(wèi)力量?！痉佬l(wèi)省『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中期防衛(wèi)力整備計畫』、2019年8月、5頁?！繐?，該方案的建設重點可作如下解讀。

首先，重視新領域的防衛(wèi)能力。這一階段的日本軍事建設前所未有地重視宇宙、網絡、電磁波等非傳統空間的相關技術，重視利用新領域技術，有效加強應對飛機、艦艇、導彈等攻擊的能力?！痉佬l(wèi)省『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中期防衛(wèi)力整備計畫』、6頁。】其次，強調整體能力。今后建設國防力量不再是提升個別領域的國防質量，而是必須對所有領域進行有機融合，相輔相成提升整體能力，在跨領域作戰(zhàn)中克服個別領域劣勢，完成國防任務。再次，注重實效。軍事建設的目的在于實現灰色地帶事態(tài)的日常化應對，迅速應對島嶼攻擊等對日本的攻擊行動，實現宇宙、網絡、電磁波領域的全天候無縫銜接，【『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9-12頁?！考丛谌魏螘r期、方位、事態(tài)下都能組織實施有效打擊。最后，強調自主性建設，對美日同盟發(fā)揮能動作用。

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果真如日本當局所言，只是自主提升實戰(zhàn)能力的戰(zhàn)略方案嗎？必須注意到，在日方提出這一方案之前，美國陸軍已于2016年提出了“多域戰(zhàn)”構想：未來地面作戰(zhàn)部隊將憑借靈活和有彈性的地面編隊，從陸地向其他領域投射戰(zhàn)斗力，奪取相對優(yōu)勢位置，控制關鍵地形，以鞏固戰(zhàn)果，威懾和擊敗能力強大、旗鼓相當的敵人?！岸嘤驊?zhàn)”不僅關注陸、海、空等有形領域的能力，更重視太空、網絡空間，以及電磁頻譜、信息環(huán)境、認知范疇等其他無形對抗領域的能力。【Gen David G.Perkins， “Multi-domain Battle：Joint Combined Arms Concept for the 21st Century，”November 14， 2016， https：∥www.ausa.org/articles/multi-domain-battle-joint-combined-arms.】此后，美國又于2020年提出了“全域戰(zhàn)”概念：聯合部隊為獲得速度與規(guī)模的優(yōu)勢并完成任務，在包括陸、海、空、網絡、宇宙以及電磁波的全域所實施的經由整體籌劃與協同實施的行動?！綜urtis E.Lemay Center， “ANNEX 3-99Department of the Air Force Role in Joint All-domain Operations（JADO），” October 8， 2020， p.5， https：∥www.airuniversity.af.edu/Portals/10/CMSA/documents/Required_Reading/Annex%203-99%20DAF%20role%20in%20JADO.pdf？ver=oPqSvqhLblaUqAp6ZW7yhg%3d%3d.】“全域戰(zhàn)”中的“全域融合”理念源自“多域戰(zhàn)”，但“全域戰(zhàn)”已經超越了多軍種之間聯合作戰(zhàn)的思維，強調各領域作戰(zhàn)能力能夠在全領域聚合，并展開協同行動。顯然，美國政府的“多域戰(zhàn)”“全域戰(zhàn)”構想所指，正是通過提升包括新技術在內的整體能力的聚合度，給予對手有效打擊。

不難看出，日本的“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建設與美國的“多域戰(zhàn)”“全域戰(zhàn)”構想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即兩者都強調全域能力的有機融合，形成整體性能力，給予對手有效打擊。既然兩者都強調整體性能力，而非單純追求戰(zhàn)斗力的聯合，那么兩個方案在理念上的高度一致就未必是個巧合，美國提出“多域戰(zhàn)”進而提出“全域戰(zhàn)”，是否原本就是致力于與日本等盟國能力的一體化建設？

（二）手段：自主一體化與美日一體化

《防衛(wèi)大綱》指出，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需要三個手段，即加強建設自主防衛(wèi)體制、強化日美同盟，加強與世界各國間的安全保障合作，并強調，“在前所未有的安全保障環(huán)境的現實之下，防衛(wèi)力量是本國作為獨立國家存在的最重要力量，必須積極自主強化”?！尽浩匠?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7-10頁?！坑纱吮砻鳎毡井斁譃榱吮Ｕ媳緡踩?，意在通過加強本國軍事力量，以支持和鞏固日美同盟，而非寄希望于美國單方面的軍事投入。如果說“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建設是日本當局的自主性行為，那么，強化自主防衛(wèi)體制建設就成為了實現這一方案不可或缺的手段。日本當局為加強建設自主防衛(wèi)體制做了哪些安排？

加強建設自主防衛(wèi)體制，首先是實現自衛(wèi)隊的一體化建設，亦即對自衛(wèi)隊的體制進行結構性調整。日本防衛(wèi)政策指出，為實現包括宇宙、網絡、電磁波等新領域的跨領域作戰(zhàn)，日本的基干部隊統一和分別進行了體制的重構。一是新建跨海陸空的“網絡防衛(wèi)部隊”與“海上運輸部隊”。二是陸上自衛(wèi)隊新編網絡部隊、電磁波作戰(zhàn)部隊、島嶼防衛(wèi)用高速滑空彈部隊、彈道導彈防衛(wèi)部隊、水陸機動連隊、西南地區(qū)島嶼警備部隊、地對空導彈部隊、地對艦導彈部隊等，以強化網絡及電磁波領域能力、遠距離防衛(wèi)能力、綜合導彈防空能力與西南群島部隊應對能力；海上自衛(wèi)隊新編護衛(wèi)艦部隊、掃海艦艇部隊等水上艦艇部隊，新編哨戒艦部隊，導入試驗潛水艦等；航空自衛(wèi)隊新編航空警戒管制部隊、空中加油運輸部隊、無人機部隊，以強化綜合導彈防空能力、跨領域作戰(zhàn)與監(jiān)視能力?！痉佬l(wèi)省『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中期防衛(wèi)力整備計畫』、10-20頁?！繌娜毡咀孕l(wèi)隊的調整計劃來看，海陸空自衛(wèi)隊的調整都是為了提高海陸空傳統空間與宇宙、網絡、電磁波空間的整體警戒監(jiān)視能力和綜合防衛(wèi)能力，真正實現跨領域作戰(zhàn)。其次，政府層面的一體化主要在于安保法制建設。日本已于2015年正式通過《和平安全法制完善法案》與《國際和平支援法案》兩個安全保障相關法案，意在為日本政府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擴大自衛(wèi)隊活動范圍提供法律依據。如此看來，日本當局正在通過整合國防、行政、制度資源，加強建設自主防衛(wèi)體制，實現自主一體化。

日本果真是打算單獨整合本國資源，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嗎？2015年的《日美合作防衛(wèi)指針》（以下稱《指針》）卻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吨羔槨芬?guī)定：美軍與日本自衛(wèi)隊將為應對所有可能發(fā)生的狀況，加強雙方的系統相互運用，提升迅速應對能力，強化警戒態(tài)勢。雙方加強合作的具體領域包括：信息收集、警戒監(jiān)視與偵察、防空與導彈防衛(wèi)、海洋安全保障、設備使用等。在信息收集、警戒監(jiān)視與偵察方面，自衛(wèi)隊與美軍將根據各自的能力與優(yōu)勢，進行情報、監(jiān)控與偵察（Intelligence， Surveillance and Reconnaissance，ISR）活動。在防空與導彈防衛(wèi)方面，日美兩國政府需維持并強化自衛(wèi)隊與美軍的威懾力量與防衛(wèi)態(tài)勢，應對他國彈道導彈發(fā)射與經過領空的入侵行為；在海洋安全保障方面，需進一步構筑并強化自衛(wèi)隊與美軍海洋監(jiān)視信息的共享；在設備使用上，需強化設備與區(qū)域的共同使用，為確保設備與區(qū)域的安全而通力合作，以提升相互的適應性、靈活性及抗打擊性，在必要的情況下，合作開展民用機場和港灣等設施的實地調查?！吨羔槨愤€進一步提出，自衛(wèi)隊與美軍應實施跨領域共同作戰(zhàn)，一舉達到威懾并排除外部對日本武力攻擊的效果?！痉佬l(wèi)省『日米防衛(wèi)協力のための指針』、2015年4月27日、4-10頁?！?/p>

從美日共同的計劃不難發(fā)現，自衛(wèi)隊并非打算自我整合，而是籌劃與美軍進行共同整合，同時建立雙方信息共享制度。所謂加強建設自主防衛(wèi)體制，從既有的規(guī)劃方針看，與其說是日本自主一體化，倒不如說是美日一體化更為合適。

（三）目標：周邊海域安全與全球技術優(yōu)勢

日本“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建設方案的理念與美國“多域戰(zhàn)”“全域戰(zhàn)”高度競合，建設手段又顯然存在美日防衛(wèi)一體化的可能性，那么這一方案的建設目標又在多大程度上與美國有關？建設軍事力量的目標必然是維護特定安全利益。日本防衛(wèi)省認為，日本周邊安全保障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正在增加。所謂不確定性是指“中國在缺乏透明性的情況下，強化核武器導彈戰(zhàn)斗力與?？諔?zhàn)斗力，強化宇宙、網絡、電磁波等新領域的能力，給我國等區(qū)域國際社會的安全保障帶來了強烈不安。北朝鮮正在加強同時發(fā)射多枚彈道導彈的能力，而在核武器導彈能力方面又沒有發(fā)生本質的改變，給我國安全造成了重大威脅。俄羅斯以核武器為中心，持續(xù)推進軍事現代化，在北方領土等遠東地區(qū)的軍事活動也日趨活躍”?！痉佬l(wèi)省『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中期防衛(wèi)力整備計畫』、4頁。】可知，日本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發(fā)展新領域防衛(wèi)技術，主要是針對東北亞各國的軍事技術發(fā)展帶來的所謂“不安定”。

美國“多域戰(zhàn)”所指向的安全利益，可以從《多域作戰(zhàn)中的美國陸軍2028》中得到答案：在“陸、海、空、天、網”以及電磁頻譜和信息環(huán)境等領域，美國受到俄羅斯與中國等對手國家的挑戰(zhàn)，優(yōu)勢地位不再穩(wěn)定。中國和俄羅斯已經自信能在不造成武裝沖突的情況下實現各自的目標。【U.S.Army，“The U.S.Army in Multi-Domain Operations 2028，” December 6， 2018， p.vi， https：∥info.publicintelligence.net/USArmy-MultidomainOps2028.pdf.】可見，“多域戰(zhàn)”方案從一開始就是美國為維系本國優(yōu)勢地位，針對俄羅斯與中國所做的戰(zhàn)術布局。不同于日本在意周邊海域的安全，美國在意的是確保本國在海陸空與新空間領域的軍事技術優(yōu)勢不會受到其他國家的挑戰(zhàn)。

美國的危機感來自哪里？2018年的《美國國防戰(zhàn)略》指出，對美國軍事優(yōu)勢的挑戰(zhàn)代表著全球安全環(huán)境的又一次轉變。近幾十年來，美國在各個領域都享有無可爭議的優(yōu)勢。但如今，海、陸、空以及太空和網絡空間的各個領域都處于競爭狀態(tài)。美國面臨著更致命更具破壞性的戰(zhàn)場，這些戰(zhàn)場領域交叉融合，并且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從近距離作戰(zhàn)到整個海外戰(zhàn)區(qū)，直抵美國本土。這些發(fā)展趨勢，如果不加以控制，必將“挑戰(zhàn)我們遏制侵略的能力”?！綰.S.Department of Defense， “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Sharpening the American Militarys Competitive Edge，” 2018， p.3， 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source=GovDelivery.】顯然，美國的危機感并非來自特定國家的既有挑戰(zhàn)，而是來自不允許任何國家具備挑戰(zhàn)的可能性。

美國政府消除危機感的思路是聯合盟友，提升與盟國之間在軍事技術上的互操作性。美國國防部指出：“每個盟友和合作伙伴都是唯一的。聯合部隊為了有效實施協同行動，實現軍事目標，需要具備互操作性。國防部將基于與國會和國務院的協商，優(yōu)先考慮出售美國軍事裝備的請求，以加快國外合作伙伴的現代化以及與美國部隊的融合能力。我們將在我們的聯盟中進行高端戰(zhàn)斗演練?！薄綰.S.Department of Defense， “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p.9.】因此，美國政府認定自身必須擁有讓潛在敵人自我克制的遏制能力，使對方清楚認識到不可能通過武力或其他敵視行為實現目標，并且需要盟友也同樣能提升并掌握必要的能力，以提高作戰(zhàn)完備性，擴大軍隊規(guī)模，堅定必勝的政治意志力?！綯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28， https：∥history.defense.gov/Portals/70/Documents/nss/NSS2017.pdf？ver=CnFwURrw09pJ0q5EogFpwg%3d%3d.】顯而易見，提升整體防衛(wèi)能力正是美國對盟國提出的新要求。而美國對日本的要求則更加明確，2018年的“阿米蒂奇報告”稱日本是美國在世界最重要區(qū)域中最具能力的盟友，有能力在亞洲地區(qū)擔任獨立領導角色，美國與日本需在高科技的各領域提升合作，包括情報共享、網絡、太空與人工智能?！綬ichard L.Armitage and Joseph S.Nye， “More Important than Ever：Renewing the U.S.-Japan Alliance for the 21st Century，” Center for Strategic &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18， pp.1-9.】

對于美國的新要求，日本持什么態(tài)度呢？其實，早在美國政府推行“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時，日本已經感知到了來自盟友的要求變化。2013年日本《國家安全保障戰(zhàn)略》指出：“在重視亞太區(qū)域的戰(zhàn)略之下，美國在本地區(qū)為增強存在感，進一步顯示出與我國等同盟國強化協同合作的意圖。今后，我們必須進一步加強日美安全保障體制的實效性，從更多層面實現日美同盟，以維護并促進包括我國在內的亞太地區(qū)乃至國際社會的和平、穩(wěn)定與繁榮?！薄尽簢野踩Ｕ蠎槁浴唬ㄆ匠?5年12月17日國家安全保障會議決定及び閣議決定）、2013年12月17日、18-19頁?！堪创诉壿嫞热幻绹匾曂藝P系，那么日本就必須主動做出回應。

相反，一旦美國對同盟國安全保障承諾表現出些許“不確定性”，日本的危機感會立時凸顯。特朗普執(zhí)政初期，日本防衛(wèi)省報告指出，特朗普的政策將對亞洲整體秩序造成怎樣的影響仍然是未知數，正因如此，日本通過同盟關系與美國政府進行積極的意向溝通，對日本乃至地區(qū)的安全保障環(huán)境就變得更為重要?！痉佬l(wèi)研究所『東アジア戦略概観 2018』、2018年3月、211-212頁?！刻乩势請?zhí)政中期，防衛(wèi)省報告又指出，特朗普所宣揚的“美國第一”方針以及在貿易層面上所施加的壓力，都在成為巨大的不確定因素。日本仍處在戰(zhàn)后最為嚴峻的安全保障環(huán)境之中，以日美同盟為主干的既有安全保障體制是不容動搖的。為此，日本必須保持危機感，積極支持并強化日美同盟，為了做好應對突發(fā)事態(tài)的準備，日本需要充分認識到建設以自身為主體的防衛(wèi)力量的必要性?！痉佬l(wèi)研究所『東アジア戦略概観 2019』、2019年4月、222頁?！咳毡緦γ廊胀说膽B(tài)度是極度敏感的，盡管這一期間特朗普已表明了堅持美日同盟的態(tài)度，但只因其言行仍表現出“不確定性”，便難以讓日本放心。日本主動有所作為，無疑有確保同盟穩(wěn)固之意。

至此可知，日本對美日同盟的“不確定性”存在著持久性恐懼，即便獲得美國當局的“確定”，依然不足以放心，必定要不斷主動地調整本國防衛(wèi)政策，推動美日防衛(wèi)朝一體化的方向發(fā)展，以確保本國的安全。因此，“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與“多域戰(zhàn)”“全域戰(zhàn)”理念一致并非巧合，而是由于日本接收到了美國提出的新要求——為確保全球技術優(yōu)勢，維系霸權體系，需要日本提高技術能力，因此才會為消除同盟的“不確定性”而主動調整防衛(wèi)政策，對同盟體系進行“多維度”再建構。再建構的內容可歸納為以下兩方面。

第一，美日安全利益被再建構。身份決定利益，利益決定行為?！緛啔v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序”，第22頁?！空{整同盟關系的實質是對盟國身份的再定義，因而必然帶來利益的再建構，但日本與美國的安全利益并不對稱。日本在意周邊海域的安全，美國在意全球霸權地位不受挑戰(zhàn)。盡管兩國認定的潛在對手一時競合，但兩國安全利益顯然存在不對稱性。日本為強調戰(zhàn)略調整的合理性，必然要用美國的安全利益置換本國的安全利益，將美國認定的潛在對手塑造為本國對手。

第二，美日同盟的再結構化。美國對同盟態(tài)度的不確定性促使日本不斷加強國內防衛(wèi)政策建設，以實現美日之間對綜合技術、設施空間、執(zhí)行功能、具體部署的高度共享。因此，美主日從的關系不僅不會改變，而且還會隨著日本的主動回應而滲透到相關制度中，從而進一步限制日本的戰(zhàn)略行動空間。同盟體系既是日本戰(zhàn)略選擇的前提，又因此成為日本行動選擇的結果。這種怕被美國拋棄的持久性恐懼，實質是日本在同盟的結構性限制下，為規(guī)避風險而做出的被動戰(zhàn)略選擇。然而，這一結構性限制下的抉擇行動將再次形成制度結構，繼續(xù)對日本的下一次戰(zhàn)略選擇構成自我限定。

三、被牽連的擔憂：自我限定下的日本戰(zhàn)略選擇

按同盟困境論的邏輯，美國拉攏日本，同盟威懾力上升，但發(fā)生沖突的危險也將隨之加劇，日本又會擔心被美國牽連。日本因長期擔憂美日同盟的“不確定性”而不得不主動加強同盟規(guī)范，那么，越發(fā)緊密的同盟關系是否會加重日本對自身被牽連的擔憂？

（一）基于“擔憂”的東北亞建設性關系推進

實際上，被美國卷入沖突的擔憂近年來一直困擾著日本。面對美日同盟的“不確定性”，日本防衛(wèi)省在表達危機感的同時，并沒有掩飾被牽連的擔憂：“從（特朗普）總統就任到美朝實現首腦會談的這段現實歷程看，朝鮮半島的緊張局勢、美國對自身主導形成的多邊自由貿易體制的否定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中美矛盾激化等，都將日本卷入了前景更為不明的安全保障環(huán)境之中?！薄痉佬l(wèi)研究所『東アジア戦略概観 2019』、222頁。】2020年日本《海洋白皮書》認為：中國軍隊針對美國的區(qū)域拒止（A2／AD）能力正在切實地提升，中美兩國在日本周邊?？疹I域的軍事競爭更趨激烈?！竟G川平和財団海洋政策研究所『海洋白書 2020』、2020年、87頁?！咳毡厩笆紫喟脖稌x三在談及美國總統拜登呼吁加強與亞洲盟友的關系時指出，“日本及亞洲地區(qū)已經處在中美兩國對立的最前線”，并強調日本在對華問題上“必須基于印太地區(qū)已經成為前線的認識與覺悟，制定外交與安全保障政策”。【「対中國政策“覚悟が必要”安倍前首相、日本は最前線」、共同通信社、2021年3月27日、https：∥www.msn.com/ja-jp/news/。】所謂“處在中美兩國對立的最前線”，安倍言下之意正是指中美兩國在周邊海域的摩擦可能會給日本帶來風險。

另一方面，不論動機如何，日本當局在加強美日多維度防衛(wèi)合作的同時，也一直在呼吁與中俄加強合作。2020年日本《防衛(wèi)白皮書》指出：“我國需要通過國防交流的機會，將我國對周邊區(qū)域日益頻繁的軍事活動以及軍備擴張的擔憂傳遞給中國與俄羅斯，以促進與中俄的相互理解和信任，避免發(fā)生意外事態(tài)，確保我國安全。”它還提出，“構筑穩(wěn)定的中日關系是印太區(qū)域和平穩(wěn)定不可欠缺的因素。我們需要從大局出發(fā)，著眼于中長期，在安全保障等各個領域構筑并強化中日‘戰(zhàn)略互惠關系”，并強調?？章摻j機制可以增進中日兩國的相互理解與信任，加強國防合作與交流，避免意外沖突，防止相關?？疹I域的意外事態(tài)演變成軍事沖突及政治外交問題?！痉佬l(wèi)省『令和二年防衛(wèi)白書』、2020年、344-367頁。】

日本重視對東北亞國家的建設性關系同樣也體現在非傳統海洋安全合作領域。2018年10月26日簽署的《中日海上搜救合作協定》讓雙方在海上搜救領域的合作得到進一步深化?！敬ㄔ焦σ弧负Ｉ媳０矌丐螄H関係業(yè)務の概観」、海上保安協會『COMPASS No.39』、2000年、https：∥nippon.zaidan.info/seikabutsu/2000/00673/mokuji.htm?！看送?，日本近年來對北極事務的參與態(tài)度也較為積極。中日韓三國迄今已舉辦了四次北極事務磋商會議，且在會后發(fā)表共同聲明：中日韓三國應站在東亞國家的立場上，通過對話商討共同面對北極事務課題，為促進北極的和平、穩(wěn)定及可持續(xù)發(fā)展做出貢獻?！尽窸DAと地球規(guī)模の課題 北極南極」、外務省、https：∥www.mofa.go.jp/mofaj/ila/ocn/page22_000931.html。】這足以說明日本對推進中日韓三國的北極事務合作，態(tài)度是積極的。

日本當局的這般反差言行，不應被簡單地定義為“兩面派”，而應透過表象看到日本身陷同盟困境的戰(zhàn)略考量。我們需要把握的是，在“被拋棄的恐懼”和“被牽連的擔憂”之間，日本能夠承受多大的擺幅。日本當局的言行已然表明，即便日本有意愿降低對中俄兩國的敵意，也絕不代表對美國的疏遠。一旦中美發(fā)生沖突，日本是否會選擇竭力避免卷入其中仍需進一步考察。

（二）“規(guī)范”的型塑功能：日本對美國的依賴性

格倫·斯奈德指出，影響國家在同盟安全困境中選擇的決定因素是合作伙伴對同盟的相對依賴性，亦即它們需要彼此援助的程度，以及對彼此依賴性的看法。一國對其盟國的依賴程度越高，該國被拋棄的代價與風險就越有可能超過被牽連的代價與風險。這種依賴性取決于四個因素：第一，自身軍事能力與潛在對手能力之間的差距；第二，合作伙伴提供援助的能力；第三，國家與對手的沖突和緊張程度；第四，國家重新結盟的選擇?！維ny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 p.472.】因此，“依賴程度”就成為判斷日本在同盟困境中戰(zhàn)略選擇的標準。

第一，自身與對手的能力差距。因保護自身安全而需要盟友援助的緊迫性取決于這一差距。日本“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建設方案的關鍵是各領域技術的高度綜合化，因此必然致力于在技術層面特別是在宇宙與網絡等新技術上超越潛在對手。那么，按照這一建設方案，日本的多維度綜合防御技術是否能夠不依賴盟國而超越潛在對手呢？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相關技術的發(fā)展并不是從“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提出之時才啟動的。

早在2013年10月，美日國防當局之間就已經設置了“美日網絡防衛(wèi)政策工作組”（Cyber Defense Policy Working Group，CDPWG）；2015年4月，美日兩國防長會談又進一步達成協議，設置了“美日宇宙合作工作組”（Space Cooperation Working Group，SCWG），致力于宇宙與網絡技術的相關政策協商、信息共享，以及合作培養(yǎng)專家、實施聯合演習。【防衛(wèi)省『令和二年防衛(wèi)白書』、309頁?！靠梢哉f，日本多維度綜合防御技術從啟動伊始，就已經致力于日美技術一體化，并且持續(xù)發(fā)展至今。

美國對與盟國之間的技術一體化有著明確的戰(zhàn)略方針。2017年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指出，美國首先要確保本國的軍事能力是首屈一指的，并實現與盟國間所有軍事力量的充分一體化?！綯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p.27.】日本對此也做出了明確回應：為了支援美軍在日本周邊的持續(xù)性活動，日本會積極地實施對美軍艦艇及航空機的維護等工作，通過對外有償軍事援助制度（Foreign Military Sales，FMS），有效獲得美國高性能裝備，推進日美間共同研究開發(fā)。【『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13頁?！客瑫r，美日合作的SM-3 Block IIA導彈陸基?；脚_一體化建設（日本負責研發(fā)該導彈的核心元器件）將為美國軍隊及盟國提供更強大的區(qū)域防衛(wèi)屏障?！綩ffice of 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2019 Missile Defense Review，”2019， p.49， https：∥www.defense.gov/Portals/1/Interactive/2018/11-2019-Missile-Defense-Review/The%202019%20MDR_Executive%20Summary.pdf.】日本無論是研發(fā)導彈元器件，還是為美軍設備提供維護服務，都是在輔助美國。而在美國看來，對盟友的保護和控制本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歸泳濤：《中美日關系：變局與邏輯》，《二十一世紀評論》2022年第4期。】利用對盟國周邊安全的承諾，換取盟國為美國提供技術上的補充性支持，才是其最終目的。

事實證明，美日防衛(wèi)合作是以雙方技術能力的不對稱性為前提的。日本在技術層面對美國存在著結構性依賴，因此為了助力美國保持軍事技術上的全球優(yōu)勢，不得不提供技術輔助和配合。必須指出的是，日本軍備建設是在提升日美綜合防衛(wèi)能力中的日方“額度”，而非有效縮短日本與所謂“對手”之間的差距。所以，即使日本完成“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的建設目標，也并不代表其擁有了戰(zhàn)勝“對手”的能力。

第二，合作伙伴的援助能力。美國作為盟國的援助能力是顯而易見的。美國對自身軍事能力的定位一直是在全部領域首屈一指，不存在競爭對手。對于聯合全域的指揮和控制即“全域戰(zhàn)”，美國國防部的定位則是“做出決定并迅速付諸行動的藝術與科學”。【Curtis E.Lemay Center， “ANNEX 3-99 Department of the Air Force Role in Joint All-domain Operations（JADO），” p.5.】這意味著“全域戰(zhàn)”的核心優(yōu)勢在于迅速的決策與行動力。美國國防部認為，未來的沖突可能需要當局在數小時、數分鐘甚至數秒之內做出決定，而不能像現在這樣花費數天分析作戰(zhàn)環(huán)境并發(fā)布命令。美國各軍種都已形成各自獨立的戰(zhàn)術網絡，軍種之間并不通用，這樣的指揮控制體系已經無法滿足美國國防戰(zhàn)略需求。【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Joint All-Domain Command and Control （JADC2），” January 21， 2022， 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IF/IF11493.】目前已有研究指出，美國對無人系統和智能武器的重視以及越來越強的依賴將會削弱美軍使用武力的政治和道德限制，進而會降低沖突或戰(zhàn)爭的門檻?！竞ǎ骸睹儡姾Ｉ蠎?zhàn)略轉型：“由海向陸”到“重返制海”》，《國際安全研究》2018年第5期?！俊叭驊?zhàn)”與“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對高度綜合化軍事技術的依賴無疑會降低盟國援助的顧慮，使軍事行動變得更有可能發(fā)生。相應地，美國援助日本的決斷力和執(zhí)行力較之以往也將大幅提升。

況且，援助執(zhí)行力還在通過不斷的共同訓練和軍演活動而持續(xù)強化。美日聯合軍演與共同訓練是1985年以來日本自衛(wèi)隊每年的固定項目，自2018年以來更是著重加強了兩國在日本海、東海、沖繩周邊、關島周邊等各海域、空域的指揮所聯合演習、對潛特別訓練、日美共同戰(zhàn)斗機訓練等，旨在持續(xù)提升兩國各軍種間的相互適應能力與共同應對能力?！痉佬l(wèi)省『令和三年防衛(wèi)白書』、2021年、275-276頁?！棵廊崭鬈姺N加強日常技術合作訓練，無疑將使得共同軍事行動變得更為可能。

近年來，美日共同設置的同盟協調機制（Alliance Coordination Mechanism，ACM）已逐步深入到兩國政府以及軍隊和自衛(wèi)隊的各個層面。2018年的“阿米蒂奇報告”已建議在日本自衛(wèi)隊建立美日聯合作戰(zhàn)司令部，以應對在臺海、南海與東海的“不測事態(tài)”?！続rmitage and Nye， “More Important than Ever，” pp.7-8.】目前在防衛(wèi)省方面，日本防衛(wèi)大臣、副大臣、事務次官，以及統合幕僚長、防衛(wèi)審議官、陸?？漳涣砰L等實務層面官員，都與美國國防部相應級別的官員保持著隨時協商和信息交流?？梢哉f，兩國國防系統的所有層面都被這一機制納入合作協調的范疇，任何層面上的溝通都有可能驅動兩國聯合全域指揮與控制的決議及行動。

第三，自身與對手沖突的緊張程度。我們必須看到，日本的安全保障政策正在營造東北亞安全形勢嚴峻化的氛圍，并將矛頭指向中國、朝鮮與俄羅斯。日本第三期《海洋基本計劃》明確指出：“我國領海與專屬經濟區(qū)等周邊海域的情勢更趨嚴峻，我國海洋權益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嚴重威脅和危機，包括外國公務船入侵領海，外國軍艦在領海內的航行活動趨于活躍，活動范圍不斷擴大，外國漁船進行違法作業(yè)及發(fā)生漂流落難事件，外國調查船未經我國同意便進入專屬經濟區(qū)開展海洋調查活動，朝鮮實施挑釁行為，發(fā)射彈道導彈飛越我國或射向我國專屬經濟區(qū)，出現大量破壞性武器、彈道導彈相關物資的海上運輸等?！薄緝乳w府『海洋基本計畫第3期』、2018年5月、3頁?！咳毡菊Q，中國“強硬的海洋進出”將持續(xù)成為日本周邊海域安全保障的最大課題，【笹川平和財団海洋政策研究所『海洋白書2018』、52頁?！砍r則對日本的安全構成了重大緊迫的威脅，俄羅斯以核武器為中心持續(xù)推進軍事力量的近代化，強化軍事態(tài)勢，在烏克蘭局勢上與美歐之間強烈對立，也需要持續(xù)關注?！尽浩匠?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5-6頁?！?022年的日本《防衛(wèi)白皮書》不僅新加入有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一整章內容，更是對中俄軍事合作大加渲染，宣稱2021年中俄海軍組成聯合艦隊，繞行日本展開聯合巡航，中俄轟炸機也在日本附近空域飛行，對日本安全保障環(huán)境構成直接影響?！痉佬l(wèi)省『令和四年防衛(wèi)白書』、2022年、58-59頁?！吭谌毡竞Ｑ笳叩闹饔^渲染之下，本國正在遭受威脅的緊張氛圍凸顯無疑。不得不說，日本制定的政策正在不斷地制造敵意，讓對抗變得更容易發(fā)生，讓自己更無法擺脫美國，“被牽連的擔憂”越發(fā)難以起到阻止軍事行動的作用。

第四，重新結盟的選擇。日本是否有機會拋開美國重新結盟？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2018年的《防衛(wèi)大綱》在談及如何加強與世界各國間的安全保障合作關系時明確指出，應該以日美同盟為機軸，與擁有共同的普遍價值與安全保障利益的國家進行密切合作?！尽浩匠?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wèi)計畫の大綱』、14頁?！慷?，關于日本擴大對外安全合作，在日本防衛(wèi)省報告中有著如下闡述：“日美兩國以同盟關系為機軸，強化與其他民主主義國家間的合作，并逐漸將這種合作擴大為三方合作或小型多邊合作，基于法治與規(guī)則的合作原則確立印太地區(qū)秩序。這也意味著今后美國維持對本地區(qū)事務的參與將變得愈加重要。在此背景下，日本以美日同盟為杠桿，擴大同盟關系網，居中發(fā)揮橋梁作用，聯結美國與印太地區(qū)各國，是具有可行性的。這也是今天的日美同盟中日本應該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之一。”【防衛(wèi)研究所『東アジア戦略概観 2018』、225-226頁?！坑纱丝梢?，日本對結盟對象的選擇是具有限定性的，美日同盟既是檢驗結盟對象合適與否的重要標準，同時也是日本建立新同盟關系的重要目的。日本在美日同盟之外只能選擇諸如澳大利亞、印度等與美國類似的國家作準盟友，而上述國家與日本間實力不對等又可能導致結盟低效化，從而進一步激起日本“被拋棄的擔憂”。

建構主義認為，規(guī)則既是建構性的，也是限定性的，行為體的實踐是在特定規(guī)則下的反思性自我限定?！灸峁爬埂W努夫：《我們建構的世界：社會理論與國際關系中的規(guī)則與統治》，孫吉勝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2頁?！客岁P系下的系列規(guī)則具有型塑功能，它既是美日同盟運行的結果，也是構成同盟行動的媒介與前提。日本因長期在美日同盟的框架下進行政策實踐而受到限定，因而一旦同盟關系有所變動，即擔憂被拋棄而自主調整國內規(guī)范，進行美日同盟再建構，從而使雙方的軍事合作更趨可行，也使日本對“對手國”的敵意更趨加深，對美國等盟友國家的偏好更趨提升，進而使日本被美國牽連的可能性進一步增大。

日本確實處于“被拋棄的恐懼”與“被牽連的擔憂”的兩難境地，但基于“被拋棄的恐懼”所建立的制度規(guī)范卻越來越限制了它因“被牽連的擔憂”而做選擇的空間，最終使得“被牽連的擔憂”成了“被拋棄的恐懼”底色下的有限“掙扎”。

四、結 語

社會系統的結構性特征既是實踐的中介又是實踐的后果?！景矕|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第23頁?！棵廊胀舜胬m(xù)至今，已然在一次次被強化的過程中成為日本戰(zhàn)略選擇的限定性框架，推動日本不斷感知同盟關系的不確定性，并進一步加強同盟規(guī)范，從而再次加深限定，使得日本即使擔心被牽連，也只能愈加趨附美國。日本的戰(zhàn)略選擇只能在自我限定的有限范圍內進行，日本對美日同盟的依賴決定了它選擇的方向，而選擇又進一步加深了依賴且持續(xù)往復。在實踐與結構的互相建構中發(fā)展生成的美日同盟，使得日本即使擔憂被牽連，最終也會傾向于鋌而走險，追隨美國采取軍事行動。

誠然，在對美關系上，日本的確是在“被拋棄的恐懼”和“被牽連的擔憂”之間做區(qū)間性擺動，但并不是單純的等幅擺動。日本當局擔憂因中美沖突而使自身卷入其中，但被美國拋棄的恐懼卻是長期存在的基調，日本“被牽連的擔憂”實際上是籠罩在“被拋棄的恐懼”之下的。要提高同盟困境理論的解釋力，我們不僅需要關注盟國間實力的不對稱性與攻守邏輯的異同，還需要對同盟結構在時空延展下可能產生的限定性效應有充分的認識。

雖然日本提出建設“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是同盟困境下的選擇，但這并不代表日本參與地區(qū)沖突的危險不存在。相反，由于受到同盟規(guī)范的束縛，日本的選擇空間將越來越小，被卷入盟國與他國沖突的可能性則越來越大。因此，我們不能把希望過多地寄托于日本“被牽連的擔憂”上，而應清楚地認識到，日本已經在“被拋棄的恐懼”中越陷越深，甚至開始積極地尋求“被牽連”，把自己愈加牢固地捆綁在美日同盟的戰(zhàn)船上。近年來，日本當局的言行已經充分暴露上述危險傾向。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2021年底敢于公開拋出“臺灣有事即日本有事，也等同于日美同盟有事”【2021年12月1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臺灣智庫線上演講時就臺灣問題發(fā)表極端言論，聲稱“臺灣有事即日本有事，也等同于日美同盟有事”。外交部部長助理華春瑩當日緊急約見日本駐華大使垂秀夫，就安倍晉三發(fā)表的涉華錯誤言論提出嚴正交涉。參見《外交部就日本前領導人涉華錯誤言論提出嚴正交涉》，https：∥www.fmprc.gov.cn/web/wjb_673085/zygy_673101/hcy1/xgxw_673105/202112/t20211202_10460858.shtml?！康耐?；俄烏沖突發(fā)生后，日本緊隨美國對俄施加制裁，在政治、外交、軍事等方面動作頻頻；同時，日本正在利用美日印澳“四國安全對話機制”、印太經濟框架等，在經濟、軍事方面尋求主導與中國的對峙；日本首相岸田文雄更是在2022年5月與美國總統拜登會談后的記者招待會上明確提出：“要確保印太地區(qū)的和平與繁榮，需要日本和美國發(fā)揮主導作用?！薄尽赴短锸紫?バイデン大統領 共同記者會見」、日本放送協會、2022年5月23日、https：∥www3.nhk.or.jp/news/html/20220523/k10013638801000.html?！咳毡驹桨l(fā)主動的言行，不僅投盟友美國之所好，也將客觀上推動日本軍事大國化的進程。2022年12月，日本已經重新修訂出臺《國家安全保障戰(zhàn)略》《國家防衛(wèi)戰(zhàn)略》和《防衛(wèi)力整備計劃》，不僅宣稱要從根本上加強“多維度綜合防衛(wèi)力”建設，還提出日本防衛(wèi)戰(zhàn)略要與美國國防戰(zhàn)略實現“并軌”?！尽簢曳佬l(wèi)戦略』（令和4年12月16日國家安全保障會議決定及び閣議決定）、2022年12月16日、8-14頁?！咳毡?023年度的防務預算已超過6.8萬億日元，是2022年度預算的約1.26倍?！矩攧帐　毫詈停的甓确佬l(wèi)関係予算のポイント』、2022年12月、12頁?！糠佬l(wèi)政策的重大蛻變正在推動日本成為區(qū)域安全的最大變數。

在此需要強調的是，本文關注的重點是日本選擇采取軍事行動的可能性，并非意指一旦美國與我國發(fā)生沖突，日本必然會采取軍事行動。但這個可能性本身就是危險的信號。

（責任編輯：史云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