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故宮藏馬衡甲骨的章法旨趣

楊楊

摘 要：本文借《故宮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馬衡卷》出版之契機，以馬衡先生舊藏甲骨的章法布局盎然可談?wù)呗允鲆欢?/p>

關(guān)鍵詞：故宮博物院 馬衡舊藏甲骨 甲骨文書法

二〇一七年甲骨文入選『世界記憶名錄』，故宮博物院作為世界第三大甲骨收藏機構(gòu)有幸成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世界記憶』保管單位。故宮庋藏的二一三九五片甲骨在入院之前，名門家藏、遞傳有序。

為了盡早將這批沉睡的瑰寶公之于世，故宮博物院申報了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故宮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與研究』并成立項目組，專門從事故宮藏甲骨的整理與研究工作。經(jīng)過項目組數(shù)年努力，終于在二〇二二年十二月，正式出版了《故宮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馬衡卷》（下文簡稱《宮藏馬》）《謝伯殳卷》。馬衡先生是故宮博物院第二任院長，他從青年時期即對金石收藏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寓居滬上時，更是廣泛收集各類藏品。新中國成立后，馬衡先生及其后人將先生畢生所藏悉數(shù)捐給國家，后撥調(diào)故宮博物院。此次出版的《宮藏馬》，著錄先生舊藏甲骨四四一片，除去復(fù)原及綴合，新編為370號。

馬衡先生作為金石藏家、古文字學(xué)家、西泠印社社長，他的甲骨收藏與西泠同好相仿，頗多劉鶚故物。西泠印社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xué)，兼及書畫』為宗旨，薈聚了諸多名家，引領(lǐng)書壇風(fēng)尚。彼時，《鐵云藏龜》《殷虛書契前編》《殷虛書契菁華》等書，僅以拓片、摹本或偶有黑白照片的形式著錄甲骨，書家揮翰臨池囿于材料稀少和著錄方式的限制，難以了然甲骨文書法的精妙。這種遺憾，一直延續(xù)到近年以彩色照片、拓本、摹本三位一體的著錄方式成為主流。對于難以接觸甲骨實物的書家來說，讀臨拓本和集字仍是習(xí)作甲骨文書法的主要手段。故宮對甲骨的著錄，克服了以往或是單純著錄拓本，或是照片、拓本、摹本分置異冊的局限，全方位發(fā)表了每片甲骨的信息，既有照片、拓本、摹本、釋文、簡釋，還對其組類、材質(zhì)、尺寸、著錄、來源等項內(nèi)容進行敘述，便于讀者從不同的角度對這批甲骨進行研究。

筆者在參與整理故宮甲骨的過程中，每感賈書晟先生所言極是：『我們從甲骨拓片上看到的甲骨卜辭，其結(jié)體取勢和章法布局，可以說是千姿百態(tài)，氣象萬千?！籟1]于是，便利用《宮藏馬》出版之契機，將故宮博物院藏馬衡甲骨章法布局盎然可談?wù)呗允鲆欢?/p>

甲骨為殷人契刻刀筆文字之材料，可分為龜甲和獸骨（牛肩胛骨、鹿頭骨等），還有極個別人頭骨。與碑版、摩崖不同，甲骨文字的載體除了龜腹甲和牛肩胛骨的骨扇較為平整，龜背甲和牛肩胛骨骨首都帶有一定的天然紋理和弧度。這種材質(zhì)對文字刻寫的干擾，要大于青銅器類對銘文的干擾。傳拓甲骨文字，其實是將三維轉(zhuǎn)變?yōu)槎S的過程，拓片展平之后，甲骨本身的弧度和紋理，便會對文字的結(jié)體和章法造成影響，如果不能結(jié)合照片，排除文字載體對文字造成的干擾，單靠拓片、摹本，或集字、字典，便會對甲骨文的書寫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誤導(dǎo)。

例如《宮藏馬》55[2]，這條卜辭釋文為：貞： （禱）于河。

從拓本來看，這片卜辭章法不甚齊整。雖勉強能夠豎成行橫成列，但『貞』與『于河』的橫向關(guān)系并不平行，而是呈一定傾角。這種在拓片上豎向傾斜的章法，通過照片則容易理解。由于這條卜辭是契刻在牛肩胛骨骨扇的邊緣，這個部位因為殷人修治甲骨和骨扇本身的弧曲，造成刻寫時難以避免的傾斜?？淌衷诳虒戇@版甲骨時，左手執(zhí)骨、右手執(zhí)刀，契刻方式類似于中唐以前書家的單鉤斜執(zhí)。因為骨面有弧度，兩縱行之間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主要靠『貞于』兩字的橫筆筆勢產(chǎn)生聯(lián)系。

甲骨文的結(jié)體和章法應(yīng)予以通盤的考慮，不拘泥于單字或行列，而應(yīng)從大局著眼。

這個對每版甲骨章法通盤的考慮，始終貫穿在整理故宮藏甲骨的全過程，并且對正確擺放甲骨的照片、拓片、摹本至關(guān)重要。甲骨經(jīng)過三千年的埋藏和出土后百余年的流傳，難免斷爛。因此，在選擇每片甲骨的擺放方位時，項目組首先根據(jù)甲骨形態(tài)，其次依據(jù)文字正方向兩個原則。即龜腹甲、龜背甲，以甲首方向為正方向；牛肩胛骨以骨臼為正方向。無法判斷甲骨原始部位，只殘存文字或殘筆的，以可統(tǒng)攝全篇的核心字句、核心字的主筆為正方向。核心字的主筆以豎畫為主，若無豎畫則選橫畫，橫豎皆無酌選斜畫或行款。通過核心字和主筆，辨別全篇章法，也即宗白華先生所說『大小參差、牡牝相銜，以全體為一字，更能見到相管領(lǐng)與接應(yīng)之美』[3]。

現(xiàn)存于世的甲骨，絕大多數(shù)在出土?xí)r即已殘損，因此通過此次整理，深切體會到『書法的美本是獨立的，并不依存于其作為漢字符號的文字內(nèi)容和意義；所以，殘碑斷簡、片諸文字，仍然可以具有極大的審美價值』。[4]

《宮藏馬》需要照片、拓本相結(jié)合領(lǐng)悟甲骨文全篇章法的例子，還可參看《宮藏馬》48[5]，這版甲骨釋文為：（1）壬寅卜， （ 古） 貞： （ 御） [ 于] 高[ 匕（妣）]（2）壬寅卜， （ 古） 貞： （ 勿） 于示[（御）] 一這是貞人古從正反兩個方面卜問是否御祭高祖妣的卜辭。這版甲骨雖契刻了兩條卜辭，但是結(jié)體、行款、章法和諧統(tǒng)一，氣韻生動。

《宮藏馬》155[6]，這版甲骨釋文為：（正面）（1）癸卯卜，[爭]（反面）（1）卜，爭貞：翌[辛]

這版甲骨正反兩面皆有貞人爭的卜問刻辭，正面為癸卯日的一次占卜殘辭，背面的某日貞問下一個辛日作某事的記錄。殷商甲骨文偶有在龜腹甲或牛肩胛骨正反兩面契刻的時候，甲骨契刻的內(nèi)容或為正面占卜的驗辭，或為一條全新的卜辭。兩條卜辭無論是否卜問的是同一件事，他們的行款可以是一致的，也可以是一橫一縱。這版甲骨正反兩面的卜辭行款皆為縱向，章法一致，但是方向略有不同。如此章法，在進行甲骨文書法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失曼妙。

《宮藏馬》197[7]，為一版龜背甲刻辭，其釋文可擬為：

這是一版貞人出卜問商王進行祼禮的卜辭。由于骨面斑駁和龜甲自然的紋路影響，照片和拓本的呈現(xiàn)效果都有瑕疵，依據(jù)摹文，我們可以看到這版甲骨上五條卜辭各有行款、縱橫有度，每條卜辭大小偃仰、空白疏密靈活布列，文字的契刻除了盡量避開卜兆，完全無懼于龜甲齒紋、盾紋這些自然紋理。這樣不避甲骨材質(zhì)本身不利因素的刻寫方式與章法，同樣見諸于龜腹甲甲橋部位和牛肩胛骨骨首，如《宮藏馬》201[8]。

這是一版貞人出卜問祭祀商湯的卜辭。其釋文可擬為：（1）貞大（2）[癸]酉卜，[出]貞：?（侑）于唐， 乙[ ]。

可以看出這版甲骨在契刻時也不回避盾紋和龜甲表面的凹凸不平。雖然受到刻寫材質(zhì)的限制，『[癸]酉卜，[出]貞：?（侑）于唐， 乙[ ]?！贿@條卜辭的行款略帶攲勢，但仍保持章法不亂、謹守法度。

關(guān)于甲骨文字的書法，董作賓先生在《大龜四版考釋》[9]中云：從各時期文字書法的不同上，可以看出殷代二百余年間文風(fēng)的盛衰。在早期武丁的時代，不但貞卜及所記的事項重要，而且當時史官書契的文字，也都壯偉宏放，極有精神。第二、三期，兩世四王，不過守成之主，史官的書契也只能拘拘謹謹，維持前人成規(guī)，無所進益；末流所至，乃更趨于頹靡。第四期中，武乙終日游田，書契文字，亦形簡陋。文丁銳意復(fù)古，力振頹風(fēng)，所惜的當時文字也只是徒存皮毛，不見精采。第五期帝乙、帝辛之世，貞卜事項，王必躬親，書契文字極為嚴密整飭，雖屆亡國末運， 而文風(fēng)丕變， 制作一新， 功業(yè)實不可掩沒。

董先生所言帝乙帝辛?xí)r『書契文字極為嚴密整飭』，不只表現(xiàn)在文字的結(jié)體、筆畫、行款，更表現(xiàn)在其章法布局。賈書晟先生《殷墟甲骨文書法探賾》[10]亦云：縱觀甲骨文各書體的章法，可以看出，刻辭行款的縱向橫向布置；左行右行的多樣性；行距字距的疏密，字群的穿插迎讓，錯落有致，整體經(jīng)營的多樣性，形成了各自的特色。相對而言，黃組卜辭是殷墟甲骨文中最晚的一批，無論從文字學(xué)角度還是書法角度看，已漸趨成熟，正在向『規(guī)范化』發(fā)展，表現(xiàn)出它獨特的個性。

例如《宮藏馬》312[11]，這是一版黃組田獵卜辭，其釋文可擬為：（1）戊辰于[ ]（2）己巳卜，貞：王于， （往）來亡（災(zāi)）。 一（3）辛未卜，貞：王田于， （往）來亡（災(zāi)）。茲隻（獲）狐十又一，鹿亖（四），麑五。 一（4）[ 貞] ： 王于， （ 往） 來亡（災(zāi)）。（5）[貞] 于來亡（災(zāi)）。

以這版甲骨為例，黃組文字整飭、秀麗，章法氣息通暢、上下貫通、疏密錯落、顧盼有神。

限于篇幅，筆者只能對此次整理刊布的甲骨做一個簡要介紹。甲骨文等古文字書法，隨著近年來古文字學(xué)的發(fā)展，出土文獻材料的增多、文字考釋成果的推陳出新，漸趨由冷轉(zhuǎn)熱。相信故宮甲骨材料的出現(xiàn)，能夠?qū)σ笊碳坠俏臅ǖ恼J識，以及當代甲骨文書法的創(chuàng)作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