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小說《浣衣母》的美學探究
——飄逸脫俗的生命哲學

⊙舒藝娉［中南民族大學，武漢 430074］

一、廢名式美學：生命哲學

探究廢名小說《浣衣母》中的美學，首先應該明晰何謂“美學”，尤其是何謂“文學的美學”。美學之概念由德國哲學家亞歷山大·戈特利布·鮑姆嘉通在18 世紀50 年代首次提出，亞歷山大又稱其為“感性學”。古往今來，人們對“美”之概念的看法各式各樣，當今學界對美學定義的觀點亦是各持己見，可謂見仁見智。亞歷山大則認為美學是一種以美的方式去思維的藝術，是美的藝術的理論，且美學與眾多學科均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①

藝術并不受美的限制與框定，在對《浣衣母》的美學進行研究時，實質(zhì)上則是在文學視域下進行美的探索，其研究分析中應包括美學意義上的美。所謂文學中的“美學”，主要指對文學藝術進行的哲學思考，其思辨性最強，觀照范圍最廣。②本文將基于此研究范圍，從人物角色反映的鄉(xiāng)民人性與文章表現(xiàn)的審美方式兩個緯度闡釋《浣衣母》的美學體現(xiàn)，同時通過分析《浣衣母》一文進一步了解廢名式美學：飄逸脫俗的生命哲學——超越痛苦與沖淡悲痕的理想。

二、鄉(xiāng)民人性：泛愛達觀、真誠善良、自然淳樸

（一）達觀大度與泛愛人間的“神圣靜美”

《浣衣母》中的主人公李媽是一名十分慈愛的母親，她為孩子們開辟了一片任意歡樂的自由天地，也就是她的茅草屋前的區(qū)域。在這片區(qū)域里，孩子們歡樂地玩耍，如同鳥兒般自由地翱翔，也吸引了城里的少年少女在夕陽西沉時來到此處，賣柴的鄉(xiāng)人在樹下乘涼，休閑而愜意，“姑娘們回家去便是晚了一點，說聲李媽也就抵當?shù)迷S多責備了”③，甚至連囂張跋扈的一些人也被她的“慈愛”所感化。

對于孩子們，李媽慈悲而仁愛，細致而入微。當太太們從家來帶來米和菜食以表謝意時，李媽“顧不得承受，只是撫摸著孩子：‘不要哭，明天再來’”；當人們在她的茅草屋前的河流邊、沙灘上歡樂閑適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時，李媽“坐在門口，很慈悲地張視他們”；對于孩子們的吃食，李媽秉持著“專門為著這班小天使，加以善于鑒別糖果的可吃與不可吃”的細膩態(tài)度，讓自己的口袋“從未空過”；甚至連守城的兵士也被這份慈愛的溫暖所融化，“有兩個很帶著孩子氣的，簡直用了媽媽的稱呼”。

廢名雖對“母愛”一詞只字未提，但這份偉大的慈愛卻化身整篇小說的核心，貫穿始終。正如文中所言，她成了他們“公共的母親”，李媽平等地愛護著每一個人，她將自己的慈愛撒向人間，不論是孩子們、兵士們，還是城里的太太、鄉(xiāng)里的鄰朋們都為這份特別的情所感染，信任甚至依賴著李媽，文中這份獨特的“母愛”造就了李媽母性的“神圣”，體現(xiàn)著泛愛人間的道家哲學。

同時，面對生活重創(chuàng)的達觀大度，又進一步展現(xiàn)出李媽這一角色的“神圣靜美”的人性境界。

面對一位兒子的去世與另一兒子的杳無音訊，李媽對此感到十分空虛，她有過悲傷悵惘與難過悔恨，憤恨之余甚至會對著駝背姑娘痛罵“前世的冤孽！”但很快李媽的空虛便被別人的恐怖所填補——別人遭受劫掠與騷擾，而自己卻仍然能夠好好地進出茅草房。

面對駝背姑娘的死，李媽雖號哭不止，但也“并不十分艱苦一年一年地過下去了”。

生活的重創(chuàng)并未使李媽顯露頹喪，反而成為李媽冶煉達觀大度之人性境界的精神養(yǎng)料，在思想陷入悵惘時，李媽善于看到自身所長，滿足并感恩自身所遇，不僅體現(xiàn)了她豁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同時給我們帶來了關于生命的積極思考——死亡給生命帶來巨大悲哀的同時，也使得生命更加堅韌。

當其“達觀大度”之人性境界與“泛愛人間”的人性情懷交織融合時，便造就了李媽這一位“神圣靜美”的角色，廢名也曾評價李媽是“形式雖孤單，其精神則最為熱鬧”。李媽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她無私的愛與慈悲的胸懷，更在于她精神的堅韌與靈魂的厚度。廢名通過刻畫李媽這一神圣靜美的形象向讀者表達面對生活重創(chuàng)時的積極態(tài)度與對生命的積極思考，向讀者展示了一位擁有超然的勇氣并慈悲為懷的母親形象，滿含飄逸脫俗的生命蘊意。

（二）真誠善良的少女之美

縱覽全篇，文中著墨最多的少女無疑是李媽的女兒——駝背姑娘。

廢名用溫柔的筆觸描繪出駝背姑娘的靈動可愛與真誠善良，她會低聲唱歌，模仿婦人啼哭，俏皮之氣躍然紙上：“倘若有一個生人從城門經(jīng)過，不知道她身上的缺點，一定感著溫柔的可愛——同她認識久了，她也著實可愛?！瘪劚彻媚锸欠耨劚乘坪跻呀?jīng)不再影響她的靈動可愛?！榜劚彻媚锏膼酆⒆樱辽僖膊槐群⒆拥哪赣H差……”少女細致地照顧著孩子們，善良而真誠地付出自己的愛。她用心服侍自己的母親，即便得到責罰也只是“嗚嗚咽咽地哭著”；她好奇世界，會發(fā)出“鬼火”的驚奇疑問；她真誠可愛，面對守城的兵士，因著少女的羞怯，她“起初躲避他們的親近”，慢慢地，“……也同伴耍小孩一樣，真誠而更加同情了”。不同于同時期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對于少女肉體的俗態(tài)描寫，廢名以極簡的筆觸勾勒出的是少女的精神美和詩意美，是少女如同月光般的純潔自然與真誠善良。

在廢名筆下，少女的真誠、善良、友愛、靈動、活潑之美只幾句便充分展現(xiàn)，而這份屬于少女的真誠善良與活潑樂觀，事實上也暗示著廢名對于生活生命的積極態(tài)度：關心并熱愛，真誠而自然，樂觀而積極。展示了廢名對于樸素真誠之社會風氣的向往，他希望生活乃至生命都是和諧而質(zhì)樸的，充滿著人道主義的情懷，體現(xiàn)了飄逸脫俗的廢名式美學。

（三）自然淳樸的鄉(xiāng)民

除了李媽與駝背姑娘，在《浣衣母》中還有著其他眾多角色，多表現(xiàn)出鄉(xiāng)民人性的自然與質(zhì)樸，充滿著田園牧歌式的閑適淳樸色彩，如：

傍晚，河的對岸以及寬闊的橋石上，可以看出三五成群的少年，有剛從教師的羈絆下逃脫的，有趕早做完了工作修飾得勝過一切念書相公的。橋下滿是偷閑出來洗衣的婦人，有帶孩子的，讓他們坐在沙灘上；有的還很年輕。一呼一笑，忽上忽下，仿佛是夕陽快要不見了，林鳥更是歌囀得熱鬧。

少年是天真而爛漫的，婦人是歡樂而慈祥的，林鳥甚至也高興地婉轉(zhuǎn)歌唱，一展歌喉。廢名以輕巧的筆力，寫出了田園的豐富情趣，將鄉(xiāng)村田園的生活畫卷直觀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從城墻旁的茅草屋，到河流上的小橋，從稚氣未脫的少年，到勞動且歡樂的婦人，原本彼此獨立的景色與人物被廢名用簡單的詞句自然順暢地串聯(lián)在一起，不僅沒有失去其原本的韻味，更是從頭至尾貫穿著寧靜閑適、和諧自然的牧歌節(jié)奏美感，形成了一幅澄凈清澈的田園畫面，而生活在這樣一幅畫面中的鄉(xiāng)民則自然地透露著古樸與淳厚，給人一種閑淡清凈之感，仿佛超然世俗，獨立桃源，這也是廢名式美學的重要體現(xiàn)。

三、審美方式：超然飄逸、悲痕淡顯

“五四”小說家中，對社會的感受之深，莫過于魯迅；對自然美的感受之細，除郁達夫外，莫過于廢名。④

廢名作為現(xiàn)代抒情鄉(xiāng)土小說家中極具代表性的人物，他愛寫隱于小城旁的寧靜鄉(xiāng)村之景色，愛寫流水淌過松軟的泥土、鉆過小橋的潺潺之音，寫水上小橋靜然聆聽流水，寫人們在此環(huán)境下平靜而閑適的田園生活，其環(huán)境皆是詩意清雅，景色秀麗。而這寧靜閑適的一切，實際上是廢名在鄉(xiāng)土社會物質(zhì)匱乏、貧困單調(diào)與衰敗凄苦狀態(tài)下對痛苦的超度，對悲傷的淡隱，總體上呈現(xiàn)出超然飄逸、悲痕淡顯的審美方式。

（一）悲劇性、人情美與童稚美的自然融合

在《浣衣母》中，廢名對單調(diào)衰敗、受舊傳統(tǒng)道德束縛的鄉(xiāng)土社會所顯露出來的悲劇色彩進行了沖淡，具體表現(xiàn)在增加了對人物人情美和童稚天真美的著墨，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廢名對人物形象的塑造。

李媽這一角色在文章中可謂充滿了悲劇色彩：丈夫早亡，兩個兒子一個去世一個杳無音訊，唯一陪伴自己的女兒也與世長辭，最后自己甚至悲哀地淹沒于封建傳統(tǒng)的流言蜚語中。但廢名并沒有擴大這些悲情，而是選擇著力渲染李媽的慈悲為懷與達觀大度，用人情之美沖淡了身世之悲。

值得一提的是，沖淡悲痕之風格在廢名小說中的體現(xiàn)除了李媽和駝背姑娘人情美和悲劇性的交融，還有他對孩子們的童真質(zhì)樸的刻畫。廢名寫孩子們的天真活潑，饒有活力與生氣，面對母親的橫視而不自知，仍舊維持著天真的行為，“孩子們也一伙伙團在墻角做他們的游戲；厭倦了或是同伴失和了，跑去抓住媽媽的衣裙，無意的得到媽媽眼睛的橫視；倘若還不知退避，頭上便是一鑿?！睂懲疗律虾⒆觽兺鏄窌r不同的狀態(tài)，“……有時候跑到沙灘、赤腳的，頭上梳著牛角的，身上穿著彩衣的許許多多的小孩，圍著口里不住唱歌，手里編出種種玩具，兩條腿好像支不住身體而坐在石頭上的小姑娘?！睆U名筆調(diào)自然，揭示并贊美童稚的純真與自由。

在小說的結(jié)尾，李媽因流言蜚語從“神壇”跌落至“沼澤”，許是未經(jīng)雕琢的童心使然，此時仍有部分孩子愿意來到李媽家旁的沙灘，無視舊式的倫理道德而追求內(nèi)心純潔的快樂，這正是廢名對孩童所展現(xiàn)出的童稚美的贊揚。這份不諳世俗倫理的童稚美是脫離于鄉(xiāng)土世俗的超凡存在，是另一種“樂觀”與“神圣”的體現(xiàn)。而這份童稚美構(gòu)成了廢名式美學中有關悲痕淡顯風格的獨特之處，是廢名式美學的重要色彩。

（二）自我理想世界的構(gòu)建與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

1.理想世界的勾勒：著力渲染鄉(xiāng)土閑適寧靜的特點

廢名的作品在精神上蘊含著對陶潛傳統(tǒng)的承繼，他曾回憶自己原來是對政治很熱心的人，然而終于是逃避現(xiàn)實，對歷史上屈原、杜甫的傳統(tǒng)都看不見了，最后躲起來寫小說乃與古代陶潛、李商隱寫詩相似。廢名的作品多是在對鄉(xiāng)野生活的細致描寫中表達超然灑脫的自我追求與安逸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勾勒和諧純真、充滿詩意的自我理想世界。

廢名在《浣衣母》中對自我理想世界的描寫并非平鋪直敘，而是將其對幻想中的古樸和諧詩意世界的追求磨成粉末，灑在字里行間，他寫李媽的居所時只用寥寥幾筆：

這茅草房建筑在沙灘的一個小土坡上，背后是城墻，左是沙灘，右是通到城門的一條大路，前面流著包圍縣城的小河，河的兩岸連著一座石橋。

空間位置的轉(zhuǎn)換介紹簡單卻自然，不僅直觀地將景物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且輕而易舉地描繪出田園鄉(xiāng)野居住環(huán)境的詩情畫意，氣質(zhì)是質(zhì)樸而優(yōu)雅，后文勾勒的簡單而快樂的生活亦以此為背景，奠定了和諧牧歌的自然基調(diào)。

廢名大甩筆墨于渲染鄉(xiāng)土的寧靜與閑適，用鄉(xiāng)土社會的詩意和古樸抹淡物質(zhì)匱乏帶來的單調(diào)衰敗，又如后文通過寫李媽與賣柴的鄉(xiāng)人之間的友好互動，展現(xiàn)出鄉(xiāng)土社會的人情和諧：

賣柴的鄉(xiāng)人歇下?lián)釉跇蝾^一棵柳樹下乘涼，時常意外的得到李媽的一大杯涼茶，他們漸漸也帶點自己田地里產(chǎn)出的豌豆。

廢名展示給讀者的理想世界和諧而美好，在寧靜閑適的牧歌基調(diào)下沖淡了封建鄉(xiāng)土社會暗藏的悲哀，從側(cè)面表達出廢名對閑適純真生活的向往與追求。

楊義先生曾在文章中提到，廢名的小說承繼了陶潛之氣，不同于李白從天上俯視人間，也不同于杜甫從深處剖析人間，廢名小說中字里行間的田園之氣有一種安逸閑適的情調(diào)，正是陶淵明一般的浩然，其詩趣有余，而入世不足。廢名將宗法制的鄉(xiāng)村罩上了詩情畫意與閑適寧靜，正所謂“入世不足”，體現(xiàn)了廢名對理想世界的勾勒與向往。

總而言之，廢名在《浣衣母》中所展現(xiàn)出的田園美是值得稱道的，它能引起讀者對于作品別樣的欣賞興致與審美感受，寧靜溫馨的情調(diào)如同繞梁的余音，回蕩在讀者的腦海久久不散。正如楊義先生所言：“它不是戰(zhàn)斗中的文藝，也不是象牙塔里的文藝，而是樹蔭下閑坐者的文藝?！雹葸@份對和諧理想世界的追求，是廢名式美學的重要體現(xiàn)。

2.《浣衣母》的現(xiàn)實諷刺意義

廢名式美學處處體現(xiàn)著超然飄逸、悲痕淡顯的特點，但文學作品的研究必然離不開時代背景，探究廢名式美學在《浣衣母》中的體現(xiàn)，其現(xiàn)實諷刺意義不可或缺。

《浣衣母》中所蘊藏的現(xiàn)實諷刺意義事實上是基于宗法制社會而產(chǎn)生的，而文中深受宗法制社會迫害的無疑是主人公李媽。從最初李媽被人們“供上神壇”，成為神圣的“公共的母親”，到結(jié)尾因為可畏的流言蜚語而跌落泥沼可以看出，這是廢名對舊式倫理道德的痛恨與批判，他的筆力雖不若魯迅諷刺現(xiàn)實時那般強勁，憤懣之氣如排山倒海一般傾涌而來，卻仍可窺見他對自己筆下人物李媽的嘆惋：傳統(tǒng)道德成為束縛李媽的枷鎖，讓這位慈悲的母親暮氣沉沉，滿是心酸。

四、結(jié)語

《浣衣母》一文充分展示了廢名的行文特點。廢名的筆觸是平淡的、質(zhì)樸的，是輕靈而澄澈、優(yōu)雅而富有詩意的。他的作品中因悲痕淡顯而極具超然飄逸之氣，人物刻畫與審美方式也表達出一種積極的生命態(tài)度與豁達的生命境界?？梢钥隙ǖ卣f，廢名在《浣衣母》中所展示出的廢名式美學對我們思考生命哲學、探索生命意義是大有裨益的。

①胡家祥：《審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頁。

② 朱剛：《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引論第6頁。

③廢名：《廢名短篇小說》，陳建軍編訂，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0—49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⑤ 楊義：《廢名小說的田園風味》，《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2年第1期，第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