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的抗爭與尊嚴
——論《石頭城》人物形象

⊙張盈［揚州大學，江蘇 揚州 225009］

一、引言

房偉對南京抗戰(zhàn)的歷史保持著熱忱關注，繼短篇小說集《獵舌師》出版后，發(fā)表了長篇小說《石頭城》，描繪出一幅大型南京抗戰(zhàn)圖景。《石頭城》以蔣家家族為敘事主線，通過三代人不同的命運縱向展示社會變遷，副線圍繞蔣家家族塑造眾多富有特色的小人物，比如共產黨軍官、日本特務、黑社會、妓女等，橫向描繪南京全民抗戰(zhàn)圖景。小說借助一張全家福介紹蔣家家族人物關系，自然地帶出了各色人物的性格特征。穿黑馬褂的是蔣乾中，他是蔣家第一代人，照片上的他不茍言笑，透著一股剛倔凜然之氣。蔣家第二代分別是蔣坤典、蔣坤安、蔣坤模和蔣坤瑤，他們代表了清末民初之間的人，享受著祖輩父輩的福蔭，養(yǎng)成懶散、中庸的性子。但蔣坤瑤是一個“異類”，她接受了新思想的啟蒙，積極參加街頭演講和募捐，用自己的行動支援抗戰(zhàn)。其中，蔣坤典育有一對兒女，蔣巽豐和蔣巽玉，是蔣家第三代人，他們是全新的一代。蔣家家族作為南京城普通百姓的一個縮影，家族內部的分歧折射出戰(zhàn)爭年代的社會矛盾?？箲?zhàn)前夕，蔣家分成了主戰(zhàn)、主和兩個派別，兩方經常為自己的觀念辯論，吵得不可開交；同時，他們又都是家族的一分子，在民族危難關頭團結一致，共同守衛(wèi)這個家族，這座城市。

除此以外，其他人物主要通過婚姻關系、同盟關系和敵對關系和蔣家家族建立聯(lián)系，由蔣巽豐將一個個人物引出來。柏翠芬、周慧、柳如春、陳菊美、秦小鏡通過婚姻嫁入蔣家，她們悲慘的命運代表著女性在亂世中的艱難處境。她們的結局凄涼，即生存與貞潔的兩難抉擇，要么犧牲貞潔得以生存，要么為了貞潔選擇死亡。這不僅僅是特殊時代下女性面臨的選擇，更是兩千多年來女性有的倫理枷鎖。磨劍社、紅山義勇團中的成員、軍統(tǒng)特務魯大料等人與蔣巽豐是同盟關系，他們身上體現(xiàn)了中國獨有的俠氣、自尊性格，呈現(xiàn)了亂世中個體的頑強、正直性格。喬四、小林春之、大川曹軍等人和蔣巽豐是敵對關系，是日本侵略中國的主力軍和主推手，他們對欲望瘋狂追求，對生命極度冷漠，充分暴露了被軍事化教育扭曲的人性和人性原始的惡。房偉對小人物的刻畫非常細致，其精彩程度不亞于主要人物的塑造。在房偉筆下，這些人物不是獨立個體，而是處在復雜關系網中的活生生的人，他們有自己的思維方式和情感訴求，仿佛真的存在過。

《石頭城》通過建立橫向與縱向坐標，將人物放置于縱橫交錯的社會關系網中，以鮮明的地域特征和文化立場，全景式反映了抗戰(zhàn)時期南京的社會生活圖景。雖然故事是圍繞南京大屠殺展開敘述的，但是作者描寫的中心不在刀光劍影的戰(zhàn)斗現(xiàn)場，也不在運籌制勝的游擊戰(zhàn)，而是表現(xiàn)不同文化碰撞下昭彰的中國文化的尊嚴。在房偉筆下，沒有傳奇式的英雄，而是抗戰(zhàn)時期平凡人的悲歡離合。正是這些普通人勇敢抗爭和團結互助，帶給讀者深深的震撼之感，展現(xiàn)了生命的脆弱與偉大，詮釋了中國文化精神的魅力。

二、多聲部眾聲喧嘩

“眾聲喧嘩”原來是指小說中有不同的聲音——在一個明確的有歷史定位的社會或者時空里面，各種參與這個社會運作的不同階級的成員交匯、互動所發(fā)出來的各種聲音的一種集結。①在《石頭城》里，幾乎每個重要主人公都有他自己的聲音，蔣巽豐帶領磨劍社成員吶喊“‘班超勇士’，勇往直前，獅吼震天”，蔣乾中面對南京陷落嘆息著“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蔣坤安投毒之后吟哦道“軍人殺命，書生誅心，料理獵舌，山河破碎，鬼神不寧，其聲啾啾”。每個人物地位平等，不是一個一個獨立的故事，而是多種線索交織在一起，作者讓他們想其所以然，做其所以做，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展現(xiàn)多樣的中國精神，共同演奏出一曲威武雄壯的抗戰(zhàn)交響樂。

（一）蔣乾中——中國文化的尊嚴

在《石頭城》中，蔣乾中筆墨不多，但卻是非常鮮活的人物形象之一。房偉把大家族中當家老爺?shù)耐?、氣派，和平年代的慈悲、享受文人雅趣，面對民族危難時的承擔，寫得淋漓盡致。戰(zhàn)火將至，政府組織南京保衛(wèi)戰(zhàn)，蔣坤模弄來五張船票想帶父親一家人逃難，但是蔣乾中堅持獨守南京：“我相信，政府能守住?！笔Y乾中須發(fā)皆張，眼中含淚。蔣乾中代表著清朝的士大夫，深受儒家文化熏陶，懷抱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偉大志向，守衛(wèi)著中國文化的氣節(jié)和尊嚴。他流淚，不是哭自己飄絮般的命運，而是哭山河破碎的國家，這一舉動彰顯出中華民族強烈的家國情懷和堅毅的文化品格。蔣乾中作為當家老爺，他能夠在國家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妥善安排所有人，自己獨守蔣家大院，了卻殉國都的愿望。在日本兵闖進蔣家大院的時候，蔣乾中始終挺直脊梁，與日本兵進行口舌之戰(zhàn)。蔣乾中被日本兵刺了一刀，恍惚中看到的中國古人文虛中、陸秀夫、文天祥、史可法、王懿榮等人，象征著他理想的文化性格。透過蔣乾中種種行為，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國存我則存，首都淪陷，我就殉了金陵”的氣節(jié)和品格，以及理性主義的認真和執(zhí)著。

（二）蔣坤安——孝悌之下的中庸

如果說蔣乾中是理想的中國知識分子形象，挺直腰桿直面日本兵的刺刀，那么蔣坤安代表著淪陷區(qū)千萬普通百姓的無奈與痛苦，害怕兇殘蠻橫的日本兵，默默忍受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究其源頭，是因為幾千年來儒家思想的宣傳教化養(yǎng)成了國人隨遇而安的性格，這種中庸的生存之道在和平年代可以安穩(wěn)度過一輩子，但是在亂世就暴露出它的弊端。因為中庸性格帶來的猶豫、延宕，使蔣坤安默默看著日本兵強暴妻子和嫂子卻不敢上前制止，父親尸骨未寒卻不能為其發(fā)喪起靈，心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卻無法付出行動。蔣坤安始終處于理智與情感的矛盾沖突之中，后來加入特務組織，投毒計劃更是令他惴惴不安。房偉把蔣坤安置身于盤根接錯的社會關系網，用家族血脈、倫理綱常、烹飪美食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與糟粕，透視中華民族的靈魂。首先，蔣坤安作為蔣家家族的第二代人，他體現(xiàn)了孝悌文化的深刻涵養(yǎng)：孝敬父親，友愛兄弟姐妹，照顧侄子侄女。哪怕身處亂世，他仍然自覺履行子女的義務，為父親盡一盡孝心，因為孝悌文化早已先天遺傳地融入他的血液之中。其次，蔣坤安身為柳如春的丈夫，他表現(xiàn)了男性權力對女性貞潔的壓控。他目睹柳如春被日本兵強暴以后，不但沒有安慰柳如春，反而將柳如春推遠，并通過燒日元進行羞辱，暗含著父權文化對女性生存需求的壓制。最后，蔣坤安作為一個廚師，對美食事業(yè)有著崇高的信仰，甚至愿意將生命付之于料理。他始終堅守烹飪的尊嚴，面對日本廚師的質問，他冷靜回答：“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盡物之性以表其美于人，是為廚之道?！雹谕ㄟ^蔣坤安這一人物形象，房偉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性格進行了剖析和批判，反映了房偉對傳統(tǒng)文化又愛又恨的矛盾情感。

（三）柳如春——生存與貞節(jié)的抉擇

南京大屠殺，因為性暴力在其中是重要內容，所以也有人稱之為“南京強奸事件”。一些抗戰(zhàn)作品對于戰(zhàn)爭中的性暴力行為，要么一筆帶過不再多說，要么夸大女性的羞恥感，聲淚俱下控訴日本侵略者的罪行。房偉沒有站在道德評判視角講述戰(zhàn)爭中的性暴力事件，而是從人性的角度呈現(xiàn)女性艱難的生存處境和苦難體驗，體現(xiàn)知識分子的人文立場。柳如春是蔣坤安的妻子，是蔣家家族中體面的二奶奶，然而在戰(zhàn)爭年代，她難逃被日本兵強暴的命運。值得注意的是，房偉沒有描寫男性對女性失貞后的勸誡、教化，而是安排了一個誤會產生的矛盾沖突：蔣坤安親眼看見日本兵強暴柳如春，柳如春不但沒有反抗，反而還討好日本兵。蔣坤安感受到男性的自尊被踐踏，故意冷落柳如春，時不時地將日元作為火引子，暗示柳如春的不檢點、不自愛。柳如春不堪其辱，選擇自溺，在臨死前道出了真相，她懷上了蔣坤安的孩子，為了保護孩子的生命，才犧牲尊嚴。由此產生一個嚴肅的問題：孩子的生命和父權的尊嚴，孰輕孰重？傳統(tǒng)封建話語中，如果女性受辱后沒有反抗或者自殺，那么父權文化就會使用各種手段讓她們陷入巨大的羞恥感之中，使女性認為死亡是受辱女性最好的選擇，由此強化規(guī)訓的力量。柳如春自殺背后的原因更為復雜，一方面是因為在蔣坤安的父權文化壓抑下產生絕望，另一方面又是為了對抗這種父權文化選擇有尊嚴的死亡。她說：“日本兵是我引來的，我又是賤貨，早該死了，我害怕，我怕得骨頭都發(fā)抖，我只想活著，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我是臟女人，可坤安你曉得嗎？我懷了你的孩子，我想要和孩子，還有你，一起活下去。現(xiàn)在看來，你根本不需要我們……”③柳如春這番話，揭示了戰(zhàn)爭和父權對女性造成的不可逆轉的心理創(chuàng)傷，給讀者留下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思考空間。

與其他描寫正面戰(zhàn)爭的小說不同，《石頭城》在人物塑造上另辟蹊徑，通過蔣乾中、蔣坤安、柳如春等一系列藝術形象書寫普通人的抗爭和尊嚴，填補了中國抗戰(zhàn)小說人物形象的空白，豐富了文學史的內容。房偉的視角越過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從人性角度關注個體命運，贊美父輩們生命的偉大，向抗戰(zhàn)中的英雄致敬。小說中每個人物享有平等的話語自由和思想自由，他們都參與到故事的敘述中來，共同組織故事，這就造成了一種眾聲喧嘩的敘事態(tài)勢，更好地還原出真實歷史下平凡人的命運和創(chuàng)傷，他們因抗爭而偉大，為尊嚴而殉身，閃耀著不平凡的亮光，猶如顆顆明星點綴在歷史長河中。

三、人物群像的表現(xiàn)方式

房偉的抗戰(zhàn)系列小說為中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提供了一群具有鮮明特色的形象，《石頭城》中房偉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有了新的突破，采取粗與細結合，大與小結合的表現(xiàn)方式，在不斷擴大和縮小的觀察力中提供多元的生命體驗。宏觀方面，小說以蔣巽豐為敘事中心，向外輻射，串起南京城不同身份、不同國家的各色人等，講述南京陷落時期的故事。房偉遵從馬克思提出的“莎士比亞化”人物塑造手法，將人物放置于具體的歷史語境和發(fā)展的社會關系中，通過婚姻關系、同盟關系和敵對關系的多重張力，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發(fā)展歷程和矛盾心理，具有生活的真實性和充分的合理性。微觀方面，小說運用全知視角的第三人稱敘述，直接進入不同歷史人物的復雜心靈，中間穿插著故事中人物的視角敘述，巧妙地依靠人物的意識流動推動情節(jié)的展開。

（一）多重關系構造

小說的敘述焦點蔣巽豐，很好地表現(xiàn)了房偉塑造人物的復雜性格的表現(xiàn)手法及寫作姿態(tài)。蔣巽豐作為蔣家的長房長孫，縱向上繼承了蔣乾中、蔣坤典的精神脈絡，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和犧牲精神，面對敵人的淫威保衛(wèi)自己的尊嚴不受辱沒，遇到同胞有難全力相助。小說第十四章瀕死者怪談中，蔣巽豐化作鬼魂飄蕩在南京城上空，尋找回家的路，見到父親，過去緊緊抱著父親的腿，傾訴戰(zhàn)爭的苦難，見到爺爺，跌跌撞撞撲到爺爺懷里，抒發(fā)內心的悲痛。盡管這是虛構的夢境，卻透露出真切的家庭溫情，折射了作者對傳統(tǒng)文化和家庭倫理的解讀。蔣巽豐作為戰(zhàn)地服務團成員，橫向上連接了南京城內各種行業(yè)各色人等。這些人物主要分成兩個陣營，一類是和蔣巽豐成為同盟關系，如封阿水、魯大料、老姜頭、華子等，他們都與日本人有著血海深仇；一類和蔣巽豐是敵對關系，如喬四、小林春之、大川曹軍、本多大佐等，他們殘忍虐殺中國人，是典型的群丑形象。這些人對蔣巽豐的成長產生了或淺或深的影響，一次又一次目睹同盟戰(zhàn)友的犧牲令蔣巽豐深感生命的脆弱，一次又一次成為敵對勢力的雜役讓蔣巽豐看透人性中的惡魔因素。經過這么多生生死死，蔣巽豐體會到了世事無常、百事不易，從一個整天喊著打打殺殺的頑劣少年轉變?yōu)閷?zhàn)爭充滿厭倦感的后勤軍需。房偉通過描寫橫向縱向社會關系網對蔣巽豐的思想情感的影響，使得蔣巽豐的形象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逐漸構成一個完整、復雜、真實的性格整體。

（二）局部人物視角

為了更好地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房偉有意識地調整敘述視角和觀察能力，深入人物的心靈，讓人物講述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妒^城》中，敘述者處于全知全能的視角，但在一些篇章中采用局部人物視角，將人物的心理活動直接顯露出來，比如第十九章重慶來信，全篇從蔣坤模的視角講述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社會風貌，以及母親、侄女接連病死的故事，使讀者更加直觀地感受到戰(zhàn)爭對普通人造成的身體磨難和心靈創(chuàng)傷。更多的時候，房偉是以全知全能敘事和限知敘事結合起來的手法對每個人物進行刻畫和描寫。比如描述周慧和蔣坤典初遇場景，既有全知視角下對蔣坤典、周慧的動作描寫，也從蔣坤典自身出發(fā)展現(xiàn)的春心萌動的心理描寫，敘述視角的轉換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感，讓讀者更真切地感知人物的所思所想，了解人物性格轉變的緣由。原本蔣坤典不滿于家庭安排的婚姻，不喜歡死氣沉沉、整日吃齋念佛的柏翠芬，但又無法擺脫家庭的束縛，打算就這么渾渾噩噩地活下去，也許哪一天死在戰(zhàn)場上也不一定。偶然一次來到六喜臺，蔣坤典遇到了周慧，聽到周慧關于男女關系的言論，仿佛一下子被雷電擊中，死去的心臟又重新跳動起來。隨后兩人來到奇芳閣聽昆曲《玉堂春》，鏡頭的視野逐漸縮小，從一眾聽客聚焦到蔣坤典和周慧身上，調動觸覺神經，展示蔣坤典內心微妙的情感變化。不僅如此，房偉借助昆曲的文化氛圍烘托，用王景隆和蘇三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層層營造詩意的景象，暗示蔣坤典內心活動和未來命運。倘若僅僅是從敘述者蔣巽豐的視角來看待蔣坤典，他或許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經常喝酒買醉，敷敷衍衍過日子。但是房偉又透過人物的內視角展現(xiàn)精神世界的流動狀態(tài)，從生活的不同側面進行渲染，呈現(xiàn)更加多姿多彩的生命體驗。在蔣坤典身上，不僅有儒家思想影響下的暮氣沉沉，還有體驗戀愛之后真誠的孩子氣，以及面對民族危機時刻頹然赴死等狀態(tài)。傳統(tǒng)的全知視角敘述和局部的人物視角敘述結合的方式，既全面反映了歷史事件的多個側面和復雜性，又深入挖掘了人物的性格、心理，使得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讀《石頭城》，使人想起《四世同堂》。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寫出了抗戰(zhàn)時期北京的社會圖景。老舍更注重表現(xiàn)縱向的思想變遷，而《石頭城》描寫南京抗爭生活，側重橫向人物展覽，全景反映社會生活圖景。值得注意的是，老舍作為一個抗日戰(zhàn)爭親歷者的身份創(chuàng)作《四世同堂》，采取傳統(tǒng)評書的方式塑造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化人物，比如代表老北京市民的祁老人，代表傳統(tǒng)文人的錢默吟，代表中國賢良女性的韻梅，代表漢奸走狗的冠曉荷，等等，這些藝術形象的命運結局起到顯著的宣傳教化作用，鼓舞戰(zhàn)爭時期的中國百姓。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老舍這種符號化人物已經不適應當下的環(huán)境，我們需要對抗日戰(zhàn)爭有更深入的文化思考和更多元的觀念傳達。房偉從后來者的角度描寫戰(zhàn)爭，試圖跳出原有的“控訴罪行”“戲說歷史”的敘事癥候，從文化的角度塑造更貼合歷史真實的人物。房偉從大局觀出發(fā)，將人物放置于不斷變化的社會關系中，把人物從歷史背景帶到具體的生活舞臺上，立體地展示人物形象。與此同時，房偉在幽深的心理世界中不斷探尋新的表現(xiàn)方式，不滿足于單一的敘事視角，采用局部人物視角和文化氛圍烘托進行心理刻畫。作者在對這些藝術形象的精神世界的揭秘和描述，飽含著對南京文化、古典文化造就的理想人格的憧憬和向往。從《獵舌師》到《石頭城》，房偉一直保持著藝術探索的自覺意識，對抗戰(zhàn)題材的敘述方式和心理描寫手法進行了有意義的探索。

四、人物群像的美學價值

一直以來，很多南京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都是采用西方視角講述，而不是以中國人為主體的南京想象。房偉突破了西方視角下“拯救南京”敘事方式，展現(xiàn)以中國人的故事為主題的南京想象，透過中國人的視角聚焦個體的生命體驗，敘述的思想感情和行為邏輯遵循中國人的立場，從而弘揚中國的家國情懷和文化自信，彰顯中國文化的尊嚴。舉例來說，蔣乾中代表著清朝文人，他熱愛國粹，花費十幾年時間，用六種彩墨批注《紅樓夢》。在他看來，《紅樓夢》的文化氣象，正是南京文化精華。蔣乾中守衛(wèi)著士大夫的氣節(jié)和尊嚴，毅然決然“殉國都”，充分體現(xiàn)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中國文化精神。紅山義勇的華子代表著民間忠義文化，他帶領著孤兒們和日軍漢奸交火十幾次，搶了不少軍火和銀圓。后來紅山義勇成員被日軍圍堵，抓去游行，依然保持著人格尊嚴，面向所有中國市民，堅定地說：“日本不撤出中國，戰(zhàn)爭就沒結束，我們還沒投降，南京就不能叫陷落?？傆幸惶?，子孫后代會記住我們，我們在過?！雹苋A子這類民間英雄，他們的“忠”包含著保家為民、殺盡侵略者的愛國情感，“義”強調的是劫富濟貧、濟危扶困的民本思想，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捍衛(wèi)正義的決心和勇敢抗爭的斗志。小說通過塑造蔣乾中、華子等一系列文化人格，在呈現(xiàn)歷史的同時捕捉和召喚創(chuàng)傷記憶，引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促使社會成員共同參與到這份集體記憶的建構中來。

①王德威：《眾聲喧嘩以后：當代小說與敘事倫理——在人民大學的演講》，《當代文壇》2011年第6期，第4頁。

②③④ 房偉：《石頭城》，《十月·長篇小說》2022年第3期，第105頁，第61頁，第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