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白居易詩歌中的女性形象

丁錦

白居易是唐代文學(xué)史上詩作最多的詩人，其中有大量描寫女性的詩歌，上至宮廷后妃，下至底層勞動婦女。從他描寫女性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中唐時期女性的社會生活。本文立足于對白居易詩歌中的女性形象研究，對其詩作中的女性形象進行大致分類和歸納，探索白居易的女性觀和中唐時期的婚姻文化、社會風(fēng)俗，分析白居易描寫女性詩作的意義和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白居易詩歌中的女性形象分類

（一）宮廷女性形象

一院宮墻，深鎖青春。外面的人羨慕宮里的女子擁有精美的服飾、皇帝的寵愛，深宮的女子羨慕平民女子擁有一個完美的家庭。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白居易用鎮(zhèn)靜果敢的目光注視著這些女性，通過這些宮廷女性的哭訴和淚水見證朝廷和社會的變革。

1.寵妃形象

這類女性形象主要是以李夫人和楊貴妃為代表?！独罘蛉恕愤@首詩表面上描寫的是漢代的李夫人，實際借古喻今。李夫人是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去世之后，漢武帝非常傷心，請道士作法為她招魂。這與楊貴妃去世唐玄宗同樣請道士作法形成對比，從而達到勸諫封建帝王的目的，希望君王不要沉迷于美色，要重視國是民生。

楊貴妃是白居易女性詩歌中重點塑造的一位宮廷女性。詩人在《長恨歌》借助史實和自己的想象，把大家一致認為是紅顏禍水的楊貴妃描繪成一個天生麗質(zhì)、忠貞不渝的感人形象?！疤焐愘|(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仨恍Π倜纳鶎m粉黛無顏色。”這些詩句生動地描寫了楊貴妃的姣好容顏和風(fēng)采神韻，她的微微一笑就使六宮其他佳麗黯然失色。唐玄宗想起當(dāng)年和楊貴妃一起跳霓裳羽衣舞的場景，她那憂愁寂寞的臉上掛滿淚痕，猶如春天帶雨的梨花，如何讓人不懷念？

然而，在《上陽白發(fā)人》中楊貴妃就被描寫成一位妒婦。楊貴妃見這位宮女長得漂亮，怕日后分走自己的寵愛，就偷偷把她送去上陽宮，從而開始了這位宮女一輩子獨守空房的凄苦命運。此詩生動地刻畫了一位善妒的寵妃形象，將宮女的失寵和楊貴妃的得寵形成鮮明對比，得寵是建立在后宮女子的痛苦上，有力地控訴了封建后宮制度。

在《胡旋女》中，楊貴妃又被塑造成一位禍國殃民的妖女。“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yǎng)為兒。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边@幾句形象地描寫了楊貴妃姣好的容顏和優(yōu)雅的舞姿，但白居易并未加以贊美，反而稱她為“胡旋女”，并與反賊安祿山相提并論，勸誡君王不要沉迷于美色，多關(guān)注江山社稷與國是民生。

2.失寵后妃和宮女形象

失寵后妃主要以《王昭君二首》《青?！贰墩丫埂贰哆^昭君村》等詩中描寫的王昭君形象為代表。昭君出塞在客觀上對民族團結(jié)和國家和平作出了巨大貢獻，但她也是政治和時代的犧牲品。一般和親女子命運都比較凄慘，雖在青史上留名，卻犧牲了一生的幸福。遠離親友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人生地不熟，表面看起來風(fēng)光無限，實際上命運還不如田間的勞動婦女，而昭君悲劇的根源就是封建社會的最高統(tǒng)治者、宮廷制度的殘酷，以及社會統(tǒng)治的腐敗。

失寵宮女主要以《上陽白發(fā)人》和《后宮詞》這兩首詩中的宮女形象為代表，這類女性往往內(nèi)心是非常壓抑苦悶的，大好的青春都被葬送深宮之中。例如，《上陽白發(fā)人》中那位宮女入宮時年僅十六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歲。孤寂漫長的歲月里，她只能看著深宮的月亮打發(fā)時間?！逗髮m詞》同樣也是描寫了一位只能斜靠著熏籠打發(fā)時間，熬過漫長黑夜的宮女。此詩深刻地譴責(zé)了封建朝廷廣選妃嬪之惡，揭露和指責(zé)封建最高統(tǒng)治者的放蕩、破壞人性，可嘆這些女子的青春全被葬送在這后宮之中。

（二）平民女性形象

1. 勇敢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

這類女性形象主要以《采蓮曲》和《井底引銀瓶》為代表。“菱葉縈波荷飐風(fēng)，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薄恫缮徢访枥L了采蓮女遇見情郎時羞澀的心情，使她天真爛漫的形象躍然紙上?！版嗝窇{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井底引銀瓶》中的這幾句描寫了女子在后院游玩時遇見了心動的男子。她在后院玩弄靠著矮墻的青梅樹的枝丫，看見對方騎著白馬立在垂楊邊上。她一見便心生喜歡，暗想著要結(jié)起雙鬟隨君離去。她那大膽追求愛情的勇敢形象躍然紙上。

2.勞動婦女形象

這類女性形象主要以《觀刈麥》《紅線毯》《繚綾》等詩歌中的勞動婦女為代表。《觀刈麥》中那位婦女在炎炎烈日下拾掉下的禾穗，揭示了安史之亂造成的百姓生活困難、兵役繁重、賦稅沉重的狀況。婦女不僅要帶孩子，還要幫忙干農(nóng)活兒?！犊澗c》描寫了織婦形象，開篇便描寫了織婦們高超的技藝。她們耗費大量心血和精力編織綢緞，編織出的精美綾羅綢緞是這些她們血淚的結(jié)晶。然而，昭陽舞女卻隨意揮霍這些綢緞，肆意踐踏這些織婦的心血和尊嚴，深刻地暴露了封建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沖突。織婦的勞動是多么令人心酸，而封建統(tǒng)治者只知貪圖享樂，不顧百姓的疾苦。

（三）歌姬藝人形象

這類女性是封建社會唯一能經(jīng)濟獨立的女性，但社會地位非常低，一旦容顏褪去就沒有任何價值。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基本上與這類女性無緣。

《琵琶行》中，琵琶女技藝高超，一首曲子彈畢，令樂師都十分贊嘆，收到的紅綃不計其數(shù)。然而，年歲漸長，美人遲暮，容顏褪去，漸漸聽她唱曲的人也越來越少，她只能嫁給一個商人做妻子。無奈商人重視利益，不太在乎別離，只留下她孤身江口守空船。此詩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會中被侮辱和損害的樂伎、藝人的悲慘命運。

二、白居易女性詩中的女性觀

（一）同情普通勞動婦女

白居易在《觀刈麥》中描寫了一個普通勞動婦女在炎炎烈日下盯著火辣的太陽，抱著孩子用破筐撿起路上遺下的麥穗?！凹姨镙敹惐M，拾此充饑腸”，批判了封建租稅制度。《紅線毯》開篇的“紅線毯，擇繭繰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染為紅線紅于藍”，描寫了織婦們技藝高超和制作過程的辛苦。太守為了討好上位者，命令織婦們翻新花樣。然而，織成這一匹小小的紅線毯需花費千兩絲線。此詩強烈控訴統(tǒng)治者不體恤民生疾苦，不同情普通勞動婦女，只顧貪圖享樂。

（二）批判封建后宮制度

白居易在《上陽白發(fā)人》和《后宮詞》中都描寫了一位深宮之中遭受冷落的宮女。她們在少女的時候被送進宮，身上承擔(dān)了振興家族的責(zé)任。然而，還未等君王見面，她們就已經(jīng)被寵妃發(fā)配去了冷宮；或者容顏還未老去，君王就將她們遺忘。漫漫長夜里，她們只能和墻為伴，或者看著天上的月亮圓缺反復(fù)來打發(fā)時間，大好的青春年華被葬送在深宮之中。這與楊貴妃、李夫人等寵妃形象形成鮮明對比。這反差極大的兩種現(xiàn)象深深地控訴了封建社會統(tǒng)治者選盡天下女子當(dāng)嬪妃的荒唐。詩人同情這些后宮女性的悲慘遭遇，批判封建統(tǒng)治者的荒淫無道。

（三）控訴封建婚姻制度

白居易在《議婚》中談到了中唐的婚姻風(fēng)俗?；橐鲆v求門當(dāng)戶對，貧富階層不同很難結(jié)合通婚。人們結(jié)婚更多的是考慮功利性，婚姻能帶來什么好處和利益，而不是兩情相悅。有錢有勢之人用錢財去攀緣門第，鞏固其社會地位。富家女子根本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婚姻，而貧家女子等到二十多歲都沒有男子來求娶；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上門求娶，但隔天又變卦，這也是詩人借詩歌對自己不能和心愛之人相守結(jié)婚的一種控訴。白居易在符離老家時有一青梅竹馬的玩伴湘靈，他曾多次向母親表達了自己想娶湘靈的心愿，但被母親以不門當(dāng)戶對為由拒絕了。

古代封建婚姻中的男女雙方必須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個人不能擁有自主選擇的權(quán)利，即使自己做主定終身也會被人看不起。例如，《井底引銀瓶》開篇寫青年男女大膽追求自主戀愛，敢于私奔；后來，女子到了男子家里，公婆一直將她當(dāng)妾室對待，最后不得不發(fā)出感慨：“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親許人！”婚姻必須通過父母安排、明媒正娶才能被社會承認，自由戀愛的結(jié)果是女子只能作妾，最后落得被迫分離、無處可歸的悲慘結(jié)局。詩人深刻地控訴了當(dāng)時婚姻的功利性，個人的自主選擇被忽視。

三、白居易女性詩的意義

（一）中唐婚姻生活與文化的展現(xiàn)

中唐的婚姻風(fēng)俗嫁娶必須鞏固社會地位，須聽從父母的意見，忽略個人的自主戀愛和婚姻選擇權(quán)?！毒滓y瓶》這首詩雖贊揚了女子敢于私奔、挑戰(zhàn)封建禮教的勇氣，但私奔后不受公婆待見?；橐龅酶改竿?，明媒正娶才能被社會承認，私奔只能做妾，最后只能落得“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的悲慘結(jié)局。

即使是有合法婚姻地位的女性也仍然擺脫不了被男性遺棄的命運，如《母別子》和《婦人苦》都談到女子婚后容顏褪去，男子喜新厭舊，女子處于被拋棄的地位的事實。男性在社會中占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女子處于從屬地位?！胺蛴性偃⒅x，婦無二適之文?！保ā秲x禮》）不平等的婚姻制度，使這些女性沒有話語權(quán)，沒有什么地位可言，一旦被丈夫拋棄就陷入悲慘的境況。

（二）社會政治問題的反映

白居易在《七德舞》中贊揚太宗時期將三千宮女放出宮的愛民品德，希望統(tǒng)治者能發(fā)揚這種傳統(tǒng)。詩人同情后宮女子的悲慘遭遇，為這些女性爭取能夠享受自由的權(quán)利。有些女性遠離父母、親人，在入宮之后一生都沒有見過君王，美好的青春全部被葬送在深宮之中。詩人深刻地批判了當(dāng)時黑暗的后宮制度。這腐敗的宮女制度給當(dāng)時的宮廷女性帶來了巨大的痛苦。詩人在《觀刈麥》中塑造的那位勞動婦女形象，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繁重的苛捐雜稅給百姓帶來的苦難，使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独m(xù)古詩十首》中的征婦思歸形象反映了當(dāng)時征兵制度給百姓帶來的苦難。戰(zhàn)爭不僅給國家經(jīng)濟帶來巨大的破壞，更讓許多家庭承受生死離別之痛。

（三）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

白居易的詩歌為后世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具有啟迪和引導(dǎo)作用，特別是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后世戲曲小說的繁榮?！杜眯小窞轳R致遠的《青衫淚》提供了文學(xué)素材?！肚嗌罍I》主要講述了白居易與裴興奴相戀，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后，愛情受阻，后幾經(jīng)波折智斗奸商劉一，最終二人團圓的喜劇結(jié)局的故事?！毒滓y瓶》中的“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為元代戲曲家白樸創(chuàng)作《墻頭馬上》提供了素材，在白居易詩歌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最后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式結(jié)局反抗封建禮教的勝利，一反之前的悲劇結(jié)尾?！堕L恨歌》中的“春風(fēng)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為白樸的《梧桐雨》提供了較好的藍本?！段嗤┯辍方杼菩?、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反映國破家亡的遺恨、世事無常、物是人非的滄桑。另外，《長恨歌》中的“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也為洪昇創(chuàng)作《長生殿》提供了借鑒?！堕L生殿》借興亡之感，抒發(fā)離合之情，與《長恨歌》《梧桐雨》的悲劇式結(jié)局不同，《長生殿》增添了“情悔”這一出，最終是二人共登仙界，在月宮中團圓，永為夫婦的喜劇式結(jié)局。

白居易描寫女性的詩歌展現(xiàn)了中唐時期獨特的女性魅力。本文立足于白居易的這些描寫女性的詩歌，對其進行了初步整理和研究，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發(fā)掘不同的內(nèi)容和問題，并可以從新的角度關(guān)注中唐時期的女性，以推動白居易研究的發(fā)展，唐代詩歌研究的進步。在女性文學(xué)興起的當(dāng)下時代，白居易描寫女性的詩歌的研究也具有借鑒和指導(dǎo)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