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窗
跑跟前猛地震一下,他打個激靈,揉揉水漬漬的眼睛, 訕訕地說:“我這耳朵越來越沉了?!背?,是個有意思的詞。嬸子愛串門兒,坐我家櫻桃樹下就動不了窩,我媽叫她“屁股沉”。大叔喝多了倒地拽不起來,姑姑怒道:“這死嘟嚕爛沉的?!贝蟠筛纂缢岵藟镜矫凹?,壓上大青石,一夜沉下去了,都實打實的沉。
耳朵怎么沉?這里是個修辭。好比耳道是拐彎的深井,滿滿登登的水,細微響聲也波動不已, 世界青翠欲滴。可盡頭一旦裂縫,小水滴滲漏,聲音就隨之一點點沉了。老人器官衰退,才易耳沉,煩惱的是我年紀還輕,卻也耳沉嚴重了。
我自小聽力弱, 父親說罪魁禍首是鏈霉素。我患了肺結核,只有鏈霉素能克,不然我十二歲就與世長辭了。我喜愛的醫(yī)生作家契訶夫就死于肺結核,“櫻桃花開了,但花園里還有點冷, 是春天早晨的寒意”,死前一年,他還寫劇本《櫻桃園》,我聞到一聲聲咳里, 櫻桃枝顫顫甩出那股子不甘的寒意,背后冷颼颼。我就幸運,鏈霉素早已問世,且從西方來到我的村鎮(zhèn)。
我媽說我是凍病的。家里人口多,大點的女孩就出去找宿,姐姐和奶奶做伴,我找女孩的家。一群小姑娘在河邊大月下唱歌,興盡歸家,二娘早鋪好了炕。蓋她家被子,摟她家姐姐豐腴的身體,淘騰點悄悄話。冬天兩人扯一條被子蓋不嚴, 后背常有一道縫,冷氣一夜夜?jié)撨M身體,吹我成“慢支”。那些衣不蔽體的孩童拖著大鼻涕泡戧著風跑屁事沒有,還是我偏瘦免疫力差,結核桿菌就見縫插嘴了。
我卻以為是林黛玉誘導的。看越劇《紅樓夢》電影,王文娟弱柳扶風呢噥葬花的樣子實在刻骨。我在課本空白處畫下諸多林妹妹,鶯鶯燕燕窗下,對著千桿竹一面咳血一面苦吟“碾冰為土玉為盆”,那三分白的魂魄穿過時空,感染到我了。
都以為肺結核無治,我不怕,我爸是醫(yī)生。有個頭疼腦熱食欲不振,拿過手來擼一擼,三棱針快刺十宣穴,一針一擠血珠,撐開十指如梅花,一會兒工夫來神了。那日父親鎮(zhèn)上回來,單只給我買了一個油酥燒餅,以往從來都是給弟弟買。我受寵若驚,掰開幾瓣分出去了。隆冬又給我買一條長圍巾,火焰紅,全村唯一,我圍上照鏡子,艷,辛棄疾“點火櫻桃”是也。
我的病成了村莊熱議, 同學老師也都熱情起來:“好生養(yǎng)著,想吃啥多吃點?!碧澪倚乃疾煌胳`,還覺得美。初冬全校去深山撿柴,偌大的校園就我一個慢慢踱步,空蕩蕩好不難受, 忽聽前排辦公室隱隱有二胡聲,頓弓森森,浪弓細細。
我那時耳朵實在好, 浮溜溜蕩著感知細胞,那些絲微的顫音、最輕巧的揉弦,都拐彎抹角一個音符不落地傳向了我。我蹭近些,是男音樂教師獨坐臺階上,落日涂抹他一臉悲戚的水紋, 山川萬里都在一抽一拉中,我即便不甚懂,睫毛也漫上淚珠。
是《二泉映月》。一個盲人遺世獨立的傾訴,那是耳朵里的遠近泉聲,耳朵里的月光風暴。
我覺得今后再難感受到這么細膩的樂音了。我的病發(fā)作厲害。夜間盜汗,突然被褥精濕了。三四點鐘倚著炕梢被垛假寐,兩個臉蛋漸漸躥上火苗。只要咳上第一口,就會連續(xù)咳下去,憋得抻脖子踢腿的,就怕有人看著有人捶背。這都是干擾,都別理我,我自會尋個空隙奪出一口氣來, 再努力地咳,幾通咳后,嗓門有碎玻璃渣刺著,火一樣烤炙。
一天一片雷米封外,主打鏈霉素。父親知道需要打多長時間, 兩個臀位針眼密而有序,不亂扎,深淺合宜。推水快慢適度,不至積滯水腫出現硬核。我的屁股始終光滑柔軟,但天天挨扎,書包一走一貼屁股,還是會疼,提醒我是個病人,也提醒我,聽力正在損壞的路上。
三個月后透視,肺部鈣化,我早已是健康的女生,在櫻花樹下念書了。同時鏈霉素對我耳蝸神經的損害也出現了, 我被冠以“耳沉”之名。鏈霉素自然承擔了罵名,但罪魁不應該是肺結核, 禍首不應該是冬夜闖入身體的冷風嗎?
幸好我耳沉似乎不那么嚴重, 春天的鳥鳴,夏日蝗蟲振翅颯颯的微響,初秋向晚的蛩聲,冬雪壓枝咯咯的動搖我都聽得真。耳蝸神經的傷害止于初級階段, 而且保持了很多年,我早忘了鏈霉素,忘了天長日久的磨損不可修補。
我一邊縫著櫻花桌布,一邊手機聽《紅樓夢》寶黛間那點天真爛漫事, 音量杠杠的, 隔一年調到最大音量卻仍感覺聲音十分小。我認定聽筒壞了, 換了手機音還是低,開始抱怨質量不行。開抽油煙機做飯,轟轟聲低下幾度,以為機器壞了要換。人與我說話見我不理,說我傲嬌,我歸結為太專注于某事。直到我挪跟前去仍不知說啥,才意識到,耳朵,出問題了。
我決定查一下,看能否拯救我的聽覺。我坐在密閉的小屋里,戴了測定儀,檢測不同頻率下聽力損傷程度, 醫(yī)生在門外操控著。初時,耳朵里一片死寂的沙灘,忽而冒出春筍尖尖,漸探出枝頭,窸窸窣窣,唧唧飛蟲,又花繁葉茂鳥鳴喧喧,耳朵有強烈刺痛感。
是耳道變形了,因長期感受不到弱音,感知功能始終不被觸發(fā), 相關結構自動退化了。多年的侵傷,終于在更年期前累積成了風暴,帶著團團混音跌下深澗,聽力呈現斷崖式下降。無藥可打撈聲音,損傷不可逆轉, 還會繼續(xù), 我的耳道終會成為一口枯井,布滿蒿草石頭的廢墟。
春寒里的櫻桃花氣無辜地拱我的耳朵,擺蕩著肺結核的苦、契訶夫的痛與鏈霉素的大刀闊斧。契訶夫沉寂了,他的文字仍在聆聽世界,和小小的我的沮喪。多少美妙的聲音集體打包出門,不再重返,我失去的何止半個自然界。夜深時,我嘗試傾聽體內的聲音:以拇指按壓耳孔,同時握緊拳頭傾聽肌肉奮力做功的轟鳴。它們還在,還很有力,頑強地頡頏著身體的枯萎。
我想依賴助聽器, 世界將完整歸還給我。但遠遠不夠,它只是微型放大器,得先感應到聲音才有放大可信。出去吃酒,我刻意調大音量, 但左右與我私語, 仍然聽不清,只得尷尬應一聲埋頭干飯。而在嘈雜的會場,它又嘯叫到污染程度,我被整蒙了。
我悲傷地看到,我拯救不了耳朵,其實也拯救不了靈魂,假如我還能鍥而不舍,只能說我天性如此:不能打倒,就去承受。我先生不客氣地給我取個外號:“小聾女”。我近視,他依據“半瞎”給我取名“半夏”,蠻好。小聾女聯想到李若彤,也妙,我不介意耳道成為古墓, 有一對碧玉般的人靜靜祭奠我失落的花園。
耳朵蔫了,人也蔫了。我本是多么生機勃勃的人哪。索性不出去,大隱隱于市,就散漫書圈里,書里有全部的宇宙。噪音聽得多束縛也多,聽得少就不分心,少說話少惹是非,是另一種自由與放縱。
住鄉(xiāng)下, 我姑娘說:“我姥家晚上屋里屋外嘎嘎呀呀,各種聲響,害怕得睡不著?!备乓蚶戏孔咏锹涠鄸|西多,又守著后梁,夜晚貓頭鷹叫蟲子叫,耗子叫野貓叫,還有莫名的嘁嘁喳喳異響。我聽不清就覺得“山虛水深,萬籟蕭蕭”。真的“萬籟俱寂”是沒有的,自然的音響異常豐富。母親呼嚕聲重,忽地睜開眼說:“下雨了?!蹦呐聣糁?,微塵落地也逃不過她的神經抓捕。我支棱耳朵,只聞到了雨氣撲上菜地、窗欞,郁郁地裹挾了我。
聽力弱而致嗅覺靈敏嗎? 聲音轉個彎就找不見, 可是拐幾個屋角窗戶透的一絲風,就蛇一樣爬過來咬住我的腳趾,就讓我打噴嚏。身體紙糊面捏的,愈加敏感。
轉念想,即使耳聰,想不聽的聲音也可以聽不見,不該聽的事也假裝聽不見??桃舛粒且环N保護。老人摔倒哀叫,滿大街的耳朵都在掙扎,人卻理所當然地怯懦,縮回伸出的手。當世界需要你作出應激時,它自己就會放大分貝,不斷沖擊耳膜,以剛烈的姿態(tài)觸動心靈。
生命自己慣能左沖右突,起伏,是生命的動態(tài)。你在低處凝視,一種力量早在暗處滋涌了。寬闊的一生中,沒有誰能忍住不凋謝,你以為是一個人的征戰(zhàn)史,實際你仍在眾生之間。我在說服自己。西漢楊惲酒后耳熱,擊缶而歌:“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 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 須富貴何時?”奮袖低昂,頓足起舞,快意,其實簡單。
殘存的聽力猶如被砍伐的《櫻桃園》,我不能靜等它荒蕪。要好好聽一場京劇去。京城來了最好的劇院最佳的班底, 演出最愛的劇目《龍鳳呈祥》,我買最好的座位,一個人端端正正看戲。從前在鎮(zhèn)上河灘搭的石頭戲臺,鬧哄哄人往人來,坐硬石頭上看也興味盎然,現在最闊綽的舞臺,新鮮的蟒袍玉帶、鳳冠霞帔,聲音略顯遙遠,仍聽得板板眼眼,悲欣交集。
音樂誠不我欺。新年音樂會,維也納來的樂團,樂聲波光瀲滟,波濤洶涌,從四面八方掃蕩了耳道,野草頑石盡除。雨后竹林搖曳聆風,溪流攀上井臺,江河灌溉大地,我被汩汩滔滔的芬芳沁養(yǎng),心神恁般青翠。少不了要說貝多芬,耳全聾了,月光還亮,春天蔥綠, 天空仍是他的。生命力破殼傾瀉,《命運交響曲》孕育的激情與抗爭,長鳴在人類命運的崎嶇路上。
我在囤積自然的聲音。蜂蝶擾擾攘攘,櫻桃樹又躥新枝,蛞蝓爬過蒼耳葉;要去壺口瀑布讓天上來的咆哮震上幾個時辰,去巫山十二峰浪他幾番朝朝暮暮云雨的吟唱。我的憂傷也透著光亮,即便有一天失去最后的鳥鳴,我的耳朵里藏著往昔,藏著星辰與壓縮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