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痂

胡慕安

涌動。太陽落下，泡沫灰白，在光線消失的地方勾勒海水的輪廓。陽光不再忙著調(diào)節(jié)海上的光線，深藍、碧綠、赭石、淺黃，那些幻化無窮的顏色退場，海的真面目，仿佛只在太陽消失后才會顯露出來。有無數(shù)的河流通向大海，河水流過平原險灘，流過冰雪塵煙，流過風云意氣，流過六道輪回，帶來了陸地上的一切。海是此與彼的總和，是歸宿，也是源頭?，F(xiàn)在，船長也在海里，成為了海的一部分。

很少有人像船長那樣了解香蕉灣的海。他會指著遠處最深的藍色說，看，那片幾千米長的斷崖一直延伸到太平洋。他了解一天潮汐的漲落，了解一條珍鲹的出沒，了解波浪之下洋流的走向和礁石覆蓋的陰暗角落。大海并不是一股腦兒將所有事情都告訴給他的， 天啟神授只出現(xiàn)在對英雄的贊歌之中。頓悟是先驗的，神的選擇總是帶著濃重的命定成分。大海不是這樣的，它深沉而博愛，接納著所有潛水者的到來，而后謹慎地選擇并標記下那個人， 徐徐將水面之下的世界展示給他， 緩慢填充他的記憶，從一隅之地到漫無邊際，等待他熟識、熟知、熟記，熟練地穿越海藻森林，興奮，新奇，疲憊，再周而復(fù)始。船長漸漸看到許多東西， 開始向別人講述那些水面之下的見聞：日出前鉆出沙地捕食獵物的海鰻、深夜里被?？?qū)逐的小丑魚、颶風天在最細處折斷的獅子巖、升水中被螺旋槳打斷雙腿的潛水者、氮醉時割斷呼吸管窒息昏迷的學員……幾乎所有曾在這片海灣存在過的人和事物， 大海都目睹并保留著最完全的記憶。一切該結(jié)束的都在結(jié)束，一切該講述的都在講述，故事中蘊藏著凝固的悲歡。

大海給了船長近乎一切， 如慈父對幼子的溺愛， 除了一艘船——并不是所有叫船長的人都有一艘快艇。他每日在潛店中清點人數(shù)，帶著游客登上潛店的船，航行到一個個潛點。馬達息聲，身后沒有了陸地廣袤， 船只恍如孤島， 身邊除海水外再無其他，世界從一片藍天開始，在腳下的船舷結(jié)束。此時，船長開始進行每一潛的簡報，地形、洋流、魚類、海兔，娓娓道來，就像一本翻開的百科全書，坦率而直接。我有時候覺得這就是大海的聲音， 一種毫無保留的復(fù)述。這是他的工作，他靠這項技能謀生，但沒有人會因為給了小費而輕視船長。海水的包圍之中，他是香蕉灣的摩西，將指引人們在日落之前走出這片海，走出埃及，岸上有牛奶與蜜的等待?！按L是香蕉灣最好的潛導(dǎo)?！蔽也恢挂淮温牭綕撍畾w來的游客對船長這樣評價， 而船長似乎并不在意別人的夸獎，只是沖洗完自己的裝備，認真地在每本潛水日志上簽名蓋章， 然后坐在沙地上看日落，像個剛剛從圣地返回的信徒，脫下僧袍，用祈禱迎接一個絳紫色的黃昏。

日落時潮水升騰， 海灘上的一切重回海的懷抱，說不清是風卷起了海浪，還是海浪裹挾了風。漲潮聲，是特定儀式上的呼嘯歡騰， 每一滴海水都在趕赴神秘的約定之地，這樣的儀式船長已經(jīng)失約幾天了。船長在海中失聯(lián)，那天午間第二潛升水結(jié)束，客人們沒有見到他，船上當然也沒有。驚慌的船老大帶著另一組的潛導(dǎo)下水尋找無果，隨即返回報警。一連數(shù)日，周邊潛店的潛水者紛紛自發(fā)地幫助水警尋找船長的蹤跡，可惜毫無收獲。潛導(dǎo)們都在超負荷潛水，然而海的空間過分遼遠深邃， 多次的尋覓無果后，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焦躁與不甘，升水后異常安靜平和， 甚至會在清洗裝備時對湊過來幫忙的人說一聲感謝。連日來，關(guān)于船長去向的各種可能性間雜生長，人們最終趨向于接受同一種哀傷的結(jié)局。也許是出于默契， 幫助尋找船長的潛水員每天都在減少?！拔覀兊侥抢锶ナ裁匆膊慌瓮??！碑斂傆幸惶炜梢哉业降男拍顒訐u后，每個人都化身成了聶魯達， 坐在海邊吟著詩。

碼頭上， 膚色黝黑的孩子們?nèi)宄扇旱卣旧夏緳跅U，高聲說著聽不懂的方言，一個接一個縱身跳入海中。他們姿態(tài)各異，卻都固執(zhí)地要在落水之前做出標志的動作，或伸展雙臂，或蜷縮雙腿，千奇百怪，怎么落水都可以，沒有理論，沒有技術(shù)，入水時的撲通聲總夾雜著碼頭上的一陣歡呼。在這里，跳水不是為了證明某種身體優(yōu)勢，而是證明跳入海中是行得通的。生活總得繼續(xù)下去，這個世界本就是日新月異的，活著的義務(wù)都包含在一切可行之中。午間，水警宣告了船長失蹤， 從官方層面為整個事件畫上了句點。島上的居民們有了新的談資，他們已經(jīng)不再聊起船長失蹤的事情了。船長成了離鄉(xiāng)日久的尤利西斯， 那些關(guān)于他的記憶都變成了零散的片段， 不刻意提出便不會被想起。忘掉是主觀的，帶有明顯的標記意味，而遺忘的目的是被記憶。漏掉與忘掉不同，遺漏是時間里的永動機，它沒有止境，是累積的結(jié)果，事物無限地在記憶中趨同。時間沙漏似的流逝，漏掉了人們的震撼、驚慌、惋惜、遲疑、篤定、痛苦、悲哀，最終也把船長漏掉。

潛導(dǎo)胡大葉站在潛店前的空地上，她應(yīng)該是在等我。我已經(jīng)將她的裝備沖洗干凈，濕衣洗好晾在風扇房，腳蹼和潛水鏡甩干水珠搭在架子上， 為她做好了明天繼續(xù)潛水的準備。海水涌上來，沒過她的腳，而后又退回去， 循環(huán)往復(fù)的節(jié)奏最終將她與大海在夜色中融為一體。我并沒有向她走去， 沙灘上一團黑乎乎微微發(fā)光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彎下腰，借著手機手電筒的光線， 看見一只水母琥珀色的傘形身軀在海浪的拍打下?lián)u晃出淺淺的沙坑。更大的海浪打來，水母被推著翻了個身，原來，它柔軟的觸手正全力裹緊一只箱鲀， 逃離的本能令箱鲀鼓脹成球， 眼看就要脫離水母的鉗制。生存的競技場上，海浪徒勞地拍打著水母，試圖分開捕獵者與被捕獵者。然而此時任何干擾都會被視為對強者的鞭策，水母始終不愿松開觸手，聽任海沙將它推向離海更遠的地方。固執(zhí)，已經(jīng)將理性思考變?yōu)楦行钥駸?，?quán)衡利弊的天平丟失，無法衡量目的與那些為達成目的而付出的代價，從而將一切犧牲合理化。目的，成了一種感覺，一個巨大而并不存在的輪廓，無比廣袤，只有起點，沒有終點，任何對目的的碰觸都成為對細節(jié)的贅述， 執(zhí)念將它裝扮一番扶上神壇。目的就此成為一種信仰，金錢、名譽、地位、生命……種種有形無形的東西，都是祭品，可以隨時用來獻祭。等祭壇陳設(shè)完畢，最初的目的早已被毀滅，連同所有神圣的東西都被毀滅， 留下執(zhí)念的幽靈狂熱地穿梭。胡大葉伸出腳，用力一踢。撲通——那個琥珀色的球笨拙地畫出一拱曲線，降入海里，被海水瞬間吞沒，留下一個謎底開放的謎題。我不知道水母與箱鲀的各自結(jié)局， 因為較量被胡大葉偶然的介入戛然終止。無從得知的不只是水母與箱鲀的命運，還有船長成謎的去向，無從得知的是整片大海。陸地是陸地，大海是大海，我們于大海的認知僅構(gòu)筑在陸地得到的經(jīng)驗之上。我們創(chuàng)造了鋼鐵與科學、詩歌與藝術(shù)、美酒與宗教，但是我們不曾創(chuàng)造海浪、洋流、礁石、硨磲，不曾創(chuàng)造箱鲀與水母。大海是另一種形態(tài)， 不能被陸地上的認知所定義。大海，就是大海本身，一個迷霧叢生而含義幽深的存在。

胡大葉并不在乎任何結(jié)局， 她帶我前往潛水員們經(jīng)常光顧的小店， 她比水母還要迫切地期待著一頓晚餐。小店裝修得很簡單，海邊的小屋都太相似了，墻壁很厚，窗戶很小。一塊手寫板掛在墻上，靠左側(cè)一排寫著附近幾個潛店和店里潛導(dǎo)們的名字， 每個名字旁邊都有一個小小的數(shù)字——古大陸的風吹到了，又停了下來，傳統(tǒng)繼續(xù)居住在這小店里。賒賬行為本就是古樸的化身，藐視著時間與空間，又或可說救下了古樸，讓它在時代的席卷下幸存。船長的名字還在手寫板上沒有擦去， 筆畫雜亂而粗獷，像只眼睛在黑夜里流淚。不知道胡大葉有沒有看到手寫板上的名字， 她已經(jīng)點好了我們的晚飯。我告訴胡大葉，潛店老板決定明天恢復(fù)營業(yè)， 我希望她能成為我的潛導(dǎo)。她只是稍頓了一下，沒有給我任何回應(yīng)，繼續(xù)低頭吃著一盤炒飯。胡大葉是個環(huán)保主義者，拒絕一切珊瑚礁魚類，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停止聯(lián)想， 而餐桌上的魚都是剛剛和她在海中一起游動過的， 她也早晚會成為海魚的晚餐。我知道這是小概率事件， 不會比她在潛水時發(fā)現(xiàn)平行宇宙可能性更高。人們的確對海鮮少了敬意。弱肉強食刻進了基因里， 人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維持著對物的蔑視，從而獲得一種興奮、一種優(yōu)雅、一種不證自明的優(yōu)越感。

有太多次， 我想向胡大葉打聽船長失蹤的原因， 哪怕是某個能夠指向原因的細枝末節(jié)，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好奇。胡大葉幫我付了晚餐的錢， 說是當作沖洗裝備的感謝。她也順便幫船長把欠賬付清。店員接過錢， 轉(zhuǎn)身擦去手寫板上船長的名字以及那個小小的數(shù)字。那些堅信著永恒的人應(yīng)該來到這個小店， 看著那個名字被店員如此輕巧地擦去。在這里，生命不會比一根馬克筆更沉重， 生命的軌跡是按照筆畫的曲線走完的，甚至來不及為消失做準備。任何痕跡都是過去，都屬于回憶，擦掉，就沒有了。我看著店員，他似乎在我面前抬了抬手，我不確定，生存的本能令我惶恐。“明天，我會告訴民雄把你放到我的組里?！狈謩e時，胡大葉終于回應(yīng)了我。

黑魆魆的海水在黑夜里涌動， 像大地結(jié)出的一道痂。它凝固一切，包括黑暗，接納一切，包括痛苦。船長和水母去向成謎，大海保留著我對他們最后的記憶， 那巨大而廣袤的傷口敞開著，而明天，我就會背起氣瓶潛入它的神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