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器物中所見神獸形象及其文化觀念

【摘要】神獸是中國古代神話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亦是大量出土文物造型的文化原型。它們具有豐富的文化寓意和強大的生命力，對現(xiàn)代社會仍然有著深刻啟示意味。歷史文化遺存中的神獸形象能夠更加直觀的反應出古人塑造形象的文化思維和情感認知。本文以陜西境內現(xiàn)存古代文化遺存為參照，針對其神獸紋飾的藝術風格、文化思維、關懷意識等方面進行一系列的探索和研究，以期為當下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新性轉化提供一條新的思路。

【關鍵詞】神獸；形象塑造；文化思維；關懷意識

【中圖分類號】J5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9-009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9.028

一、中國古代器物中的神獸形象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神獸形象是豐富的，體現(xiàn)出古人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和浪漫的幻想精神。但他們的想象并未止步于此，在大量出土文物中有諸多類似于神獸形象的器物。這些形象并未在典籍和神話中得到記載，但其仍舊具有極強的藝術審美性和深廣的歷史意蘊內涵，涌動著古人變幻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在考古學中，神獸既包括典籍和神話傳說中記載的神獸，又包括這些沒有記載但所見于出土文物的虛幻動物形象。例如：“鉤喙有角蹄動物母題牌飾，此母題中的虛幻動物宜用‘有角神獸命名。這種虛幻動物有兩大特點：一是集合了多種動物的特征于一身，二是在多分支的角端和尾端 都飾以鉤喙有耳的猛禽頭?！盵1]從考古學的角度出發(fā)，虛幻動物又是神獸的一種。再如，歐亞草原的動物風格藝術中的虛幻性的動物形象以現(xiàn)實中的動物為原形，通過對真實動物的變形以及移植組合別的動物特征，創(chuàng)造出新的、想象中的動物形象。[2]任何形象，都必然跟相貌和形狀相聯(lián)系，都應該以相貌和形狀為起點，都必須追求給人們留下具體的視覺生動性；形象是同類事物的與本質相一致的感覺表象。[3]這些虛幻動物形象與古代神話中塑造的神獸形象相類似，兩者都有著異乎尋常的外觀，它們的視覺形象都帶給人以奇異神秘的觀感。本質上，這些形象都是古人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體現(xiàn)，寄寓著古人的愿景與關懷。

二、神獸形象構建的文化思維

古人在創(chuàng)拓一個神獸形象時有著相通的無意識的共同的思維方式。觀察此類神獸形象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虛幻的動物形象是多種文化元素的結合的產物。但這并非簡單元素拼合或是純審美式的創(chuàng)作，而是遵循兩條基本原則：求“善”的實用態(tài)度，追求對稱統(tǒng)一與協(xié)調呼應的審美形式。

（一）實用態(tài)度

古人在創(chuàng)制這些神獸形象時，會采取一種元素拼合的方式。他們從過往和當下的經驗中尋找多種文化元素，根據(jù)作器者需要和訴求將這些元素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整合起來成為一個新的形象。人們選取這些文化元素，根據(jù)自我需要和訴求將這些元素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整合的過程，實則反映出古人求“善”的實用思維。

人們往往試圖通過塑造這些神獸形象，來實現(xiàn)對某種現(xiàn)實目的的精神超越。何家村窖藏中出土的鎏金飛廉紋六曲銀盤中的飛廉，是由唐朝工匠所拓造出的。飛廉來源于《山海經》，亦稱作“蜚廉”。此形象由獨角、獸頭、鳥身、雙翼、大尾、馬蹄等元素組合而成。飛廉是中國神話中的風神，寄寓著人們對于氣候天時的祝禱。人們在創(chuàng)造飛廉的形象時為它加上“馬蹄”，這是將長風萬里的速度具象化的體現(xiàn)?！半p翼”是唐代金銀器裝飾紋樣中的常見元素，飛獅、翼馬、翼鹿等動物形象帶都有雙翼。唐代道教盛行，人們將羽化成仙的期許寄托在“雙翼”之上，所以形象便被賦予了祥瑞神圣的含義。

形象成為貫通現(xiàn)實世界和神話世界的媒介。人類想要生存，就要明白如何利用環(huán)境來供給自我，這是人類原始的思維的發(fā)端。人們接觸自然界的萬物，但還不能十分清晰地區(qū)分人和物之間、物和物之間、現(xiàn)實事物和夢中事物之間等的差異，并認為萬物之間沒有不可打破的界限，并且通過互相滲透成為一個共同體。[4]于是神話便誕生了，神獸則作為一種媒介，人們通過這些形象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以達成某種愿景和目的。古人自然地沿襲運用了這種思維方式，他們有著一個預先設定好的目的，或是祭祀，或是權力、抑或求生慰死。于是他們找到一種媒介，一種形象塑造的方式以見于意，來達成他們愿景與期許。同時，人們的愿景、情感、想象必須依附于神獸形象才得以彰顯，這會使得此類形象具有藝術思維的特質。所以神獸形象的創(chuàng)造就必然同時兼具實用性和藝術性兩種思維模式。

（二）審美態(tài)度

神獸形象的藝術性思維則體現(xiàn)在古人對于文化元素的組合方式上。古人創(chuàng)制的形象往往是對稱統(tǒng)一、協(xié)調呼應的，這是根植在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模式之中的。人們在運用這些法則時，實則是處于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狀態(tài)。不只是神獸形象的創(chuàng)造，這種“對稱統(tǒng)一、協(xié)調呼應”的思維方式涵蓋了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水器、食器、酒器，大到房屋、宮室、墓葬，人們很難在其中找出不相對稱、不加呼應的構形。在神獸的創(chuàng)造上，古人仍舊運用著這種思維模式。這些神獸形象或和諧對稱而莊嚴神秘，或靈活呼應而優(yōu)美協(xié)調，都極具藝術美感。

日己觥，是出土于陜西扶風齊家村青銅器窖藏的一件西周晚期青銅器。它的整個器身及其花紋完全以對稱的形式呈現(xiàn)。日己觥由多種文化元素匯聚而成，左右對稱。各元素間相互呼應，以雙柱角夔龍頭為主體兼有長尾鳳鳥在側，一條大魚尾和獸頭在后，主體部分還有饕餮紋。這些文化元素集合了古人對于天空、大地、海洋的神奇幻想，展現(xiàn)出他們對于天空、大地、海洋的認知；饕餮紋則繼承了部分商的文化特點，增強了整體形象的莊嚴感和神秘感。

金怪獸是多種動物的集合體，林沄先生將其稱之為“有角神獸”，是一個虛構的動物形象并未在典籍中有所記載。這個神獸形象：身似羊、嘴似鷹、角似鹿（并非鹿角，其上還有夔龍紋等）、蝎形尾，四蹄立于花瓣形托座上，非實用器，是漢代匈奴族首領帽上的冠飾。它明顯打破了對稱統(tǒng)一的審美規(guī)則，但其造型優(yōu)美奇特，有著很強的審美沖擊力。角與蝎尾相互呼應，整體抱成環(huán)形更顯飄逸和奇特，尤其體現(xiàn)古人對于協(xié)調呼應的審美追求。

三、神獸形象背后的關懷意識

古代神獸形象的創(chuàng)造不是無端的，它們必然會被賦予某種意義。思維與形象之下實則還存在著“關懷”的問題。神獸形象的塑造本質上是一種回應現(xiàn)實社會和人生終極問題的方式。這些神獸形象“存在某種情感的傾向性，也許這種傾向性并不明顯，然而在整個藝術品美學效果上確是不容忽視的”。[5]這種情感傾向是作器者思想情感和內在訴求的表達。這些質樸情感和真實的訴求成為形象塑造的最重要推動力量，賦予了形象真正的意蘊和價值。古人在形象的塑造中，有著異常豐富的對于自我與世界的關懷。他們考慮生死與終極的問題，思考倫理與律法、政權與天下。他們思索著這些龐大的命題，并最終將自我最真實感受呈現(xiàn)在自己所形構的形象上。所以神獸形象是古人思維方式的具象呈現(xiàn)，是先民們揮灑創(chuàng)造力的文化產物。

（一）探索精神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國古代最為常見的神獸形象。它們不僅常見于古代建筑材料之中，還見于古代墓葬壁畫之上，在禮器、實用器上也大量可見。這類形象起源于初民對于天地四方、現(xiàn)實人生的追問，直接反映出人們對于宇宙和生命探索精神。

四神的起源和中國原始的星辰崇拜有直接關聯(lián)。上古人類通過仰望天空把群星分割為若干個組團，并賦以人、物或神靈的形象，這也是我國天文學上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古代中國擁有四時分明的自然環(huán)境，所以人們很早就將南方的星群幻想為一個鳥形，后謂之朱雀；而東方的一些星辰幻想為一條龍，后謂之青龍；西方的一些星體幻想為一只老虎形象，又稱為白虎；而北方的一些星體幻想為龜蛇形象，后謂之玄武。在理論闡發(fā)中，四神被分別配有四種不同的顏色，代表著四個不同方位，并與二十八宿形成固定的配合。[6]這是人們將有限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對于宇宙的探索之中，將自我對于時空的認知和想象加諸神獸形象之上。

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于五行學說盛行，四象也被配色成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兩漢時期，四象演化成為道教所信奉的神靈，故而四象也被稱為四靈。漢代的工匠將四神形象鑄造在瓦當之上，他們相信這種“四神瓦當”會起到鎮(zhèn)宅辟邪的功效。至此，古代神獸形象與宗教思想緊密結合，而宗教化所則指向對于生命終極問題的探索。

（二）生死觀念

鎮(zhèn)墓獸常見于古代墓葬之中。人們將鎮(zhèn)墓獸安放在墓室中，認為這樣會起到辟邪和佑護死者安寧的作用。鎮(zhèn)墓獸源于古代的方向神，被認為是山川之精怪，南北朝時期演變成人面獸身和獸面獸身的兇猛怪獸，看上去似人非人、似獸非獸，造型奇特，兇猛威嚴。玄武的形象同樣大量出現(xiàn)在古代墓葬中，工匠們將玄武圖繪制在墓室中用來表示方位，同時人們認為這種神獸可以驅邪避穢，甚至起到引渡靈魂的作用。起初，玄武就是烏龜，后來含義擴大了。先民們認為冥界在北方，所以玄武又成了北方神；又因神龜之壽，玄武就成了長生不老的象征。玄武不僅代表北方、水德、黑色、顓頊、玄冥等，還具有一項極為重要的功能，即起始、孕育，這也是其為“玄”的含義。[6]而冥世說，即認為人死后靈魂會在另外一個世界中永世存活下去。[7]死亡是結束更是開始，這些墓葬中的神獸形象寄寓著古人對于亡靈世界的終極想象，寄托著先民對于死亡這個龐大命題的思考與關懷，體現(xiàn)了古人“事死如視生”的生死觀念。

（三）權利倫理

饕餮的形象則展現(xiàn)了人們對于政權問題的思考與關懷?！镑吟选豹焻柾溃菑娬{正面率和對稱性的藝術化獸面綜合圖像，有神靈般的乳釘式巨眼，有傳承的固定形式。[8]饕餮紋吸收了良渚文化中獠牙口、介字冠、 雙鳥、 旋目等文化紋飾元素，又兼具龍山時代的神面紋的整體形式特征，并最終形成了統(tǒng)一的形式。這一形式的饕餮紋繼承著一種遙遠的“神圣性”。饕餮紋往往給人一種神秘詭譎感受，其形象往往出現(xiàn)在禮器之上，最常見的是青銅器中的鼎，例如出土于陜西省禮泉縣商代晚期的饕餮紋鼎。這些青銅器上的饕餮紋蘊含著商代先民對于政權的認知。神面紋、饕餮紋反映的無疑是初民精神領域的內容， 是“神圣”的。[9]人們將饕餮紋鑄造在代表權力的鼎上，將饕餮的神秘詭譎的色彩加諸王權，從而外化成一種權力的威懾。這成為上層文化精英延續(xù)“神圣性”的一種形式，是當時君權神授思想的體現(xiàn)。

（四）律法倫理

獬豸的形象則凸顯出古人對于律法與倫理的問題的關懷。從西漢中期開始，神異思潮日益凸顯，獨角獸器物、圖像也開始出現(xiàn)，為東漢獬豸神判觀念的構造提供了思想基礎。[10]傳說獬豸擁有很高的智慧，能辨是非曲直、識善惡忠奸，當它發(fā)現(xiàn)有奸邪之人，就會用角將他觸倒，后吞食下肚。于是，獬豸便成為司法公正的象征。《后漢書·輿服下》記載：“獬豸神羊，能別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為冠。”[11]楚王代表著現(xiàn)世的權威，神獸為楚王所獲，因而論證了王權被賦予司法解釋權的合理性。而另一方面，獬豸又代表著民間對權威的司法公正的要求和企盼?！懂愇镏尽酚涊d：“東北荒中有獸名獬豸，一角，性忠，見人斗則觸不直者，聞人論則咋不正者?！盵12]這兩種分別代表宮廷與民間的對于律法相對立的觀念，就這樣被巧妙地結合在同一個神獸形象之上。

面對天地山川、世相百態(tài)、現(xiàn)實人生，古人不斷思索并試圖通過某種方式來解決自己所遇到的問題與困惑。神獸形象的構建便是一種藝術化的解答方式。先民們基于對現(xiàn)實的思考，融合無盡的妙想，最終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令后人嘆為觀止神奇形象。生死、天地、宇宙是始終存在于人類社會的基本命題。

四、結語

我國出土文物中有豐富的獸樣圖飾，主要為神獸，常見有傳統(tǒng)神獸、虛構動物兩種紋樣類別，并與文學中的藝術形象有所交叉。古人對神獸的形象構建在方式上遵循求“善”的實用態(tài)度與對稱統(tǒng)一、協(xié)調呼應的審美形式兩種基本原則，并進行元素拼合，以達成審美欣賞、寄寓愿景的目的。神獸形象本質上表現(xiàn)的是古人對于現(xiàn)實和終極問題的關懷，代表古人對自然、生死、倫理、律法、“道”之思索，并形構為文本、器皿中的形象。古人對神獸的轉化方式或可為當下創(chuàng)意 設計與形象構建提供了思路。針對當下文化形象同質化、去意義化的不良隱患，設計者們需明確設計目的，以充分的知識積累和思考探究開展設計，仔細考量元素選擇，思維與形象互為表里，以創(chuàng)新的作品回應當下的社會呼喚，為本就承載豐富文化意義的神獸形象賦予現(xiàn)代形象意義，從而實現(xiàn)優(yōu)秀文化的傳承與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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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欣怡，女，漢族，陜西西安人，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漢語言文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2019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