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華
一九七四年,我媽得了一場病。
家里有了病人,出出進進的人突然多起來。村里的女人們不是拿著三五個紅皮兒雞蛋,就是包著熱乎乎的面豆兒。
田嫂,家里就一只母雞下蛋,別嫌少。
田嬸,面豆兒里杵了雞蛋,脆得很。
也有拿著一朵白菜和幾個蘿卜來的,說著一些吉祥祝福的話。
生活節(jié)奏一下變了,只要是晴天,我媽肯定是坐在我爸繃了幾條帆布的馬扎上,箍著頭巾曬太陽。我爸自覺承擔了家務活兒,我也不敢調皮搗蛋了。我家的五朵金花在大姐兒的召集下,不折不扣從娘家趕來,開了一個娘子軍會,按時按刻給家里送干糧,讓我們一家人吃上了現(xiàn)成飯。
我爸說,還是養(yǎng)女兒好呀!女兒是爸媽的小棉襖。我爸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自愧不如地起了嘴。
每當這時候,我媽媽的臉上洋溢著陽光,好像她在這個家里的存在和偉大,全在于她的五個丫環(huán)一樣聽話的女兒,全然不考慮我這個當兒子的感受。
夜里,我媽跟我爸說話。
我這病啥時候是個好,盡給一家人添麻煩,還欠著一莊子的人情。
大夫說了,三個月后就會好起來的。
一家人沒人做飯,我著急。
急不得,跌打損傷還要一百天,何況這是手術呢!
正月十五剛過,隊長來到我家。他說,今年你來守隊里的菜園子吧。
我爸謙虛地說,不好吧,村里人說閑話咋辦?往年都是七老八十的老漢們輪著守園子,給半個工,我才五十出頭,咋能享受這般清福呢?
隊長說,情況特殊,村里誰都知道,你的女人動了手術,你一邊守菜園子,一邊操心女人,這是合情合理的,我跟村里的幾個頭頭腦腦已經(jīng)碰過頭了。再說了,你務勞菜園子比別人有經(jīng)驗。幾分地的自留地,就讓村里的十幾號人穿上了翻毛皮鞋,這九畝地,還不讓村里人添上自行車和縫紉機呀!你就不要推辭了,社員們也是這個想法。
隊長坐在我家的炕頭上,說,九畝地,西瓜用多大的沙子,辣椒用細沙還是豆沙,你說了算,我讓社員們早作準備。
夜里,我爸在一張煙盒紙上寫好豆沙、細沙、綿沙的清單,早上就交給了隊長。隊長接過清單瞧了一眼說,咋沒有種西瓜的大沙呢?
大沙費力費工,就用豆沙,鋪厚一些,同樣能保墑。
行吧,就照你說的來。
往日里,洗衣做飯煨炕,都是我媽任勞任怨的事情,她是知道女人該做女人的事的。手術后的我媽,干不了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活也干不了家務,可憐兮兮地像個小女人一樣依賴我爸了,她的生活就剩下坐在馬扎上安安靜靜曬太陽,看太陽紅艷艷地從東山朝氣蓬勃爬上來,朗照了整個村子,看太陽紅霞朵朵從西山疲疲沓沓落下去,炊煙裊裊里彌漫出縷縷五谷的香氣。太陽落下去之后,我媽還要固執(zhí)地坐上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陽光是流進母親身體的牛奶,也是靈丹妙藥。太陽公公真靈,我媽蒼白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她可以做一些掃地抹桌子的事情了。
聽說我媽動了手術,外公從三十里外的淺山坡頭來到我家,背著一褡褳杵了青油的焜鍋。外公一看我媽的體色還不錯,給我爸說,干脆把鍋碗瓢盆搬到菜園子吧。
外公的話正合我爸的想法。
外公天生就是一個建筑師,他手里的瓦刀和泥鏟運用自如。他用手腕撐著碩大的泥鏟,把長長的把柄頂在腋窩里,掂起來放下去,掂起來又放下去,反反復復幾下,把草泥調成他滿意的濕度和黏度,“嘩”一下抹在墻上,那麻利干凈的動作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爸不無吃驚地說,大,你的手藝是在哪里學的?
外公說,六零年在新疆當氓流學的。
當氓流還能學得一門手藝,我對外公高超的手藝羨慕極了,就是不得要領。
我爸和泥,外公當大工,盤了一個鍋灶,修了一個豬圈,挖了一個小窯窩,搭了一個雞兒架。外公還在瓜棚門口泥了一個土臺,放上去一塊平整的石板,成了一張簡單的桌子。
外公的一雙手好像就是為勞動而生的,他一刻也不閑,在豬圈里搭了幾根木棍,上面蓋了一片油毛氈,氈上面架上了一束束從地頭上砍來的白刺、黃刺、貓兒刺,他在圈墻上用白灰畫了三個架子車輪子大的圓圈,說是擋狼的。
我爸說,就三個白圈圈,能擋住狼嗎?
外公說,如果寫上字,就更管用了。
我爸在外公的指導下專心寫字。每個白圈里寫了一個“狼”字。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道,不會吧,前些年鬧過狼,這幾年不見了,許多夾腦都生銹了。
外公說,你不懂,那是因為村子里的圈墻都搭在莊廓里,莊廓太高了,進來容易,出去難,狼不敢冒險。再說了,狼怕人,才不敢來。這里離村子比較遠,狼在很遠的山溝里就能聞到豬的氣味,什么時候吃全在于它的胃口。
修好了豬圈,外公說,還是有一面火炕好,天陰下雨就不怕涼了。于是,我爸和外公又盤了一面火炕。
這天中午,太陽暖和得很。我媽麻利地下得炕來,看得出她的病明顯有了好轉,她給外公烙了兩張黃蔥蔥的“狗澆尿”油餅餅。
廚房里,“嗞嗞啦啦”的沸油響得脆。就在香味無孔不入誘惑我貪婪的鼻翼,把我弄得口水嘰嘰直流時,我爸一把將我拉在一邊,一臉嚴肅地囑咐道,聽著,“狗澆尿”油餅餅是給外爺吃的,外爺在炕上吃饃的時候,千萬不要像餓死鬼一樣守在門口張望,等他吃剩了再吃。
我已經(jīng)多半年沒有吃過“狗澆尿”油餅餅了,你想,就我的臭毛病,能隨便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嗎?我說,“爸,若是外爺全吃光了呢?”
“就沒有你的份!
你給外爺說一聲,給我留一塊行不行?
不行!你給老子乖乖滾一邊去!你不要以為你是家里的奶尕子,就不聽話,這是我跟你媽的決定,跟外爺沒有一點關系。
爸,老師說了,要尊老愛幼,你只尊老,而不愛幼,這是不對的。
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說,對不對,還輪不到你指點。
我從門縫里望一眼行不行?就一眼?
不行,要守規(guī)矩!”
我爸的規(guī)矩就是多,我把嘴蹲成一個油葫蘆,也沒有改變我爸的規(guī)矩。到底是自己的親爹呀,我媽的動作也太麻利了,話還沒有說完,就給我爸發(fā)出了讓外公吃饃的信號。
我爸把一碟熱氣騰騰的“狗澆尿”從廚房里遮遮掩掩端了出來。我想,我爸給我走個后門兒,就偷偷給我一小塊,外公怎么會知道呢?我爸不僅沒有給我,還用兇狠的眼神叮囑我。我依稀聽見我爸端著碟子走出廚房門口時,沸騰的青油還在“狗澆尿”油餅餅上發(fā)出嘰嘰的聲響,像莊稼拔節(jié),又像鳥兒唱歌,我的肚子里一陣兵荒馬亂。一股沖天的香氣讓我有些眩暈,我抿了一下貪婪的嘴唇,咽下噙了很久的口水。
不是我不聽話,是我的肚子跟我作對。不是我缺少教養(yǎng),是“狗澆尿”太誘人了。
外公吃完了一塊又一塊,吃得已經(jīng)所剩無幾。咋辦呢?再不做出點引人注目的舉動來,眼看外公就吃光了。我從門縫里瞧得真切,那棱角分明油漉漉黃蔥蔥的“狗澆尿”只剩最后一塊了。比我還要著急的是我家的花貓,它望著外公蠕動的嘴巴,叫了好幾回悠長動情的“貓咪”,都沒有打動外公的心。它終于明白坐在炕上的這個老頭是個貪婪的老頭,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它的兩只前爪虎視眈眈搭在炕桌上,充滿了貪婪的欲望,“貓——咪——”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凄叫。
外公“嘰——”地喝了一口茶,打了一個悠長的飽嗝,把他舒服得像個騰云駕霧的神仙。我在想,外公一定是吃飽了,剩下的一塊無論如何歸我了。不料,外公喝下去第二口茶,食欲未盡,他舔了一下牙縫,結結實實給了貓咪一巴掌,有點兒吃力地踮起屁股把手向碟子又一次伸了過去。
我的循循善誘的爸媽呀,我的為人師表的老師呀,你們千遍萬遍給我講過孔融讓梨的故事,但這會兒,不是我不懂規(guī)矩,不聽長輩的話,都是我的肚子不爭氣,都是外公實在太那個了。再說了,老師也經(jīng)常給我們講尊老愛幼的事情,在這個家里,我難道不算幼崽!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哇”地一聲大哭,一個箭步?jīng)_進去,喊了一聲“外爺!”我?guī)е恍┬U不講理的神情站在外公面前,滿腔的委屈和眼淚奪眶而出。
外公受了驚嚇,慌亂之中,顫抖的手把碟子弄得發(fā)出慌亂的響聲,差點從炕桌上弄下來。他的臉色先是窘迫,然后是羞愧,再然后是大怒。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吃獨食的真相,把最后一塊“狗澆尿”給了我,大聲喝道,人有大小,嘴沒大小,你們兩口子咋這樣做事呢?外公安慰道,男子漢怎么會輕易流淚呢?把眼淚擦干凈,都是外爺做得不對。
我爸氣沖沖走進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不由分說吼道,我給你咋說的,你就是不聽!我爸氣狠狠地還想把我怎么樣,外公毫不客氣,一把推開我爸,說,是我們大人的不對,咋怪娃呢!你給我走開!
我爸乖乖松開手。
那個下午的太陽有點寂寞,我爸和外公在生產(chǎn)隊的菜園里做活兒,我爸背著外公對我進行了更加嚴厲的懲罰,把我鎖在家里,說,寫檢查,寫不夠兩頁不算數(shù)。我寫呀,寫呀,不知道我錯在哪里,就寫了許多毛主席語錄,最后寫了幾句最高指示,才把兩頁紙寫滿。
第二天天剛亮,外公又不聲不響回去了。外公把來時的褡褳搭在肩上,抹著我的小鏟頭說,娃兒,你沒有錯,錯在外爺身上。等著吧,外爺弄一頭小豬回來。
外公沒有食言,回來時,褡褳里鼓鼓囊囊的,一頭裝著一頭吱吱叫的奶劁豬崽,黑油油的毛發(fā),紅色的小嘴巴上有一塊銅錢大的黑疤,不停地拱著褡褳。外公一邊敲打著豬槽,一邊發(fā)出“嘍嘍——嘍嘍——”的叫聲。外公剛到豬圈門口,奶劁豬崽就急不可待地從褡褳里蹦出來。外公說,是個小吃貨,一定能長出好膘來。褡褳的一頭悄無聲息,我跑過去一瞧,是五只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灰兔,可愛極了。
外公說,喜歡嗎?
我摸了摸毛茸茸的綢緞一樣光滑的皮毛,點了點頭。
外公從肥大的褲兜里左一下右一下,變戲法似的摸出兩個吊針瓶子,滿滿的,是清油。在那個干部職工一個月只供應二兩青油的年代,這兩瓶青油的突然出現(xiàn),無疑是一個大事件。我媽的神情有點慌亂,急忙解下圍裙,包住了兩個吊針瓶子,像攥著兩顆一觸即發(fā)的手榴彈,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適。
外公說,怕啥?又不是偷來的!他以命令的口氣對我媽說,快去,燙兩個“狗澆尿”!
我媽說,昨天剛燙的。
外公毫不客氣地說,昨天是給我燙的,今天給娃兒燙,讓娃兒囊囊兒吃一頓,人有大小,嘴沒大小!
我媽攥著兩個吊針瓶子還在猶豫,她的目光不時探詢著我爸的態(tài)度。外公說,咋的,在你們家里就不聽我的話了?
外公轉過身來,朝我笑了笑。一抹淡紅色的夕陽掛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像極了塑在山神廟里的神佛。
我高興極了,像我爸這種連生產(chǎn)隊隊長都不敢收拾的人,外公不收拾他又有誰能收拾他呢!我幸災樂禍,扭著屁股,唱起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飄飄春來到。”
我媽乖乖生著了火。麥草燃燒的氣味格外誘人,菜園子的園房里冒起了一股裊裊白煙,香噴噴,濕漉漉。菜園子里,已見零零星星的綠苗了,依稀聽得長高鳥在“長高——長高”叫。外公在園房門口一邊曬太陽,一邊自信地哼唱著:
日頭日頭快出來,
給我的外孫兒烙個油饃饃。
你吃著,我曬著,
陽洼旮旯里種菜著。
點上蘿卜枕頭大,
點上西瓜比斗大。
荒花茓秧都滾開,
菜瓜南瓜滾著來。
雖然外公的歌謠有點拗口,有點畫餅充饑的意味,但還是讓我在等待吃“狗澆尿”的過程中,忘了饑餓。
外公在豬槽里撒了一碗麩皮,奶劁豬崽的嘴巴拱得起勁,霸道地從豬槽的一頭跳到另一頭。我家的小狗花花叫得歡,不是嗅一下外公的鞋,就是扯一下我的褲腳。菜園子生機勃勃,雞鳴狗吠,豬羊一個也不怠慢。菜園子離家有半里地,但很快就有了一種家的氣氛。
有一天,隊長來了。隊長說,真把菜園子當家了。
我爸說,女人的病怕一時半會好不了,只能以園為家了。
只要你把心放在菜園子里,我就放心了。臨走時,隊長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土地一點也不虧待人,過了芒種,菜園子就開始養(yǎng)人了,女人的病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是呀!我爸說,托你的福。
我爸的菜園子是我們村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的水澆地。
隊長說,這是七里莊頂呱呱的地,你得給我種好了。
我爸說,你把心放在教場里。你抓你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我抓我的小副業(yè)。
立夏后,白天一天比一天長。高遠干凈的藍天下,菜園里,細長的田壟一當一當,一格一格,把青碧的田地切成了規(guī)則的棋盤。
從學?;貋恚业母杏X好像那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爸在菜園子門口的鐵絲上有板有眼地晾曬衣服。我媽一天到晚是閑著的,她披著衣服像個貴婦人似的安靜地坐在門口的馬扎上。她挽起右邊的褲腿,一邊嗦啰嗦啰搓著納鞋底兒的麻線,一邊忘情地注視著我爸起伏的背影,一種幸福感在她的臉蛋上時不時地泛動,好像立秋后紅艷艷的楸子。她的臉頰上洋溢著兩朵粉紅色紅暈,好像三月里的桃花,這是如今的女人們腮幫上久已失傳但又無法再現(xiàn)的一種羞澀,也是那時十歲的我似乎明白其實不明白的一種特定的色彩。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那種淳樸、干凈的自然的色彩來。因為所有的女人臉上都擦了一層厚厚的千篇一律的脂粉,不是珍珠霜,就是人參粉,散發(fā)著難聞的化學氣味,就算我的眼睛是老鷹的眼睛,也無法看穿。
我爸晾曬的是我媽淺紅色的內褲,因為做了手術,還殘留著淡淡的紫紅色的血跡,像是欲開未開的石榴。我爸先抖了幾下,濺起的水珠放射出五光十色來,好像我平時吹出的肥皂泡泡。他用牙齒咬住了一條褲腿,把另外一條褲腿用手捋直了,然后把兩個褲腿有板有眼地折疊在一塊兒,又抖了幾下,兩條褲腿就變成了一條整齊的褲腿了。最后搭在鐵絲上,夾上了自己制作的大拇指頭大的木夾子。然后勾著頭,在自己制作的木盆里很認真地淘洗著我媽的內衣。
我媽說,放點青鹽吧。大夫說了,青鹽殺菌消毒。
我爸從一個羊頭大的瓦罐里搓出一撮青鹽,捻了進去。
我媽說,有點少,再放一點吧。
我爸一點也不嫌煩,又放進去了一些,完全聽從我媽輕聲細語的擺布。
外公顯然是看見了,裝著沒看見。他在不遠處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打了一個很不滿意的哼聲,表示對我媽的譴責。
我媽瞧了外公一眼,自言自語道,又不是我讓他做的,他要逞能,我也沒辦法。
外公終于發(fā)話了。你這丫頭,咋這樣說話呢?
我躲藏在看守園子的“人”字形棚房后面,偷偷看著我爸的一舉一動。心想,爸呀,你一個大男人,也有落難的時候呀。我爸的背影佝僂著,彎成了一個半圓的鐵環(huán),在夕陽里緩緩變大變粗,好像一棵閱盡人間春色和飽經(jīng)風霜的老樹。木盆里的水“嗆啷嗆啷”響著,好像我在滾鐵環(huán)時發(fā)出來的聲音,從菜園子的刀豆架上一直傳到霧氣騰騰的空中。
接下來,我爸要曬的是我媽的褲頭,這是我爸從來沒有做過的活兒。
我媽難為情地說,我的內褲怎么讓你洗呢,我來洗吧。
我爸說,大夫說了,你在半年里不能用涼水。一旦落下病根,我可擔當不起。
我媽不好意思地說,娃的外爺在吶,不好看。搭在瓜棚里,又不急著穿,慢慢晾干吧。
我爸沒有吱聲。他低著頭,撅著有點兒遲鈍的屁股,同樣很細致地把已經(jīng)褪了色的褲頭擰了擰,抖了抖,套在他自己制作的木頭晾衣架上,挪了挪褲頭。他固執(zhí)地讓疙疙瘩瘩的褲頭在晾衣架上端正起來,順暢起來。晾衣架隨風旋轉起來,在鐵絲上輕輕滾動,發(fā)出吱吱的聲響。透徹的陽光里,五光十色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發(fā)出噗嚕噗嚕的聲音。木匠出身的我爸,做啥都講究規(guī)矩、對稱和好看。
我媽說,對了對了,把個內褲弄那么好看干啥!
我爸說,不急,馬上就本分了。
我悄悄走過去,在我媽的耳根里吹了一口氣,說,媽,你的臉咋這么紅?
我媽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太陽曬得唄!
我媽扯謊,也不看看她的兒子是誰。我說,媽,不會吧?
我媽說了一聲滾,我就滾開了。
我趴在兔窩邊看兔子吃草。兔子吃草是沒有聲音的,就是啃著特別愛吃的紅蘿卜,也是沒有聲音的。有一天,已經(jīng)學會了挖土打洞的兔子突然忙碌起來,挖得非???,前腳一抓,后腳一踢,不到半天,就挖出一個二尺深的偏洞來。后來就把干草和樹葉銜到洞里去了,再后來,就用嘴巴拔自己身上的毛,筑成一個窩的形狀。有一只兔子,一條后腿有一大塊已經(jīng)把毛拔光了,露出血紅的肉,但它好像一點也不痛。奇怪了,兔子為什么自傷自殘呢?
我媽說,兔子在打窩,八成是要生小兔子了。
外公說,記著,兔子還沒生小兔子之前,誰也不要喂帶露水的草。
初夏,菜園子成了花園,不同形狀、不同顏色、不同氣味的花相繼開放了。蜜蜂、蝴蝶、蜻蜓、螞蚱、麻雀、喜鵲、火火焰,這是能叫上名字的,還有許多是叫不上名字的。綠色的軟蟲,紅色的軟蟲,黑色的軟蟲,樣樣都有,有殼的蝸牛,無殼的蝸牛,都長著軟乎乎的觸角。蜜蜂有小蜜蜂,有指頭蛋大的黃蜂,它們滿身絨毛,嗡嗡嗡、鬧嚷嚷地飛著,落在花朵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又見異思遷地飛到另一枝花朵上去了,就是不知道把蜜產(chǎn)到什么地方去了。蝴蝶是安靜的,不管飛行的姿勢多么漂亮,都是無聲無息的。蝴蝶最多的是白蝴蝶,但我不大喜歡,我喜歡花蝴蝶和紅蝴蝶。捉住了,就款款夾在課本里。最喜歡的是有大人們巴掌大的黑蝴蝶,這種蝴蝶稀少,一整天只能看見一二只,落在花朵上的時間太短,我想捉一只,夏天完了,秋天也快完了,連一只也沒有捉到。螞蚱是綠色得多,吱的一聲,跳遠了,看準了落點,撥開草叢,吱的一聲,又跳遠了,更是捉不到。
天空一天比一天朗潤。大片的菜園子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碧的碧,紫的紫,開得如火如荼。
黃瓜鬧嚷嚷開著淡黃色的小花,唯恐落在后面,瓜秧已經(jīng)紛紛攘攘,急不可待地爬上了我爸早就搭好的架。往往在一株上能開出七八朵來,一夜之間就結出許多的小毛刺來。一些花短而粗,顏色凝重,過個二天三天,掛了果。一些花長而細,顏色輕飄,過個五天六天,風輕輕一吹就落了,只留下一個枯萎的禿樁。我爸蹲在地頭上,瞧了瞧那些落下的花,生氣地說,驢球日的,謊花。我爸帶著(臟話)的時候,一臉的不高興,好像有人當頭對面欺騙了他似的。
我問我爸,爸,啥叫謊花?
還用問?就是不掛果的花唄!
我第一次知道,漂亮的花也會說謊。我爸蹲在菜園里,指著一個個黃色的花朵,哪些是掛果的花,哪些是謊花。
這一年,從端午節(jié)開始,菜園子里的辣椒、茄子、西紅柿、豆角和扯秧的菜瓜,就不定期地分給社員們。好像每過七八天,就能分一次。社員們見了我爸沒有一個不熱情打招呼的,嘴巴甜蜜蜜的,他們吃了新鮮蔬菜,好像都是我爸的功勞。我爸從王鐵匠家里偷偷打了一把鍘刀,從初夏到秋末,菜園子周圍就有了曬不完的東西,新鮮的苦苦菜、苜蓿、香豆、紅花,水靈靈的綠頭蘿卜、蔥頭、大蒜、菜瓜片等琳瑯滿目。
有一天,王鐵匠來到菜園子,他說,這把鍘刀還好使吧,你看看,菜園子快趕上蔬菜加工廠了。隊里選你當園子家,算是一百個選對了。
我爸說,你打的鍘刀好使得很,越使越利,根本就不用磨。
王鐵匠勾著頭朝園房里瞧了一眼說,沒有其他人吧?沒人我坐一會兒。
我爸心領神會,把事情弄得特別圓滿。他在背簍里摘了兩個菜瓜,三個南瓜,就滿得不能再滿了。我爸覺著欠妥,拿來一個大背簍,又添進去兩個南瓜,上面塞了鼓鼓囊囊的豬草說,走時背回去。
王鐵匠瞧著地頭上的哈密瓜,抿了一下嘴唇,說,哈密瓜也該熟了吧,能不能嘗一個?
我爸說,你是知道的,這東西香味太大,能香兩里遠哩!只能看一看,聞一聞,你還沒走到家里,村里就會立馬傳開的。
是呀!不吃就不吃!王鐵匠說,砸了你的飯碗咋行呢。
我爸有點抱歉地說,為了大家的事情,還得多承擔呀!
早晨是被鳥兒的叫聲弄醒的。菜園子周圍的鳥兒比往年多了五成。野雞、尕拉雞從山上的荊棘里飛到川里,從地頭上大大咧咧走到地中心吃蟲子,好像多年前跟家雞就是朋友關系。野雞三三兩兩,羽毛好看,叫聲不好聽,踱著堅挺的步子,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尕拉雞成群結隊,羽毛灰突突的,跟土的顏色一模一樣,“咕?!緡!钡慕新曄聒澤冢牪灰娐曇魰r,偶得一見,一旦聽見其聲,就是看不見它的蹤影。馬雞有三個野雞那么大,高昂著頭,發(fā)出“咣——咣——”的叫聲,只見過一回。往年很少看見的金絲鳥、火火焰從一塊地飛到另一塊地,有一種指頭蛋大的鳥兒我從未見過。我問外公,外公也說不上名字,但他知道,這種在空中飛翔的鳥能耐非凡,能逮住空中飛行的蟲子。
外公知道要曬許多東西,把菜園子周圍的雜草割得光光鮮鮮,有三面炕那么大。
月牙像吊在秧上的菜瓜,一天天見長,中秋節(jié)快要到了。不知今年的中秋節(jié)會怎樣過。
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吃肉了,一想起肉的滋味,我就時不時地流口水,打噴嚏。
外公說,沒精打采的,是不是感冒了?
我說,是想肉了。
外公說,不急不急。
我每天起個大早,在上學之前總是蹲在兔子窩旁,不停地把兔子最愛吃的兔兒草和白菜扔進去。兔子厚墩墩的嘴巴不停地咀嚼著。兔子一天天見長,長得圓嘟嘟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吃肉。
外公在一塊甜菜地里拔草。他一邊拔一邊說,這是灰條,這是刺桔,這是苦苦彎,這是黃黃拉,必須得拔掉。
我問外公,為什么要拔掉呢?
是雜草,就得拔掉,不然甜菜就長不大。
這一年,外公好像在我們家坐定了。有一天早晨,喜鵲叫得歡快,我媽的茶杯里被茶水浸透的茶葉全都沉了底,幾棵粗大的茶稈立得挺拔。我媽搖晃了一下茶杯,還是立得挺拔,她以肯定的口氣說,家里要來親戚了。
我媽料事如神。中午,舅舅和舅母牽著一頭毛驢來接外公。
外公說,你們回吧,我要把這茬莊稼收拾領干才能回去。
舅舅說,快到鉸羊毛的時候了。
外公說,我鉸了一輩子,鉸不動了,也該輪到你鉸了。
舅舅說,我鉸不好,你可不能罵。
外公說,一回生,二回熟,今年鉸不好,明年不就鉸好了嘛!
舅舅說,我是怕你在姐姐家住得太久,讓村里人說我們小兩口對你不孝順。
外公說,誰說了老人在姑娘家坐就不孝順了?孝順不孝順是我們爺兒們的事,關別人屁事!
舅舅和舅母說不過外公,走了。
我媽說,大,要不你回去,鉸了羊毛再回來吧。
外公沒有吱聲。
外公好像知道了我的小心思,他給豬崽和小白兔喂過草后,把裝大白菜和兔兒草的背簍高高掛起來,掛到我無法夠著的一棵碗口粗的榆樹的枝杈上,說,莫急莫急,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十八年,急了會把兔子脹壞的。
其實,外公的這個舉動是隔靴搔癢,我背過外公放了一條板凳,就滿滿地夠著了,給兔子扔了白菜,又扔了兔兒草。兔子吃得起勁。外公一點也不生氣。
我問外公,外爺,什么時候吃肉?
想吃肉呀!外公抹了一下我的小鏟頭說,莫急莫急,快了快了。
外公說得快了是多長呢!月亮已經(jīng)圓了幾回了得是正月還是臘月?我等呀等呀!七里莊山坡里的羊肥嘟嘟的,眼看就走不動了。馬號里的牲口屁股一個比一個圓碩,快要浸出油了。麥子開鐮了,連二茬白菜都長到一拃長了,就是等不到吃肉的日子。
立秋不久,就有了微不足道的水霜。水霜看著像一顆顆晶瑩的露珠,但有一股寒氣。霜氣越來越重,菜園子里的蔬菜已經(jīng)給社員們分得差不多了,少得已經(jīng)像黎明前的星星,而哈密瓜、西瓜、南瓜和扯秧的菜瓜這些晚秋的瓜果,才開始相繼成熟。經(jīng)霜的葉子也像年邁的外公,不論怎樣強打著精神頭,也無法掩飾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來的慘敗跡象。這時候,碩大的果實無法抑制喜悅的心情,在陽光下亮堂堂的。尤其是那些搭在陽光充足的地壟上的南瓜,比篩子還大,女人們使出渾身的力氣,才能抱起來。五保戶王家奶奶踮著小腳見人就說,牛馬年好種田,今年是牛年,不得了呀,看見了吧,菜園子里長出了比篩子還大的南瓜!
隊長說,王家奶奶,早早把你的腿腳練好了,我要把最大的南瓜分給你,就怕你半道上抱不動了。
王家奶奶是七里莊最后一個小腳,她狠勁蹾了兩下她的錐子一樣的腳,好像她的小腳多么有力。
我爸在地壟上摘下一顆金黃色的南瓜說,王家奶奶,這顆南瓜你能抱起來,就抱回家去吧!
噢喲喲,這哪里是南瓜,這不是八月十五晚上的月亮嗎?這顆南瓜真的歸我?
我爸看了一眼隊長說,真的,隊長就站在這,咋會假呢?
隊長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豐收在望的微笑。
王家奶奶于是就抱了起來。
隊長說,你真會做人。
我爸說,七里莊誰不知道她是五保戶,我替你保了,誰也不會說啥的。
王家奶奶走下地壟,走過了七里場。一路上緩了三次,才把這顆南瓜抱到家里。
我爸每天天剛亮就從炕上爬起來。起來后,扣著一頂草帽鉆在瓜地里,不停地做著只有他才心知肚明的一些記號。記錄著哪個瓜熟了,哪個瓜還半生不熟。熟了的,他就在肥大的瓜葉上拴上細細的毛線繩,綁一個雞蛋大的石頭,蓋得嚴嚴實實,怕瓜長開口子,讓蜜蜂和蝴蝶們作亂。
我爸在務勞自留地時,早就跟棉紡廠的伙食管理員建立了牢固的供求關系,這回不是袖筒里偷偷摸摸比畫,因為是名正言順的集體經(jīng)濟,算不了投機倒把,就大大咧咧做上了生意。
伙食管理員是個河南人,說話攪著舌頭,但我爸完全能聽得懂他的話。他為了讓職工吃上新鮮菜,一點也不嫌麻煩,幾乎每天蹬著一輛軍綠色的人力三輪車來拉菜。車把上,“嘚嗒——嘚嗒——”的響鈴一響,喊一聲“七里莊的,裝菜嘍!”我爸就從園房里探出頭來,說聲“來嘍,來嘍。”就立馬揭開已經(jīng)摘好的蓋在瓜蔬上的柳枝和豬草?;锸彻芾韱T在我爸的小本子上記上多少斤、多少錢,簽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名兒,摁了一個紅手印兒,給我爸招一下手,滿載而歸。
我爸說了幾次,可以不摁紅手印兒,但伙食管理員公事公辦,每次還是摁了紅手印兒。我爸乘機把一個早就裝好了蔬菜的袋子塞進車廂里,說,走好啦。
這一年,隊里年終結賬時,結了3816塊,這是個天文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也只有隊長、記工員老扁頭和我爸知道。隊長也做了特別的交代,他說,這事就我們三人知道,千萬不能聲張,對外的口徑是381 塊。要不,明年我們隊的菜園子肯定要取消。
如果說我爸的一生有什么讓人值得回味的事情,那么那一年就算最輝煌了。如果隊長的一生有什么值得榮耀的話,一定跟那年菜園子意想不到的收入有關,因為那一年,他榮升為七里莊革委會副主任。隊長高興,對我爸說,你來當隊長吧?我爸好像對當官沒有一點欲望,他說,還是你一肩挑好,我給你湊個手兒,你說咋干我就咋干。
隊長說,皇上兼?zhèn)€二廣總督的官,這不合適吧?
我爸說,為了把社員們的日子搞好,有啥不合適?
外公起得晚一些,他要在露水和霜氣走了之后才能起來。起來后,抽一鍋煙,咳嗽一會兒,就下地去了。外公的勞動經(jīng)驗總是比我爸還要豐富一些,尤其是一些細小的環(huán)節(jié)。他說,露水和霜氣重的草是有毒的,羊吃了會生病,兔子更不能吃,吃了會流產(chǎn)。外公一有空閑,就磨鐮刀。
我說,外爺,您怎么啥時候都磨鐮刀?
外公說,這是莊稼人的本分,夏天的鐮刀子,冬天的糞杈子,莊稼人的鐮刀就是解放軍的槍桿子。
外公割草回來了。我知道,外公每天上午要割三背簍草,一背簍是給豬的,一背簍是給羊的,一背簍是給兔子的,動物們各有各的草。外公是養(yǎng)殖的好手,這一點連我爸都深信不疑,由于外公家居住的地方地廣人稀,草山好,又靠近森林,最好的時候,家里養(yǎng)了十二只羊,八只綿羊,四只山羊,我家鋪的兩條白氈就是外公的杰作。我穿的毛襪子也是外公織的,梁頭上,還掛著兩個籃球大的毛線團,在我們家里到處都有外公的貢獻。
外公把最后一背簍草不慌不忙鍘碎了放在豬槽里,蹲在網(wǎng)了幾道鐵絲的木柵欄門口,在奶劁豬身上結結實實擰了一把,掐著手指上筋骨突出的骨節(jié)自言自語道,才喂了六個月,長得快呀,臘月年根差不多能宰一百來斤肉哩!外公的臉上洋溢著豐收可望的喜悅,他把最嫩最好吃的寬瓣瓣兔兒草一一挑選出來,給了兔子們。五只兔子已經(jīng)變成十二只兔子了。兔子豎著兩只通紅的大耳朵,吃出了細碎的聲音。在外公的精心喂養(yǎng)下,兔子已經(jīng)胖得圓嘟嘟的,高高豎起的兩只耳朵紅得透明,脖子跟腰一樣溜圓,毛發(fā)是那樣的油光。
月亮快要圓了。我撐著下巴想呀想呀,離吃肉的日子不遠了吧。
外公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熱乎乎的蜜棗塞在我嘴里,伸出兩根指頭說,快了,快了,已經(jīng)有兩指兒肉了。外公并排伸出兩根指頭在空中比畫著,好像兩塊肥肉橫在我眼前,把我饞得口水直流。
外公一邊鍘豬草,一邊不停地念叨著:
娃兒娃兒你別饞,
過了臘八過小年;
殺豬宰羊過大年,
頓頓吃個肚兒圓。
我媽說,大,快過中秋節(jié)了,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您就歇著吧。
有些耳背的外公稍稍停了一下手里的活,側耳聽了聽,似乎明白了,同樣大聲地說,不要緊的,人要過節(jié),它們也得過節(jié)。
隊長來察看菜園子,還沒走到地頭上,就被哈密瓜濃郁的香氣沖得打出一個突如其來的噴嚏。隊長說,大清早的,是誰在想我呢?
我爸說,是菜園子在想你唄!
隊長說,還有七天就是中秋節(jié),今年的豆沙把社員們的肩膀背爛了,你這個園子家給社員們是咋準備的,能不能讓社員們好好過個節(jié)?
我爸說,你是一隊之長,你咋安排,我就咋準備。
我讓你給社員們宰一頭牛咋樣?
隊長顯然是在開玩笑,我爸笑著說,我又不是放牛的。
隊長披著衣服在地頭上巡視了一圈。我爸說,已經(jīng)八成熟了。哈密瓜今年是頭一回試種的,不多,864 個,只能吃個嘴,聞著可香啦。兩人走走停停,已經(jīng)到了地頭上,我爸說,嘗一個吧。你看看,這一顆已經(jīng)裂開了口子,向你笑呢。
隊長擺了一下手說,不嘗了,免得別人說閑話。
我爸說,已經(jīng)開了口子,不吃,蒼蠅爬上去,就生蛆了。
社員們不會說啥吧?
不會的。
那就嘗一個。于是,噴一下,我爸就把那個開了口子的哈密瓜打開來。整個菜園子都是香的,香得讓隊長和我爸同時打了一個噴嚏,遲遲不敢下口。
我爸說,西瓜2874 個,南瓜6792 個,扯秧的菜瓜還不到摘的時候,等著寒露最合適,但比南瓜多一些,冬天包包子最好。
隊長說,數(shù)字準確嗎?
絕對準確。
寒露還有幾天?
我爸不假思索地說,中秋節(jié)過后第七天就是寒露。
噢,是的,是的。隊長可能是太忙了,他對節(jié)氣沒有我爸敏感,他在我爸的肩膀上狠狠給了一拳頭說,我的媽呀,6792 個南瓜,快頂上半個口糧了。洋芋燉南瓜,若再有點豬油,就更好吃了。隊長抿了一下嘴唇。
我爸說,只要你把豬崽兒抓來,我一樣能喂好。
明年吧,明年養(yǎng)兩頭豬,八月十五每家每戶就有肉吃了。隊長的臉上洋溢著自信。
隊長本來要在菜園子里分瓜的。我爸說,這樣會把地踩壞的,還是在麥場上亮亮堂堂分吧。隊長采納了我爸的建議。
分了三茬瓜,哈密瓜一茬,西瓜一茬,南瓜和菜瓜一茬,幾乎是隔一天就分一次。一茬按勞力分,一茬按工分分,一茬按人頭分,社員們興高采烈。分最后一茬瓜時,隊長別出心裁放出話來,要給大肚子女人們每人分四個,說是肚子里的娃兒也算半口人。這是隊長的一個創(chuàng)舉,好像往年沒有這一說。
記工員老扁頭說,肚子里的也算呀?
隊長說,口糧田,有口就得算吧!你說說,肚子里的娃兒有沒有口?
記工員老扁頭啞口無言。
我家分了27 個南瓜,29 個菜瓜。從生產(chǎn)隊的場坡滿眼一瞧,各家各戶的房頭上碼滿了金色的、碧綠的南瓜,一派豐衣足食,看著七里莊的一個個房頭,有點張狂和駭人。
中秋節(jié)快要到了。
中秋節(jié),七里莊放了一天假。蒸月餅、煮甜醅、拌涼面、馇涼粉、熗辣子、搗蒜泥,一家人準備著各種平時很少吃到的吃食。香氣熏透了空氣。我媽早在一個月前就給出嫁了的五個姐姐放出話去,中秋節(jié)家里要吃肉,一個也不能少。
還不到中午,五個姐姐來了四個,二姐兒還帶著六歲的兒子豆豆,唯獨最最不能遲到的大姐兒還沒有來,這讓一家人一直處在一種等待與期盼中。
豆豆屁顛屁顛跟在我媽的屁股后面,一口一聲姥姥,把我媽叫得不知道給啥好吃的是好。我媽最懂得他的心思,搬出兩個馬扎,跟豆豆面對面坐下來。不一會兒,豆豆的胸前讓我媽用彩色的線繩拴上了琳瑯滿目的果子。沙果、花檎、楸子、蘋果、葡萄、長把梨,把豆豆弄得豐富多彩,像是一個賣冰糖葫蘆的,連路都走不動了。
我媽說,這下該滿意了吧!
豆豆高高興興地跑到二姐兒身邊,把二姐兒蹭了一下,二姐兒不明白豆豆的意思,豆豆又蹭了一下。二姐兒明白了,把果子一一解下來,只剩下一個紅艷艷的花檎。
二姐說,行了嗎?
豆豆?jié)M意地點了一下頭,他人小鬼大,避開我的視線,把果子藏在他該藏的地方。我問豆豆,把果子藏在哪里了?豆豆不說。其實,豆豆也太自作聰明了,在我們家里藏東西,就是藏在白楊樹上的喜鵲窩里,又怎么能瞞過我的目光呢!只是我這個當阿舅的不跟他這個外甥一般見識罷了。我知道他把果子藏在我媽的被子里了,我就故意說,是不是藏在炕柜里了?豆豆點了點頭,心里一下踏實了。
我說,我就知道你把果子藏在炕柜里了。
豆豆抿著嘴唇。
我知道晚上要吃肉,因為昨天外公把兔子一個不落地揪起耳朵掂了掂,掂出兩個最胖的,隔在背簍下面,不讓它們吃草了。
我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早早透露給了豆豆,豆豆聰明極了,中午,他只喝了幾口水,假裝肚子疼什么也沒有吃。
反扣的背簍下面,不時發(fā)出一些急躁的聲響。豆豆每隔一會兒就瞧一下,兔子是不是跑了,他擔心如果跑了,就吃不上肉了。外公蹲在一塊青灰色的磨石旁邊,屁股一踮一踮,使勁磨著一把羊角柄的五寸刀子。我吃肉心切,就屁顛屁顛把削鉛筆的小刀遞過去。外公搖了搖頭說,太小了。小的不行來大的,我立馬從廚房里拿上菜刀,學著我媽的樣子,在缸口上響響地當了幾下,好像聲音越大,刀口就越鋒利似的。我把菜刀遞給外公,外公又搖了搖頭說,太大了。那么,適合宰兔子的刀子又在哪里呢?
外公拿著明晃晃的刀子,在袖子上擦拭了幾下,蹲在背簍旁,不停地嘮叨著什么,他的樣子有些虔誠,似乎跟天說話,跟地言語,一句也聽不懂。他試了試刀子,已經(jīng)磨得能削下頭發(fā)來,他突然表情憂郁地搖了搖頭,好像不經(jīng)意間做錯了什么不可原諒的事情,一些隱隱的不安和惆悵,在他蒼老的心底風一樣游弋。他把背簍輕輕揭開一道縫來,看著活蹦亂跳的兔子,臉色凝重地把刀子又收了回去,沉重地從磨刀石旁邊站起來,將明晃晃的刀子插進一個用羊皮縫制的套子里。
我說,外爺,您哪兒不舒服嗎?
外公說,不是的,我在想呀,中秋這天夜里,吳剛要捧出桂花酒,是嫦娥和玉兔奔月的日子,我怎么能殺害兔子的命呢?這不是明知犯罪嘛,不行不行,給它們放生吧。
我呶著氣嘟嘟的嘴說,外爺,你一個大人,已經(jīng)說好的事情,咋又變卦了呢?難道我們不吃肉了?
豆豆一臉沮喪地哭叫著,他扯著二姐的袖口,委屈地說,媽——媽——不吃肉了。
吃的吃的,誰說不吃肉,夠你吃的。外公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跟豆豆說,兔子的肉太少了,我們宰兩只大公雞吧,大公雞吃的盡是菜園子里的蟲子,肉可香啦!
我怕外公又要變卦,很認真地伸出手跟外公拉鉤。我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就是小狗。豆豆也認真地跟外公拉了鉤,好像拉了鉤的事情鐵板釘釘,永遠不會改變。
于是,外公揭開背簍,兩只兔子后腿奮力一彈,跳進了兔窩。
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村子里洋溢著濃烈的香氣。外公步履堅定地走進了雞窩,卻不讓我進去。
不一會兒,大缸小缸,大桶小桶,大盆小盆,開水,公雞,都齊了。
這一天特別長。西邊的太陽還沒有埋入山谷,東邊的一輪紅月亮就急不可待升了起來,有水磨坊的水輪兒那么大。銀子般的光澤好像還黏著濕漉漉的露水,有些神奇,有些莊嚴。一家人最看重的大姐兒還沒有回來。
唉,大姐咋還不來呢!
聽到我的嘆息,聰明的豆豆立馬跑了,聽見他吃力地拉開門。不一會兒,又無精打采進來了。他沮喪地對二姐兒說,媽,大姨咋還不來呢!
二姐兒安慰道,快了。
快了是啥時候呀?
二姐兒也不知道大姐兒什么時候來,她說,餓了先吃點月餅吧?
二姐拿出一塊黏著八瓣梅的月餅,豆豆搖著頭,走到一邊去了。有肉不吃豆腐,他等著吃肉呢。
我媽在廚房里燒著燙雞毛的開水。她用火棍扒拉著灶火里噼里啪啦燃燒的干柴,火星陣陣飛躥,火光從廚房里不斷撲騰出來,映照著老少四代人不同的輪廓和相同的心思。柴火吐出紅色的火舌,準備給大公雞燙毛的水在鍋口里發(fā)出吱吱的細響,真切極了,好像給放了石蔥花兒的酸菜熗青油,不停地提醒我們:莫急莫急,熟了熟了。
我不知道外公是什么時候把兩只大公雞宰了的。我問豆豆,豆豆說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雞的叫聲。我知道,外公是不讓我們看見血的,我去雞窩時,外公把血跡用土弄得干干凈凈,不見一點殺生的跡象。
我問外公,外爺,公雞是你捏死的嗎?
外公搖頭。
我又問外公,公雞是你宰的嗎?
外公搖著頭說,公雞為了怕疼,偷吃了酒糟,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再也沒有醒來。
豆豆信以為真,我卻認為外公是在騙我們,醉了就不會醒來嗎?
我爸從廚房里提著兩只白白胖胖的大公雞走出來說,接吧,月亮已經(jīng)升高了!
外公說,不等了?
邊接邊等。我爸說,你還不知道吧,老大在婆家當了民兵排長,五發(fā)子彈打了四十八環(huán),成了縣上的英雄,不是今天開會,就是明天訓練,事情多著呢!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就接月亮,一直接到夜里十二點,該來的人都會來的。我爸說話的時候,臉上露出既喜悅又得意的神情。
外公說,老大有了這么大的動靜,等,一定得等。
我急著要吃肉,便搶先說,爸,一旦云彩把月亮遮住了呢?我想,一旦云彩遮住了月亮,那該多好,肯定要提前吃肉的,還有一種可能是,大姐來不來都要吃肉的。
我爸說,不會的。
于是,一家人心照不宣地忙碌起來。
二姐兒撩起門簾,我爸把屋里的地八仙扛了出來,放在院子的中央。三姐兒把炕桌搬出來,拼在地八仙的旁邊。由于是臨時拼湊的兩張桌子,無法配對,我爸用足夠的耐心給八條桌腿墊上了不同厚度的木塊,這樣,兩張桌子就基本處在一個平面上了。我爸把拼在一塊兒的四條腿扎了扎,使勁摁了一下說,開始吧。
四姐兒抱著一顆斗大的西瓜,五姐兒手里提著切菜板和菜刀,說,切嗎?
我爸望一眼當空的皓月,爽朗地說,切!
一顆大西瓜“噌”地一聲切成兩半。頃刻間,天上一個月亮,地上兩個月亮。我爸還嫌不夠豐盛,他說,木盆里盛滿水放在院子里吧!我爸又添了一句,把家里所有能盛水的家什都搬出來吧!
外公說,盛在缸里的水是死水,死水不好,就用凈水接。于是,二姐就抄了扁擔去挑水,我跟豆豆做伴。月亮銀銀的,跟白晝一樣。挑了兩擔,把所有的盆都盛滿了。
外公微微點著頭說,好,這樣就好,月亮一定會歡喜的,吳剛和嫦娥也定然喜歡。
我媽也不考慮自己有多大的力氣,她竟然抱著一個跟蒸籠一樣大的月餅,從廚房里吃力地走出來。外公說,快,快接??!我爸像一只老山羊,一蹦子跳過去。我從未見過我爸那樣敏捷的動作,我也從未看見過這么碩大的月餅。
豆豆興奮地“咿呀——咿呀——”歌唱起來,他的歌唱是斷頭取尾的,有點像《東方紅》的前奏,又有點像《南泥灣》的結尾。他一邊唱,一邊夸張地扭著小屁股,也不知唱的什么扭的什么。他一邊歌唱,一邊在院子里瘋傻地奔跑起來。
二姐兒急忙喊道,豆豆,不要亂跑,當心摔跤!
豆豆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他全然不顧個人的安危,穿行在盛水的盆器間。因為急著要吃肉,他趕忙從廚房里拿出一只中午自己吃過飯的碗來,端端正正坐在八仙桌的旁邊,不停地舔著嘴唇,咽著口水。這會兒,院子里就有了好多月亮,明明晃晃的。月亮里落滿了月亮,嘩嘩嘩嘩的,院子里到處是靜悄悄的光華。
瓜果一派豐盛,但一家人主次分明地坐著,都不急著吃。因為大姐兒不同尋常的身份,即使這會兒大家心里都清楚,大姐兒可能還在行走的路上,說不定在縣上參加民兵大比武,這會兒正在聯(lián)歡,一時半會來不了,一家人還是耐心等待,期待英雄的大姐兒如期趕來。
我爸說,不急,接月亮可以接到十二點的。這個時間也太寬泛了吧,不等折我們的腰還怪了!這是個思念和團圓的日子,就差大姐兒了,一家人一點也不怕浪費時間,愿意讓這樣的等待無休無止地持續(xù)下去,就因為大姐兒是我們縣上的英雄。這么重大的場合,有英雄而又不在場,這會多么的清淡和凄涼。
我媽和四個姐姐一直在廚房里忙碌著。我媽自言自語,唉,這丫頭,咋還不來呢?
火苗在灶火里呼啦呼啦地跳著,像舞蹈,不時從廚房里流竄出紅光來,流竄出藍光來。兩只大公雞和土豆燜在鍋里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我媽已經(jīng)添過三次水了。湯水咕嘟咕嘟像美妙的音樂,姜皮、茴香、黨參、辣椒和胡椒的氣味撲面而來,把我的腸胃攪得咕嚕嚕響。我狠狠地、滿滿地嗅了一鼻子,就是聞不到蒜苗和香菜的氣味,看來還沒有到開席的時候。每次吃肉,我媽都給我們基本上設置了三個層次分明的環(huán)節(jié),先聞到的是蒜苗,后聞到的是香菜,然后就開席了。
怪了,不知是月光作怪,還是誘人的香味作亂,麻雀們還沒有進入鳥窩,從低矮的沙果樹飛到軟兒梨樹上,不慌不忙梳理起羽毛來。
夜晚有些清涼,院子里卻充滿著令人陶醉的香甜氣息,西瓜、蘋果、香梨、葡萄、餅干、點心、蜜棗琳瑯滿目。這些平時十分少見的高貴食物,像比賽似的各自散發(fā)著醇厚的香氣,把我弄得神魂顛倒。豆豆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好像也懂得大家等待大姨的莊嚴感與重要性,不以他的年小而撒嬌,一直跟大人們一樣耐心等待。他嗅了嗅鼻子,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又干嘴沒食地回來了,瞧了瞧大人們莊嚴的神情,望著各種吃食,安安靜靜地撇著小嘴,表情有點哭的樣子。
我多么希望豆豆是個不聽話的孩子,這會兒拿出點大哭大鬧的任性,改變我爸獨斷專行的行為,好讓我們快點開吃。
我后悔今天中午做的一件事情。中午,我給豆豆說,豆豆,你啥也不要吃,把肚子留著,晚上要吃大公雞。
豆豆歡喜地說,真的還是假的?
我說,騙你是小狗。
于是,豆豆跟我主動拉了鉤。
豆豆等著吃大公雞。這會兒,隔著他的肚皮,我能聽見他肚子里的咕嚕聲,像泉水叮咚。
豆豆安穩(wěn)下來之后,我又成了一只勤快的蜜蜂,在院子里不停地轉來轉去,像飛蛾的影子,留下來來回回的暗影。已經(jīng)安靜下來的豆豆又活躍起來,他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他把頭努力伸到桌子的中央,其實他只能剛剛夠著桌子。他把鼻子湊到桌沿上,貪婪地無休止地聞著,讓所有的香氣鉆進他的鼻子,讓鼻翼像蜂鳥一樣鼓起來。抑或,他會假惺惺地閉著眼睛,捉迷藏似的拿起蘋果聞一下說,這是蘋果,是紅元帥,拿起點心聞一下說,這是點心,是上海的,拿起蜜棗聞一下,不太肯定地說,這肯定不是阿爾巴尼亞的,是從伊拉克進口來的蜜棗吧。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他的鼻子像黃昏前的夜來香花瓣一樣緊緊皺著,完全沉迷在這不斷重復的簡單游戲中,好像氣味也能解饞似的。
我爸對我說,小華,你能不能安穩(wěn)一會兒,飛蛾子似的,煩死了,還不如豆豆安靜呢。其實,這會兒我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顯然,這是我爸說給豆豆的。
聽了表揚的豆豆舔了一下口水,愈加裝出一副安靜的樣子,坐得更加端正了,但鼻翼更加地勤快了,口水也更加地多了。我分明聽見他肚子里的咕嚕聲,差不多像盛夏蓄滿水的水庫,快要崩潰了。
外公說,先讓豆豆吃一點吧,要不會餓過頭的。
我爸說,餓一頓不要緊的。餓一頓,讓他知道,吃好吃的,不是想吃就吃的,是要等待的。
在我們家里,我爸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只要是涉及到原則的事情,他說了算。
我很不情愿地說,爸,過個節(jié)咋這么啰嗦?
你給我坐規(guī)矩,不啰嗦還叫過節(jié)嗎?片刻,我爸又自言自語道,隨隨便便過節(jié),隔三差五過節(jié),沒個等待和儀式,算個啥節(jié)?我爸好像對儀式很是看重。
二姐兒安慰豆豆說,豆豆聽話,等大姨來了一塊兒吃。
豆豆實在忍不住了,他撇了一下嘴說,媽,大姨什么時候來呀?
二姐兒說,快了。
快了是什么時候呀?
二姐兒沒有說話。
外公坐不住了,他拿起碩大的菜刀。輕輕切下來一塊兩指兒厚的西瓜,紅色的瓜汁四濺開來,不偏不斜濺到了豆豆的嘴唇上。豆豆貪婪地舔了一下,好像舔到了蜜蜂屎,甜得晃了一下腦袋。他望著外公,聰明地用語言行賄道,甜呀,甜死了!
外公接受了豆豆的賄賂,他望著我爸,我爸沒有表態(tài)。
片刻,外公仰望著當空的月亮,把紅色的瓜瓤和黑色飽滿的瓜子神情凝重地掐散開去,就像清明上墳時在墳地里掐散著點了紅印子的饅頭。他是不是想著讓月亮也種出西瓜來呢。他讓更加寂寞的失去人間煙火的嫦娥和玉兔們吃了,就給豆豆切了一塊三指兒厚的西瓜。
豆豆望著我爸。我爸慈祥地看著豆豆,這是一種無聲的允準和鼓勵。豆豆就大膽接了過去。
外公說,吃吧,現(xiàn)在沒事了,敬了天也敬了地,囊囊兒吃。
沒聽見一絲響聲,豆豆吃完了。外公已經(jīng)切下來巴掌大的兩塊,一塊給了豆豆,一塊給了我。
院子里早已飄滿了肉的香氣,但一家人就讓這難忘難熬的香味持之以恒地飄蕩著,遲遲不肯揭開鍋蓋,好像要全部一廂情愿地獻給月亮和這個夜晚。
我想,月亮快要掛在湟水的上空了吧,因為這會兒月亮已經(jīng)亮得不能再亮了,還帶著一些若有若無的水汽,因為連院子的南墻根里都沒有一點陰影了。外公走進屋里,披了一件外衣,坐回原處。
門響了。我飛奔過去,豆豆緊跟著我的屁股,一把拉開門,進來的是隊長。隊長是我爸約好的客人,是一家人意料之中的,就讓我白白歡喜了一下。
一切好像都準備妥當了,我媽從廚房里走出來,抖了幾下圍裙,她讓我把王家奶奶請過來一同入席,卻怕我太小,誠意不夠,解下腰里的圍裙,親自去邀請。
我說,媽,王家奶奶是我們家的親戚嗎?
我媽說,不是,是五保戶。她一個人干嘴沒食得太孤單了,中秋節(jié),讓她也吃一口吧。
噢,那我也當個五保戶行不?
我媽說,五保戶都是沒兒沒女的人,你咋能當呢!你要當了五保戶,你爸跟我的臉往哪兒擱?
村里人都給我送好吃的呀!
我媽在我頭上撮了一下說,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吃!
隊長插話道,這娃兒真逗人,還有爭著當五保戶的。
我爸笑了。
我媽一跨出門檻,小狗花花就像一條尾巴跟了出去。月亮把村子照得跟白晝一樣,山和云樹清晰得跟白天一樣,只是有樹的地方留下許多無法捉摸的暗影來,就有些美中不足了。小狗花花處世不深,它朝一個暗影撲過去,沒有捉到什么,就空歡喜了一場。它不成腔不成調地吠了兩聲,表現(xiàn)出一種失敗感來。
繞過一塊籃球場大的空地,就到了王家奶奶的家。她獨自坐在院子里,仰望著天空里的月亮,想必正在回憶著什么,臉上的皺褶像一些藤條盤踞在一棵老柳樹上,只留下一對兒看得見的眼睛。得知我媽的來意,她進屋披了一件衣服,就一同出了門。
屋外有說話聲,大姐兒跟我媽一塊兒進來了。大姐告訴大家一天的忙碌與喜悅,她去省上參加一年一度的基干民兵大比武,剛到的,是縣上的嘎斯車拉回來的。大姐兒槍不離身,那桿七九步槍跟大姐兒一樣,一身風塵仆仆、披星戴月的樣子。
外公站起來,他高興地把大姐的那桿七九步槍抱在懷里,像抱著他心愛的孫子一樣,一臉笑容。
我爸說,就等你呢,把槍放好了快入席。
隊長把屁股立馬挪起來,想要把自己的位子讓給大姐兒,我爸摁了一下隊長的肩膀說,他就是成了董存瑞、黃繼光,也還是家里人,讓她自己坐。隊長把屁股又收了回去。
我媽在廚房里揭開了鍋蓋。院子里聞到了一股更加濃烈的香味,這種香不是麥面的香,不是肉的香,也不是青油的香,是一種黏黏稠稠無法言說的香,害得大家都流出了口水,異口同聲地說,香呀!你想,這種氣味一般都在一年里的臘月二十三打發(fā)了灶娘娘之后,現(xiàn)在這么早就防不勝防地出現(xiàn)了,還有不香的嘛!你再想想,這是吃了菜園子里許多蟲子的雞,還有不香的嘛!
我爸把一個大個頭的雞頭慷慨地搛給了外公,把一個小個頭的雞頭搛給了大姐,大姐又把自己的雞頭謙讓給了隊長。
隊長說,你是英雄,你來吧。
大姐用筷子把雞頭擋了回去,說,我再英雄,也是你親眼看著長大的。
大家就秩序井然地伸出了手里的筷子。等待已久的中秋節(jié)之夜終于拉開了序幕。
外公和王家奶奶牙齒松老,吃得慢,每嚼一口就拌一下嘴,把嘴拌出了我從未聽過的響聲,好像一輩子也沒有吃過這么香的東西。
豆豆足足等了一天,等累了。他吃飽喝足后,還沒有賞月,還沒有聽到我媽關于吳剛和嫦娥的故事,很快就在二姐的懷里睡著了。他還在輕輕吧唧著嘴巴,好像嘴巴里親著一個橡膠的奶嘴兒,想必把那香味吧唧得更響,想必中秋節(jié)之夜的月亮就是等待,就是吃飽喝足,這種刻骨銘心已經(jīng)駐足在了他的童年。間或,發(fā)出輕輕的呻吟聲,然后“咯吱咯吱”磨牙,他一定是吃多了。
月亮偏西。一家人入睡了,我還不想睡,守著天上的月亮,守著一院子的月亮。凈水里的月亮也太亮了,簡直就是一面鏡子,連院子里的果樹葉子都透出白天一樣清亮的光來。因為我怕一覺醒來,滿院子好吃的東西就不翼而飛了。
月亮就那么銀盤一樣掛在天上。月亮落在院子里,發(fā)出沙子一樣流動的聲音。月亮落在盛滿盆器的水里,發(fā)出露水滴在桂樹上的聲音,漸漸地,更加飽滿起來。
空氣里,一種冰涼的淡淡的香味彌漫開來。
月亮是冰涼的,似乎還能讓人相信。月亮會有香味兒,這似乎是不可能的,除了狗誰還聞到過呢?因為小狗花花這會兒就窩在我的旁邊,一邊張望著天上的月亮,一邊不停地嗅著鼻翼,不停地搖著尾巴,偶爾用尾巴輕輕癢著我的臉,想必它要告訴我,月亮的氣味是冰是涼、是清是冷。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你沒有聞到過,說明你壓根兒就沒有在我家的院子里接過月亮,更沒有守過月亮。你若是在中秋節(jié)的夜晚一直守到天亮,守著月亮從西面的山巔落下去的,你就知道月亮是什么香味兒的了。
亮半夜,我站起來伸了一下懶腰,瞧了瞧琳瑯滿目的果實,一個也不少。奇怪呀,月亮整整走了一個晚上,這會兒卻離我越來越近了。因為月亮明顯長大了一圈,而且還在周圍長出了若有若無的絨毛,月亮好像是童話里一個高貴的公主,稀稀拉拉的星星只能在天的邊緣遙望。有的星星身上長著一層毛茸茸的白霜,有的星星像森林里雨后衍生出的馬蹄泡子,當然更多的星星借著月亮的光長出幾只尖尖角來,有三角的,有四角的,有五角的,甚至還有六角的,這讓我想起大地上盛開的無數(shù)個花朵。
這時候,七里莊一片寂靜,連一絲風兒都沒有,只有離我家五十步開外的湟水發(fā)出輕輕的呼吸。我抬頭向湛藍的天空望去,月亮就好像掛在村口的那棵大柳樹上,周圍似乎長著一層茸茸的毛,我想,那肯定是玉兔的毛。月亮里掛著幾根依稀的樹杈,樹底下隱隱約約坐著兩個穿著高貴的錦衣人,想必那定然是傳說中的吳剛和嫦娥,他們一邊喝著桂花酒,一邊說著情投意合的悄悄話。這時候就有一縷特別的香氣幽幽彌漫而來,那香氣不同于肉的香,也不同于水果的香,美妙至極,難以言表,終生難忘。
這一年,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好像時常勒著圍裙,圍著鍋灶轉圈子。他做了大半年的飯,洗了大半年的衣服。
深秋時節(jié),村里降了兩次白寡寡的霜。早晨,多了一些冰涼的感覺,傍晚,就有人添上了冬天要穿的棉襖。大片大片的楊樹葉子落得紛紛揚揚,簌簌的聲音連綿不絕,從樹上一直響到地上。時刻提醒著人們,冬天來了。
隊里的菜園子開始拉秧的那天,五個姐姐不約而同地回來了,大姐兒還帶來三個女民兵。我爸說,人多力量大,來得正好,幫我拉秧去。
大姐半開玩笑地說,給不給工分呀?
我爸說,你們的戶口都帶到了婆家,給的啥工分?就算給爸幫個忙,等爸有一天發(fā)財了補償吧!
二姐說,這是在給生產(chǎn)隊干活,你就不能要一些工分?
我爸微笑著搖了一下頭說,不行,讓我守菜園子已經(jīng)是特別照顧我了,就為幾個工分,我才不搗隊長的牙茬。
我媽開始下地干活了。我媽從久病的心理陰影里走出來,眉宇間重新浮現(xiàn)出自信的歡笑,好像秋天盛開的雛菊。
我媽雖然只干一些微不足道的輕活,但我爸還是感到了一種春天般的和煦,好像草長鶯飛,一家人不由自主地回報以更加暖和的笑容。
這年冬天,家里曬了許多南瓜和向日葵,還有曬干的甜菜根和土豆片,我覺得是最富足的一個冬天。一家人圍著火爐磕個沒完,啪啦啪啦磕出了一屋子的香氣。我爸和我媽安詳?shù)难凵窭锍錆M著說不清的向往。
我爸在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一守就是兩年。春天,我媽卸下了臃腫的棉襖,走在田間地頭,她好像從眼睛上摘下了眼鏡似的,欣喜地看見一縷縷陽光普照著村前村后和更遠的田野,聽見遍村都是春天麻雀的喳喳叫聲,聞到了一陣陣已經(jīng)飄到門口的春風的氣息。在眾多人的幫助下,一場重病并沒有因為她一時的氣餒顯得暗淡衰萎,反而顯得更加堅挺了。在已經(jīng)隔得一格一格的菜園子里,正在融化的殘雪是那樣的誘人、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