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祥
(上海交通大學(xué) 人文藝術(shù)研究院, 上海 200240)
周武王伐紂取得勝利后,吸取殷鑒,敬德保民,德主刑輔,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周公攝政,制禮作樂,音樂成為周代輔助禮教實施道德教化的重要手段。一方面,“樂者,樂也”,音樂是給人帶來快樂的,是滿足人民追求快樂的天性需求的。于是,周代音樂理論在音樂形式美規(guī)律的探討方面取得了非凡成就。另一方面,樂者“非極音者也”(《禮記·樂記》),音樂不是單純在視聽方面給人快樂的技藝,而是包含德教、規(guī)范人情、溝通天地人神、實現(xiàn)天下安寧的手段。這方面,周代音樂理論提出了一系列命題,如“樂以象德”“樂以諷(宣揚(yáng))德”“樂以安德”“德音之謂樂”“樂者通倫理者也”“樂者,治人之盛者也”。作為政教手段,“樂”是與“禮”“政”“刑”互補(bǔ)并列的“王道”?!岸Y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dá)而不悖,則王道備矣?!?《禮記·樂記》)與剛性的“飾怒”的刑法相比,音樂是柔性的“飾喜”的政教手段?!胺驑氛?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鈇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儕焉?!?《禮記·樂記》)周代的樂教理論,不僅常見于《禮記·樂記》和《荀子·樂論》,散見于《尚書》《論語》《墨子》《國語》《左傳》等經(jīng)史子文獻(xiàn),而且在《周禮·春官·大司樂》和《呂氏春秋·仲夏紀(jì)》中的《大樂》《侈樂》《適音》《古樂》諸篇和《呂氏春秋·季夏紀(jì)》中的《音律》《音初》《制樂》《明理》諸篇中有大量深刻的論述。筆者在完成了84萬字的《先秦思想史:從神本到人本》〔1〕、對周代文獻(xiàn)研究的基礎(chǔ)上,從音樂起源論、音樂歷史論、音樂本體論、音樂創(chuàng)作論、音樂功能論諸方面,試圖闡釋周代樂教的思想體系,以期為我們認(rèn)識周代音樂思想的輝煌、理解周代奠定的“寓教于樂”的樂學(xué)傳統(tǒng)提供較為全面的視野。
周人關(guān)于音樂起源的思想與其說是一種認(rèn)識,毋寧說是一種推斷。一方面,它鑲嵌在周人關(guān)于宇宙萬物發(fā)生論的整體框架中,與周人的宇宙萬物起源論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它又帶著周人由人定天的時代特征,將周代政治家對音樂的本體性要求作為音樂與生俱來的“天性”,從而要求人們以人法天,尊重、堅守這種“天性”。
與《呂氏春秋》從天地、陰陽兩端的調(diào)和解釋具有和諧特質(zhì)的道德音樂的起源稍有差異,《樂記》則認(rèn)為“樂由天作,禮以地制”,在與“地制”之“禮”的對比中,闡釋“天作”之“樂”的“和”的特點(diǎn):“禮、樂明備,天、地官矣?!薄爸幌⒄咛煲?著不動者地也。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故圣人曰禮、樂云?!薄岸Y、樂之極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窮高極遠(yuǎn)而測深厚?!薄皹氛叨睾?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yīng)天,制禮以配地?!?《禮記·樂記》)如果說“禮”體現(xiàn)“天地之別”,那么“樂”則體現(xiàn)“天地之和”:“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薄疤熳鸬乇?君臣定矣。卑高已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小大殊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則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則禮者,天地之別也?!薄暗貧馍淆R,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fēng)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薄按髽放c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薄皹氛?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薄皹芬舱?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記·樂記》)盡管《樂記》認(rèn)為“樂由天作”,但它不同于“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彰顯“天地之別”的“禮”,最終還是通過“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走向了《呂氏春秋》所說的“天地之和”。而當(dāng)《樂記》說“樂統(tǒng)同”的時候,就與《呂氏春秋》所說的“擇兩法一”“以一聽政”“樂君臣,和遠(yuǎn)近,說黔首,合宗親”趨于一致了。
周人關(guān)于音樂歷史的追溯,可能有古來口口相傳的歷史依據(jù),但帶有周代音樂歷史論的烙印,進(jìn)而為周人的音樂創(chuàng)作論、本體論、功能論提供傳統(tǒng)依據(jù),自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因素。
根據(jù)周人的記述,“樂所由來者尚(古遠(yuǎn))也,必不可廢。有節(jié)、有侈,有正、有淫矣。賢者以昌,不肖者以亡?!?《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古樂》)周人將音樂分為“古樂”與“新聲”。大體說來,“古樂”屬于情感有節(jié)制的“節(jié)聲”“正聲”“和樂”“德音”,可稱為“治世之音”,“新聲”屬于情感不加節(jié)制的“侈樂”“淫聲”,堪稱亂世之音、亡國之音。
“托于音樂以論其教”(《呂氏春秋·仲夏紀(jì)·適音》),是“先王”留下的一個傳統(tǒng),“五帝三王之于樂盡之矣”(《呂氏春秋·季夏紀(jì)·明理》)?!拔艄胖煜迨现翁煜乱?多風(fēng)而陽氣畜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故士達(dá)作為五弦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薄拔舾鹛焓现畼?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達(dá)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cè)f物之極?!薄拔籼仗剖现?陰多,滯伏而湛積,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氣郁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dá),故作為舞以宣導(dǎo)之?!薄暗鬯茨肆钯|(zhì)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禹立,勤勞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決壅塞,鑿龍門,降通漻水以導(dǎo)河,疏三江五湖,注之東海,以利黔首。于是命皋陶作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殷湯即位,夏為無道,暴虐萬民,侵削諸侯,不用軌度,天下患之。湯于是率六州以討桀罪。功名大成,黔首安寧。湯乃命伊尹作為《大護(hù)》,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見其善?!?《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古樂》)周代君主繼承了先王的樂教傳統(tǒng),將音樂與政治事功、道德教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耙詷肺杞虈?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鄭玄注云:“此周所存六代之樂。黃帝曰《云門》《大卷》,黃帝能成名,萬物以明,民共財,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類?!洞笙獭贰断坛亍?堯樂也。堯能殫均刑法以儀民,言其德無所不施?!洞箜唷?舜樂也。言其德能紹堯之道也?!洞笙摹?禹樂也。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國也。《大濩》,湯樂也。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言其德能使天下得其所也?!洞笪洹?武王樂也。武王伐紂以除其害,言其德能成武功?!薄秴问洗呵铩す艠贰酚涊d:“武王即位,以六師伐殷。六師未至,以銳兵克之于牧野。歸,乃薦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為作《大武》?!薄俺赏趿?殷民反,王命周公踐伐之。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乃為《三象》,以嘉其德?!?《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古樂》)周公制禮作樂,奠定了西周繼承“古樂”、弘揚(yáng)“德音”的音樂傳統(tǒng),其制定的《周禮·春官宗伯》規(guī)定:樂官屬于禮官的一部分,負(fù)責(zé)對貴族弟子實行道德教化?!按笏緲氛瞥删?學(xué)校)之法,以治建國之學(xué)政,而合國之子弟焉?!北仨毜赖赂呱械娜瞬拍艹洚?dāng)教師?!胺灿械勒?有德者,使教焉。”教育的內(nèi)容以道德為主:“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敬而有常)、孝、友?!薄敖塘姟粤聻橹尽!编嵭ⅰ傲隆?“知、仁、圣、義、忠、和”?!抖Y記·王制》也說:“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蓖ㄟ^樂教,“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yuǎn)人?!?《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
到了春秋后期,孔子的弟子子夏追慕“古樂”:“今夫古樂,進(jìn)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fù)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fā)也?!薄胺蚬耪?天地順而四時當(dāng),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dāng)。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jì)綱。紀(jì)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禮記·樂記》)這種以“德音”為標(biāo)志的“古樂”,既可以視為“五帝三王”時期的治世之音,也可視為西周時期音樂的主流。
但是進(jìn)入東周,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春秋時期,諸侯坐大,禮崩樂壞,出現(xiàn)了桑間濮上、鄭衛(wèi)之音這樣的遠(yuǎn)離道德、只求享樂的“新樂”“奸聲”。子夏指出:“今夫新樂,進(jìn)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儒,糅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禮記·樂記》)這種“新樂”“奸聲”表現(xiàn)為“極口腹之欲”(《呂氏春秋·仲夏紀(jì)·適音》)的“淫聲”和“以鉅為美,以眾為觀”“不用度量”的“侈樂”。它極大地滿足了統(tǒng)治者窮奢極欲、感官享樂的追求,因而深得諸侯國君喜好。史載晉平公“悅新聲”(《國語·晉語八》)。魏文侯坦言:“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禮記·樂記》)由此產(chǎn)生的后果,是使人沉迷于享樂之中蕩而不返,淫心害德,亂世亡國?!稑酚洝分赋?“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避髯又赋?“姚冶之容,鄭衛(wèi)之音,使人之心淫?!薄皹芬σ币噪U,則民流僈鄙賤矣。流僈則亂,鄙賤則爭。亂爭則兵弱城犯,敵國危之。如是,則百姓不安其處,不樂其鄉(xiāng),不足其上矣。故禮樂廢而邪音起者,危削侮辱之本也?!?《荀子·樂論》)
到了周代,音律更趨完備,對音律的認(rèn)識也更加深入。《周禮·大司樂》記載:“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薄按髱熣屏?、六同以合陰陽之聲。陽聲: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六律)。陰聲:大呂、應(yīng)鐘、南呂、函鐘、小呂、夾鐘(六同)。皆文之以五聲:宮、商、角、徵、羽;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律為之音?!薄胺矠闃菲?以十有二律為之?dāng)?shù)度,以十有二聲為之齊量?!薄秴问洗呵铩ひ袈伞方沂?“黃鐘生林鐘,林鐘生太蔟,太蔟生南呂,南呂生姑洗,姑洗生應(yīng)鐘,應(yīng)鐘生蕤賓,蕤賓生大呂,大呂生夷則,夷則生夾鐘,夾鐘生無射,無射生仲呂。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黃鐘、大呂、太蔟、夾鐘、姑洗、仲呂、蕤賓為上,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yīng)鐘為下。大圣至理之世,天地之氣,合而生風(fēng)。日至則月鐘其風(fēng),以生十二律。仲冬日短至,則生黃鐘。季冬生大呂。孟春生太蔟。仲春生夾鐘。季春生姑洗。孟夏生仲呂。仲夏日長至,則生蕤賓。季夏生林鐘。孟秋生夷則。仲秋生南呂。季秋生無射。孟冬生應(yīng)鐘。天地之風(fēng)氣正,則十二律定矣。”這是說,黃鐘律生出林鐘律,林鐘律生出太簇律,太簇律生出南呂律,南呂律生出姑洗律,姑洗律生出應(yīng)鐘律,應(yīng)鐘律生出蕤賓律,蕤賓律生出大呂律,大呂律生出夷則律,夷則律生出夾鐘律,夾鐘律生出無射律,無射律生出仲呂律。十二音律之間是相互生成的關(guān)系。把作為基準(zhǔn)的音律度數(shù)分為三等分,往上增加一分,或往下減去一分,就可產(chǎn)生新的音律。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等樂律是上生的新律,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yīng)鐘等樂律是下生的新律。天地之氣合而生風(fēng),日、月、風(fēng)的特殊組合產(chǎn)生十二樂律。十二音律不僅是風(fēng)在樂器孔竅中運(yùn)動的產(chǎn)物,也與天地相摩、日月運(yùn)行密切相關(guān)。
值得注意的是,伴隨著周代音律學(xué)說的深入,周代在樂器的制作使用和音樂演奏隊伍的建設(shè)方面也取得了空前的發(fā)展,達(dá)到了極為龐大的規(guī)模?!吨芏Y·春官宗伯》記載的樂器有:金、石、土、革、絲、木、匏、竹、鐘、镈、磬、龠、笙、鼗、柷、敔、塤、簫、管、弦、竽、篪、笛、管等。記載的樂師有:“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的“大師”,“掌六律、六同之和,以辨天地四方陰陽之聲”的“典同”,“掌教鼓鼗、柷、敔、塤、簫、管、弦、歌”的“小師”,“掌播鼗、柷、敔、塤、簫、管、弦、歌”的“瞽矇”,“掌國學(xué)之政,以教國子小舞”的“樂師”,掌鐘鼓演奏的“鐘師”,“掌金奏之鼓”的“镈師”,“掌教擊磬、擊編鐘”的“磬師”,“掌教國子舞羽吹龠”的“龠師”,“掌教吹竽、笙、塤、龠、簫、篪、笛、管”的“笙師”, “掌藏樂器、庸(用)器”的“典庸器”,“掌舞器”的“司干”,“掌四夷之樂與其聲歌”的“鞮鞻氏”,“掌教靺樂”的“靺師”,“掌教舞散樂、舞夷樂”的“旄人”等。每種樂官的級別及人數(shù)都有明細(xì)的規(guī)定。如大司樂由“中大夫二人”擔(dān)任,樂師由“下大夫四人”擔(dān)任,“上士八人”為副手,還配備“下士十有六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八人,徒八十人”,大師由“下大夫二人”擔(dān)任,小師由“上士四人”擔(dān)任,如此等等。
《呂氏春秋》還追根溯源,將夏王孔甲所作《破斧之歌》視為“東音”之始,將夏禹時涂山之女所作“候人兮猗”之歌視為“南音”之始,將殷王河亶甲“徙宅西河”所作思戀“故處”之歌視為“西音”之始,將帝嚳時有娀氏之女所作“燕燕往飛”之歌視為“北音”之始(《呂氏春秋·季夏紀(jì)·音初》)。這說明,早在夏商以前,音樂就形成了不同的地域特色。顯然,這些特色在周代仍然保留著。
古代音樂并不是單獨(dú)以聽覺形態(tài)存在的。從舜帝起,音樂就常常與詩歌藝術(shù)、舞蹈藝術(shù)結(jié)合在一起。據(jù)《尚書·虞夏書》記載,舜帝就曾對樂官夔說過:“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說:“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周人對這個問題上升到理性認(rèn)識:“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薄敖鹗z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歌者,上如抗,下如隊,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薄?〕周代的樂舞也發(fā)展到一個門類齊全的高水平?!吨芏Y·春官宗伯》記載:“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可見一斑。
在五帝三王的“古樂”中,音樂的形式美與內(nèi)容善是結(jié)合得很好的,所謂“美善相樂”“文質(zhì)彬彬”。但是到了夏、商末世,則出現(xiàn)了君主拋棄民本的道德關(guān)懷、片面地在音樂的形式和自我的感官上追求享樂的偏向?!跋蔫?、殷紂作為侈樂,大鼓、鐘、磬、管、簫之音,以鉅為美,以眾為觀,俶詭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務(wù)以相過,不用度量?!?《呂氏春秋·仲夏紀(jì)·侈樂》)亂世之音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春秋以后出現(xiàn)的“新樂”也是如此?!八沃ヒ?作為千鐘;齊之衰也,作為大呂;楚之衰也,作為巫音。”“為木革之聲則若雷,為金石之聲則若霆,為絲竹歌舞之聲則若噪?!薄耙源笋斝臍狻佣俊?“此生乎不知樂之情,而以侈為務(wù)故也。”(《呂氏春秋·仲夏紀(jì)·侈樂》)“侈樂”虧奪民財以供君主之享樂,導(dǎo)致上下失和,人民離心離德,潛藏著社會動亂,這就背離了音樂快樂的本義實情。“侈則侈矣,自有道者觀之,則失樂之情。失樂之情,其樂不樂?!?《呂氏春秋·仲夏紀(jì)·侈樂》)
周代的音樂理論,集中誕生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它面對的樂壇狀況,是以“侈樂”“淫樂”為標(biāo)志的“新樂”“奸聲”“邪音”的盛行。史上所說“禮崩樂壞”的“樂壞”,即是指這種狀況?!耙鶚贰睒O耳目之欲、視聽之樂,“侈樂”耗費(fèi)民財,損害民生,在春秋時期,已發(fā)展成為導(dǎo)致天下不安寧的突出因素。比如周景王鑄大鐘,巨大無比,“匱財用,罷民力,以逞淫心”,“比之不度”,“聽之不和”,導(dǎo)致“離民怒神”,天怨人怒。(《國語·周語下》)楚靈王造高臺,“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為明”,數(shù)年乃成,“國民罷焉,財用盡焉,年谷敗焉,百官煩焉”(《國語·楚語》)。晉平公好“新聲”,師曠認(rèn)為是晉國的不祥之兆:“公室其將卑乎?君之明(萌)兆于衰矣?!?《國語·晉語八》)所以這個時期的音樂理論從維護(hù)周朝的禮教等級和天下安寧出發(fā),異口同聲地聲討“侈樂”“淫聲”,指斥它們是“亂世之音”“亡國之音”,是“奸聲”“邪音”?!肮氏韧踬F禮樂而賤邪音。其在序官也,曰修憲命,審誅賞,禁淫聲,以時順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太師之事也?!?《荀子·樂論》)由于當(dāng)時諸侯國君喜好的音樂都屬于這種侵奪民生的“侈樂”“淫聲”,以至于墨子提出了“非樂”的主張。雖然籠統(tǒng)地反對一切音樂藝術(shù)不免極端,但其出發(fā)點(diǎn)是無可非議的,這就是強(qiáng)調(diào)照顧民生的道德?!敖裢豕笕恕瓕⒈睾翊霐亢跞f民,以為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墨子·非樂上》)?!白幽又苑菢氛?非以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為不樂也,非以刻鏤華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非以芻豢煎炙之味以為不甘也,非以高臺厚榭邃野之居以為不安也。雖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樂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薄懊裼腥?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當(dāng)為之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yáng)干戚,民衣食之財,將安可得乎?”“仁之事者……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為天下度也,非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樂,口之所甘,身體之所安,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為也?!薄敖裉煜率烤?請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dāng)在樂之為物將不可不禁而止也?!?《墨子·非樂上》)
然而,光破不立是不行的。要從根本上扭轉(zhuǎn)“新樂”的“淫聲”“侈樂”這種偏向,必須端正對音樂本質(zhì)的認(rèn)識。
音樂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是給人帶來快樂。所以周人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樂者,樂也。”(《禮記·樂記》)統(tǒng)治者在音樂中追求個人的感官享樂,是不是符合音樂的快樂本質(zhì)呢?不。因為最高的快樂是與民同樂、天下安康。而統(tǒng)治者極度追求個人的感官享樂恰恰是以與民爭利、虧奪民脂民膏為條件和代價的,是導(dǎo)致天下失和不安的禍源之一。所以說:“樂極則憂?!?《禮記·樂記》)“侈樂不樂?!薄耙源?侈樂)為樂(音樂)則不樂(快樂)。故樂愈侈,而民愈郁,國愈亂,主愈卑。”(《呂氏春秋·仲夏紀(jì)·侈樂》)“侈則侈矣,自有道者觀之,則失樂之情。失樂之情,其樂不樂。樂不樂者,其民必怨,其生必傷。其生之與樂也,若冰之于炎日,反以自兵。此生乎不知樂之情,而以侈為務(wù)故也。”(《呂氏春秋·仲夏紀(jì)·侈樂》)“亡國戮民,非無樂也,其樂不樂?!际?父子失處,夫婦失宜,民人呻吟,其以為樂也,若之何哉?”(《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大樂》)由此可知:“亂國之主未嘗知樂?!?《呂氏春秋·季夏紀(jì)·明理》)
于是周人提出“大樂”“至樂”概念?!按髽贰敝按蟆?通“太”?!疤珮贰奔础爸翗贰??!按髽贰薄爸翗贰本缸钔昝赖囊魳?。“大樂與天地同和?!薄?〕“大樂,君臣、父子、長少之所歡欣而悅也?!?《呂氏春秋·大樂》)“夫至樂者,先應(yīng)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yīng)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太和萬物?!薄?〕“欲觀至樂,必于至治。其治厚者其樂治厚,其治薄者其樂治薄,亂世則慢以樂矣?!?《呂氏春秋·季夏紀(jì)·制樂》)“夫耳內(nèi)(納)和聲,而口出美言,以為憲令,而布諸民,正之以度量,民以心力從之不倦,成事不二,樂之至也?!?《國語·周語下》)最完美的音樂是國泰民安、天地同和、上下同樂的音樂。亂世的國君不明白這個樂理,不懂得在與民同樂中追求音樂的快樂,所以他熱衷的侈樂淫聲其實無樂可言?!皝y世之主,烏聞至樂?不聞至樂,其樂不樂。”(《呂氏春秋·季夏紀(jì)·明理》)“世濁則禮煩而樂淫。鄭衛(wèi)之聲、桑間之音,此亂國之所好,衰德之所說?!?《呂氏春秋·季夏紀(jì)·音初》)
在周人看來,不僅“至樂”“大樂”必須與愛民利民、天下安寧的道德相連,但凡音樂都應(yīng)如此?!皹吩茦吩?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樂之隆,非極音也?!薄皹氛?非謂黃鐘大呂弦歌干(盾)揚(yáng)(鉞)也。”“黃鐘大呂弦歌干揚(yáng)也,樂之末節(jié)也?!?《禮記·樂記》)音樂的真諦不在鐘鼓弦歌、黃鐘大呂方面極盡能事,而在鐘鼓弦歌、黃鐘大呂所承載的道德?!皹氛?所以道樂也?!?《荀子·樂論》)音樂是對人們快樂追求的合理疏導(dǎo)?!敖鹗z竹,所以道德也?!?《荀子·樂論》)樂器音律不過是承載道德之具。因此,《樂記》總結(jié)音樂的本質(zhì)說:“樂者,所以象德也?!薄皹氛?德之華也?!薄暗乱糁^樂?!薄稑酚洝愤€在與“聲”“音”的比較甄別中強(qiáng)調(diào)“樂”的“德音”特質(zhì):“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禮記·樂記》)“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薄爸暋恢簟?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禮記·樂記》)在此基礎(chǔ)上,周人從“治道”出發(fā)提出“審‘聲’知‘音’”、“審‘音’知‘樂’”、“審‘樂’知政”的要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薄安恢暋?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禮記·樂記》)《國語·晉語八》記載春秋時期晉國樂官師曠提出“樂以風(fēng)德”:“夫樂以開山川之風(fēng)也,以耀德于廣遠(yuǎn)也。風(fēng)(諷,宣揚(yáng))德以廣之,風(fēng)(教化)山川以遠(yuǎn)之,風(fēng)(化育)物以聽之,修詩以詠之,修禮以節(jié)之。夫德廣遠(yuǎn)而有時節(jié),是以遠(yuǎn)服而邇不遷?!薄秶Z·楚語》記載春秋時楚國大夫伍舉的話:“國君……安民以為樂,聽德(有德之音)以為聰,致遠(yuǎn)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嘩)庶(眾)為樂,不聞其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為明?!薄蹲髠鳌は骞荒辍酚涊d春秋時晉國國卿魏絳的音樂主張:“夫樂以安德(杜預(yù)注:和其心也),義以處之(處位以義),禮以行之(行教令),信以守之(守所行),仁以厲之,而后可以殿邦國,同福祿,來遠(yuǎn)人,所謂樂也?!蔽航{要求音樂“安德”“處義”“行禮”“守信”“厲仁”,發(fā)揮“殿邦國”“來遠(yuǎn)人”的功能,認(rèn)為這才是真正的“樂”。恰如晉代杜預(yù)所注,“言五德皆備乃為樂,非但金石。”
音樂的本質(zhì)與道德理性密切相關(guān)。所以音樂在追求快樂時就不能為所欲為、肆無忌憚,而必須以道制欲、以理節(jié)情。“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禮記·樂記》)“成樂有具,必節(jié)嗜欲。嗜欲不辟(放縱),樂乃可務(wù)?!?《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大樂》)“樂之務(wù)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適。夫樂有適,心亦有適?!m心之務(wù)在于勝理?!薄肮氏韧踔贫Y樂也,非特以歡耳目、極口腹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行理義也。”(《呂氏春秋·仲夏紀(jì)·適音》)“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是故……獨(dú)樂其志,不厭其道;備舉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禮記·樂記》)
音樂以道制欲、以理節(jié)情的結(jié)果,是形成了音樂表現(xiàn)情感的中和、平和特質(zhì)。這就叫“聲出于和,和出于適”?!皠?wù)樂有術(shù),必由平出。”(《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大樂》)《樂記》在與“禮”的比較中強(qiáng)調(diào)“樂”的中和特質(zhì):“樂極和,禮極順?!薄皹酚芍谐?禮自外作。”“禮也者,動于外者也”,“致禮以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嚴(yán)威”,“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皹芬舱?動于內(nèi)者也”,“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皹分羷t無怨,禮至則不爭。”“合父子之親,明長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內(nèi)天子如此,則禮行矣?!薄氨┟癫蛔?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dá)矣?!?《禮記·樂記》)
音樂之“和”,不僅體現(xiàn)為“情和”,即音樂中的情感抒發(fā)不走極端方面,而且體現(xiàn)為“聲和”,即音樂形式契合聽眾主體的感官結(jié)構(gòu)閾值,與之出于一種和適狀態(tài)?!奥暫汀币笠魳返穆曇舨荒芴?讓人“聽樂而震”,也不能太輕,使人“聽之弗及”。一句話,音響不能超出聽眾的聽覺結(jié)構(gòu)閾值,否則就會使人失去“和平”?!秶Z·周語》對此論述甚詳:
(周景王)二十三年,王(景王)將鑄無射(大鐘),而為之大林(鐘罩)。單穆公曰:“不可……且夫鐘不過以動聲(敲擊發(fā)聲),若無射有林(在大鐘上加罩子),耳弗及也。夫鐘聲以為耳也,耳所不及,非鐘聲也……耳之察和也,在清濁之間,其察清濁也,不過一人之所勝。是故先王之制鐘也,大不出鈞(三十斤),重不過石(四鈞為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大小器用于是乎出……今王作鐘也,聽之弗及,比(衡量)之不度,鐘聲不可以知和,制度不可以出節(jié),無益于樂……將焉用之!夫樂不過以聽耳,而美不過以觀目。若聽樂而震,觀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樞機(jī)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視正則明。聰則言聽,明則德昭……然則能樂。……若視聽不和,而有震眩,則味入不精,不精則氣佚,氣佚則不和。于是有狂悖之言,有?;笾?有轉(zhuǎn)易之名,有過慝之度,出令不行,刑政紛紛,動不順時,民不據(jù)依,不知所力,各有離心,上失其民,作則不濟(jì),求則不獲,其何以能樂?”
王弗聽,問之伶州鳩。對曰:“……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聲應(yīng)相保曰和,細(xì)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鑄之金(鐘),磨之石(罄),系之絲木,越(穿孔)之匏竹,節(jié)(調(diào)節(jié))之鼓而行之……嘉生繁祉(福),人民和利,物備而樂成,上下不罷(疲),故曰樂正。今細(xì)過其主妨于正,用物過度妨于財,正害財匱妨于樂。細(xì)抑大陵,不容于耳,非和也;聽聲越遠(yuǎn),非平也……夫有和平之聲,則有蕃殖之財。于是乎導(dǎo)之以中德,詠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寧,民是以聽。若夫匱財用,罷民力,以逞淫心,聽之不和,比之不度,無益于教,而離民怒神,非臣之所聞也?!薄?〕
《呂氏春秋·仲夏紀(jì)·適音》總結(jié)得更好:“夫音亦有適。太鉅則志蕩,以蕩聽鉅則耳不容,不容則橫塞,橫塞則振。太小則志嫌,以嫌聽小則耳不充,不充則不詹,不詹則窕。太清則志危,以危聽清則耳溪極,溪極則不鑒,不鑒則竭。太濁則志下,以下聽濁則耳不收,不收則不摶,不摶則怒。故太鉅、太小、太清、太濁皆非適也?!薄爸?音之適也。何謂衷?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黃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也。衷也者,適也,以適聽適則和矣。樂無太,平和者是也?!贝送?“聲和”還要求將各種不同的音樂元素協(xié)調(diào)地組合在一起,寓雜多于統(tǒng)一。《國語·鄭語》記載周太史史伯語:“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晏子關(guān)于“聲和”的一段論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jì)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薄奥曇嗳缥?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fēng),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jì)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薄叭粢运疂?jì)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6〕
音樂的本體、特質(zhì)是“德音”,而非“極音”;是“和樂”,而非“淫樂”;是“正聲”,而非“邪音”。這就決定了音樂創(chuàng)作的動機(jī)、方法論。周人稱之為“立樂之方”。
周代的音樂創(chuàng)作動機(jī)、方法論是建立在音樂創(chuàng)作過程論基礎(chǔ)之上的。音樂創(chuàng)作過程是怎樣的呢?周人認(rèn)識到:音樂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由物動心、由心生情、由情發(fā)聲的自然過程?!胺惨粽?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薄胺惨糁?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禮記·樂記》)同時,也是人們出于求樂的天性,通過音聲發(fā)泄情感、追求快樂的產(chǎn)物。“夫樂(音樂)者,樂(快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薄叭瞬荒?能)無樂,樂不耐無形?!薄皹?快樂)必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禮記·樂記》)人們在由物生心、通過音樂追求快樂的過程中,如果不加控制,就會被物欲牽引主宰,走向好惡無節(jié)、縱情滅理的歧途,導(dǎo)致“淫泆作亂”的惡果?!叭松o,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是故強(qiáng)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yǎng),老幼孤獨(dú)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禮記·樂記》)同時,音樂創(chuàng)作不只是由物生心的被動過程,還是人心感物的能動過程。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投入音樂創(chuàng)作至關(guān)重要?!皹氛?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禮記·樂記》)按照道家的看法,“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莊子·庚桑楚》)“心不憂樂,德之至也?!?《莊子·刻意》)按照儒家的看法,“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禮記·大學(xué)》)所以,必須保持安靜、平和的心態(tài)進(jìn)行音樂創(chuàng)作乃至欣賞。
“耳之情欲聲,心不樂(和平也),五音在前弗聽;目之情欲色,心弗樂,五色在前弗視;鼻之情欲芬香,心弗樂,芬香在前弗嗅;口之情欲滋味,心弗樂,五味在前弗食。欲之者,耳目鼻口也;樂(音樂)之弗樂(快樂)者,心也。心必和平然后樂,心必樂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樂之務(wù)在于和心?!?《禮記·樂記》)音樂作為“治國齊家”的一種政治手段,在音樂創(chuàng)作之初,首先應(yīng)當(dāng)確立用音樂“管乎人心”“管乎人情”的動機(jī)?!岸Y樂之統(tǒng),管乎人心矣?!?《荀子·樂論》)“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禮記·樂記》)在從事音樂創(chuàng)作時,必須寓教于樂,“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夫民有血?dú)庑闹?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yīng)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所謂“稽之度數(shù)”,即符合“聲和”的原則從事樂律的創(chuàng)作。所謂“制之禮義”,即“以道制欲”:“樂者,樂也?!缘乐朴?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xiāng)方(向道)。”《雅》《頌》就是這樣的典范作品:“人不耐(能)無樂,樂不耐無形。形而不為道,不耐無亂。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禮記·樂記》)
從“管乎人情”的動機(jī)出發(fā)“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創(chuàng)作出來的音樂作品“通乎倫理”,“象德”“安德”,這樣的音樂就能發(fā)揮和順君民、溝通人神、移風(fēng)易俗、天下安寧的政治功能。
關(guān)于音樂和順萬物的政治功能,《呂氏春秋》說:“君子反道以修德;正德以出樂;和樂以成順。樂和而民鄉(xiāng)方矣。”(《呂氏春秋·季夏紀(jì)·音初》)“鄉(xiāng)方”者,向道、歸道也。荀子《樂論》指出:“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yīng)之,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yīng)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正其樂,而天下順焉?!薄皹沸卸厩?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dú)夂推?移風(fēng)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民和齊則兵勁城固,敵國不敢嬰也。如是,則百姓莫不安其處,樂其鄉(xiāng),以至足其上矣?!峭跽咧家??!薄奥犉洹堆拧贰俄灐分?而志意得廣焉;執(zhí)其干戚,習(xí)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jié)奏,而行列得正焉,進(jìn)退得齊焉?!薄肮蕵氛?出所以征誅也,入所以揖讓也。征誅揖讓,其義一也。出所以征誅,則莫不聽從;入所以揖讓,則莫不從服。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jì)也?!薄稑酚洝窂亩Y樂之辨入手分析指出:“仁近于樂,義近于禮?!薄岸Y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文合愛者也?!薄皹氛邽橥?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類以成其行。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shù);惰慢邪辟之氣不設(shè)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然后發(fā)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fēng)雨。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fēng)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shù)而有常。小大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為經(jīng)。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dú)夂推?移風(fēng)易俗,天下皆寧?!薄皹吩谧趶R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xiāng)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nèi),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jié);節(jié)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薄叭舴蚨Y樂之施于金石,越于聲音,用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則此所與民同也?!敝苋诉€認(rèn)識到,音樂通過樂器、音律動聽怡人,令人快樂,具有“入人也深”“化人也速”的藝術(shù)特點(diǎn),如果不加控制,會產(chǎn)生很大的破壞力;如果合理疏導(dǎo),它發(fā)揮的政教功能也特別積極巨大。《樂記》指出:“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易)。故先王導(dǎo)之以禮樂而民和睦。”荀子《樂論》指出:“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謹(jǐn)為之文。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p>
由于“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7〕所以通過音樂表達(dá)的情感是否符合道德理性規(guī)范,可以判斷這音樂的創(chuàng)作、愛好者是“君子”還是“小人”。這就叫“審樂”可以“觀人”?!胺惨粽?產(chǎn)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則蕩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內(nèi)。是故聞其聲而知其風(fēng),察其風(fēng)而知其志,觀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賢不肖、君子小人皆形于樂,不可隱匿。故曰:樂之為觀也,深矣?!?《呂氏春秋·季夏紀(jì)·音初》)
由于音樂抒發(fā)的情感直接反映著這個時代或國家政治的清明或昏暗、安寧或危亡狀況,所以音樂成了政治的晴雨表,通過“審樂”可以“觀政”?!肮视械乐?觀其音而知其俗矣,觀其政而知其主矣?!?《呂氏春秋·仲夏紀(jì)·適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禮記·樂記》)“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平也;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國之音悲以哀,其政險也。凡音樂通乎政,而移風(fēng)平俗者也,俗定而音樂化之矣。”(《呂氏春秋·仲夏紀(jì)·適音》)魯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來聘……請觀于周樂”。為之歌《周南》《召南》,吳公子評論:“美哉!(王業(yè))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風(fēng)》《鄘風(fēng)》《衛(wèi)風(fēng)》,吳公子評論:“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fēng)》乎?”為之歌《王風(fēng)》,吳公子評論:“美哉!(百姓)思而不懼,其周之東(周室東遷)乎?”為之歌《鄭風(fēng)》,吳公子評論:“美哉!其細(xì)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風(fēng)》,吳公子評論:“美哉!泱泱乎!大風(fēng)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睘橹琛夺亠L(fēng)》,吳公子評論:“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周公東征)乎?”為之歌《秦風(fēng)》,吳公子評論:“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風(fēng)》,吳公子評論:“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睘橹琛短骑L(fēng)》,吳公子評論:“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yuǎn)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風(fēng)》,吳公子評論:“國無主,其能久乎?”為之歌《小雅》,吳公子評論:“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睘橹琛洞笱拧?吳公子評論:“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為之歌《頌》,吳公子評論:“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yuǎn)而不攜,遷而不淫,復(fù)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fèi),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fēng)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為之舞《象箾》《南籥》,吳公子評論:“美哉!猶有憾。”為之舞《大武》,吳公子評論:“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為之舞《韶濩》,吳公子評論:“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為之舞《大夏》,吳公子評論:“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為之舞《韶箾》,吳公子評論:“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觀于周樂”后的評價,都與音樂表現(xiàn)的民情苦樂、道德高下及其反映的政治安危有關(guān),不僅進(jìn)一步印證了周代觀樂知政,從而調(diào)整政治方針的樂教傳統(tǒng),也提供了周代詩樂舞一體的詳細(xì)證明。
注釋:
〔1〕參見祁志祥:《先秦思想史:從神本到人本》,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
〔2〕均見《禮記·樂記》。詩樂舞一體,這是舜帝時就留下記載的傳統(tǒng):“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p>
〔3〕均見《禮記·樂記》?!盾髯印氛摗肺淖致援?備參:“且樂也者,和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合同,禮別異?!?/p>
〔4〕《莊子·天運(yùn)》,《二十二子》本。按:有的版本無此語。
〔5〕薛安勤、王連生:《國語譯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29-131頁。
〔6〕〔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093頁。
〔7〕分別見《樂記》《荀子·樂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