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倩
【摘要】品特的作品在場景設置、人物關系、語言等方面各有特點。故事通常發(fā)生在一個房間里,人物關系簡單,語言簡練、對話簡單,常常使用沉默、停頓等表達方式。本文試從接受美學視域,研究戲劇作品本身與讀者的反映,探討讀者的審美活動對于戲劇中人物、語言和場景的鑒賞及意義。品特戲劇中出人意料的不確定性隨處可見,正如現(xiàn)實生活中種種沒有答案的問題。讀者又因為人生經(jīng)驗、閱歷的不同,而對其產生不同理解。只有讀者認識到種種生活中的異化扭曲,才能產生反思,為營造一個更好的社會做出努力,這也是品特文學創(chuàng)作所要達到的最終目的。
【關鍵詞】品特;《送菜升降機》;接受美學;藝術風格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6-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06
一、引言
作為2005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人,哈羅德·品特是一個英國猶太劇作家。他的早期作品受到荒誕派風格影響,但又與荒誕派有所區(qū)別,后來他的戲劇被稱為“威脅喜劇”?;恼Q派在文學作品中,指的是反映荒誕現(xiàn)實的一類作品。威脅喜劇,即在喜劇的表面下,隱藏著的威脅無處不在。品特的作品分別從場景設置、人物關系、語言等方面各有特點。故事通常發(fā)生在一個房間里,房間狹小、逼仄,充滿壓迫感。人物關系簡單,角色數(shù)量少。語言具有鮮明特點,貼近現(xiàn)代人的日常生活,主要由沉默、停頓、重復的對話組成。接受美學創(chuàng)始人伊瑟爾(1991)認為文學作品包含有兩極,一極是藝術極,一極是審美極。藝術極是作者的文本,是審美客體;審美極是讀者,是審美主體。只有通過讀者的審美解讀,藝術作品蘊藏的審美價值才能得以實現(xiàn)。在《送菜升降機》中,讀者可以體會到強烈的荒誕派風格。但另一方面,從荒誕中又能看出現(xiàn)實生活的痕跡。
國內從接受美學角度研究品特作品,主題包括品特戲劇語言上的沉默、場景設置的房間以及歷史敘事,大部分集中在品特的多個作品上,而對于品特一個作品的研究并不多見。關于《送菜升降機》這一作品的研究,包括各種角度,如新歷史主義、文化創(chuàng)傷、貝克特的影響、玩笑、存在主義、荒誕喜劇及其他藝術風格角度。本文試從接受美學角度,研究戲劇作品本身與讀者的反映,探討讀者的審美活動對于戲劇中人物、語言和場景的鑒賞及意義。
二、人物
劇中只出場兩個角色,本和格斯,他們年齡、背景不明。二者表面上是上下級關系,但實質上是相互斗爭,壓迫與反抗的關系。本是一個壓迫者,而格斯是被壓迫者。格斯對于本的反抗有許多,這些反抗體現(xiàn)在格斯的語言和行為上。例如,本五次催促格斯泡茶、命令格斯接觸外來信封、查看升降機時,格斯都態(tài)度猶疑。本對于格斯的控制也從開始一直持續(xù)到劇終。在剛開始,本的態(tài)度很明顯,他裝作看報紙,實則將注意力放在格斯身上,一直觀察著格斯的行為,并且內心不滿。格斯進入左側房間后,本將報紙重重扔下,這是發(fā)怒的行為,但他卻轉而談論起報紙上的一則荒誕新聞,來掩飾自己。到后來兩人就“點水壺”問題爭奪話語權,格斯退讓,直到最后本直接掌控格斯的生死。本對格斯的壓迫和控制從未減少,甚至逐步增加。
從他們簡短、不順暢的語言以及行為中,讀者可以大概推測二者的性格。作者從開頭格斯系鞋帶、本看格斯,掏出火柴盒、解鞋帶、掏出煙盒、系鞋帶等這些默劇一樣的重復動作中,營造出滑稽感,刻畫了一個笨拙的、遲鈍的人物形象。格斯固執(zhí)地追問,想要反抗,卻又總沉默回避,屈服于本。本身上體現(xiàn)出強烈的控制欲,他統(tǒng)治格斯,對格斯的反抗心存不滿,他需要的是一個絕對服從自己命令的下屬。有危險時,格斯總被命令首先接觸探查,本小心謹慎的躲在后面。本作為一個壓迫者,處處維護自己的權威,但在面對外界威脅時卻畏縮懦弱。
劇中還有一個存在于對話中的人物——上司威爾遜。他在兩人心中重于泰山,兩人拼命地想要完成他給出的指令、要求,獻上了自己有的一切,服從命令還不夠,最后卻還要被剝奪生命。從劇中的只言片語,讀者很難看出威爾遜是一個怎樣的人,這也就給這個角色一種普遍性的象征意義。人只要進入社會工作,都會進入上下級的關系之中。上司給出指令、統(tǒng)籌全局,而作為下級的員工兢兢業(yè)業(yè),努力完成工作,這種關系通常是壓迫性的。有壓迫就會有反抗,劇中格斯和本的警惕與戒備,也可以說是一種反抗。
伊瑟爾(1998)指出“游移視點”指的是,在閱讀過程中,讀過的東西不斷退化為背景,但也預示了某種期望,它與讀者正在閱讀的文本形成了交融、碰撞。閱讀的過程,就是視點不斷前移、變化的過程,讀者在視點的不斷變換中獲得了不同的感受,并不斷修正自己的看法。例如,關于本和格斯的身份或職業(yè)問題。戲劇開頭是在地下室環(huán)境,有兩個人在閑聊,比較貼近日常,讀者不知道到這兩人在做什么。后來門下奇怪的來信,讀者看到槍出現(xiàn),開始產生疑問,但還不能確定他們的身份。二人閑聊中透露出上一個女性受害者,升降機傳來動靜,二人立刻拿槍武裝。讀者就從二人的警惕以及對于武器的高度依賴反應中,意識到危險的情況和二人的身份。他們隸屬于一個神秘組織,接到任務后開車到臨時居所,白天睡覺,晚上行動。但由于行動的時間未知,他們苦苦等待通知。觀眾了解到這些信息后,便會將二人視為一個團體,隨著格斯的提問,產生下一個目標是誰的疑問。觀眾會認為,他們的身份是殺手,那么二人的任務目標定然是另外一個個體。因此最后本把槍口對準格斯,揭曉出格斯就是下一個目標時,就產生出人意料的沖擊。劇情的發(fā)展與讀者的審美期待背道而馳。世界是荒誕的,殺人這個行為的發(fā)生最少只需要兩個人,基本條件滿足,二者必然要產生殺人者與被殺者,最后的結局又可說在意料之中。品特作品的不確定性使得作品的含義廣泛,從多種角度均可解讀。
三、語言
語言是交流的工具,但品特的《送菜升降機》中的語言卻沒有發(fā)揮交流的作用,或者說,當人的內心拒絕溝通時,即便使用語言,也無法產生溝通的效果。劇中的對話大部分是格斯在推動,兩主人公雖然在說話,但并沒有交流。沉默、停頓、重復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他們的對話。劉明錄(2015)指出從接受美學的視角來看,沉默是空白結構,帶來了不確定性,形成了多重闡釋,它引發(fā)了讀者閱讀的興趣,召喚讀者對本文進行解讀;沉默也是否定結構,是游移視點的沖突或融合,在這一過程中,荒誕性在沉默中得以展現(xiàn)。此時無聲勝有聲,就如音樂中的沉默、繪畫中的留白,品特戲劇中的停頓和沉默,帶著比語言更加強有力的意義和情感,使觀眾從一刻不停的劇情中清醒過來,得以審視當下的情況。
劇中格斯不斷地提出問題,向本尋求回答。而本的應答策略是回避、轉移話題、用詢問回答或機械地重復一套說辭。本的態(tài)度是敷衍的,他拒絕更深層的交流,格斯也是如此。少數(shù)表面上進行下去的話題并沒有實質的、語言層面的意義,傳達的是一種權威、地位和警告。兩人在提及工作、任務目標時都不約而同的沉默或轉移話題,使對話無法進行下去。無法溝通,體現(xiàn)的是一種人與人隔離的狀態(tài)。這也是人與人之間威脅的體現(xiàn)。
外界的威脅出現(xiàn)有四次,第一次強烈的外界威脅是從門下出現(xiàn)的信封。這代表外界的神秘力量向房間內的人傳達出危險的信號。未知最令人害怕,本和格斯神經(jīng)緊繃。在接受本撿起信封、打開信封、打開門查看的命令時,格斯仿佛突然失聰,反復提問,顯得猶疑,三次均是如此。兩人對話不暢、溝通不能有效進行。在面對潛在的威脅時,格斯內心害怕,卻又不得不遵從命令。
品特(2010:155-156)在獨幕劇中這樣描寫,格斯倒出火柴后與本有一段機械重復的對話:
格斯:嗯,它們隨時可以派上用場。
班:不錯。
格斯:對吧?
班:對,你經(jīng)常會用完,對吧?
格斯:經(jīng)常。
班:嗯,那么它們隨時可以派上用場。
格斯:不錯。
班:對吧?
格斯:對,我可以拿它們派用場。我也可以拿它們派用場。
……
格斯掏出火柴看說可以派上用場,派上用場在這段對話出現(xiàn)四次。機械的重復對話,實際上暗示了兩人內心的驚慌。他們的注意力并不在火柴上,而在這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上。外界帶來的巨大的壓力和威脅感,使他們急于尋找擺脫的途徑,因此表面的閑談是為了化解恐慌。他們假裝無事,粉飾太平,卻猶如驚弓之鳥,仿佛失憶般,根本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在高度緊張狀態(tài)下,人物思維模式固定,既痛苦,又無法逃離。對于讀者來說,他們能從這些荒誕的對話中看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對話。在文學作品的引導下,讀者通過閱讀或觀賞戲劇的審美活動,對不曾注意或不能理解的生活中的對話產生思考與深刻認識,從而進行反思。
沉默在劇中也助長了荒誕。品特(2010:182-183)在劇末這樣設計,兩人經(jīng)歷過一系無形的威脅后,又開始聊起新聞,他們對話其中幾處停頓顯得十分怪異:
班把報紙扔下。
班:靠!
他撿起報紙,看著。
聽聽這個!
(停頓。)
那是怎么回事,嗯?
(停頓。)
靠!
(停頓。)
你聽說過這種事嗎?
格斯(陰郁的):胡扯!
班:這是真的。
……
本在說出“聽聽這個”后,是一個停頓,此處本該是本讀新聞,與觀眾的期待不符。下一句本詢問格斯看法,又一個停頓,是在等待格斯回應,但格斯沉默。沒有等到格斯的回應,本選擇繼續(xù)挑起話題,停頓后依然沒有讀者期待的新聞內容。本在機械重復兩次后,終于得到格斯回應。這段對話令讀者驚異的是,二人的對話丟掉了基本的內容,卻仍然進行了下去。這與讀者在戲劇開始看到的兩人關于新聞的談話不同。此時的交流顯然已不是字面意義上的溝通,而成為二人矛盾爆發(fā)、情緒崩潰后,彌補關系性質的手段。這段對話在三次停頓之中凸顯出深刻的荒誕性。人們在激烈的沖突或者吵架之后,所做的選擇要么是結束關系,要么是修復關系。劇中主人公們是工作搭檔,不論情愿與否,他們都被綁定在了一起,因此要繼續(xù)工作也就不得不繼續(xù)產生交流。這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受種種限制、無法決定自己的意志、被迫壓迫自己并活在痛苦中的困境。在這一方面又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色彩,令讀者從荒誕當中讀出現(xiàn)實。
四、場景
現(xiàn)代社會,幾乎所有人都居住在房間里,房間這一場景的普適性得到極大延伸。不同于王爾德的《不可兒戲》、蕭伯納的《賣花女》中多樣繁復的花園、街道和車站等地點,品特的送菜升降機中,場景單一,作者只詳細描述了一個房間,左側的廁所和廚房及右側過道一筆帶過。馬丁·艾斯林(1978)對品特式房間給予了高度肯定,他認為: “房間是品特戲劇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一個空間,兩扇門,構成了品特戲劇的基本元素。在讀者生活經(jīng)驗中,居住過的房間會為讀者提供一種線索,隨著作者的描繪,勾起相似的回憶,在讀者腦海中構建出審美客體。劉明錄(2014)指出人們通常認為房間是家、庇護所之所在,代表安全、溫暖、舒適。品特式房間解構了房間的傳統(tǒng)形象,然而這并非審美的終點,讀者或觀眾對品特式房間產生了新的想法,重構了房間的形象。
在劇情中,場景一方面襯托出人物性格、價值觀和人生態(tài)度。劇中通過旁白和人物話語,描述了一個十分簡陋的地下室。本從頭至尾都呆在地下室一個房間,未去過廁所和廚房,劇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看報紙,這表明他對周圍環(huán)境的漠不關心。格斯則多次進入廁所和廚房,并對房間、瓷器、抽水箱、海報、床鋪等等物品進行評價,甚至抱怨上司威爾遜對員工待遇的不關心。居住環(huán)境“越來越糟糕”,暗示格斯對工作的不滿。從中,讀者可以看出格斯對于生活環(huán)境和條件的要求顯然比本要高,他需要窗戶及風景、干凈的被褥床單、正常運轉的居家設施、看球賽的空閑時間、喝啤酒吃薯片;而本對生活似乎毫無要求,只一味逃避忍受簡陋的環(huán)境,期待等待的終結。二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一個積極,一個消極。本在工作中失去了自我,他對生活的熱情被消磨殆盡,成為一種機器般的存在。人的機械化,這種看似荒誕的現(xiàn)象,實則與現(xiàn)實生活緊密相關。品特把生活中實際發(fā)生的事情搬到舞臺上,使觀眾感到十分陌生,卻又分外熟悉。另一方面,場景制造出劇情空白。結尾進入左側廚房喝水的格斯,被剝去槍、外套等從右側過道被推入。這一段未描述的空白,讓觀眾不禁猜想格斯經(jīng)歷了什么,他是怎么來到右邊走道的。他或許是趁機要從廚房逃跑,被組織發(fā)現(xiàn)捉住,又扭送回地下室;又或者是被神秘力量綁走。不論發(fā)生什么,格斯都被外界的神秘力量控制、擺布。這段空白有力地渲染出“人一旦脫離房間,就會面臨危險甚至死亡”的威脅氛圍,體現(xiàn)出品特重構的房間所代表的形象:一所搖搖欲墜的庇護所。最終,神秘力量會侵入房間,向房間內的人展露出殘忍可怕的真實面目。
五、總結
品特戲劇中出人意料的不確定性隨處可見,正如現(xiàn)實生活中種種沒有答案的問題。讀者又因為人生經(jīng)驗、閱歷的不同,而對其產生不同理解。許許多多的沒有答案的問題,一開始的任務目標是誰?到門下的信封是什么意思?再到一系列的菜單被升降機傳下,難道是上司的考驗?升降機帶來的一個個不明不白的問題,使劇中人仿佛生活在迷霧之中,也使觀眾在困惑的同時,產生對荒誕現(xiàn)實更深刻的認識。雖然《送菜升降機》讓人體驗荒誕,但這樣的作品最終是為了喚起人們抗爭的勇氣,因為只有讀者認識到種種生活中的異化扭曲,才能產生反思,為營造一個更好的社會做出努力。這也是品特文學創(chuàng)作所要達到的最終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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