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亭馬琴對《西游記》的仿寫與解讀

勾艷軍

（天津大學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350）

在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中后期，曲亭馬琴（1767—1848）堪稱最為了解和喜愛《西游記》的小說家，他常將《西游記》與《水滸傳》相提并論并予以高度評價：“水滸西游記，既奇且巧。其文絕妙，句句錦繡。誠是稗史之大筆、和文之師表?！盵1]曲亭馬琴先后對《西游記》進行過借鑒、翻案、抄錄、評論、續(xù)書點評等，相關(guān)文字成為考察《西游記》在江戶時代傳播與影響狀況的珍貴資料。

麻生磯次、鳥居久靖①等日本學者對《西游記》傳入日本的路徑、版本、譯介情況進行過考察，但圍繞曲亭馬琴與《西游記》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研究還非常簡略；近年來，信多純一②及神田正行③等學者考察了曲亭馬琴對《西游記》的借鑒與抄錄情況，但尚缺少對曲亭馬琴與《西游記》深刻淵源的綜合把握。筆者將在充分參照先行研究的基礎(chǔ)上，聚焦于曲亭馬琴對《西游記》偶有躊躇、不斷深化的接受過程，從對《西游記》的局部借鑒、整體翻案、彷徨反思、解讀評論四個方面，深入考察曲亭馬琴在解讀《西游記》過程中的不懈努力。

一、 曲亭馬琴與《西游記》的不解之緣

《西游記》最早傳入日本的時期大約為室町時代（1336—1573）末期，伴隨著佛學典籍的東漸而遠播至日本，但一直到江戶時代才逐漸滲透到民間。德川幕府的《御文庫目錄》和林羅山的《梅村載筆》等，均發(fā)現(xiàn)《西游記》的記載。日光輪王寺的天海藏目錄中也發(fā)現(xiàn)世德堂明刊本及其他兩部明刊本《西游記》，之后的舶載書目更是常見《西游記》的字樣。這表明作為四大奇書之一，《西游記》已然受到江戶時代讀者的廣泛關(guān)注與喜愛，與之相對應(yīng)的訓點、翻譯、翻案等工作也在逐漸展開。

《通俗西游記》（1758—1831）是日本最早的《西游記》譯本，以《西游真詮》為底本，翻譯特點為抄譯和直譯，共五編三十一卷。初編問世于寶歷八年（1758），到第五編（1831）最終出版完成，耗時長達74年，且?guī)滓鬃g者（初編譯者口木山人、后編和三編譯者石麿呂山人、四編譯者尾形貞齋、五編譯者岳亭丘山），出版商也屢次更迭，翻譯過程可謂漫長而曲折。

《繪本西游全傳》（1806）近似于“摘譯本”，同樣以《西游真詮》為底本，全書共四十卷，前后大約耗時30 年完成。如題目中“繪本”二字所示，抄譯本以圖畫為主，表現(xiàn)出簡潔扼要的翻譯特點?！独L本西游全傳》同樣經(jīng)歷了譯者的更迭（初編譯者口木山人、二編譯者山珪士信、三編譯者岳亭丘山、四編譯者岳亭五岳）?！独L本西游全傳》對日本近世和近代以后《西游記》的普及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并于明治二十年（1887）實現(xiàn)了鉛字印刷和出版。

曲亭馬琴很早就與《西游記》結(jié)緣，上述《繪本西游全傳》的出版商文金堂浪華書肆，就曾將《西游記》書籍郵寄給曲亭馬琴，請他為初編作序。然而，曲亭馬琴認為古人序言已十分完美，因此將原書中《秣陵陳元之刊西游記序》抄錄后寄還書肆，只在結(jié)尾處附加了幾句說明，表示原書序言“文辭皆錦繡”，自身不能僭越：“畫本西游記刻畢，近屬文金堂者，浪華書肆也。遙寄書請敘于余。余以為，古人往往敘其書，而文辭皆錦繡，亦不可僭焉，因錄舊遂還之?！盵2]

曲亭馬琴在創(chuàng)作長篇史傳小說《南總里見八犬傳》（1814—1842，下文簡稱《八犬傳》）時，曾局部借鑒《西游記》的奇幻構(gòu)思，如將唐僧西行的構(gòu)思嫁接到點大法師的人生經(jīng)歷中，再如對孫悟空機智行動的模仿等。曲亭馬琴在序跋文中多次以《西游記》為例證，對批評《八犬傳》多怪談鬼話的聲音予以反駁。同時，在謝肇淛“虛實相半”、虛構(gòu)之中有“至理”等觀念的啟示下，不斷深化著對《西游記》虛構(gòu)特征的認知。

曲亭馬琴還曾推出長篇合卷《金毘羅船利生纜》（1824—1831，未完稿），這是江戶時代第一篇真正且大規(guī)模翻案《西游記》的小說，依據(jù)的版本主要是曲亭馬琴自己收藏的明刊本《西游記》（缺少卷九41～45回、卷十46～50 回、卷十六71～75 回）。作者在前三編致力于將《西游記》改寫為適應(yīng)本土風俗人情的故事，在融合日本記紀神話、嫁接日本歷史人物等方面花費了諸多心血。但是，從第四編到第八編講述凈藏師徒西行的旅程時，曲亭馬琴基本上沿襲了原著的情節(jié)，除了人名、地名和一些細節(jié)的改動外，很多情景幾乎原樣照搬原著。曲亭馬琴收藏的《西游記》缺少卷九41 回～45 回，所以對這部分內(nèi)容不太熟悉，盡管通過畫工池田英泉借閱到完整的清刊本《西游真詮》，但曲亭馬琴僅僅參照該版本的41 回和42 回，完成了第八編與紅孩兒有關(guān)的內(nèi)容，便暫時停止了翻案。

其實，曲亭馬琴并未放棄對《西游記》的翻案。文政十三年（1830），曲亭馬琴將手頭的明刊本《西游記》中缺失部分，從清刊本《西游真詮》抄錄下來，作成《西游記國字抄》（又名《西游記抄錄》），以備日后繼續(xù)翻案。抄錄的內(nèi)容包括《西游真詮》尤侗序、口繪、像贊、第43 回到第50 回梗概、第71 回到75 回梗概、第9 回梗概?！段饔斡泧殖繁皇杖搿断ё蛛s箋》（未刊寫本，共六冊）第六冊，現(xiàn)收藏于早稻田大學圖書館。

之所以暫時擱筆且最終未能完稿，主要的外在原因是出版商的要求。出版商十分羨慕長篇翻案小說《傾城水滸傳》（1825—1835）的暢銷，所以懇請曲亭馬琴翻案一些多女性角色、有情愛色彩的小說。作為以潤筆費謀生的戲作者，曲亭馬琴在聲明刪除原著淫亂情節(jié)后，無奈開始了長篇合卷《新編金瓶梅》（十輯八卷，1831—1847 年）的寫作。

曲亭馬琴不僅致力于對《西游記》進行仿寫與評論，對《續(xù)西游記》《后西游記》等續(xù)書也非常關(guān)注，并于1833 年撰寫了長篇評論文《續(xù)西游記國字評》（寫本，保存于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曲亭叢書”），以34 則評論文字略評《續(xù)西游記》的妙處、瑕疵與重復(fù)。具體來說，曲亭馬琴認為續(xù)書的功績在于使婦人孺子領(lǐng)悟到機變的危害，瑕疵在于觀點自相矛盾、重復(fù)較多、照應(yīng)伏線等技法少。曲亭馬琴在續(xù)書評論中時常談及原著《西游記》，如認為《續(xù)西游記》對機變的否定是對原著隱微的繼承、《西游記》主人公人數(shù)過少導致情節(jié)多重復(fù)等?？傊?，《續(xù)西游記國字評》對了解曲亭馬琴的《西游記》評論同樣具有借鑒意義。

二、 借鑒與重塑：《八犬傳》與《西游記》

曲亭馬琴的《八犬傳》是一部融合古今的長篇歷史演義小說，既扎根于日本的史書、傳說、戰(zhàn)記物語，又攝取中國史傳、志怪、演義的情節(jié)與理念。小說家在序言中明確表示，《八犬傳》前半部借鑒了《水滸傳》的故事梗概，后半部尤其是“關(guān)東大決戰(zhàn)”受到《三國演義》“赤壁之戰(zhàn)”的重要影響。常常被忽略的是，《八犬傳》對《西游記》其實也進行了局部的情節(jié)借鑒，并明確提示出典故來源，借以激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提升小說的價值。同時，在艱苦程度、人物性格、審美意境方面進行了本土化重塑，從而賦予了小說鮮明的江戶時代特色。

1. 借鑒

曲亭馬琴對《西游記》最為明顯的情節(jié)借鑒，是將唐僧西行取經(jīng)的構(gòu)思，巧妙融入《八犬傳》的開篇敘事中。借助小說人物的談?wù)?，揭示出典故來源并直接與《西游記》相類比，從而凸顯出點大法師的尋覓之旅意義非比尋常，艱難程度亦不遜色于三藏西行。

《八犬傳》講述了室町時代里見義實在八位犬士輔佐下平定叛亂的故事。義實半開玩笑地對愛犬八房說，如果能將敵將的首級銜回來，就將女兒伏姬嫁給他。八房果然取回敵將首級，伏姬公主為幫父親兌現(xiàn)承諾，義無反顧地跟隨八房去深山隱居。武士金碗大輔冒險前去營救公主，誰料獵槍在擊中八房的同時，也誤傷了伏姫。伏姬為表貞潔自盡，頸項間的八顆靈玉散發(fā)著光芒消逝到八方。金碗大輔欲自盡謝罪，后在主君寬恕下選擇了出家，法號“點大法師”，從此踏上了遍歷六十余國、為主君尋覓八顆靈玉的漫長旅程。

點大法師耗時二十余年聚齊八位犬士，將他們帶回主君身旁建功立業(yè)。在向繼任主君義成復(fù)命之際，主君聯(lián)想到《西游記》中唐三藏求取真經(jīng)的故事，感嘆點大法師不畏艱險尋覓八顆靈玉的過程，毫不遜色于《西游記》中的唐僧西行。

唐山（指中國，筆者注）也有相似事例。那唐朝三藏法師，赴天竺取經(jīng)，往還十二年，約莫十萬八千里。逆旅艱辛，至雷音寺受經(jīng)文，有大功。太宗感慨其西行，與其結(jié)為兄弟，稱御弟。十萬八千里雖遠，但有投奔方向，和僧追尋八顆散逸靈玉之下落，卻毫無方向。只是意志堅定、深信不疑，才將八顆靈玉聚為八位賢者，成為吾家之棟梁，此功勛不遜色于三藏法師。（略）我雖想仿效太宗，以御弟相稱，然法師年長于我，應(yīng)該稱為內(nèi)兄才是。[3]

面對主君盛贊，點大法師萬分惶恐地謙辭道：

臣自入佛門，已經(jīng)歷許多春秋，然于弘揚佛法寸功未建，怎敢比肩三藏？[3]330-331

像這樣，曲亭馬琴借助書中人物之口，明確指出點大法師周游六十余國、尋覓靈玉下落的構(gòu)思，類似于《西游記》中的“唐僧取經(jīng)”。日本學者麻生磯次在《江戶文學與中國文學》中也指出，這是對《西游記》的模仿：“點大法師尋覓八顆靈玉的下落，走上漫無目的的旅途，歷盡艱難險阻，正如第一百三十回義成談話中所透露的，這段故事是對《西游記》三藏法師艱辛之旅的模仿吧！”[4]

筆者認為，曲亭馬琴之所以引用《西游記》西行求取的構(gòu)思，來設(shè)計點大法師的尋覓之旅，并特意揭示出典故的出處，主要出自如下兩點考量。

首先，激發(fā)聯(lián)想、事半功倍。經(jīng)過《通俗西游記》和《繪本西游全傳》的譯介后，江戶時代的讀者對西游故事有了初步的了解。經(jīng)過小說家的提示和對比，讀者愈發(fā)清晰地認識到，在時間之漫長、距離之遙遠、過程之艱難方面，點大法師的功勛絲毫不遜色于唐三藏。而且，通過唐三藏與唐太宗關(guān)系的類比，讀者也更能深切感受到主君對點大法師的器重，意識到點大法師是舉足輕重的功勛人物，并對其后來的運籌帷幄滿懷期待。總之，通過與《西游記》類比、聯(lián)想和引申，《八犬傳》收獲了事半功倍的敘事功效。

其次，仿效經(jīng)典、提升價值?！段饔斡洝贰端疂G傳》等中國俗語小說因構(gòu)思新穎奇妙、情節(jié)跌宕起伏、前后文脈緊密照應(yīng)、人物性格豐富鮮明等優(yōu)越性，深深地吸引了江戶時代的讀者，滿足了讀者對于遙遠的先進文明的憧憬，小說界也由此掀起一股翻案中國小說的熱潮。曲亭馬琴從不諱言對《西游記》等明清經(jīng)典小說的欣賞，像他在開篇的《八犬士傳序》中明確表示，該書“竊取唐山故事撮合以綴之”[5]。通過仿效《西游記》等明清小說經(jīng)典的方式，不僅豐富了敘事素材、增添了異國情趣，還極大提升了翻案小說的價值，為其存在與發(fā)展爭得了一席之地。

2.重塑

曲亭馬琴并未原樣照搬《西游記》的經(jīng)典構(gòu)思，而是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本土化重塑，使人物形象更加契合新作品的主旨，順應(yīng)江戶時代讀者的審美需求。具體到點大法師的西行之旅，主人公“西行”的情節(jié)，曲亭馬琴在艱苦程度、人物性格、審美意境方面進行了重塑，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不同于原著的江戶時代特色。

首先，艱苦程度的重塑。曲亭馬琴借助文中人物的對話，對點大法師與唐三藏尋覓之旅的艱難程度進行了對比，指出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方向性的有無”。唐僧西行取經(jīng)有明確的方向，而點大法師踏上的是漫無目的的尋覓之旅，遍歷六十余國，歷時二十幾年，憑借堅韌不拔的意志，才將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八犬士聚齊。所以，從有無方向性這一點來看，點大法師的尋覓之旅更加艱難，其功勛并不亞于三藏法師。

其次，人物性格的重塑?！段饔斡洝分刑粕\、善良、不懼艱險，有時會是非不分，離不開三名徒弟的輔佐與觀世音的協(xié)助。與之相對，曲亭馬琴在塑造點大法師的性格時，突出了忠誠、勇武、智慧、謙遜等性格特點。獨自一人歷盡艱難險阻，走遍六十余國，完成了將八位犬士聚于主君麾下的重任，并在日后關(guān)東大決戰(zhàn)中發(fā)揮著中流砥柱的作用?？傊?，點大法師更接近于日本傳統(tǒng)武家社會的軍師角色，截然不同于一心探求佛法真諦的唐僧形象。

當然，點大法師的性格雖然“完美無缺”，但卻遠不及唐僧那般富于人間情味。這也是曲亭馬琴等近世小說家塑造人物時的通病，即人物淪為道德教化的傀儡，性格過分理想化、類型化，缺乏對真情實感生動細膩的展現(xiàn)，因此也招致近現(xiàn)代讀者對《八犬傳》人物性格僵化的批判。

再次，審美意境的重塑?！段饔斡洝返奈餍腥〗?jīng)之旅，充滿了浪漫奇幻色彩、戲謔諷刺意味。與之相對，曲亭馬琴筆下點大法師的尋覓之旅，卻被賦予了悲壯色彩和哀傷韻味。點大法師踏上尋找八顆靈玉的艱苦旅途，既是為主君盡忠，也是為誤傷伏姬公主而贖罪。攜靈玉而生的八位犬士相當于伏姬的孩子，點大法師對伏姬之死懷有深深的愧疚，時刻不忘為伏姬祈禱冥福，曾經(jīng)的仰慕轉(zhuǎn)化為不懼千難萬險尋覓八顆靈玉的行動。主君后來也說點大正是自己為伏姬尋覓的理想女婿人選，冥冥中的緣分讓人不勝唏噓。像這樣，點大法師的西行之旅融入了愧悔、哀傷、仰慕等細膩的人情描摹，更加符合江戶時代婦幼讀者的欣賞趣味，小說由此被賦予了符合日本傳統(tǒng)審美中的“物哀”意境。

綜上所述，曲亭馬琴通過對《西游記》精彩構(gòu)思的借鑒，既可以激發(fā)讀者聯(lián)想，獲得事半功倍的敘述功效，又能通過仿效明清小說經(jīng)典的方式提升自身價值。借鑒的過程往往伴隨著重塑，曲亭馬琴在艱苦程度、人物性格、審美意境方面進行了本土化的改寫，使人物形象更加貼近江戶時代讀者的審美需求，也凸顯出中日小說在性格塑造、藝術(shù)審美方面的差異。

三、 翻案與本土化：《金毘羅船利生纜》與《西游記》

日本江戶時代的“翻案”小說，多指在模仿中國小說梗概的基礎(chǔ)上，替換以日本的人名地名、風俗人情等進行仿寫、改編與雜糅，翻案手法為題材陷入單調(diào)停滯狀態(tài)的日本近世小說注入了清新的氣息。曲亭馬琴被奉為翻案小說家的巨擘，他的翻案很多時候并非“暗喻”，而是“明言”，致力于在模仿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脫胎換骨，并希望通過“大同”中的“小異”，獲得當世乃至后世知音的理解與共鳴。

《金毘羅船利生纜》（1824—1831）是江戶時代對《西游記》唯一正式的翻案小說，描寫了凈藏法師去天竺迎接金毘羅神王的西域之行。凈藏法師相當于《西游記》中的唐三藏，凈藏的三個徒弟石拆神、羽八戒、沙和尚，分別對應(yīng)著原著的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就具體章節(jié)來看，《金毘羅船利生纜》前三編將《西游記》情節(jié)與日本神話及歷史人物進行有機融合，在翻案方面頗費了一番心思；第四編到第八編則基本沿襲了原著西行取經(jīng)的情節(jié)，未作大的改動，很多情節(jié)幾乎都是原樣照搬原著，所以日本學者麻生磯次將這部分內(nèi)容定性為“半翻譯”。

以下，筆者將聚焦于翻案部分（前三編）進行考察，分析小說家如何將《西游記》的奇思妙想嫁接融合到日本神話和歷史人物身上？在此過程中又流露出怎樣的翻案理念？揭示出怎樣的翻案理想境界？

1. 記紀神話的嫁接與融合

曲亭馬琴從日本古老的記紀神話中，選擇出“石拆神”來對應(yīng)原著的“孫悟空”?！督饸沉_船利生纜》第一編模仿《西游記》第1 回到第8 回的內(nèi)容，講述了石拆神出世、學習仙術(shù)、大鬧天宮、被壓兩界山下的經(jīng)過。的確，石拆神與孫悟空存在很多共通之處，如誕生均與“開天辟地”神話相關(guān)、均涉及“石生神”概念、均具有叛逆精神、均威力無窮等。

具體來說，在《古事記》《日本書紀》的神話傳說記述中，石拆神原本由火神幻化而來。開天辟地之神伊奘諾尊與伊奘冉尊結(jié)成夫婦，生下八大洲、多個海島、眾神與萬物（石頭、泥土、河流、海洋、山川、樹木等）。伊奘冉尊生下火神時反被燒死，伊奘諾尊怒斬火神，刀尖的血滴入巖石，生成石拆神。石拆神出生時伴隨著火焰、刀劍、電閃雷鳴等因素，因此具有融化和碎裂巖石的無窮威力。

為了與《西游記》情節(jié)更為自然地銜接起來，曲亭馬琴又對石拆神的誕生進行了適度的“改寫”。原本石拆神是火神死后血液滲入巖石形成的，但經(jīng)過曲亭馬琴的改編，火神的血液凝結(jié)成兩塊巨石，一塊化為象頭山，一塊化為無邊無量國的方便山。幾萬年后，石拆神從方便山巨石中幻化而出，這樣的情境很好地對應(yīng)了孫悟空自花果山仙石中幻化而生的意境，從而實現(xiàn)了與原著的巧妙對接。

像這樣，《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形象被曲亭馬琴替換為石拆神，從而實現(xiàn)了核心人物孫悟空在日本讀者心中的“本土化”。將故事納入日本記紀神話的整體脈絡(luò)中，既更容易為日本普通百姓所理解和接受，又能完美地銜接《西游記》的奇思妙想，體現(xiàn)出小說家巧妙的翻案手法，是嫁接改寫原著人物、融會本國風土人情的很好的案例。

2. 歷史人物的置換與添加

曲亭馬琴選擇了平安時代的“凈藏法師”，來對應(yīng)原著的“玄奘法師”。唐僧是《西游記》中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原型是唐代著名高僧、法相宗創(chuàng)始人玄奘。凈藏法師（891—964）也是日本平安時代佛學造詣深厚的高僧，二者具有很多共同點，如均為真實的歷史人物、均為得道高僧轉(zhuǎn)世、均自幼潛心修習佛法、均得到皇帝的信任和囑托等。

具體來說，凈藏法師據(jù)說是弘法大師的轉(zhuǎn)世，自仙鶴卵中孕育而出，由平安朝中期文章博士三善清行撫養(yǎng)長大。12 歲在比叡山受戒，成長為著名的天臺密教僧侶，頗受宮廷貴族賞識，在祈禱國運、降服叛亂、治療疾患等方面頗具名望。曲亭馬琴基于上述共同點，選擇凈藏法師來替換唐三藏，使翻案過程更加順暢自然、富有說服力，能夠更好地實現(xiàn)小說的“本土化”。

曲亭馬琴在置換歷史人物的同時，還添加了一些著名的人物和事件，經(jīng)過適度的改寫與融合，實現(xiàn)與《西游記》情節(jié)的銜接。例如，曲亭馬琴引進平安時代著名的菅原道真（845—903）的傳說，來對應(yīng)唐太宗因涇河龍王魂魄糾纏而早入地府，幸得魏征托人解救進而潛心向佛的故事。具體來說，在《金毘羅船利生纜》中，菅原道真是鵜鶘帝執(zhí)政時期的右大臣，因遭受藤原時平陷害被左遷至太宰府，含恨而死后天地間出現(xiàn)天災(zāi)疫病等事件，世人均認作是菅原道真的怨靈作祟。鵜鶘帝驚懼而亡后在地獄走了一圈，幸虧凈藏法師施法鎮(zhèn)祭了菅原道真的怨靈，才得以悠悠醒轉(zhuǎn)。還陽的鵜鶘帝為菅原道真昭雪冤屈，凈藏法師也因此受到鵜鶘帝的賞識，被派往天竺迎接金毘羅神王。

不難看出，此段情節(jié)是對《西游記》第9 回到11回的翻案，曲亭馬琴之所以選擇了菅原道真來置換這段奇異情節(jié)，主要基于如下兩個共通的形象。1）怨靈的形象：涇河龍王被唐太宗赦免但又遭魏征斬首，其魂魄一直對唐太宗糾纏不清。與之相對應(yīng)，菅原道真也因為被陷害而演化成引發(fā)災(zāi)難疫病的怨靈神。2）龍的形象：涇河龍王是呼風喚雨的龍王，菅原道真的怨念據(jù)說也凝聚成兩條青龍。延喜九年，藤原時平被菅原道真的怨靈所困擾時，凈藏曾為其加持祈禱，看到兩條青龍從藤原時平左右耳騰空飛走。

像這樣，曲亭馬琴在模擬唐僧這一角色時，聯(lián)想到平安時代具有相似經(jīng)歷的凈藏法師，并添加融會了菅原道真怨靈作祟的傳說。 如此一來，既能順暢地承接《西游記》的情節(jié)，又實現(xiàn)了異域神奇構(gòu)思與本國審美趣味的有機融合，使讀者減少了許多生疏隔膜之感，讀來猶如本國故事一般。

3. 翻案的理想境界：本土化

曲亭馬琴在翻案過程中，不斷思索著何為翻案的理想境界？在《金毘羅船利生纜》第二編自序中，他以淺井了意的《御伽婢子》為范本，強調(diào)翻案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是“不夾雜絲毫唐土氣息”，自己的這篇《金毘羅船利生纜》雖模仿《西游記》，但也要盡力寫出不同，這里的“不同”，其實就是要盡力地擺脫原著的異國痕跡，追求小說的“本土化”。

昔淺井氏之《御伽婢子》，改寫自《剪燈新話》，不夾雜絲毫唐土氣息。不知原著者暫且不提，凡喜好日漢稗史之看官，皆以此為作者之功績。此草紙亦有類似之處，雖趣向源于《西游記》，然與彼小說不同，著述之苦心，誰人可知？若以俗眼讀之，只是兒戲冊子而已。[6]

如何實現(xiàn)翻案小說的本土化呢？曲亭馬琴通過《金毘羅船利生纜》的翻案實踐提示我們，首先要進行符合本國歷史文化語境的移植，其次要進行不拘泥于原著與史實的浪漫虛構(gòu)。

首先，匠心移植，渾然天成。淺井了意的怪異小說集《御伽婢子》（1666），是對《剪燈新話》等中國志怪傳奇及明清小說的翻案?！队ゆ咀印芳茸⒅財z取志怪傳奇及明清小說的精髓，又充分考慮了日本近世讀者在題材和審美上的需求，兼顧怪異性、趣味性、文學性。曲亭馬琴以《御伽婢子》為典范，致力于將《西游記》改寫為適應(yīng)本土風俗人情的故事，在融匯日本記紀神話、置換添加日本歷史人物等方面花費了諸多心血，使作品在攝取《西游記》浪漫奇幻構(gòu)思的同時，不夾雜絲毫異域文學的痕跡，沒有生硬突兀之感，從而實現(xiàn)了異域神奇構(gòu)思與本國審美趣味的融合。

其次，不拘史實，理外幻境。曲亭馬琴認為，因為國家之間事物有很大差異，所以在移植外國人物和事件時，不能苛求是否符合史實。小說本就是虛實相半的“無稽之言”，追求的是“游于理外之幻境”，所以不能拘泥于原著，也不必討論事件之有無，允許且必須進行適度的虛構(gòu)，正如他在《金毘羅船利生纜》第三編自序中所言：“華胥南柯、無稽之言，游于理外之幻境。猶如夢之浮橋，論事跡之有無者，似于膠柱。將唐山小說，改寫為我國之事，彼此事物皆相異也。若為原書所束縛，則寫作不得自由，作者之苦心有十分，看官僅能領(lǐng)略二分三分?！盵7]

四、 彷徨與反思：對《金毘羅船利生纜》 未能完稿的解析

作為江戶時代唯一一部《西游記》翻案小說，《金毘羅船利生纜》因何未能最終完稿？是什么導致小說家放棄了翻案的嘗試？其實，曲亭馬琴在連載過程中，就探討過《金毘羅船利生纜》不太暢銷的原因，以下筆者將結(jié)合曲亭馬琴本人的思索，分析曲亭馬琴最終在出版商建議下停筆的根本原因。

1. 虛無縹緲，少情致

《西游記》以濃郁的奇幻浪漫色彩，對傳統(tǒng)實錄小說觀念產(chǎn)生了強烈沖擊。但是，一些小說家依然難以擺脫史余思想的束縛，認為《西游記》情節(jié)過于虛無縹緲。批評家毛宗崗在《讀三國志法》中指出，荒誕不經(jīng)的《西游記》遠不及《三國演義》：“《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誕而不經(jīng)。不若《三國》實敘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且《西游》好處《三國》已皆有之?！盵8]

曲亭馬琴早期受傳統(tǒng)實錄觀念的影響也頗為深刻。他在隨筆《玄同放言》（1818—1820）第二集中認為，《西游記》多怪誕而少情致，無法與《水滸傳》《三國演義》相比肩，思路與上述毛宗崗的觀點如出一轍：“《西游記》雖妙作，但其事過于怪誕，毫無寫情致處。其書難出《水滸傳》《三國演義》其右，皆因此故?！盵9]

正因為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心路歷程，所以曲亭馬琴能夠站在讀者的視角，在第六編自序中分析《金毘羅船利生纜》不太受歡迎的原因，可能在于神話部分過于虛無縹緲，多妖魔怪僧而無柔美可愛的形象。

大凡如此冊子，看官易譏之，作者亦有難處。推其緣由，初編神代虛無縹緲，婦幼難以得其要領(lǐng)。自第四編，若非異邦人物，便是魔王妖邪之類也，之后也盡是和尚與怪僧，無可愛柔美角色，閨秀兒童如見生人一般。[10]

“看官”的喜好是曲亭馬琴考慮的重點?！督饸沉_船利生纜》體裁上屬于“草雙紙”④，讀者多是曲亭馬琴所說的“閨秀兒童”“婦人孺子”等，翻閱的目的也多是消遣娛樂而已。在“閨秀兒童”等讀者看來，《金毘羅船利生纜》前三編的神代起源故事過于虛幻怪誕，沒有較為深厚的古代神話素養(yǎng)，很難理清錯綜復(fù)雜的敘事脈絡(luò)。自第四編起師徒四人一路西行，幾乎原樣照搬原著《西游記》，遇到的不是陌生的異邦人物，就是魔王妖邪、和尚怪僧之類，沒有柔美可愛的人物形象，很難使婦幼讀者產(chǎn)生親近之感。

“無可愛柔美角色”一語，透露出非常重要的信息。江戶后期讀者更喜歡貼近生活的形象，較之于神魔小說《西游記》的怪誕，類似于世情小說的寫實風格更受婦幼讀者的青睞?？紤]到人們對于《金毘羅船利生纜》缺少情愛的評價，曲亭馬琴應(yīng)出版商之邀，立即著手《傾城水滸傳》（1825—1835）的寫作。翻案手法是將原著男性豪杰改為忠烈女子，忠實地翻案了《水滸傳》五十七回的內(nèi)容，受到看官的廣泛喜愛。

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一時期還處于“人情本”⑤日漸興起的文政年間（1818—1830），出版商受到《傾城水滸傳》暢銷的激勵，反復(fù)邀約曲亭馬琴翻案另一部明清小說《金瓶梅》。盡管曲亭馬琴對迎合淫亂世風的題材不屑一顧，但還是勉為其難陸續(xù)推出了長篇合卷《新編金瓶梅》（十輯八卷，1831—1847 年刊）。上述時間與《西游記》的翻案時間基本重合，也正因如此，《金毘羅船利生纜》暫時停筆且再未被提上寫作日程。

2. 畫虎類犬，欠新意

翻案本質(zhì)上是一種模仿性的改寫，既要依附于原著，又要盡可能地別出心裁，因此小說家常常面臨困境。《西游記》是一部極具浪漫奇幻色彩的神魔小說，由于兩國文化背景不同，很多嫁接的情節(jié)難免生硬突兀，讀者也會產(chǎn)生文化隔膜感。即使是煞費苦心的構(gòu)思，對于讀過原著的讀者而言，也常是欠缺新意的模擬剽竊。因此，小說家常有勞而無功的疲憊感，曲亭馬琴在《金毘羅船利生纜》第六編、第八編自序中，就多次慨嘆翻案之難。

熟悉《西游記》之人，又感覺無稀奇之處。[10]1吾寫這小說，完全剽竊模擬彼書，輔之以我國故事，亦似于畫虎類犬。[11]

如第八編序言所示，曲亭馬琴直接使用了剽竊模擬等字眼，承認第四編到第八編基本上是對原著的蹈襲，而且效果并不理想，近似于“畫虎類犬”。這既是小說家常用的謙辭，也是無奈心情的真實寫照。

綜上所述，翻案本質(zhì)上是文學作品的跨文化移植，曲亭馬琴在《西游記》的翻案實踐中真切感受到了文化的隔膜、審美的差異、欣賞水平的落差，盡管做出了融入本國神話、依托歷史人物、順應(yīng)風土人情等努力，但《金毘羅船利生纜》的市場行情依然遭遇了挫折。特別是翻案這樣一部極具浪漫色彩的神魔小說，通篇依托遠古神話與歷史，滿眼皆是異邦僧侶與神怪，幾乎很少涉及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更缺少對情感世界的細膩描摹，因此使婦幼讀者在心理上產(chǎn)生了遙遠的距離感，更無法滿足其對于細膩憂傷的審美境界的期待。

五、 曲亭馬琴的《西游記》觀

曲亭馬琴在模仿和翻案《西游記》的過程中，一直在思索其虛誕表象下隱喻著怎樣的內(nèi)涵。這一論證過程是循序漸進式展開的，由最初難以擺脫史家實錄觀念的束縛，發(fā)展到從虛構(gòu)中發(fā)掘教誡隱微，最后在謝肇淛虛實相半、游戲三昧思想的支撐下，更加注重虛構(gòu)的藝術(shù)魅力，繼而形成了“虛誕之中有隱微”的《西游記》觀。

1.《西游記》觀：虛誕之中有“隱微”

關(guān)于《西游記》的主旨，歷來眾說紛紜。對曲亭馬琴影響最深刻的明代小說理論家莫過于謝肇淛。謝肇淛在《五雜俎》中多次以《西游記》為例，強調(diào)小說雖極“幻妄無當”，但“亦有至理存焉”。此處的至理，即著名的“求放心”之喻：“小說野俚諸書，稗官所不載者，雖極幻妄無當，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滸傳》無論已，《西游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于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盵12]

曲亭馬琴對謝肇淛的《西游記》評論一直非常重視。在《金毘羅船利生纜》第六編自序中，就以謝肇淛的觀點為依據(jù)，對世人關(guān)于《西游記》的偏見表示遺憾，認為誤解的根源在于尚未參透《西游記》。

明謝肇淛評論古今稗史，以《西游記》為第一。（略）《西游記》以百怪千妖、變化不測為宗旨，罕寫情態(tài)也。以故世評曰，不及《水滸》，此等人尚未參透《西游記》也。予亦同意謝肇淛，因彼書而著此書。[10]1

怎樣才能真正參透《西游記》呢？曲亭馬琴一直嘗試透過小說虛幻荒誕的表象，解讀其中的深刻寓意。創(chuàng)作生涯中后期摸索成型的“隱微”一詞，是曲亭馬琴經(jīng)常運用的批評術(shù)語。隱微“乃作者文外有深意，待百年后知音悟之”[13]，隱微源于中國小說理論家微言大義的寫作傳統(tǒng)、寓言的思維模式，與謝肇淛所言“至理”的意義十分相近。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曲亭馬琴雖然借鑒了謝肇淛等中國評論家從虛構(gòu)中尋求至理的傳統(tǒng)。但是，關(guān)于至理的內(nèi)容，卻呈現(xiàn)出較大的差異。我們知道，《西游記》常被視作寓言之書，幾百年學者從心學視角、儒佛教理出發(fā)，對其主題思想進行著多角度的解讀。

但是，與上述主旨解讀有所不同，曲亭馬琴認為《西游記》的核心思想在于勸懲教化。也就是說，《西游記》在虛幻怪誕、機心生魔的表象之外，隱喻著“機變有害”的教誡意味，這才是《西游記》的隱微與至理。

機.變.有.害. ，此世俗小說之教諭，若世人悟之，便是《續(xù)西游記》作者之功。然此亦非作者之發(fā)明，如前記所載，孫悟空、豬八戒等因機變而惹出妖魔之事，三藏亦因機變而多入魔境，此. 意. 為. 前. 記.（ 即.《 西.游.記. 》，筆.者.注. ）之.隱.微. ，續(xù)記予以發(fā)揮而已，續(xù)記如同前記之注釋文。（《續(xù)西游記國字評》第四條）[14]

需要留意的是，曲亭馬琴對于《西游記》隱微的提煉，離不開《續(xù)西游記》序者真復(fù)居士的啟示。真復(fù)居士在序言中強調(diào)：“機心存于中，則大道畔于外”[15]，即機心對于修道成佛危害極大，所以續(xù)書要糾正原著的種種機變，實現(xiàn)對市井百姓的引導和教誡。曲亭馬琴對此深感共鳴，他曾寫下長篇評論文《續(xù)西游記國字評》，并以古今眾多人物失敗的事例表明，機心動處，自然會惹出魔障，孫悟空、豬八戒、三藏等都因機變而惹出妖魔之事，“機變有害”便是前記即《西游記》之隱微，《續(xù)西游記》恰似這一隱微的注釋文。

2. 局限性與進步性

（1）局限性：教化色彩。曲亭馬琴在強調(diào)“機心生魔”的基礎(chǔ)上，時刻不忘提示“機變有害”的教誡之理，并順勢將其引入對庶民讀者的教誡之中，進而形成了帶有濃郁江戶特色的《西游記》觀。當然，這一結(jié)論的局限性也顯而易見。

首先，從小說家的解讀動機來看，“機變有害”是順應(yīng)江戶時代文化政策的主旨解讀，也是近世戲作小說局限性的典型投影。德川幕府奉儒家思想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將小說戲劇等統(tǒng)稱為二流“戲作”。小說家為免受誨淫誨盜的指責，往往會在序跋及評論中強調(diào)勸懲教化功效。江戶中后期文治政策日益嚴苛，有的小說家甚至會遭遇戴手銬等刑罰。有鑒于此，曲亭馬琴更加注重對勸善教化意義的發(fā)掘?！段饔斡洝窓C變有害的主旨解讀，正是基于這樣的時代文藝氛圍。

其次，從讀者的接受屏幕來看，江戶時代讀者對《西游記》主旨的理解還非常淺顯。曲亭馬琴“虛誕之中有隱微”的《西游記》觀，可以說是對讀者接受水平和審美視角的順應(yīng)與妥協(xié)。曲亭馬琴閱讀的是清代陳士斌（悟一子）刪改而成的百回本《西游真詮》，他在《金毘羅船利生纜》第八編自序中提到了尤侗和陳士斌對《西游記》隱微的解讀，如《西游記》殆《華嚴經(jīng)》之外篇、《西游記》作者乃三教之真弟子等。

然而，江戶時代以婦人孺子為主體的小說讀者，大都將《西游記》視作“怪談之巨擘，相看以充噴飯而已”，基本上不會去領(lǐng)悟虛誕表象下的深刻內(nèi)涵。

《西游記》一書，幻緣不可思議，不知原何人之作。（略）尤侗于序中論及此義，言皆取自《華嚴經(jīng)》，發(fā)掘隱微，近于得其精髓。然悟一子陳氏評論曰，作者乃三教之忠臣。看官不悟，讀者稀少，皆謂怪談之巨擘，相看以充噴飯而已。[11]1

可見，曲亭馬琴本人也意識到以教化之理解讀《西游記》的局限性。但是，作為一名依靠潤筆費為生的戲作者，不敢奢求讀者更深層次的理解和共鳴，讀者的接受屏幕、出版商的盈利需求，都是不得不考慮的要素。以通俗易解的教化之理來解讀《西游記》的隱微，是小說家綜合考慮各方面因素的無奈結(jié)果，既是個人的選擇，也是時代的產(chǎn)物。

（2）進步性：肯定虛構(gòu)?！段饔斡洝返睦寺髁x虛構(gòu)對日本近世小說家產(chǎn)生了重要啟示，促使他們擺脫傳統(tǒng)史傳思想的束縛，認識到虛構(gòu)在安排情節(jié)、慰藉娛樂方面的重要意義。曲亭馬琴在努力提煉《西游記》思想內(nèi)涵的同時，其實非常欣賞《西游記》虛構(gòu)浪漫的趣味性。例如，在《八犬傳》第九輯引言中，馬琴略帶得意地引用了友人“默老半漁”對自己的贊譽：“繡口錦心優(yōu)水滸，狗譚貓話壓西游?！盵16]意在表明《八犬傳》構(gòu)思玄妙虛幻，已堪與中國的《西游記》相媲美?？梢?，曲亭馬琴在創(chuàng)作生涯比較成熟的中后期，基本已經(jīng)擺脫了史家實錄觀念的桎梏，愈發(fā)意識到小說本就是“架空無根”之言，很大程度上只是為了驅(qū)散睡魔、慰藉寂寥而已。

鬼話怪談之多者非獨《西游記》，譬如《水滸傳》，亦以怪談立旨趣。[16]221

稗官野史之言，捕風逐影，架空無根，于世人有何裨益？其用途只是驅(qū)散春日獨坐之睡魔、治愈秋夕之寂寥煩郁而已。（略）《水滸傳》地煞星七十二人，《西游記》之孫悟空、豬悟能、沙悟凈及諸魔君，不勝枚舉。[1]3-4

不難看出，曲亭馬琴更多時候是將《西游記》作為強有力的佐證，用來反駁那些對于怪談鬼話的批判，進而強調(diào)虛構(gòu)正是稗史不同于史傳的特征。盡管還未徹底擺脫從虛構(gòu)中深求寓意的思維習慣，但曲亭馬琴對于《西游記》虛構(gòu)魅力的肯定是確鑿無疑的，對與之相伴而生的娛樂趣味性也予以充分的肯定，這在日本近世小說評論史上可以說是一個重要的進步。

六、 結(jié) 語

曲亭馬琴被譽為日本江戶時代小說家的巨擘、小說批評家的鼻祖[17]，考察其關(guān)于《西游記》的翻案與評論，有助于了解近世小說家的“《西游記》觀”以及讀者的“《西游記》印象”。曲亭馬琴在《西游記》的啟示下，沖破了傳統(tǒng)實錄觀念的束縛，積極攝取《西游記》的奇思妙想并將其作為虛構(gòu)理念的支撐。當然，攝取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最終也因文化隔膜、翻案困境、不符合審美潮流等原因而遭遇挫折。但是，這一過程恰恰也是小說家深受啟迪、偶有彷徨、不斷反思的過程，最終提出的“虛構(gòu)之中有隱微”的《西游記》觀，雖然帶有不可避免的時代局限性，但對于虛構(gòu)的肯定無疑是一個重要的進步。值得注意的是，曲亭馬琴對《續(xù)西游記》等《西游記》續(xù)書的理念深感共鳴，反映出日本近世翻案小說與明清小說續(xù)書存在諸多共通之處，這也是今后非常值得探討的研究課題。

注 釋：

①麻生磯次在《江戸文學と中國文學》（東京：三省堂，1972：345-350）中，圍繞《金毘羅船利生纜》對《西游記》的翻案情況做了概要介紹；鳥居久靖在論文《わが國に於ける西遊記の流行：書誌的に見たる》（《天理大學學報》，1955，7（2）：49-69）中，以年代為順序描述了《西游記》在江戶時期、明治時期、大正時期、昭和時期的傳播與譯介情況。

②信多純一在《馬琴の大夢：里見八犬伝の世界》第十二章《八犬伝の構(gòu)造》（東京：巖波書店，2004：373-418）中，考察了《八犬傳》構(gòu)思與《西游記》的關(guān)聯(lián)，并將《西游記》解讀為“悟道之書”。

③神田正行在論文《曲亭馬琴＜西遊記抄録＞改題と翻刻》（《明治大學教養(yǎng)論集》，2013，492：1-64）中，對曲亭馬琴摘抄《西游真詮》的情況進行講解，并將《金毘羅船利生纜》各編序言收作附錄。

④草雙紙是江戶時代中期到明治初期流行的通俗繪圖小說。

⑤人情本是文政年間到明治初期流行的風俗小說的一種，多注重情感的共鳴，主要描寫男女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