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太白行吟圖》,南宋,梁楷。
他是曠古絕今的﹃詩無敵﹄。
亦是征逐政治未果,任性而天真的失意者。
他實在太出名,人人都以為自己對他有相當?shù)牧私?。但不羈的天才、狂飆的表象之外,如果冷靜地另眼審視,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揮霍成習、徒事干謁,甚至拋家棄子,或許還執(zhí)拗于拋露偏見的世界觀。
李白(701年—762年),中國詩史上一座飄然思不群的高峰,實質上也難以避免人性的弱點,難以避免卷入帝國正午那條輪轉不休名利鏈的無底漩渦。作為一個已經(jīng)遠離塵囂1200余年的、徹頭徹尾的﹃古人﹄,他的生平確有許多值得考證、值得玩味的地方。而遍覽正史、筆記小說、當代學術研究的最新結果……縱使﹃大抵有基方筑室,未聞無址忽成岑﹄,今人可借助資料恢復賀知章口中﹃謫仙﹄的部分舊貌,然更多隱秘心事,需要想象、填補,以及入情入理的深度詮釋。
當我們在談論李白的時候,我們更在關注被無數(shù)人向往、又被無數(shù)人誤讀的大唐。曾經(jīng)群星熠熠,同時半明半昧;詩人生平為經(jīng),盛世危機為緯——惟有將李白置于他所活躍的特定朝代舞臺上作觀照,故事方顯得尤其曲折,命題方顯得尤其動人。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多年后,慨嘆過﹃這一局,某服﹄的李白,終是等到了被后人慨嘆,被后人景仰愛重,被后人推上神壇。
昔人已乘明月去,此地空余明月樓。豈是浮云蔽紅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關于李白的身世,可謂眾說紛紜,更不乏空穴來風的揣測。目前比較主流的觀點普遍推斷,李父或是出生在西域的胡商,血統(tǒng)上卻大抵是漢人。李家的祖上可能被竄逐至西域,到李父這一輩,也許買通了關防,從而偷渡回中原;也許追隨昭武九姓的興生胡貢使團,且以貢物為質,在唐土取得了行商編戶。總之,約摸在公元705年,李父帶著一大家子,從西域抵達現(xiàn)稱四川的蜀郡綿州昌隆縣。
彼時,商人仍系“賤民”,作為賤民之子,李白原本并不具備參與科舉考試的資格,并不具備融入華麗時代的高調條件。但沒有人甘愿接受宿命冷酷的擺布:李家不僅想賺很多錢,更想一點點地鑄造、打磨、擦亮以姓氏(門第)為基礎的身份,李家最文采飛揚又心高氣傲的兒郎,則希冀謀取名滿天下的聲譽。
他“五歲誦六甲”;十五六歲時已做了多首詩賦,好劍術,喜任俠;十七八歲時拜師“夫婦隱操,不應辟召”的縱橫家趙蕤。他讀書,喝酒,游歷,結交朋友,可在一年內散金三十余萬,亦汲汲于投獻求官,嘗試靠經(jīng)營影響力“以達天聽”。崔宗之說李白“袖有匕首劍,懷中茂陵書”,其實后者留存于世的詩作中,起碼一半以上都是奉承達官貴人的“場面話”,其四海云游、尋山問水,也有拓展人脈、打理關系的意思。
就連成親,首要考量的因素也是服務求仕之夢。承認罷,叩天子門、娶五姓女,不知是多少大唐男兒不甚高級趣味的坦率理想。李白的第一個妻子,乃高宗朝同中書門下三品(屬宰相職)許圉師的孫女。他的最后一個妻子,是中宗朝中書令(同樣屬宰相職)宗楚客的孫女。宗夫人“千金買壁”的典故看上去很美,但這畢竟無法完全掩蓋,在過去幾段加起來足夠漫長的婚姻生涯/兩性游戲里,李白并不是個模范丈夫的事實。
公元742年(天寶元年),道名鼎鼎的元丹丘以受召入朝為道門威儀,薦開元年間就不遺余力寫了《明堂賦》《大獵賦》(你懂的)的老友李白于李隆基。次年,43歲的李白被詔為翰林學士??上В坏饺?,因為與宮廷與權謀的氣場不夠合拍,元丹丘、李白先后離開了長安。
《大唐李白》系列小說作者張大春認為,成年之前,李白長期浸在古典的文史材料里,根本不認識自己的現(xiàn)實。他永遠是透過春秋戰(zhàn)國或是諸葛亮、謝安、謝靈運,透過這些古人來“翻譯”他所看到的當下。他覺得能在朝中扮演一個角色,占有一席之地,甚至治國平天下。他把大唐帝國看得太單純了,馳騁口舌的縱橫家左右君王意志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返。
“一個繁榮復雜、充滿各種力量角逐的社會里,如果進入權力場的核心,或者擁有比別人多一點的權力,高一點的地位,或者是可以多一點財富,恐怕不是一個文人或者詩人憑借學養(yǎng)也好、經(jīng)歷也好,所能達到的。更麻煩的一點,一個詩人到底應不應該具備這些宏大的野心,壯麗的氣度?在我看來,李白的這些方面,夢想、抱負的破滅,導致他在57歲那年誤投永王成為‘叛亂分子?!鳛橐粋€文字工作者,擁有了文字工作以外更大企圖的時候,他可能已經(jīng)離開了真正的志業(yè)?!?/p>
到頭來,讓李白扶搖直上九萬里的不是他的官職,而是他的詩文。有趣的是,在盛唐論詩者眼中,李、杜俱非“超一流”。比如《河岳英靈集》《中興間氣集》就流露出一絲“李輕佻、杜笨拙”的“嫌棄”——更符合時人評價標尺的,恐怕還是妙年潔白、風姿都美、氣品高雅、詩畫雙絕的貴公子王維這款。宋人王安石也指出,“白之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變也”。潛臺詞:一徑霸氣側漏,不善潛氣內轉,兄臺您有點“浮”。但是,千百年后,太白不求齊整工穩(wěn)、死死切合格律的“出格”,他那些先秦樂府、六朝民歌般的華章,那些時儒時道時佛的思想,終如奇花初綻,龍吟水上,月明滄海,被萬眾矚目,舉國稱頌。
酒喝了,詩寫了,就可以了。詩句蟬聯(lián)而下,流轉不定,舉重若輕,見招拆招,極是逍遙自在。公元751年,李白再次前往嵩山拜訪知己元丹丘,跋涉千里,卻得知元丹丘恰在石門山中。終于重逢后,李白于此地滯留了一個秋天,后又邀請岑勛來會,三人在百秀谷中飲酒,樂極而醉。席間,千古名篇《將進酒》問世。
沒有人甘愿接受宿命冷酷的擺布:李家不僅想賺很多錢,更想一點點地鑄造、打磨、擦亮以姓氏(門第)為基礎的身份,李家最文采飛揚又心高氣傲的兒郎,則希冀謀取名滿天下的聲譽。
《晉書》張翰傳云:“翰任心自適,不求當世?;蛑^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時人貴其曠達?!鄙砗竺稳缪矍熬疲肮艁硎ベt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貫穿古今、無從破除的絕望,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欲望之間無解的沖突和痛苦,需要酒精暫時的解脫與救贖。起于盡歡,落于解愁,逃避、遺忘,興奮、沉醉,而詩人終究在不屈地反抗。盡管《將進酒》存在所謂“悲觀”的內容,然情感和語言的強度足顯激越高揚的英雄豪氣,宣誓著“無論怎樣無意義,偏讓生命放肆燃燒”的“我存在”。不得不說,信筆揮灑即可捧出肺腑,但見赤誠一片,這實在是常人難以企及的絕對天賦。
萬古愁,如何銷。高門貴胄縱情聲色,但求余生歸隱。蕓蕓士子攀附結交,只為博一功名。楊家姝麗初長成,今日養(yǎng)在深閨,明朝傾國傾城。巫女之后安祿山,邊陲卑賤的草土奴,將顛倒神州于股掌……能夠攪動風云的人們皆已就位,而看似如日中天的大唐,竟料不到帝都長安的地下幾乎埋了三萬桶石脂,只待一抹火星。
那個政治的、軍事的、經(jīng)濟的、文學的、藝術的,那個疊加顯影、清晰又模糊的歷史上的盛唐:門閥猶在,科舉已開;有賢相集團,也有聚斂之臣;有種群融合,也有異族邊患;一壁心胸開闊,一壁你死我活;一壁仗劍游俠,立業(yè)建功,一壁暗流涌動,松垮崩塌。
電影《長安三萬里》雖然態(tài)度認真、面貌端正,但究其實質,還是用夸張漫畫的手法,創(chuàng)造了一篇通俗易懂的、關于詩歌與大唐的同人文。該片的多數(shù)場景,只是對詩歌誕生現(xiàn)場的激動想象,但這種長于背誦文學常識、略作簡單辯證的最淺層的魅力,于不少寬容的觀眾而言已經(jīng)滿足:對上詩句的瞬間,即開啟了一場確認自我文化身份的國風大典。至于李白的任性與天真,被塑造成近乎反復橫跳、神經(jīng)質的或躁狂或頹喪的愚蠢,人物缺乏弧光;以及把史書上確定無疑喪師失地的敗仗,修改成一場出奇制勝的大捷,顯然不在疾聲歡呼者評判標準的考慮之列。
辭家新屬冠軍侯,胡雁南征塞草秋。夢到長安三萬里,海風吹斷磧西頭。真相總是傷人,長安總是離我們太遠?!妒勒f新語》載:晉明帝數(shù)歲,坐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問何以致泣,具以東渡意告之。因問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答曰:“日遠。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痹郛愔C魅?,集群臣宴會,告以此意,便重問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爾何故異昨日之言邪?”答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遍L安,金碧輝煌的長安,若即若離的長安,讓“……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李白亦難免屢屢著了道兒。他怎么可能承認,在皇帝的眼里,自己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文學弄臣。嗟乎,要怪就怪長安是長相思、摧心肝的誘惑,讓奔波忙碌的人們一次次地由天空墜向地面,爾后幻滅。
《長安三萬里》中的長安城。
曾幾何時,八水環(huán)繞,朱門青瑣,玉殿瓊樓。曾幾何時,只要行路,就會遭遇各式各樣有形無形的考驗:跌宕迂回的坡道,令人窒息的梯級。長安的盡頭到底在哪里呢,樂游原上望神京,它有起伏的地形,蒼虬的風景,具象的骨肉,而所有那些宅邸、族譜、頭銜,仿佛天際虹霓般虛無縹緲。長安像一個中古時代的“利維坦”,日本學者妹尾達彥即表示:“長安城的建筑,原本就不是以居民的生活空間為出發(fā)點的,而是根據(jù)6世紀末到7世紀初王都的理念,設計建成的一座宏偉的理想都市?!惫P直的街道、四四方方的坊,這座“宏偉的理想都市”,追求彰顯皇權的神圣性。當中晚唐后宵禁制度逐日廢弛;當穿墻破洞與臨街開門現(xiàn)象漸漸增多;當平康坊里有人賣姜果,宣陽坊里開設了彩纈鋪,宣平坊里可以買到油,延壽坊里出售各類珠玉寶器;當“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長安的煙火氣,才長了幾分與它的貴氣相抗衡的底氣。
從北魏的六鎮(zhèn)之亂,到大唐的安史之亂,河朔三鎮(zhèn)的日薄西山,再到唐末至五代十國朱溫、李克用等新軍閥的崛起,只能說你方唱罷我登場,太陽之下無新事?!凹t顏禍水”“君主昏聵”“奸相誤國”“悍將叛變”云云,仍舊彈著單細胞史觀陳年的濫調——是土地與財富的分配,貪念與野心的撕扯,迫使古老的國度,上演著一幕幕紛爭不休、輪回難止的鬧劇。不過,終歸,虎賁氣血有時盡,詩意綿綿無絕期:一具具沉重的軀殼拖拽著無奈的腳步,疲憊地蹣跚在無比現(xiàn)實的人間,而詩歌攫住了其中最永恒、最浪漫的靈魂,所以,我們需要詩歌?!霸娫冢L安就在”,哪怕繁華瑰麗的綺夢毀于兵燹,甚至一開始就漏洞重重,但,誰敢剝奪這份“夢回”的權利?
長安的城門,既閃耀著舊日的榮華,也堆積了舊日的煙塵。而樂游原則既可被看作一處清幽的解悶勝地,亦可被看作一面興亡秘密忽隱忽現(xiàn)、映照蒼涼世事的魔鏡。好奇的是,如今,吟著李白詩句,在酒香、劍氣、月光和鳥影中追憶光輝歲月的人們,難道就真的能夠全然超脫,慣看秋月春風么?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