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明
拉祜族象征圖案:葫蘆
自1902 年梁啟超在《論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首次使用“中華民族”一詞以來,國人關(guān)于中華民族的認同便不斷加強,并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得到了空前的強化,至20 世紀80 年代末費孝通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國內(nèi)關(guān)于中華民族的理解達成了基本共識。
然而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共同體,并不是這個詞語出現(xiàn)之后才形成的,國人對中華民族的認同也并不是近百年來才產(chǎn)生的。中華民族事實上的存在先于學(xué)術(shù)上的命名,人們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古已有之,考察西南地區(qū)的民族神話即可明此一端。
神話是一個民族最為古老的記憶,蘊藏著民族文化的基因。作為一種公共記憶,神話中包含了初民對天地世界、社會人生的基本觀念和認知,包含各民族對所處環(huán)境的認識和對自我身份的定位,最能反映一個民族的本質(zhì)文化。在傈僳、拉祜、哈尼等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里,自然也包含了他們對于世界起源、人類起源和民族起源的想象,且其中有諸多的相通之處和共用母題,最為明顯的是關(guān)于創(chuàng)世神話的高度相似性。
“牧極倮極”是傈僳語“開天辟地”的意思,“烏薩”是傈僳族神話中創(chuàng)世的至高神靈,常見的音譯詞還有“俄沙”“烏撒”“吾薩”等。
根據(jù)丁發(fā)榮和熊順林采錄整理的傈僳族史詩《開天辟地》,烏薩創(chuàng)造天地的過程是這樣的:“在很久遠的時候,白天沒有太陽,晚上沒有月亮,宇宙空曠無物,沒有天地之分,只有云霧繚繞。烏薩看著混沌的曠宇,心頭愁悶,跪下雙膝,合上雙手,執(zhí)起金竹棒,朝上點三點。朝上一點,走來造天九兄弟;橫空一點,走來造地七姊妹。造天九兄弟,頭頂黑色的云,抬起高高的天,天空青藍藍;造地七姊妹,白云做麻布,鋪起寬茫的大地,大地紅壤壤。”[1]天地造好后,天無日月與星辰,地無樹木與花草,在烏薩的指點下,造天的九兄弟又齊心造出日月星辰,造地的七姊妹又合力造出山川草木。在創(chuàng)世過程中,天神烏薩居于主導(dǎo)地位,是他派遣并指導(dǎo)眾神造出了天地萬物,因此烏薩是他們心目中世界的根本締造者。
在傈僳族神話中,烏薩不但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還創(chuàng)造了人類。雖然流傳于各地的傈僳族神話不盡相同,但人類的起源都與烏薩直接或間接相關(guān)。一則流傳較廣的神話講到:天地造好后,世間沒有人類,烏薩先后造了四代人。第一代是矮人,身高只有五寸許,生活所用的器皿也非常小,鍋如蛋殼、碗如栗殼。因體單力薄,而無開發(fā)創(chuàng)造之功,在遭遇了三年的大雪冰期后滅絕。第二代人身高稍高,又分為獨眼人和橫眼人,眼珠不會轉(zhuǎn)動,也不會勞作。獨眼人因眼睛長在頭頂,見天不見地,而橫眼人只會平視橫行,不會兼顧上下。后來,洪水到來,獨眼人因看不見地上的洪水,全被淹死了;橫眼人則在洪水中變成了螃蟹。在創(chuàng)造第三代人時,烏薩造出了一個巨人,名叫“哇額”,由他統(tǒng)領(lǐng)人類。此人身材巨大無比,人類織布三年還不夠給他做一條褲子,一頓七鍋米飯還不夠填飽他的肚子。人類最終不堪其累而相率逃入山谷,與猴群婚配變成猿猴,從此絕跡。在第三代人絕跡后,烏薩派遣一尊神靈“木布帕”(一說“恩義拋”)降臨下土再造人類。木布帕自天上帶來一顆南瓜種子,將之種于因反叛天神而被燒死的巨人哇額的骨灰之上,種子以極快的速度發(fā)芽生長、開花結(jié)果,所結(jié)的一個南瓜甚是巨大,成熟后里面有人聲。木布帕拔出長刀砍開南瓜的東邊,里面跳出兩個“尼”(即鬼靈)跑到山上去了,成為自然精靈的鼻祖;砍開南邊,跳出兩匹狼,成為林中惡獸的鼻祖;再切開西邊,爬出兩條蛇,成為人間毒物的鼻祖;切開北邊,跳出兩條狗,是為傈僳獵犬的鼻祖。木布帕不見人,一怒之下將剩下的南瓜劈成兩半,一半中有一個男孩,自稱阿恒帕;另一半中有個女孩,自稱阿恒瑪。木布帕將他們視為人種,收為子女。兩人長大后聰慧秀美,天神勸他們結(jié)為夫婦,繁衍人類,但二人因是同胞所生而不答應(yīng)。木布帕告訴他們這是天意,并用滾磨盤測天意的方式打消了二人的疑慮。二人結(jié)為夫妻后,一胎生下三個男孩,長子取名查葛姆,聰明俊秀,讓他管理兄弟,為官之祖;次子取名查利比姆,智通鬼靈,精于占卜,去做與鬼靈溝通的鬼主(尼帕,即祭司);三子名叫夏納拉姆,因勤于手藝而成為一名工匠[2]。這就是傈僳族神話講述中現(xiàn)代人類的一種起源,因人類誕生于“瓜”之中,而“瓜”在傈僳語中稱為“阿濮”,因此傈僳人對遙遠先祖的稱呼便是“濮帕”或者“阿濮”。
傈僳族文化標志三要素:弩、貝幣、火塘
關(guān)于民族的起源,傈僳族各地因地域差別而各有不同,但卻保有共同的核心要素,即各民族都是由同一對夫婦所生。如在維西傈僳族自治縣的講述是:遠古時候,有兄弟二人,他們在開荒時遇到了奇怪的事,就是頭天辛苦開墾出來的荒地,第二天又恢復(fù)了原樣,如此兩次三番后,兄弟倆發(fā)現(xiàn)是一只大兔鼠在搞怪。哥哥很生氣,用鞭子抽了兔鼠三下。兔鼠非但沒有逃走,反而告訴他們,滔天洪水就要淹沒大地,讓他們趕緊回去把耕牛殺了,用牛皮做兩個皮囊以做避難之用,并特意囑咐:哥哥的牛皮囊用粗針細線縫制,弟弟的牛皮囊用細針粗線縫制。二人將信將疑地照做了。洪水果然到來,哥哥因皮囊針眼大而進水淹死了,弟弟則存活了下來。然而,世上只剩他一人,很是孤獨。烏薩憐憫他,要給他一個妻子,讓他去山口等候。他去后只見到一群野獸跑出,并無女人,于是失望悲哭。烏薩告訴他,老虎可以當妻子。次日,他在獸群經(jīng)過時,鼓起勇氣閉著眼睛一把摟住了其中的猛虎。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懷里的猛虎變成了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原來這是天神烏薩最小的女兒。遵照天神的旨意,二人結(jié)為夫妻。后來他們生下了五對子女,五對子女原本語言一致,服飾相同。但是有一年,五對子女忽然不會說話了。女兒去問天神父親,得知他們需要祭天。夫妻二人祭祀后,有一匹野馬突然跑到田地里去吃菜,子女們見狀大呼,一人用傈僳語高聲叫喊:“阿莫擬哦片雜哦!”一人用漢語叫喊:“馬吃菜了!”一人用藏語叫喊:“打一永馬差特!”一人用納西語說:“阮具樸刻空喔也!”一人用白族語說:“麥以岑哦!”由此,五對子女成了五個民族的祖先。后來,說藏語的人往北去了,說漢話的人往東去了,說納西語的往西去了,說白族語的往南去了,說傈僳語的則留在了父母身邊[3]。
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講述是:兄妹成婚后所生孩子分別成了傈僳族、漢族、彝族、傣族、藏族、景頗族、納西族等[4]。而在麗江地區(qū)的講述中,夫婦所生六對兒女分別為:河普河乃祖(白漢人、黑漢人)、拉本拉瓦祖(白族、拉祜族)、嘎祖瑪薩祖(藏族、摩梭人)、倮門倮倮祖(納西族、彝族)、拉瑪古子祖(拉瑪人、普米族)、力?擺夷祖(傈僳族、傣族),這些民族均在滇西北金沙江流域[5]。流傳于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隴川縣的神話則講到,兄妹后代的九兄弟就是九民族:老大是傈僳族,老二是景頗族,老三是漢族,等等,傣族是最小的兄弟,所提民族均在滇西南大盈江流域[6]。很明顯,各地講述中羅列哪些民族,都是根據(jù)自身周邊的民族而定的。
綜上可見,傈僳族關(guān)于人類和民族起源的講述具有十分鮮明的民族共同體觀念,它確認了包括漢族和多個民族在內(nèi)的中華民族都源于同一祖先的認識。這形成了傈僳族傳統(tǒng)社會里基本的世界觀和民族觀,每一個聽著這樣的神話故事長大的人,都會將各民族同宗同源、共生共存的認識內(nèi)化于心。
在拉祜語中,“牡帕密帕”是“造天造地”的意思,“厄莎”(也作厄沙)是拉祜族崇拜的最高天神,也是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
厄莎的誕生類似于漢族神話中的盤古。在很古的時候,沒有天,沒有地,沒有日月和星辰,只有混混沌沌的宇宙。過了很多年,厄莎在混沌的宇宙中誕生了。厄莎出生時只有頭發(fā)絲大,只有腳毛那樣長。他翻一個身就長大了,伸一伸腳就長高了。厄莎開始想事了,最終想出要造天和地。
厄莎是用把天柱立于大魚背上的方法來架構(gòu)世界根基的。他搓手搓腳,做了四根極大的柱子,分別是金柱子、銀柱子、銅柱子、鐵柱子,又做了四條極大的魚,分別是金魚、銀魚、銅魚、鐵魚。他把柱子支在魚背上,又架上四根天梁和四根地梁,三百六十萬根天椽放在天梁上,三百六十萬根地椽放在地梁上。厄莎又搓手搓腳,做了一對阿朵阿嘎和一對扎倮娜倮,阿朵織天網(wǎng),阿嘎織地網(wǎng);扎倮造天,娜倮造地。造天造地,用了九年。扎倮偷懶,天造得?。荒荣狼诳?,地造得大,厄莎把地弄皺,方才與天合在一起,弄皺的地方就成了高山峽谷。天地造好后,厄莎又用金子煉出了太陽,用銀子煉出了月亮,把碎銀子撒在天上成為星星。讓太陽姑娘白天在天上走,但她害羞,于是厄莎給了她一把金針,誰抬頭看就用金針刺他的眼;月亮小伙子膽子大在晚上走,也得到了一根銀針。這種對太陽和月亮性別的想象,與漢族關(guān)于陰陽的理解大相徑庭,具有特殊的民族韻味。此后,厄莎又用鴨子和螃蟹把地上的水作了分配,根據(jù)手腳骨節(jié)劃分了四季,然后又創(chuàng)造了百鳥和百獸。
2.1.2 節(jié)介紹了哈希函數(shù)可以用于檢驗消息是否被篡改,但是消息的接收方卻無法確認消息的發(fā)送方是誰。數(shù)字簽名能很好地克服該缺點,用戶首先產(chǎn)生2把不同密鑰,其中一把為私鑰,需要秘密保管;另一把為公鑰,需要公開發(fā)布,且他人很難從用戶的公鑰推算出相應(yīng)的私鑰。一個數(shù)字簽名方案[16-17]包含3個多項式時間算法:
厄莎也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造人的過程與傈僳之烏薩造人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天地萬物造好后,樹上百鳥鬧,山中麂子叫,世間就是聽不到人的聲音。于是,厄莎決定造人。他在大樹下搭了一個窩棚,拿出一顆葫蘆籽種在地上,然后蓋上草木灰。過了七輪零七天,葫蘆種發(fā)芽了;又過了七輪,葫蘆開始伸藤,藤子就像手臂一樣粗,葉子比簸箕還要大;又過了七輪,藤子爬滿了大樹,藤子上結(jié)了一個大葫蘆;又過了七個月,葉子落了,藤子也干了,葫蘆熟透了。一天,貓頭鷹在樹上吃果子,麂子在樹下吃草,果子落下打到麂子,麂子受驚踩斷了藤子,葫蘆滾下山不見了。厄莎一氣之下,把貓頭鷹的頭打扁了,罰它白天不能出來。厄莎一路追尋葫蘆,問到各種動植物,根據(jù)動植物的回答和對葫蘆的態(tài)度,裁決它們的命運,確定它們與即將出現(xiàn)的人類之間的關(guān)系,即被人類懲罰性利用或是給予優(yōu)待。這個過程可視為世間秩序的奠定過程,也是拉祜族先民對周遭動植物的認識和實踐經(jīng)驗的總結(jié)。
厄沙找到成熟的葫蘆后,人類也就呼之欲出了。他把葫蘆放在曬臺上,曬了七十七天,聽見葫蘆里有人打口哨。又過了一輪,有人在里邊說話了:“誰把我們接出去,我們種來的谷子就讓誰先嘗?!毙∶兹嘎犃耍蛠碜暮J,啄了很久,把原來長長的嘴都啄禿了,但還是沒把葫蘆啄開。老鼠又來咬,咬了三天三夜,終于咬通了一個洞,一男一女從葫蘆里笑著走了出來。厄莎給他們?nèi)∶?,男的叫扎笛,女的叫娜笛。他們兌現(xiàn)諾言,叫小米雀到山上吃新米,叫老鼠在谷倉里吃。二人在厄莎的撫養(yǎng)下長大,在厄莎打消其疑慮的情況下結(jié)了婚?;楹螅松暮⒆硬幌窈⒆?,一節(jié)一節(jié)的,一共十三節(jié),生在林子中。十三個節(jié)子化成了十三對兒女,厄莎叫虎、兔、龍、蛇等十二生肖的動物分別領(lǐng)去撫養(yǎng)一對,最后一對由扎笛和娜笛撫養(yǎng),此后便有了人類[7]。
需要說明的是,拉祜族天神育人種用的是葫蘆,而傈僳族天神種的是南瓜,這點不同當是神話變異性的體現(xiàn)。一般認為南瓜是原產(chǎn)于美洲的物種,目前尚無確鑿證據(jù)能夠說明中國境內(nèi)在明代以前已有南瓜,由此推測傈僳族神話中的南瓜在早期應(yīng)該也是葫蘆,這符合我國大多數(shù)民族的說法。
關(guān)于民族的起源,拉祜族神話是基于周邊民族的服飾、飲食和居住習慣給出解釋的。扎笛和娜笛所生的十三對兒女,每對又生九百人,或住一個梁子,或住一個箐溝。他們經(jīng)?;ハ嗉s著去打獵。有一次,他們追趕一只大老虎,追了三百天,突然下大雨,九百個人在大樹下躲雨,他們后來就變成了拉祜族,因為樹只有兩層皮,所以拉祜族的衣服只有兩件;九百人在芭蕉樹下躲雨,他們后來就變成了漢族,因為芭蕉皮較多,所以漢族的衣服多;九百人在花樹下躲雨,他們后來就變成了僾尼人(哈尼族之一支),因為花很鮮艷,所以僾尼人喜歡打扮,像花一樣好看。
拉祜族葫蘆節(jié)盛況
各族吃肉的習慣,也成為民族區(qū)分的一種依據(jù)。大雨停了,他們又去追老虎,追到一個埡口,標槍、弓弩、套繩、石刀一起用,終于獵到了老虎。他們燒起五堆篝火,分成五群人來吃虎肉。有一群人說“糊糊力低賈(把肉烤香吃)”,這群人就取名拉祜族;有一群人說“過過力第賈(烤肉保持鮮味吃)”,這群人就取名阿卡即僾尼人;有一群人說“剎期搓賈(烤到焦黃時吃)”,這群人取名比搓即傣族;有一群人說“佤佤列低賈(離火遠遠地烤著吃)”,這群人取名佤族;有一群人說“海列低賈(煮著吃)”,這群人取名海八,就是漢族。
此外,各民族也有不同的居住區(qū)域和相對固定的地理分布。民族初劃后,厄莎叫來鴨子、馬鹿、喜鵲和山雀,鴨子領(lǐng)著傣族到壩子里去住;馬鹿領(lǐng)著拉祜族到深山里去住;喜鵲領(lǐng)著僾尼人到半山坡去住;山雀領(lǐng)著佤族到山頭上去住;漢族則到處都有住的。從此,各族都有了住處,歡歡喜喜過各自的日子[8]。
在拉祜族的民族起源敘事中,所列的兄弟民族(哈尼族、傣族、佤族等),準確反映了拉祜族生活中的民族接觸情況,以及對周邊民族的了解程度。未列傈僳族只能說明二者在地域上接觸有限,不能說明與傈僳族非兄弟關(guān)系。何況其神話并不吝對兄弟民族的夸贊,這本身就是一種認同,如對哈尼族漂亮服飾的嘉許。這是其內(nèi)心深處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不經(jīng)意流露。
在哈尼語中,“煙本霍本”意為“神的古今”,“俄瑪”意為“母親天神”或“最大的女天神”。
與傈僳族和拉祜族不同的是,在哈尼族的神話里,世界最初的本源不是某個先驗神靈,而是一條先天存在的大金魚?!稛煴净舯尽分兄v到:在很古的時候,世上一樣?xùn)|西也沒有,上面沒有天,下面沒有地,到處是白茫茫的霧,滾過來翻過去,不知過了多少年,慢慢在下面變出望不到邊的大海。在大海里有一條巨大的金魚,它的身子長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寬有七千七百七十七里,名字叫“密烏艾西艾瑪”。大金魚在大海里晃動著,每過一百年就把身子翻一回,翻過七十七回就醒過來。它用右鰭一扇,把上面的霧掃干凈,露出藍汪汪的天;左鰭一扇,把下面的霧掃干凈,露出黃生生的地。天地都有了,天是給天神住的,地是給地神住的。
大金魚不但是天地的創(chuàng)造者,它還生出了包括天神俄瑪在內(nèi)的七位初神。大金魚張開巨大的鱗片,萬道金光從片片魚鱗中透出。它的身體一抖,從背鰭處抖出兩個大神,是天神俄瑪和地神密瑪;再一抖,從胸鰭處抖出兩個大神,是太陽神約羅和月亮神約白;又一抖,從尾鰭處抖出來兩個大神,是兩個人神,男的叫姻蝶,女的叫蝶瑪;最后從尾巴中抖出了海神密嵯嵯瑪。顯然,哈尼族的天神俄瑪,與傈僳族的烏薩和拉祜族的厄莎雖同為天神,但來源有別,俄瑪不是第一位次的先天存在,也不是最早化育于混沌之中的初神,而是派生于更為本源性的一條大金魚。
雖然俄瑪不是最初的存在,但她仍是眾神之母。天神俄瑪脫身于大金魚后,來到天上,住在三層高天的煙羅神殿里。為使天地萬物有序,俄瑪首先生下了兩位專司“規(guī)矩”和“禮節(jié)”的女神:瑪奔和姻姒。然后,她生了第一代神王梅煙,梅煙又生煙沙,煙沙又生沙拉,以及風神、雨神、雷神、土神、籽種神、水神、田神、地神、金銀銅鐵錫等神。接著,俄瑪又生了擁有殺查牛(純白的神牛)本領(lǐng)的女神俄白等神靈。最后,她生了第二代人神瑪窩。由此,俄瑪生出了神的系統(tǒng)、人的系統(tǒng)、動植物的系統(tǒng),結(jié)構(gòu)出一個涵蓋天地人和萬物的龐大家族。
云南省綠春縣戈奎鄉(xiāng)俄馬村的神林是當?shù)毓嶙宄D昙漓肷耢`的場所
在哈尼族神話中也有造天造地的故事,被稱為“奧色密色”。大金魚用鰭扇出的天地是給天神和地神居住的,在這兩重天地之間,還有一片廣闊的大海,這才是人類要居住的空間。天神和地神互相往來時,都要經(jīng)過這個區(qū)域,眾神認為這里沒有任何事物也沒有任何聲音,經(jīng)過時太過無趣,于是就為此空間新造一片天地。他們將天柱立于魚頭魚尾等處,由此構(gòu)造了天地的骨架,這與拉祜族的天地根基立于大魚身體如出一轍。在造好天地后,因日月無光,大地沒有生機,眾神就請俄白殺了查牛以補天地和日月,神牛的左右眼分別被放入日月之中增其光熱,神牛身體的不同部位化成天地山川的基本構(gòu)造,如肉化為土、血成江河等。哈尼語之“奧色密色”,與傈僳族之“牧極倮極”、拉祜族之“牡帕密帕”在構(gòu)詞形態(tài)上是一致的,透露出三族在語言上的近親關(guān)系。
天地都有了,人類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哈尼族神話以“父子連名”的形式講述了完整的從神到人的世系譜牒。俄瑪生了人神瑪窩,其后代逐漸由半人半神過渡到了人類。瑪窩之后是窩覺、覺涅、涅直、直烏;到第七代烏突時,開始學(xué)著站立,但是站不穩(wěn),只能半蹲著走路。第八代突瑪才會站穩(wěn),但是腦子不開竅。突瑪和他以前的祖先都能隨時上天,有事可以請?zhí)焐駚韼兔Γ粡耐滑斊?,天梯被天神砍斷了,天神再也不肯下來幫忙了。第九代是瑪約,這是一些住在巖洞里的女祖先。之后是約涅、涅本,到涅本這一代人類才會說話。第十二代祖先之前是人、鬼、神不分的時代,以后就分開了。第十三到十五代,是只記女人名字不記男人名字的三代。十六代祖先梅煙恰生下四個孩子,其中一個是恰乞形,這才是人的祖先,另有走獸、爬行動物、飛鳥的祖先。恰乞形以后就是真正的人了,他們是乞形哩、哩波貝、波貝烏、烏合然、合然搓、搓摩于、摩于直、直塔婆……總之,人是天神俄瑪?shù)暮笠醄9]。
有了人類,民族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流傳于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一則傳說《兄妹傳人類》講到,人類到第二十三代,長出怪相,眼睛直生,膝蓋朝后,嘴似鴨嘴。天神認為地上的人是怪物,就派神靈“米扎扎拉”掘開辣水、熱水、冷水等水口淹沒人間。米扎扎拉心有不忍,變成一位老人來到一家兄妹家求宿,兄妹倆熱情接待了他。米扎扎拉認為他們是好人,贈送了一個葫蘆給他們,告訴他們有難時可躲避其中。之后,果然洪水到來,世人盡亡,只有兄妹二人躲進葫蘆存得性命。大水退后,世無他人,兄妹不知是否該結(jié)婚生人,就滾磨盤測天意,天神對淹死人類一事有所悔恨,就使磨盤重合三次,讓兄妹倆成了婚。兄妹倆成親后,妹妹莫佐佐梭全身上下都懷了孕,連手指、腳趾上都懷了孕。大哥哈尼族是從腹部生出來的,常住森林邊;二哥彝族是從腰部生出來的,常住半山腰;三哥漢族是從手指上生出來的,常住平地;四哥傣族是從腳板上生出來的,常住河壩;五哥瑤族是從耳背后生出來的,常住在森林里。從此,人類就發(fā)展起來,而且眼睛也是橫的了,膝蓋朝前彎,嘴巴也正常了[10]。
與此類似,流傳于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的《阿培阿達?!罚ㄗ嫦鹊膫髡f)講到,兄妹成婚后,肚子里生的是老大,腳趾上生的是老二,耳邊上生的是老三,三兄弟長大各走各的路。老大在山腰上住下,砍壩開地種莊稼,林子里打筍采菌,草場上放牛放馬,娶了天神的女兒為妻,他們是哈尼族的祖先;老二在江邊住下,捉魚捕蝦撈青苔,娶個老婆愛洗澡,他們是傣族的祖先;老三攀到林子深處,抓虎下豹打獵忙,娶個老婆沒眉毛,他們是瑤族的祖先。顯然,這里的同源民族,也是根據(jù)講述者所處地域周邊的民族及其特點而選定的,說明哈尼族人從一開始便接受了與周邊民族共存于同一片天地的事實。
傈僳族之“烏薩”,拉祜族之“厄莎”,哈尼族之“俄瑪”,不但發(fā)音接近,而且神位相當,在這三個民族的神話中不僅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還直接或間接地創(chuàng)造繁衍了人類并且區(qū)分了民族。這一在多民族神話中既共祖又有所區(qū)分的現(xiàn)象,不僅是相關(guān)民族族源接近的一個側(cè)證,也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多民族內(nèi)心潛存的一個力證。就前述三族而言,這種同源共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僅印證了他們同屬氐羌系的親近族源,也說明了更深層次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早已存在于這些民族的集體無意識當中。
若以同屬氐羌系的彝族觀之,這種共祖現(xiàn)象也有痕跡。在滇西北流傳的彝族神話中,洪水后承擔人類繁衍任務(wù)的是“吾吾”,與“烏薩”等一音之差,這或不足訓(xùn),而其在天神最小女兒的幫助下通過天神所設(shè)之重重考驗的情節(jié),與傈僳族神話中劫余人祖所歷則頗相類,并且“吾吾”最終所生三子為藏族、彝族、漢族的臚列方式,也是兼容兄弟民族而有之的講述模式。又如滇中彝族神話中的雷神“阿茲剎”也算音近詞,而且他是迫使人類二次起源的洪水制造者。
誠然,這種同源共祖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同一支系民族的神話里,或不足奇,但在民族起源敘事中,除本支系民族互相包含外,都還兼容了周邊其他兄弟民族,這就值得注目了。同源共祖神話的流傳,不僅說明了中華民族作為共同體具有天然的包容性,還說明了另一個問題: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各族人民從一開始就將對這一身份的認同融入了本民族的文化血脈之中。
擴而觀之,遍存于氐羌系民族神話中的盤古、伏羲、葫蘆等意象,以及洪水、兄妹婚、射日等母題,也是漢族和其他眾多少數(shù)民族耳熟能詳?shù)膬?nèi)容,這又是更高層次上的多民族同源共祖現(xiàn)象。而被視為中華民族象征的龍,本身就是多種圖騰物的集合體,宣示著中國自古便是一個多族群聯(lián)合而來的實體,同時各民族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員,在神話的共享和互傳方面也是自古而然、源遠流長的。換言之,神話中的多民族同源共祖敘事,在各民族文化的初創(chuàng)期即內(nèi)置了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合理的民族政策、新時期以來持續(xù)深化的改革開放、高速發(fā)展,為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共同體的持久發(fā)展提供了政治和經(jīng)濟保障,這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有著培基固本的作用,而信仰層面的引導(dǎo)則是構(gòu)筑共同體意識的一項不可忽視的工作。
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時代呼聲中,古老的神話——這一在歷史長河中由族群、社區(qū)共同建構(gòu)的公共知識,由世代積累而成的“集體無意識”——其在當代語境下的合理講述和作為資源被轉(zhuǎn)化后的優(yōu)秀成果,或能喚醒部分民族同胞集體意識中沉睡的文化基因,促其自覺追隨祖輩的心跡,懷著對中華民族深入血脈的認同,與兄弟民族一道走上共同繁榮發(fā)展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