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宇
陜西綏德漢代畫像石中的女媧形象
1922 年12 月1 日,魯迅在《北京晨報》上發(fā)表《補天》一文,很快受到讀者的追捧?;谛挛幕\動的人文精神感召,在這篇小說中,魯迅將女媧進行了人格化的藝術創(chuàng)造,重塑了女神的性格與形象。文章截取幾則遠古神話故事作為素材,將女媧刻畫為一位外冷內熱、甘于奉獻的女性長者。文中的女媧孜孜不倦地補天與化生,用自身的死亡換取人世間的平安,意圖警醒麻木已久的中國近代社會。20 世紀20 年代,在救亡圖存的風潮下,《補天》不僅激勵了時人的進取之心,更極大程度上在現(xiàn)代性話語中還原了女媧這一華夏始祖的崇高神格,喚醒了普羅大眾的民族自尊心。在魯迅筆下,女媧不再是一尊冰冷嚴肅、不可接近的偶像,而是仁慈可親、庇佑私人生活的祖母般的神靈,承載了現(xiàn)代人的精神寄托。
縱而觀之,女媧神話及其信仰體系并非一成不變。在文獻中可以看到,女媧的各類傳說和民間形象在各個歷史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樣貌,共同構成了社會認知、崇拜女媧的文化基礎。我們不妨回顧女媧神話在中國社會的演變,從最為典型的治水補天、化生作媒以及調和人間三個部分談起,以多重面相的女媧信仰,展現(xiàn)女媧神話所蘊含的中華文化基因。
在人類歷史上,各民族流傳的神話大體以三部曲的模式講述:從自然秩序的醞釀初生,到危機突現(xiàn)致使人類部族面臨毀滅,最后英雄脫穎而出,再造新秩序。其中,在眾多威脅部族生存的因素中,洪水災難被廣泛提及。在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摩奴傳》中,生主大梵天化身一尾大魚預言洪水時代即將到來,選定摩奴建造大船避難,摩奴遵照行事。不久,洪水滔天而至,大魚現(xiàn)身水中拉住船的纜繩解救了摩奴,之后賦予摩奴造物神力;又如在北歐神話中,冰霜巨人伊米爾被殺,鮮血噴薄,幻化成洪流,吞噬了整個部族,唯有貝格爾米爾和他的妻子乘坐小船逃出生天,最終在世界邊緣創(chuàng)立巨人之國;更令我們熟悉的故事存在于《圣經》中。《圣經·創(chuàng)世紀》講述了上帝目睹世上惡人橫行,要興起洪水將之消滅,但顧及好人諾亞,便暗中令他造下方舟以作準備:“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地上?!盵1]洪水暴漲后,世上只有諾亞一家和攜帶的生靈得以存活。
洪水故事在諸多文明的神話中具有相當高的地位,彼此也存在著一定的共性,當人類面對洪水災厄,似乎唯一的方法便是造船躲避以求生。而與此不同的是,華夏文明的洪水神話卻講述了這樣的故事:面對洪水襲來,英雄降臨與之對峙,最終成功戰(zhàn)勝洪水,從此世界再現(xiàn)往日和諧。世代流傳的女媧治水、補天神話就是典型的代表,它反映了遠古華夏先民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時,不懼危險、艱苦卓絕的抗爭意識。
作為治水神話的英雄,女媧在古代文獻中最早見于《楚辭·天問》:“女媧有體,孰制匠之?”[2]從詩人仰慕式的發(fā)問中可見,女媧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被定義為遠古創(chuàng)世的母神。這種崇拜延續(xù)到漢代,在《說文解字》中,“媧”被解釋為“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 呂思勉解釋“蓋謂萬物形體,皆女媧所制”[3],女媧的神格最初與其創(chuàng)世傳說緊密相連。西漢初年的《淮南子》較為完整地講述了女媧力挽狂瀾的經過:
遠古支撐蒼天的四根柱子傾倒,導致九州傾覆、洪水橫流,女媧冶煉五色石修補蒼天,砍斷巨獸的足支撐四極,殺死黑龍解救冀州,用蘆灰堵住洪水,神州大地重現(xiàn)生機。這段描寫在中國歷史上廣為流傳。如今,科學家已將那次洪水的起因推測為距今四千年至五千年前在中國北方的一次隕石雨撞擊[5]。四極傾覆的場景,源自小型天體爆炸后形成的隕石雨在地面形成的山火。隕石還攜帶大量的冰體,融化后又在地表形成山洪。巧合的是,一些地質考古證據指出這次撞擊正發(fā)生在文獻記載的古冀州,即今天河北中西部、山西東部的平原地帶。這里遍布的大量碟形洼地群和積水洼地(如白洋淀),一直延伸分布到渤海,似乎就是這場劫難的佐證。天體災難無疑也給此地文明帶來了毀滅性打擊,從考古的證據上看,古冀州區(qū)域在這一時間段內的確較少發(fā)現(xiàn)新石器時代的人類文明遺跡。
而對于古人而言,遠古的這場洪水泛濫一直是個謎團。漢代以來,這則神話的細節(jié)也被逐漸豐富起來。西漢儒家學者推斷,傳說中的不周山被折斷可能是洪水暴發(fā)的原因。唐代司馬貞后來在《補三皇本紀》里對《淮南子》的描述進行了細致注釋:
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zhàn),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濟冀州,于是地平天成,不改舊物。[6]
在古人看來,共工與祝融之戰(zhàn)折斷不周山,導致洪水暴發(fā),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洪水并非完全的天災,同時也是起于爭霸逞勇之事的“人禍”。女媧作為遏制禍亂的大神,戰(zhàn)勝了繼發(fā)的自然災害,最后還黎庶以安定。在完善后的女媧補天神話中,平息戰(zhàn)爭也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這無疑拓展了人們對女媧神力的信仰。神話是哲學思維的時代體現(xiàn),它源自人類的思維活動,是人類以自我作為中心的深度想象。古代先民以女媧為寄托,致力于戰(zhàn)勝災禍,重獲安寧。女媧治水補天神話蘊含華夏兒女勇敢同外部環(huán)境進行斗爭的精神,中國北方遍布著大量表現(xiàn)女媧崇拜的廟宇和遺跡,便是這種文化精神寄托的實體所在。例如,河北省邯鄲市涉縣的媧皇宮始建于北齊年間,距今已有一千余年的歷史,歷來被視作重要的祭祖圣地。除此之外,山西、山東等地均有稱作“女媧陵”或“媧皇陵”的遺址,不少已有千年歷史,香火不絕。
在補天神話中,女媧成功制服水患,還在民間演化為女媧擁有控制降雨的神力。自漢代起,民間就有“雨不霽,祭女媧”的說法,當大雨連綿影響生產生活之時,人們就會祭祀女媧,祈求雨息天晴。在中國的廣大地區(qū),至今仍流傳著“補天穿”的習俗,以及稱作“天穿節(jié)”的節(jié)日。在農歷雨水節(jié)氣前后,許多人家會做煎餅、甜飯,舉行射箭等活動,紀念女媧補天的事跡,祈求一年風調雨順、平安順遂。女媧祭祀在中國社會的綿續(xù)離不開道文化對于女媧的神化,祭祀中將女媧視作陰神,這在盛行天人感應、五行之說的漢代,奠定了女媧的宗教地位。
女媧造人神話可以說是華夏文明起源的重要特質。與創(chuàng)世的英雄形象相比,女媧在古典文獻中的母性形象出現(xiàn)較晚,但對中國民間社會影響最久遠。與此相關的描述較早見于北宋年間的《太平御覽》引用東漢應劭所作《風俗通義》,盡管在散佚的文獻中我們已經無從查找原始出處,但能夠確定的是,在宋代以前,女媧就被冠以主導生殖、化生人類的神格,女媧在民眾心中的樣貌也伴隨著神話的流傳而變化。
除去古典文獻中對于女媧造人的記載,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華夏先民的女媧信仰起初為生殖崇拜,重要依據存在于出土文物上,尤以秦漢時期的畫像石、墓室畫、壁畫為證,主要分布在山東、河北、安徽、河南、陜西、甘肅、遼寧等地。這些畫像內容有著顯著的共同點:女媧大多與伏羲的形象一同出現(xiàn),刻畫的樣貌也大多與漢代文獻中的記載相吻合。東漢《魯靈光殿賦》有云:“伏羲鱗身,女媧蛇軀。”[7]曹植在《女媧畫贊》中描述女媧、伏羲的外形特征:“或云二皇,人首蛇形?!盵8]在不少畫石像與壁畫上,女媧和伏羲皆上半身人像、下半身蛇形,并且以對偶方式出現(xiàn)。對于兩者的關系,學界的解釋眾說紛紜:或言女媧、伏羲為具有血緣關系的兄妹,經歷北方洪水災難后二神遷移至南方,分別與諸神再次婚配;或言女媧、伏羲兩者并不具備血緣關系,因為在漢代石畫像上常常表現(xiàn)出兩者交尾的圖像,其中后者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兩蛇相交意指生殖器的交合,這種圖案預示著生命的繁衍不息。比如,在山東臨沂西張官莊出土的伏羲女媧像上,畫面邊上的伏羲、女媧面對面緊靠,雙方尾部糾纏一起,螺旋狀扭轉,曲線美妙;又如在河南南陽唐河電廠石墓南側墻壁西側石柱之上的伏羲女媧像上,伏羲、女媧同樣呈類似交尾的圖案,兩者面容清晰,性別特征明顯,身體上還刻有細致綿密的鱗片。與此類似,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的唐代古墓中出土的絹畫上,同樣呈現(xiàn)上述相擁交尾圖案,其背景生動刻畫日月星辰的輪回造型,這種形式的生殖崇拜展現(xiàn)了中華文化對于生命永恒之美的禮贊。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古墓中出土的唐代伏羲女媧圖(絹畫)
伏羲、女媧交尾的圖案形象在唐代以后逐漸式微,但并不意味著民間對女媧生育崇拜的衰弱。與之相應的是,相關的神話與傳說在宋代極大地豐富起來。北宋《太平御覽》收錄應劭《風俗通義》記載的女媧摶土造人神話:
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人也。[9]
四川合江張家溝二號墓中的女媧伏羲像
造人神話接續(xù)女媧的創(chuàng)世神格,豐滿了女媧的女性形象,渲染了女媧崇高的母性。女媧捏黃土造黎民的故事在中國廣大民間流傳至今。從結構和功能上看,這則神話的流傳有著兩點意義:其一,從“兩性對偶生殖”轉變?yōu)椤芭元汅w化生”。民眾的生殖崇拜逐漸集中于女媧一神之上,并將其奉為“一日七十化”、掌管化育生養(yǎng)的大地母親,摶土造人神話奠定了女媧作為華夏始祖的地位;其二,將原本純粹的民間信仰融入政治功能。造人神話透露出宿命論的味道,富貴之人由黃土悉心捏制,貧賤之人則是由繩子甩出的泥點化生,無疑告訴民眾,人的家庭出身由天所定,這在鴻蒙時代就已經決定,后天難以更改,造人神話在傳統(tǒng)社會起到了安定人心的政治功能。就此而言,摶土造人神話拔高了女媧化生百姓、中和位育的神力,它不再僅僅庇佑個體的生殖能力或者兩性關系的和諧,還進一步拓展到了家庭、氏族,保佑香火綿續(xù),成為民間社會供奉的家神。而伴隨著這一地位的確立,女媧自宋元后也擺脫了人首蛇身的樣貌,轉而確立為雍容華貴、面貌慈祥、姿態(tài)優(yōu)雅的年長神女形象。在明清的小說中,在崇禎年間的《開辟演義》、光緒年間的《繡像全圖封神演義》等書的插畫上,均可見女媧形象中表現(xiàn)出的道教正統(tǒng)審美性。
女媧信仰融入中國家庭日常生活的另外一個神格,還在于姻緣與婚配。南宋時期的《路史》記載:“女媧禱祠神,祈而為女媒,因置昏姻?!盵10]意思是,女媧為人類祈禱,獲得了匹配婚姻的力量,并為人類制定了婚姻制度,歷代相傳。在漢畫石像上,主管婚姻的神明是高禖(亦稱“皋禖”),常與嬰兒一同出現(xiàn),但在《路史》的記載中,女媧則被冠以高禖神的神格。女媧究竟如何世俗化為高禖之神?一種觀點認為,這則記載或可能是后人對摶土造人神話的續(xù)寫,將女媧世俗化為主管婚姻的神明。但據聞一多考證,遠古的高禖神涂山氏就是女媧,因其最早就是在此地流傳[11]。在一些民間文學中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相關證據,山西運城自古流傳女媧指引姻緣婚嫁的傳說:傳說女媧摶土造人時,手工速度較慢,只捏了男人,女媧在睡夢之中夢囈此事,被最早捏成的兩個青年聽到。一名青年向月亮請求要個媳婦,月亮便點撥女媧去捏女人。青年見到女人一見鐘情,最終結為夫妻[12]。從這個故事來看,女媧的調和姻緣和婚配的神格或許自古有之,但更有可能是摶土造人神話母題的拓展,經過人們的演繹和豐富,使之重新流傳,背后體現(xiàn)的是人們在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下的祈求與愿望。中國民間有著重視婚嫁、祈福良好姻緣的傳統(tǒng),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家本位的倫理道德是中華民族文化基因的重要一環(huán)。
明代《繡像全圖封神演義》中的女媧娘娘繡像
與女媧的母性形象緊密關聯(lián)的,還有其指引黎民百姓修德養(yǎng)性、調和私人生活的角色。在女媧神話體系中,摶土造人以后,女媧作為大地母親還創(chuàng)造出能使人世間更加幸福、和諧的生活與娛樂方式,這體現(xiàn)在制樂和賜酒兩則神話上,與人們平日里的生活和審美有關。在現(xiàn)今中國各地的女媧祭典中,樂與酒是人們紀念這位始祖的重要事宜,象征著女媧信仰在中國民間深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女媧化生黎民的經過,除了生育還有教化的神格?!妒辣尽さ巯灯酚涊d:“女媧氏命娥陵氏制都良管,以一天下之音;命圣氏為斑管,合日月星辰,名曰充樂。既成,天下無不得理?!盵13]意思是,女媧令娥陵氏制作都良管,統(tǒng)一天下的音律;令圣氏造斑管,使之符合宇宙自然規(guī)律,并將這種樂舞稱作“充樂”。制成之后,世上人都和諧地生活在一起。與制定樂禮的莊嚴神圣相比,在中國民間則廣泛流傳著“女媧作簧”的故事?!妒辣尽ぷ髌酚性疲骸芭畫z作笙簧。”[14]笙簧究竟是什么樣的樂器?是一種樂器還是兩種樂器呢?《舊唐書·音樂志》里認為,笙簧是一種樂器,將管子插在匏(葫蘆)制的斗上,又將簧片置于其中,制成笙簧。清代俞正燮在《癸巳類稿》中根據《世本》所載提出,先有簧的誕生,之后才有笙,女媧作的是簧[15]。今人研究進一步指出,《世本》所謂“女媧作笙簧”中的笙簧是指一種獨立的樂器——口簧,長期以來在中國社會作為一種禮樂樂器而存在[16]。口簧的演奏聲音如歌如訴,溫婉美妙,使聞者動情,這與女媧掌管姻緣愛情、調和人間祝福的說法相合,也更加為民眾所接受。
河北涉縣至今還流傳著這樣的故事:女媧創(chuàng)造人類后,人們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每逢仲春二月,萬物復蘇,在田野、山林打鬧戲耍。青年男女借此尋找如意之人,結為夫妻。女媧對此十分樂見,也想著為人世增添優(yōu)美的聲樂助興。有一天,雷神看出女媧的心思,從天庭降下一個小葫蘆送給她。女媧就以這個葫蘆為原材料,發(fā)明了笙簧。女媧將樂器送給人們,并教他們如何演奏樂曲,人們也漸漸地學會仿造樂器。人世間從此增加了不少歡樂,最初人們在求愛時吹奏笙簧,后來又同其他樂器一起演奏,直到現(xiàn)在演變成婚喪嫁娶儀式上所必需的樂器[17]。民間流傳的這則故事反映了女媧從化生到化物,兼具教化與調和的偉大神格,也將尚雅崇禮的審美意象融入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中。
表現(xiàn)女媧面向黎民生活創(chuàng)造的,還有賜酒的傳說。這則傳說在古代文獻中很難找到蹤影,但卻存在于民間的口耳相傳中:女媧摶土造人之后,人們日夜耕作不息,女媧可憐黎庶民生之艱,于是收集清晨的甘露,變化為酒,賞賜給勞動的人們。人們很快喜愛上了酒的香醇,飲后又能夠舒筋活血、消除勞累,于是在勞動后相聚暢飲,以表示對女媧賜酒的感恩。這種以酒祭祀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如今的女媧祭典上。在河北涉縣的祭祀活動中,感恩女媧賜酒是十分重要的一環(huán)。在久負盛名的媧皇宮旁,當地修建了賜醪宮以紀念女媧賜酒,據說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有一則傳說也與女媧賜酒息息相關。北齊時期,皇帝高洋途經中皇山附近,當地取陳香的酒醪獻給君王,高洋品嘗后驚異于此酒的美味,于是詢問釀酒者是誰。當地人回答,釀造方法為女媧所授,并世代相傳至此。高洋深感女媧功德,就在中皇山處修建了賜醪宮,一作祭祀女媧的場所,一作供應皇家的酒坊。賜酒的傳說由此成為當地女媧神話的一部分。
除了北方,女媧賜酒的傳說還在中國南方的一些地方流傳,比如在紹興的酒仙傳說中,女媧以點化酒仙娘娘的大神面貌存在。紹興東浦當地崇敬著一尊酒仙娘娘,自宋代以來每年七月初三,民間都要舉辦酒仙祭祀活動。話說酒仙娘娘凡身之時,在大戶為奴,一日外出割草,恰逢大雨,恐怕攜帶竹籃中的米飯被雨打濕,便將一種辣蓼草覆蓋在籃子上。雨過天晴后,姑娘發(fā)現(xiàn)籃子中的米飯有一種清香之氣,食后周身燥熱,便緩緩睡去。姑娘在睡夢中遇到了女媧,女媧點化她是酒星下凡,要為民造福,于是就將釀酒之法傳授與她,并賜她一粒仙丹。姑娘醒后,發(fā)現(xiàn)手中仙丹即是釀酒所需的曲藥。從此,她以釀酒為生,將釀酒之法代代相傳,成為紹興當地釀酒業(yè)的鼻祖,并被后世尊為酒仙娘娘[18]。酒文化在華夏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女媧賜酒神話展現(xiàn)了古代先民的生活態(tài)度和情趣逸致,源遠流長。
從征服漫天洪水的創(chuàng)世女神,到化生黎民的大地祖母,再到制樂賜酒的生活導師,中華民族將女媧視作集維系天下、延續(xù)家庭、陶冶精神的始祖。最早見于《山海經》的文字記載,歷經幾千年民眾的口耳相傳,中國民間社會存在的大量口頭文學與傳說使得女媧信仰在中華文化中根脈綿延不斷。回顧近代魯迅藝術化創(chuàng)作的《補天》,不難發(fā)現(xiàn)女媧形象與故事的傳播與不同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息息相關,早期的治水補天神話將女媧塑造為平息世間戰(zhàn)事、自然災害的英雄之神;造人婚姻神話則將女媧定位為保佑家族繁衍、香火興旺的高禖之神;后續(xù)的作簧賜酒神話則將女媧形容為女媧引導民眾舒心健體的調和之神。盡管傳說日新月異,但值得注意的是,女媧信仰傳承的人文精神卻永遠充滿著強大的生命力。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世”及“生育”再到“審美”逐漸神化,其內在邏輯呼應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民族魂魄,展現(xiàn)了炎黃子孫不斷成形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周汝昌認為,女媧是中華民族文化的實際創(chuàng)始和實踐者,通過古文獻學、古文字學、音韻學等方法可以還原女媧一身兼多圣的偉大神格[19]。除此之外,流傳千年的女媧信仰作為中華文化發(fā)展的見證,還存世和傳承著大量的文化遺產,有待我們駐足考察?,F(xiàn)如今中國各地的遺存有諸如媧皇宮、女媧陵、女媧廟、娘娘廟等古跡名勝,吸引民眾前來祭祀、參拜、游覽,同樣在一些地方至今還流傳著像“穿天節(jié)”一類的節(jié)慶,其中的民俗活動在傳承中不斷豐富。就此而言,尊崇女媧母神位格、祈求始祖庇佑,已經流淌在炎黃子孫的文化血脈之中。同時,女媧傳說深刻地影響了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苗族、傣族、獨龍族等南方少數民族的社會生活和宗教信仰,其影響力甚至傳播到東亞的日本、韓國、朝鮮以及東南亞諸國的民族神話之中,形成了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女媧神話及其偶像的信仰憑借強大的生命力,銘刻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之中,獨樹一幟、不可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