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yè)成
1
山西頭村的人都沒怎么見過世面,見過世面的人,也難見過姓南的。李老三的閨女芳就嫁了個姓“男”的。嫁什么姓都不奇怪,嫁了個姓“男”的就讓人奇怪,有姓“男”的,難道還有姓“女”的不成?芳嫁了個姓南的一直沒人知道,直到芳的兒子長成十三歲的半大小子,戶口遷到姥娘家,在姥娘家的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記工員問明了他的姓名——原來姓南北的南,不姓男女的男,這才知道芳嫁了個姓南的。芳的兒子大名叫南福坤,隊里人都叫他姓南的,和福坤同齡的半大小子,也不叫他大名,都叫他老南。叫老南比叫姓南的親切,又省了一個字,所以本隊的男女老少都管福坤叫老南。后來全村的人都跟著叫,六七十的老漢老嬤嬤,七八歲的孩子,都喊他老南。老南很得村里人關(guān)照。老南是客,是住在姥娘家的客,村里人都像對待客人一樣對待他。老南的家有些遠(yuǎn),在三十里外的車溝村,全日照縣找不出第二家姓南的。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為什么要離開父母遷戶到姥娘村呢?這是芳的苦心,也是做女兒的苦心。李老三兩口子沒有兒子,就芳一個女兒。沒有兒子的人將來都要成為“五保戶”,就是保吃、保住、保穿、保生病治療,還保養(yǎng)老送終死后下葬。村莊里沒有兒子的人家還真多,你看那些荒蕪的破敗的院落,都是五保戶留下的。但享受五保戶待遇有個死杠杠,那就是除了鰥寡就是無兒戶?;也荒艽驂?,閨女不能養(yǎng)娘,老話就是這么說的,因為閨女都是要出嫁的。這些老人的晚年都很孤獨(dú),五保戶只能得到扶養(yǎng),得不到孝養(yǎng)。五保戶死后的遺產(chǎn)歸集體,所謂的遺產(chǎn),就是那幾間破房子,房子都很簡陋,這種人家沒有好房子,大多是土打墻的茅草房。這些房子雖說是由集體繼承了,但繼承了也沒用,無人管無人修,很快就塌了敗了,最后只剩下屋框子和長滿荒草的院落。李老三的房子不錯,五間大房子,還有一個大院子,在這一塊兒是最高最好的房子,雖然是草房,檐口用了三趟瓦。還有大門樓。院子里長樹,長竹子,有一棵大杏樹、一棵大杏梅,還有一棵木瓜。木瓜是香料,是大姑娘小媳婦用來放衣箱的,那味兒真好聞,芳為閨女的時候,這一塊兒的大閨女都沖著這棵木瓜往芳家里跑,都要討一個木瓜放在衣箱里。這個家,這個房子,芳舍不得落給集體塌了敗了,更不忍心讓父母成為五保戶孤單。她嫁得遠(yuǎn),照顧爹娘不方便,三十多里地,那時候全靠步行,走趟娘家一天的工夫耽誤在路上。再說了,外孫養(yǎng)老也是當(dāng)時很多人家的選擇。
2
李老三這個家自女兒芳嫁出去之后,冷清了十多年,出門進(jìn)門就老兩口。村里人把老年人叫“老疙瘩”,出門進(jìn)門兩個老疙瘩。
這地方穿村一條河,河是村子的分界點(diǎn),五分之三的人家住在河北,五分之二的人家住在河南。住在河南的通稱“河南”,住在河北的前幾排叫“前河涯”。河南邊上的幾戶人家為了避水,房子都往前蓋,因此形成一大片林子。李老三家離河近,只有二十步遠(yuǎn),夏天發(fā)大水,水會漫進(jìn)院子,要搶土堵。這條河在枯水季是一個大沙灘,從河床到河岸全是一片大白沙,村里來了電影,就在這沙灘上放映,人氣一下子爆滿。這一塊兒本來很冷清,老南來了,找老南的小伙伴們隨即也來了,門里門外就有鬧哄勁了。芳出門子前,這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都是和芳一般大的丫頭,是芳要好的姐妹,現(xiàn)在出出進(jìn)進(jìn)的都是和老南一般大的半大小子。李老三老兩口看著這些生龍活虎的半大小子,臉上就開朗了。芳娘家這個生產(chǎn)隊是山西頭村第七生產(chǎn)隊,差不多都姓李,隊長叫李世早,論起來芳要叫他二哥,老南要叫他二舅。老南就是七隊的外孫,七隊的客,年輕的叫舅,年老的叫姥爺,年小的叫表哥表姐表弟表妹。而別人一律都叫他老南。老南十三歲,在隊里掙工分,掙工分養(yǎng)活姥娘姥爺。其實(shí)他還沒有這個能力,他每天只能掙二分半工,整勞力掙十分工,半勞力掙六分工到七分工,他連半勞力都不夠。這不要緊,他會長大的,再有三年,他就是半勞力了,再有五年,滿十八歲,他就是整勞力了。姥娘姥爺都六十多歲了,姥爺這個年齡按說還能掙工分,但姥爺身體不好,干不了什么農(nóng)活了。老南一個人掙的工分自然不夠全家三口人分口糧,但口糧錢不夠可以欠生產(chǎn)隊的,等老南長大掙十分工,有了余錢再還陳欠。
那時候的人除了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吃口糧,個人還有菜園和自留地。菜園可確保每家每戶吃上菜,自留地打的糧食全部歸個人。李老三家有三口人的菜園三口人的自留地,姥爺還有能力打理菜園和自留地。刨地運(yùn)肥這些重活是老南的,管理是姥爺?shù)摹D菚r候的人過日子,一根草棒都不放過,老南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就儼然一個老莊戶頭了,出工時肩上背著一個大糞筐,路邊溝頭遇到糞便要拾到筐里送到生產(chǎn)隊掙工分,一筐糞能記二分工。男人出門糞筐不離肩,但三十歲以下的男人背糞筐的極少,怕丟面子。有一回,天晚收工,一位婦女提著褲子從溝頭里出來,一泡屎拉了半個小時,好幾個老漢端著锨頭就要向前沖,婦女站在溝沿上,一邊束著褲子一邊喊話:“你們誰都別想,我這泡屎是拉給老南的。”等老漢們退了,老南就紅著臉端著糞杈下了溝。老南是七隊的外孫,姥娘家就是好,一泡糞都有人照顧。李老三這樣的家庭養(yǎng)不起豬,養(yǎng)了兩只羊,老南收工還要往家捎羊草。老南怎么說還是個孩子,回到家一有空就提著彈弓打鳥,屁股后面跟著一群孩子,房前屋后都被他打遍了。
3
老南長到十八歲,長成了一個大個子,稱呼沒變,人們還叫他老南。老南長成大小伙子后,李老三這一塊兒變得冷清了,男孩子長大了,家務(wù)多了,不像半大小子那會兒成群打狼似的不拆幫。這個年齡該定親了。那時候農(nóng)村人定親早,十七八歲就下手了,過了二十歲媳婦就不好說了。老南的姥娘去世了,只剩下姥爺了,老南和姥爺兩個人的家,就更冷清了。娘當(dāng)然也要常來看的,來回六十多里地,腳都磨破了,有一次往回走,老南扳倒車子讓娘坐在車子上,一口氣送出二十里,還要送,娘不讓,老南只好推著車子回來了。老南當(dāng)年做伴的那些半大小子都不常來了,好不容易來一回,說幾句話就走,他們中有的已經(jīng)定了親啦。到這里來的都是夏天拾知了猴的孩子,走了一群,又來一群。李老三家院子外盡是樹,梧桐樹、楓楊樹、楊樹都愛招知了。
李老三家對岸一戶是李其寶家,矮墻茬,高門臺。李其寶女人是個接生婆,七十多了還給人接生,村里人對其恭敬如菩薩。沒有兒子,過繼來了一個兒子,沒有成為五保戶。墻東是鍋腰王均蓮家,人丁興旺,兒女一大群,可惜走的是東門,不能給這邊增人氣。王均蓮家院子長滿竹子,竹子長到墻這邊來了,長到李老三家的水缸跟前。李老三家大門朝西,出門三十步住著一個五保戶,是個瞎子,出門用一根竹竿在腳前撥拉路。年輕時不瞎,后來瞎的,他能自個兒用竹竿探路到村里代銷店買鹽,還買火柴,買火柴是用來引火做飯的。不用買煤油,瞎子不點(diǎn)燈。
瞎子叫李其滿,論起來老南要叫姥爺。五保戶吃水要有人挑,常年固定某一個人給五保戶挑水吃,因為方便,村里就讓老南給李其滿挑水吃,年底給他一點(diǎn)工分。老南是七隊的外孫,是客,姥娘村的人對他好,他跟姥娘村的人親,對李其滿更是無微不至。挑水是他分內(nèi)的事,分外的事他也干,如果屋后的河要漲水了,他就提前搶土給瞎子五保戶堵門口。瞎子有個頭疼腦熱,都是老南去給他拿藥,連晚上堵雞窩的事老南都想著。村里人都說,瞎子遇到老南,真是燒了高香。
4
瞎子李其滿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老了自然成了五保戶。兩個大女兒都闖了關(guān)東,只有小女兒留在當(dāng)?shù)?,嫁到了李家洼村。李家洼離山西頭七里。小女兒小名叫翠,大名叫李世翠。翠生了三個閨女,沒生兒子。翠和芳相同年歲,又是對門,為閨女時是要好的姐妹。翠很羨慕芳,但她沒有兒子,外孫養(yǎng)老也須男外孫。五保戶雖然有集體養(yǎng)老,但不能盡孝,所以翠三天兩頭往娘家跑。自己忙不過來,帶著閨女跑。五保戶口糧有生產(chǎn)隊分給,但菜要自己種,除非你到了連自己種菜的能力都沒有了,村里才會想辦法。李其滿菜園的菜長得旺旺的,都是翠帶著女兒來栽種管理的,后來有老南早晚幫著澆灌,翠就不用那么跑了。
五保戶家里一般是沒人來的,可李其滿家院子里有棵大梨樹,梨子山楂一樣大了就有孩子來打,一直打到秋。到了秋天,這一塊兒的孩子們就都往瞎子李其滿家跑,跑得咕咚咕咚。梨子從山楂大打到雞蛋大其實(shí)都不好吃,但孩子就是覺得好吃。長到成人拳頭大的時候,就可以真正嘗到梨子的滋味了,豐脆甘甜,咬一口,梨汁流到脖子,孩子們爬到樹上晃枝,梨不禁晃,一晃便噼里啪啦落,孩子們抱著頭在樹下?lián)尷孀印N灞羰谴蠹业?,五保戶的院子是大家的,梨子自然也是大家的,孩子們隨便進(jìn)出,心安理得。翠和三個閨女來了,不護(hù)梨,她們巴不得這院子里有孩子鬧哄。嫁出去的閨女,別說娘家親,連娘家的村頭都親,這些孩子自然也親,誰家的孩子,看長相能猜出八九分。這些孩子小的七八歲,大的十二三,趕上老南當(dāng)年背著糞筐掙工分的年齡了。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已有了欣賞愛慕女孩子的能力和追求了,翠的三個女兒長得都好看,大女兒已長成少女,一舉一動楚楚動人,只要瞎子李其滿的外孫女來了,男孩們跑得就像打梨一樣滿了院子。這讓翠和翠的女兒們感覺非常好,娘家有人氣,姥爺家有人氣。翠和女兒們走了,這院子立刻又冷清了,孩子們跑得無影無蹤。
翠忙的時候,就讓大女兒來。大女兒叫桂信,已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了,這年齡的女孩嫵媚已顯現(xiàn)出來了。她來看姥爺,給姥爺送吃的送用的。閨女就是心細(xì),凡瞎子所需要用,翠都想到了,桂信來了還要給姥爺干活,很多活瞎子是做不了的。桂信有時當(dāng)天回,有時住下,這些孝行是替翠做的。
老南就常常遇到桂信。桂信小老南一歲,管老南叫哥,這哥叫得很自然也很順嘴,他們都是七隊的外孫。如果桂信是個男孩,也有可能像老南一樣把戶口遷過來給姥爺養(yǎng)老。老南給五保戶李其滿挑水,桂信不來的時候,他挑滿缸就行了,桂信來了,他把大缸小缸都給挑滿,還把盆盆罐罐也給挑滿,他知道桂信要洗衣服。桂信把姥爺該洗的衣服全洗了,連床單被單也洗了,院子里晾得像戶過日子的人家。桂信把洗好的被單從水盆里撈出來,淋漓的水把袖子弄濕了,就讓老南幫著她擰,一人一頭,把被單擰成了麻花,水嘩啦啦落滿地。老南勁大,桂信那頭沒抱住,掉地上了,掉進(jìn)泥水里了,桂信攥起兩個小拳頭撲到老南身上一個勁兒地擂,老南就覺得都是他的錯。還有一回,桂信居然踮起腳給老南擦汗,老南挑水挑得臉上脖子里都是汗。老南往后退,連連往后退,桂信吃驚了,臉紅了,知道他們不再是小孩子了。想孩子那會兒,老南十三歲,桂信十二歲,桂信跟著老南到場上給姥爺拿糧食,老南幫著搬,車上推著兩只袋子,袋子上坐著桂信。七隊的男女老少都上場拿糧食,桂信也是七隊的外孫,人們對她像對老南一樣熱情,甚至更熱情。他倆像一個門里的兄妹,互相之間根本沒有避諱。還有一回,也是到場上拿糧食,桂信撐著袋子,老南用木锨往袋子里裝,這種干活的架勢,很像小兩口,和老南一般大的小子就在一旁起哄,說老南有媳婦啦。媳婦當(dāng)然指的是桂信,桂信丟下袋子,摸起場上的一把掃帚追著打,追得幾個小子滿場跑,場上的大人忙不迭護(hù)著自己的糧堆,怕給踢踏了。桂信打完了就回來了,回來就忘了,繼續(xù)撐袋子。因為那時還是孩子。
5
小雪起蘿卜,大雪起白菜,但即便到了節(jié)氣也不想起,還想讓它長,大白菜窩得越結(jié)實(shí)越好。只有變天了,寒流來了,才慌了神。老南正在園上起白菜,就地挖了一個窖子把白菜窖在地里,這樣就省了往家搬的工夫。
老南的窖子才挖了一半,忽然想起李其滿的菜沒人起,便停下自己的活,跑去給李其滿起白菜,李其滿家的白菜都是老南管理的。老南推著一個“爬山虎”獨(dú)輪車,車上綁了一個大扁籃筐,起了滿滿一籃筐白菜往回送。老南之所以要把李其滿的白菜窖在家里,是為了扒菜吃方便。桂信剛要走,門口碰上老南,折回來,和老南一起卸白菜。卸完白菜老南推著車子往外跑,桂信跟在后面跑,她要和老南一起去起白菜。老南怕桂信不趕趟,停下,歪倒車子讓桂信上車,桂信爬進(jìn)籃筐里,老南推著桂信跑。白菜起到家,老南抄起鐵锨挖窖子。西山墻頭有塊空地,溫暖向陽,正適合窖白菜。窖白菜很簡單,就是挖一個一尺深的平底坑,寬一米,長度根據(jù)白菜的數(shù)量定,兩到三米。把白菜排放進(jìn)窖子里,上面蓋上土,土只蓋薄薄的一層,天冷了再添。老南挖窖子,桂信往窖子里歸攏白菜,誰也顧不上說話。老南干活很快,怎么個快法?這么說吧,桂信親眼看著的,至少比她爹快兩倍,眼瞅著一個白菜窖子就挖好了。老南在窖子里排放,桂信往窖子里遞。雪下起來了,雪落在桂信的小花襖上,桂信不怕,第一場雪,覺得新鮮。氣溫急劇下降,兩個人卻干活干得一身汗。窖完白菜天就黑了,桂信還要回去,和娘說好的,當(dāng)天回,老南扳過他的“爬山虎”,讓桂信上車,桂信猶豫,先前坐他的籃筐不猶豫,這會兒就猶豫了。老南二話不說,把車子一歪,歪到桂信身邊。桂信爬進(jìn)大籃筐里,也像小孩子那樣,兩手把著兩邊的筐沿。路上雪下大了。到李家洼走大路七里,走山路五里,老南選擇了走山路。走大路向北,走山路向東,進(jìn)山林,這山叫韓家寨,山體陡直,路在山后,白天光線都很暗,夜幕之下更黑,但好處是下了雪,雪照路明。七八十斤的桂信,老南推起來像玩兒,他這個年齡推大車能推八百斤。老南推著桂信跑起來,桂信坐在大籃筐里比坐在平板上安全得多。漫天的雪,空無一人的山,見著這些,兩個人都有了激情,老南就喊起來,喊什么不知道,胡亂喊。桂信也喊起來,喊老南,一喊老南她就想笑,越喊越想笑,她爹四十多了還沒人喊他“老鄭”。老南這會兒有的喊了,也一起喊老南?!袄夏稀夏稀眱蓚€人漸漸喊到了一塊兒。喊著喊著,桂信忽然不喊了,老南也不喊了,兩個人心里都有了,可他們這個年齡不敢表露。
到了李家洼村頭,見有人打著燈籠迎上來,是桂信的爹娘。老南把車子停下,桂信從籃筐里爬出來。老南管桂信的娘叫姨,管桂信的爹叫姨夫,姨和姨夫一定要留老南吃了飯再回,老南不肯,老南的菜還在地里,菜窖子才挖了一半,今晚必須把菜窖上。桂信這年十六歲。
6
老南再也見不到桂信的原因是李其滿死了。李其滿的死是老南發(fā)現(xiàn)的,老南發(fā)現(xiàn)李其滿死了,便去叫村里的老人,穿老衣入殮這些事都找老年人。這一塊兒的老年人都過來照料,一邊給死人穿衣,一邊差人去李家洼閨女家報喪。
一個五保戶死了,在村子里沒有多大動靜,就一堆老漢圍著,還有一群孩子跑來看。李其滿只有三間草屋,一個木門外面一個草門,草門是擋風(fēng)的,只有木門的一半高,冬天鑲上,過了冬就摘下。草門敞著,木門也敞著,死人躺在屋里的土炕上,頭朝東。不知道什么時候死的,早僵了,幾個老漢七手八腳給死人穿衣服,搬搬胳膊搬搬腿搬搬頭搬搬脖子,都是僵硬的。搬起頭穿衣服的時候,讓孩子們清楚地看了個正面,那頭像雪地里凍僵的死麻雀的頭一樣扁扁的,口張著,胡子翹著,沾滿了霜,不猙獰,也不可怕。那個凍僵了的下巴上尖尖地翹著沾滿霜的胡子的小老頭,給孩子們的印象很深,他們以為死人都是那副面容。待翠聽到老爹死訊趕來的時候,家里的生活用具已經(jīng)被人拿走一空,連門上的一把元寶鎖也被人摘走了。一個人怎么才算死得干干凈凈,五保戶李其滿就死得干干凈凈。
7
老南送走了姥娘,又送走了姥爺,這年他剛好成人,從少年到成年,他的任務(wù)完成了。爹娘帶著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來給姥爺出殯。葬禮并不排場,李老三沒有兒子,就一個女兒,哭的全是一幫外孫。有這一大堆外孫哭靈也算哀榮,在山西頭這個村子里,男人最大的失敗不是生前過得怎么落魄,怎么不如人,而是死了沒人摔老盆。拉棺、哭靈是葬禮的高潮,隨著一聲“拉棺”,眾親放嚎,沒有眼淚也要哭出聲,最好哭聲震天,接著“啪”的一聲,老盆摔在棺材頭前,老盆摔得越碎表明后人越旺。村里所有葬禮都找老鶴主持,老鶴本名叫王鶴亭,村里人都叫他老鶴,七十八了,四世同堂,身子硬朗,老伴健在,所以說他最有資格,因為只有夫妻雙全子孫滿堂的人才有資格主持葬禮。摔老盆是兒子的事,閨女不能摔老盆,正當(dāng)人們都在遺憾李老三死了沒人頂盆時,老鶴把一只老盆放在了老南的頭頂,讓老南頂著,自己騰出一只手扶著盆肚。老南著重孝,老南明白,自己要擔(dān)這個大任了,他抱起老盆“啪”地摔在棺材頭前,摔得粉碎。眾人感嘆,說外孫也中大用。
老南可以遷戶回家了,回他的車溝,侍奉父母,提攜弟弟妹妹,準(zhǔn)備說親定親成家過日子。李老三放棄了五保戶待遇,遺產(chǎn)可以由閨女繼承,其實(shí),莊戶人哪有什么遺產(chǎn)可言,除了破缸爛罐,就是這房子。李老三的房子雖然好一點(diǎn),也就值二百塊錢。這房子怎么處理?當(dāng)然是賣掉,要想永遠(yuǎn)有一個“娘家”是不可能的。芳想來想去,還是不想賣,祖祖輩輩住過的房子,親人不在了,這房子就像親人,賣掉了,娘家就徹底斷了,但房子不住人很快就會塌掉,忍痛也要處理。
很快兩年過去了,老南二十歲了。
8
翠帶著桂信給爹上墳。爹埋在東山上,上完墳不想回,想到莊里看看。其實(shí)娘家沒有什么可看的了,沒有什么娘家了,爹死了之后,娘家只剩下一個屋底盤,連房基都被人挖走了。可這個屋底盤也還是娘家,誰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閨女的心一輩子都在娘家。母女進(jìn)了莊,在娘家屋底盤上徘徊,想從前水缸在哪,雞窩在哪,羊圈在哪。翠把這個家過了一遍又一遍。從她記事起,她就和兩個姐姐在院子里玩,娘在院子里洗衣服,爹去挑水,挑了一趟又一趟,大缸小缸盆盆罐罐都挑滿了,那時爹的眼睛明明亮亮,放下鉤擔(dān),把三個孩子一起摟在懷里。她和兩個姐姐玩水,把洗衣盆弄翻了,弄得地上都是水,娘就追著兩個姐姐打,笤帚疙瘩掄到半空也沒落到兩個姐姐的屁股上,越打越笑,一家人笑成一團(tuán)。還有她定親的時候。那年她虛歲才十七,根本沒有這個準(zhǔn)備,還在大門口和一群小丫頭踢毽子呢,胡同口忽然跑來一個人,說翠翠快回家換衣服,相親的來了!小丫頭們哄地散了,都嚇跑了。她也嚇得跑進(jìn)屋,關(guān)了門不出來。過會兒媒人領(lǐng)著一個青年進(jìn)了院,爹敲門喊她開門,她不開。她從窗縫里望見了那個青年,那個青年站在梨樹下,臉向著樹,摳樹疤,好像也害羞。她雖然沒能看到青年長什么樣,但看到了一個挺拔的身材。爹給她做了主。爹本來有個條件,要招這個青年上門,人家父母不愿意,爹讓了步。這個青年就是后來桂信的爹。她十九歲那年,爹把院子里一棵梧桐殺了,梧桐有臉盆口那么粗,放倒在地,整個院子都亮堂了,爹正拿著斧頭削樹頭,忽然喊翠翠,說我的眼看不見了,她從屋里跑出來,爹一手捂著眼一手提著斧頭,她跑上來,扳開爹的手,爹眼眶里全是血。
爹之所以肯放兩個大女兒闖關(guān)東,就是打算給小女兒招個女婿上門。兩個姐姐其實(shí)本不該嫁那么遠(yuǎn),可媒婆子說關(guān)東好,關(guān)東又有飯吃又有柴燒,摟錢就像在大門口摟樹葉子,兩個姐姐就跟著關(guān)東客闖關(guān)東去了。其實(shí)關(guān)東的日子也沒有那么好,兩個姐姐嫁到關(guān)東就沒探過家,因為拿不出或舍不得路費(fèi),就連爹的葬禮都沒能回來。
娘兒倆發(fā)現(xiàn)李老三家的大門敞著,就走了過去。進(jìn)了門,見老南和他娘站在院子里,翠親得像一下子見了娘家人。桂信長大了,出脫得越發(fā)好看了,見了芳叫姨,見了老南叫哥哥。老南母子見了桂信母女也很高興,也像見了娘家人。他們已有兩年多沒見面了,有說不完的話,芳和翠都在搶話頭,都想先說。問及桂信,翠一肚子怨氣,說再不找婆家就要當(dāng)“老閨女”啦,相一個,看不中,相一個,看不中,不知眼眶子多高。她看著老南,老南也變了,比以前更壯更男子漢了,她說桂信老是夸老南,夸老南心眼好,夸老南勤快,那回夜里下大雨,要不是老南,哭爹哭娘都無用。翠問老南定親了沒有,芳說沒有。翠拉著芳的手,叫她姐,說你們家四個兒子,就把老南給俺吧。芳笑著說“中”,可馬上又把臉放下了。翠急了,又叫姐,說姐你放心,不是倒插門,嫁到車溝去,嫁到娘家也行,娘家就是山西頭。芳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問問兩個年幼的。”
老南和桂信都低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