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祖先雕塑。
這是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展覽首次登陸中國上海。
2023年6月1日,備受期待的大型展覽“時間的輪廓: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大洋洲藝術與傳承”在浦東美術館展出。
作為浦東美術館與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初次聯(lián)手,“時間的輪廓”展出逾110件/組近4個世紀內的珍貴藝術作品,均為享譽全球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館藏中的瑰寶。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成立于1870年,是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博物館之一,有著百科全書般龐大的永久館藏,涵蓋來自世界各地時間跨度超越5000年的藝術珍品。其中大洋洲藝術收藏可追溯回20世紀中期,并與美國聲名顯赫的富豪家族——洛克菲勒家族有著深厚的緣分。
洛克菲勒第三代家族成員納爾遜·A·洛克菲勒一生傾心于非洲、南美洲、大洋洲等地的傳統(tǒng)藝術。1960年,納爾遜·A·洛克菲勒的兒子邁克爾·C·洛克菲勒從哈佛大學畢業(yè),作為家族繼承人,邁克爾本應該像父親一樣走上一條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成功道路,但他生性活潑且熱愛冒險,因此在畢業(yè)之后,他決定首先加入哈佛皮博迪考古學和民族學博物館組織的一支探險隊,前往新幾內亞西部。
作為團隊中的攝影師和錄音師,邁克爾在當地度過了長達6個月的時光。旅途中,他以收藏當地木制雕塑作品為目的,首次造訪了阿斯馬特地區(qū),并被這里的人民與文化深深吸引。
儀式用板。
邁克爾在與當地人的接觸過程中,通過以物換物的方式從當地人那里獲取了一系列藝術品,包括一批造型精巧的祖先柱。時至今日,這部分藏品也是大都會大洋洲藝術收藏的重中之重。
1961年9月,邁克爾再度前往阿斯馬特地區(qū)。但不幸的是,在這次旅途中,他年僅23歲的生命永遠地消失在了這片廣袤的海洋中。
在這次航行中,邁克爾與其同伴所乘坐的船只被大浪打翻。根據他的同行人、荷蘭人類學家雷內·瓦辛的描述,邁克爾最后放棄了原地等待救援,決心自己游到岸邊求助。
然而,瓦辛最終獲得荷屬當局的救援,而邁克爾自那之后便徹底在這片海域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邁克爾消失之后,納爾遜·A·洛克菲勒與女兒瑪麗·洛克菲勒立刻前往當地,同時派遣了一支龐大的搜尋隊進行搜救,然而他們最終也未能找到邁克爾的遺體。
盡管最后不幸遇難,邁克爾·C·洛克菲勒的兩次旅行為洛克菲勒收藏的擴充留下了累累碩果。他造訪了多個阿斯馬特地區(qū)的村莊,并細致地整理記錄了其一路所見和購買的藝術品。
1969年,納爾遜將超過3000件來自非洲、大洋洲和美洲的藝術品贈與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象征著該館大洋洲藝術收藏的正式建立。與此同時,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開始在其捐贈的基礎上對該系列收藏進行補充,納入了紡織物等更多不同媒介的藏品。1982年,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邁克爾·C·洛克菲勒翼樓落地建成,以紀念納爾遜之子;坐落于翼樓中的大洋洲藝術展廳也在同期正式對公眾開放。隨后,該系列收藏的規(guī)模被不斷擴大,其藏品結構也逐漸變得更加完整。如今,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大洋洲藝術收藏包含了超過2800件珍貴藏品,其幅度囊括了太平洋各地區(qū)島嶼的藝術與文化,以極具地域象征性的藏品充分反映著當地藝術表達與創(chuàng)新的豐富歷史。
“這個令人驚嘆的展覽展示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廣受贊譽的大洋洲藝術收藏中的杰出珍品?!贝蠖紩囆g博物館Marina Kellen French館長馬克斯·霍萊因說,“通過一系列來自大洋洲海域各島嶼文化的珍貴而充滿活力的巨型雕塑、儀式面具和特色服飾等,本次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大洋洲藝術策展人瑪雅·努庫策劃的展覽創(chuàng)造了一個將原住民視角與突破性的前沿學術研究相互結合的良機。我們很榮幸能在浦東美術館呈現這個特別的巡展計劃,相信它將會為更多人帶來全新而深刻的靈感?!?/p>
自從被納入永久館藏之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大洋洲藝術收藏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紐約。如今,恰逢邁克爾·C·洛克菲勒翼樓修葺和重構之際,這些來自大洋洲的藝術藏品在近半個世紀之后首次得以前往海外展出。
展覽“時間的輪廓”由瑪雅·努庫博士策劃,正如她本人所言:“我們希望您享受這個千載難逢的展覽,并希望它能啟發(fā)您去思考人與自然的親密關系——以及我們每個人與土地和海洋的重要關聯(lián),在當下,這些關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們去維護?!?p>
祖先夫婦雕像。
是怎么來的?
提到大洋洲,你首先想到的是哪里?
是景色優(yōu)美的斐濟,還是熱情似火的夏威夷,抑或是陽光明媚的澳大利亞?
在全球的七大洲中,相較于其他六大洲及其廣闊的陸地,大洋洲的地理與文化是一種全然不同的面貌與敘事。這里是地球上“最小”的一個大洲——陸地面積僅有約897萬平方千米,約占世界陸地總面積的6%,且大部分由分布在太平洋上的諸多島嶼組成。同時,浩瀚無垠的太平洋是地球上最大最深的海洋,幾乎占據了地球表面的三分之一,其地理范圍從澳大利亞和巴布亞新幾內亞一直延伸到北、中、東太平洋的群島。
正是海洋定義了大洋洲地區(qū)人民過去以及未來的身份。大約在40000至60000年前,也就是最后一個冰河時代期間,第一批人類居民遷徙來到了大洋洲地區(qū)。
第一批大洋洲居民在一路向東遷徙的過程中,足跡遍布了周邊的各個群島。在至少30000年前左右,他們成功抵達了今天的所羅門群島。
在第一批遷徙者抵達大洋洲后,該地區(qū)經歷了長達約25000年的遷徙活動斷檔。約3500至5000年前,航海者駕船穿越東南亞各島嶼海峽,架起了一條通往巴布亞新幾內亞北部海岸線的通途,并繼續(xù)向東定居于沿海群島。在這里第二次大規(guī)模人類遷徙中的主角,則被認為是南島語系人的祖先。后來,他們的足跡逐漸遍布整個大洋洲。
南島語系是世界上語種最多、分布范圍最廣的語系之一。它集中于大洋洲地區(qū),在今天約有超過1000個不同的分支,覆蓋近3億的人口。學術界認為南島語系最開始發(fā)源于中國臺灣地區(qū),并在漫長的歷史中逐步向東南方向的太平洋地區(qū)延伸。時至今日,其地理范圍已輻射至太平洋中各島嶼及其周邊各地:北至中國的海南省,南至新西蘭,東至太平洋東岸秘魯的復活節(jié)島,西至非洲東岸的馬達加斯加島。
大約在公元前1500年,這一部分居民已經發(fā)展出了屬于本族群的獨特文化,考古學家稱之為拉皮塔(Lapita)文化。拉皮塔文化族人利用其先進的航海技術,進一步開拓了新的領地。他們乘坐附有舷外支架的雙體獨木舟航行至大洋洲其它地方,然后依靠季節(jié)性信風回到家鄉(xiāng),從而頻繁往返于各島嶼之間。這種獨木舟的結構相對穩(wěn)定,在航行中遇到風浪時,可以保證水手的安全。
借助這類航海工具,大約在公元前1000年,大洋洲的居民繼續(xù)向東遠航,并到達了斐濟、湯加和薩摩亞等地。在這片區(qū)域內,他們后續(xù)又發(fā)展出了獨特的波利尼西亞文化。
女性儀式裙。
在經歷幾百年的航行和探索后,波利尼西亞島民最終抵達人類遷徙史上最遠端:夏威夷北部群島(公元500年),復活節(jié)島的最東邊(公元600年),以及新西蘭北部的奧特亞羅瓦(公元800至1200年)。其中,奧特亞羅瓦位于大洋洲西南部,毛利文化便孕育于此。
在這里,他們所處世界的典型特征是流動的、永不靜止的海洋景觀——大量營養(yǎng)豐富的海洋生物和群星閃爍的夜晚。而對于該地區(qū)的島民們而言,海洋是一條深度互聯(lián)的高速路——連接而非分隔不同部族,并將它們編織進一張充滿生命力的交換與相遇之網。古老海洋航道的軌跡跨越時空,島嶼是其中的鋪路石。正如在展覽結尾處的詩句,來自大洋洲的人類學家埃佩利·霍歐法寫道:“海洋廣闊無垠,它擴張著……從海水深處及更深的火域冉起。海洋即我們,我們是近海,更是遠洋?!?h3>三大單元,看盡大洋洲的生活與藝術
“所流之汗、所落之淚皆為咸水,由此可知海洋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p>
展覽以生于基里巴斯族的詩人、學者特蕾西婭·泰艾娃的詩句開篇。
“時間的輪廓”將浦東美術館的三層空間分成遠航、祖先和時間三大主單元,而這三大主單元又被分為七個小單元。以島嶼群落為單位貫穿,一系列引人入勝的藝術品探索了各島嶼之間的長期聯(lián)系,表現了太平洋原住民與祖先、時間和環(huán)境之間的獨特關系。
第一單元聚焦于字面與精神雙重意義上的“航行”,并引入了藝術品作為“船只”的觀念。獨木舟和船只曾經載著南島語族的祖先來到此地,也載著他們不斷穿越空間與時間,將過去和現在聯(lián)系起來。在這整個地區(qū),遠航的記憶在口述傳統(tǒng)中顯現,而其中獨木舟本身便是一種強烈的隱喻,將氏族部落與世代島民聯(lián)結。
“遠航”是大洋洲藝術中的重要概念,在“穿越開闊的海洋”的字面意義上,和它所引申的“精神遠航”的意義上均有體現。古老的海洋航道軌跡跨越時空,島嶼是其中的鋪路石。人們口口相傳,曾有一座島嶼的鋸齒狀末端與主島分離,斷裂的部分如鯊魚或旗魚般地游弋于海洋,最終停泊在了更遠的東方,以此為下一代島民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目的地。
南島航行者極高的流動性意味著總有人無法回到起點或故鄉(xiāng)。當人們在新領土定居時,會保留關于起源的記憶。因此,追溯血統(tǒng)是至關重要的—作為一種譜系符號,血統(tǒng)不僅能指認一個人去往了何處,還能體現一個人來自何方。
西巴布亞的阿斯馬特族的每一件雕刻都以一位祖先的名字命名。展出的一件精美的獨木舟艏柱上大尺寸的臥像描繪的是藝術家奧蘇的父親波科爾。他雙手放在兩側,平坦而修長的身體支撐著三個人,很有可能是他的后代。他們面朝前方,手臂以奇特的方式向前伸出再回到嘴邊。這些修長的手臂來源于螳螂,一個與獵首有關的有力象征。
在艏柱最前端,犀鳥正在啄食波科爾的頭頂,再次證明了這一點。白色石灰水洗刷過的木材上有紅赭色亮點,為這件獨特艏柱增加了“熾熱”的精神力量。
面具。
頭枕。
巴布亞新幾內亞雅特穆爾族藝術家制作的一件獨木舟的艏柱刻畫了一只被視為部族祖先的鱷魚。它擁有鱗狀的皮膚,凸出的眼睛,緊咬的牙齒和突起的鼻子。一個人將頭靠在一條較小鱷魚的尾巴上,鱷魚夸張地拱起背部,張開四肢緊抓船舷。鱷魚爪由刻在木材表面的單線條表現。這些象征符號來自雅特穆爾族的創(chuàng)世傳說。在時間的最初,第一個鱷魚祖先深潛入原生水域。從泥濘深處帶上來的泥土在它的背上沉淀并凝固。鱷魚的體型不斷擴大,最終固定在海洋中,形成了如今的新幾內亞島,即雅特穆爾族人生活的地方。這里的人們相信,伴隨地震的電閃雷鳴是這條先祖鱷魚引起的,它晃動尾巴讓其后人感知到它的存在。
第二單元展示了一系列來自巴布亞新幾內亞及其沿海島嶼重要且偉大的作品。這個篇章中許多復雜的儀式藝術品是為了在部落中心的儀式屋中展示而設計的。這些作品強調了將在世的部族與原始祖先聯(lián)系起來的力量。而儀式屋本身被視為創(chuàng)始祖先的化身,先祖之力令其散發(fā)著“熾熱”的精神能量。
科勒沃里河地區(qū)獨特的“鉤形”雕像描繪了曾在狩獵和戰(zhàn)爭中發(fā)揮核心作用的強大祖先神靈。這些雕像被當作神靈的承載物,保存在男性儀式屋中,人們在那里獻上貢品,召喚神靈協(xié)助族人的狩獵或突襲行動。“伊普溫”描繪了神靈的內部和外部特征,其頭部和站立的單腿,與高度抽象化的中段軀干相比顯得相對自然。軀干由一系列相向的同心鉤構成,表現的是正常形態(tài)下旋轉九十度的肋骨,圍繞著代表心臟的中心元素。
高聳的槽鼓出自瓦努阿圖北部,用于樂隊合奏。演奏時,樂手適時敲打它狹長的豎縫邊緣或“嘴巴”,鼓腔共鳴產生了鏗鏘有力的音調,人們將其視為被喚醒的祖先的“聲音”。通過在眼睛上涂上一層明亮的新鮮顏料,并在耳朵和鼻子處貼上一簇樹葉,祖先的生動形象得以彰顯。
卡納克族的酋長屋是一種部族權力和精神力量的象征,內部飾有大量重要的祖先形象。這強化了酋長屋本身作為宇宙中軸的概念。房屋主入口處兩側,成對雕刻的門板描繪的是部族重要的人物,男女皆有,他們去世后獲得了祖先的地位。這對人像平靜而安詳,頭部寬大,身體雕有幾何紋飾,這象征著在過渡到祖先領域之前的準備階段,它們身上所包裹著的層層織物和席墊。
展覽的第三單元,也是最后一部分,則展示了藝術在太平洋地區(qū)的影響,它們延續(xù)至今而生機盎然。在展覽極具張力的尾聲中,充滿視覺能量的藝術作品探索了大洋洲各部族如何利用藝術來操控時間,并確保它延展至當下,從而使自祖先時代起傳承下來的智慧、影響和知識在當今的生活中得到體現。
強大的神靈(imunu)是巴布亞灣地區(qū)儀式和藝術生活的首要焦點。這些神靈與景觀、河流或海洋中的特定地點有關,并與居住于此的特定部族相聯(lián)系。藝術家依此創(chuàng)作出平面的二維雕刻或表現生動人物的帶柄通靈板,淺浮雕工藝的設計令板上人物的造型靈動了起來。色彩鮮艷的通靈板是板面所描繪的神靈(imunu)的棲息之所。藝術家們謹慎地勾勒出形象的“肚臍”,因為當通靈板在儀式中被激活時,靈魂會通過這個具有超自然能量的門戶進入其中。
通靈板。
獨木舟船首雕塑。
雕刻精美的狩獵護身符一端描繪了一只儒艮(從具有辨識度的口鼻可以判斷),另一端則表現了一只海鳥的頭部。后者可能是其主人的圖騰。狩獵護身符被用來召喚超人類的支持,以幫助人們捕獲這些難以捉摸的海洋動物。白天,人們從獨木舟上獵殺儒艮,并將護身符安裝在船頭,據說它可以吸引或指向獵物的方向。到了晚上,獵人們在近海平臺上手持魚叉,觀察種種跡象。懸掛在平臺下的儒艮護身符有助于引誘捕獵范圍內的動物上鉤。
在大洋洲,藝術代表了一種連接的力量,它創(chuàng)造了各類關系,充當著通往祖先界域的橋梁,并賦予了大洋洲的生活以輪廓和形式。現實中的海洋和其精神意義上的航道,都與時間的概念密切相關。海浪載著大洋洲的祖先與他們的后裔在星羅棋布的島嶼間遷徙,跨越時空的隔閡在彼此間形成紐帶。大洋洲的藝術家從島嶼與海洋采集多樣化的原材料,以木材、樹皮、纖維、貝殼和骨頭等物質為媒介講述著有關起源、祖先力量、儀式知識與表演的多元故事。這些令人驚嘆的藝術品通過舞蹈、穿戴、表演和陳列等方式得以呈現。該地區(qū)的島民借助藝術作品與祖先相連接,同時重構了時間,讓“現在”、“過去”和“未來”以一種極具動態(tài)的方式彼此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