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1945年秋天的法幣

李金明

20世紀(jì)80年代初，全國開始征集黨史資料，號召老同志寫回憶錄。那時，我已經(jīng)在軍分區(qū)政治部當(dāng)干事。我勸父親：“你也寫寫回憶錄吧?！比缓笳襾砑埡凸P遞給他。父親對著桌子上的紙和筆，坐了一上午。我去看時，竟然一個字也沒有寫。我催促他，他長嘆一口氣：“我犯過錯誤??！”他的痛苦溢于言表。接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給我說了下面的事：

1945年8月，縱隊向楊村至唐官屯一線城鎮(zhèn)的日偽軍發(fā)動了進攻。父親所在第八連的任務(wù)是拔除王慶坨的偽軍據(jù)點。父親堅定地對連長辛運生說：“我?guī)б粋€班從房子后面繞過去吧，扔手榴彈，把他們炸飛。”隨后，他帶著一排排長和一班利用黑暗接近敵人。

一陣手榴彈扔過去，爆炸聲中，敵人一陣哀號。父親立刻帶領(lǐng)大家追擊。他沖進站長室，滿地的子彈殼差一點讓他滑個跟頭。借著敵人辦公桌上的汽燈，他看到屋里空蕩蕩的，沒有人。再往里屋看，這可能是敵人的財務(wù)室，桌上滿是賬本和紙片。地上，一個保險柜半開著，隱隱約約能夠看到散落的法幣。法幣當(dāng)時在華北是硬通貨，哪里都能用。

父親打開保險柜，將敵人倉皇逃跑剩下的錢抓起來，塞進口袋里。然后帶著小周一道去搜查敵人。

幾天后，部隊掃清了敵人外圍，軍區(qū)突然命令撤圍天津，第二十四團奉命轉(zhuǎn)移。駐下休整后，父親單獨與辛運生連長做了一次談話，他說：“我想悄悄地回家一趟?！毙吝\生連長知道父親家里的特困情況，他問：“借到錢了嗎？”父親低聲說：“現(xiàn)在大家都困難，借不到錢。前幾天打王慶坨的時候，繳獲了一些法幣……”說著，父親從懷里把一摞子法幣掏出來看。辛運生愣了一下，問道：“別人知道嗎？”父親說：“通信員小周知道?！毙吝\生狠狠心說：“你去吧！繞過保定，那邊敵情復(fù)雜，路上小心點。”

父親趁天黑出了村，整整走了一夜，終于進了高陽縣北于八村，找到了岳父家。他又讓小舅子去一趟桑園營村，把老娘和媳婦叫來。他掏出法幣，遞給娘和妻子，然后趕緊返回部隊。后來，家族的人說，父親送來的錢，救活了十幾口人。他們買了棉花，織小粗布去賣，掙了點兒錢，用掙的錢買了糧食，度過了第二年春荒。

父親講完這個故事幾個月后病逝，按照他的意愿，我們將他的骨灰送回了冀中平原。知道情況的辛運生連長在大同戰(zhàn)役時犧牲在阻擊援?dāng)车年嚨厣希ㄐ艈T小周則在解放太原戰(zhàn)役時犧牲在城門洞里。戰(zhàn)友的犧牲使父親悲痛，長思。他并沒有因為這個錯誤受到任何處分，但良心的沖擊顯然比肉眼可見的處分來得更猛烈。

父親的人生履歷記載著那個時代的苦難輝煌：1937年七七事變后，日本人在徐水縣將一個村子包圍，非說是一個通信兵被人開槍打死，然后大肆屠殺兩百多人，燒了很多房子。父親從地里干活回來，聽到大家惶惶然地說這件事，他放下鋤頭，參加了村里的自衛(wèi)團。21歲正式參軍，后來到了區(qū)游擊隊、縣大隊、八路軍第二十四團，再往后就是第六十三軍一八八師五六四團。1949年4月參加攻打太原戰(zhàn)役，解放太原后，留到地方當(dāng)鐵路公安。再后來，先后到幾個大型國企當(dāng)一把手。

這些輝煌，顯然不如一個錯誤給父親的沖擊刻骨銘心。

父親生前特別看重的是一枚“五一”獎?wù)拢恢庇镁I子包裹著，那是他堅持度過殘酷的“五一大掃蕩”后，冀中軍區(qū)頒發(fā)的獎?wù)隆Ｄ切┰?945年秋天“散落的法幣”則被父親像珍藏“五一”獎?wù)履菢泳次分?。在我看來獎?wù)麓碇嚯y輝煌，而那段散落的記憶則代表著當(dāng)時的父親為家人而突破底線的沉重和八路軍戰(zhàn)士對初心的堅守與詮釋。

（節(jié)選自《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