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 李越 張毅
摘要: 折枝花紋是傳統(tǒng)植物裝飾紋樣中的一種,初見于唐代,成熟于宋代。文章以宋代織繡品中的折枝花紋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南京大報恩寺遺址、福建福州黃昇墓、江西德安周氏墓等考古出土的折枝花紋進行整合梳理,結(jié)合早期史料、文獻和圖像資料,厘清折枝花紋的概念并從題材組合、表現(xiàn)手法、構(gòu)圖形式三個方面歸納其在宋代織繡品中的藝術(shù)特征,進而示例分析其文化意蘊。研究表明,宋代織繡品中的折枝花紋受花鳥畫影響,題材豐富多以組合形式呈現(xiàn),花枝生色的造型表現(xiàn)一改以往傳統(tǒng)植物紋樣的裝飾性,以排列規(guī)律的布局呈現(xiàn)在織繡品中,具有折花抒情的雅趣化表達,體現(xiàn)祈盼祥瑞的世俗化心境并承載宋代樸雅入微的義理化精神,展現(xiàn)了宋代清逸淡遠、俊秀雅致的時代風(fēng)貌,在中國裝飾藝術(shù)中別開生面。
關(guān)鍵詞: 折枝花紋;宋代;織繡品;裝飾紋樣;藝術(shù)特征;文化意蘊
中圖分類號: TS941.11;J523.1
文獻標(biāo)志碼: B
文章編號: 1001-7003(2023)03-0140-09
引用頁碼:
031303
DOI: 10.3969/j.issn.1001-7003.2023.03.018(篇序)
折枝花紋作為宋代裝飾藝術(shù)中獨樹一幟的紋樣程式,蘊含折斷花枝姿態(tài)之意,描繪花卉局部特征之形。“折枝”在書畫領(lǐng)域中多以花鳥畫的繪畫題材分析或構(gòu)圖程式演變?yōu)檠芯奎c,花鳥畫對裝飾紋樣在技法和造型上的影響深遠,劉婕[1]在《唐代花鳥畫研究》中通過器物、建筑等考古圖像材料側(cè)面印證“折枝花”與唐宋間花鳥畫轉(zhuǎn)型的相因相生,可從中對折枝花紋追本溯源。宋代瓷器、金銀器、建筑雕刻裝飾紋樣中多見各類花卉或花果、花鳥組合的適合式折枝花紋,反映著宋代民間審美意識的自覺和市民生活的聯(lián)結(jié)。同為裝飾藝術(shù)的織繡紋樣領(lǐng)域中,回顧[2]在《中國絲綢紋樣史》中定義折枝花為宋代絲綢紋樣中的一種組織形式,簡要闡述其概念及風(fēng)格特點;李建亮等[3]整理歸納了南宋“生色花”在絲綢中的形式特征與美感訴求,后李建亮[4]在南宋女性服飾的花卉紋裝飾中對具有折枝結(jié)構(gòu)形式的紋樣進行了分析。通過文獻搜集整理發(fā)現(xiàn),當(dāng)前的研究重點多集中于宋代“生色花”紋樣,以宋代折枝花紋為出發(fā)點的織繡裝飾紋樣研究寥寥可數(shù),從“生色花”視角來看,其構(gòu)成形式是包括但不限于折枝樣式,兩者關(guān)系密不可分但有著實質(zhì)區(qū)別。兩宋時期的考古發(fā)現(xiàn)為宋代折枝花紋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參考途徑,本文通過南京大報恩寺遺址、福建福州黃昇墓、江西德安周氏墓等出土織繡品中折枝花紋的圖像資料進行梳理,以紋樣題材組合、造型表現(xiàn)與構(gòu)圖形式為切入點考析其藝術(shù)表現(xiàn)特征,進一步探討其背后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為后續(xù)對折枝花紋的研究提供相應(yīng)的理論參考。
1 折枝花卉紋樣概述
“折枝”一詞最早見于《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保?]“折枝”詞義自古以來訓(xùn)解不一,南宋朱熹在《孟子集注》中評說這一段:“折枝,為長者折枝,以長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難也?!保?]由此可知,“折枝”便有折下樹木枝條之意?!盎ā北咀鳌叭A”,華為古花字[7],最早見于西周金文,魏晉時分化出“花”字,其本義為自然中的花卉。古時的繪畫作為一種記錄和傳達信息的首要工具,為了更有利于識別花卉品種,通常針對花卉中具有主要特征的局部作精確的描繪,花卉的折枝畫法便應(yīng)運而生。在中國繪畫史中,折枝花卉初見于中唐至晚唐之際,《宣和畫譜》記載:“邊鸞,長安人。以丹青馳譽于時,尤長于花鳥,得動植生意……又作折枝花,亦曲盡其妙?!保?]其中“折枝花”所指為邊鸞的部分花鳥畫作品,取折枝本意,即折下的花枝,是作為一種繪畫題材出現(xiàn),也是中國花鳥畫中的一種取景構(gòu)圖方式。隨著五代花鳥畫的深入發(fā)展,至宋代文化大發(fā)展的背景下,社會提倡理學(xué),皇家畫院發(fā)展的鼎盛和文人畫思潮的逐漸興起,美學(xué)體系趨于成熟,使得“折枝花”在宋代呈現(xiàn)欣欣向榮之態(tài)[9]。南宋《折枝花卉圖》卷中則展現(xiàn)了宋代流行的折枝花卉,花卉不畫全株,只選擇其中一枝或若干小枝入畫,更不會拘泥于把花枝折斷的部分描繪進畫面中,如圖1[10]所示。
“折枝花”的出現(xiàn)不僅是繪畫歷史上的里程碑,它也對同為造型藝術(shù)的宋代織繡品裝飾紋樣的發(fā)展起到了推動作用。以寫生為基礎(chǔ)的宋代花鳥畫增強了裝飾紋樣的寫實性,體現(xiàn)在盛行一時的“生色花”紋樣中[9]。宋代李誡所著《營造法式》雕作制度中便有出現(xiàn)“寫生華”一詞,所指即為“生色花”,是作為日常建筑中栱眼壁的裝飾主題出現(xiàn)?!吧ā币云鋵憣嵉谋憩F(xiàn)方式得名,構(gòu)成形式包含折枝式和纏枝式等[4],由此確定在宋代“折枝花”與“生色花”的種屬關(guān)系,從折枝花紋的縱向發(fā)展史看,其有著截然不同的魅力。唐代章懷太子墓石槨線刻中就有折枝花紋的出現(xiàn),花莖彎曲而傾斜,如圖2(a)[1]所示。河南白沙宋墓三號墓栱眼壁畫有“斜枝牡丹圖”,花枝彎曲的綠葉粉紅沒骨折枝牡丹花與折枝小花組合,以適合式的構(gòu)圖,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于栱眼壁之上,如圖2(b)[11]所示。折枝花紋的適合式構(gòu)圖運用在各裝飾藝術(shù)中,而在織繡品裝飾紋樣中,因其沒有了邊界的限制,紋樣自然是以花卉與花卉之間無銜接的樣貌來呈現(xiàn)。因此,借用中國畫的名稱,折枝花紋是以通過寫生截取帶有花、葉、枝干的單枝花卉或組合花卉作為元素構(gòu)成單位紋樣,在紋樣組織構(gòu)圖上,單位紋樣之間保持間隔或不構(gòu)成邏輯上的聯(lián)結(jié),經(jīng)平面整理后保持本真的形態(tài)。作為中國傳統(tǒng)裝飾紋樣中最為獨特的題材,折枝花紋樣濫觴于唐代,興盛于宋代,是宋代織繡品裝飾紋樣中的一朵奇葩。
2 宋代織繡品中折枝花紋的藝術(shù)特征
2.1 “百花齊放”的題材組合
裝飾紋樣題材的產(chǎn)生源于自然界生物和生態(tài)現(xiàn)象及社會生活領(lǐng)域的具體形態(tài),是從客觀事物中提煉出來的藝術(shù)形象[12]。宋代理學(xué)思想的形成與審美觀念世俗化的提升,使得園林圃藝事業(yè)和市井文化生活蒸蒸日上,在各個社會階層中興起了賞花、簪花、養(yǎng)花、賜花等的“花事”風(fēng)尚[4]。借此可以推想宋人對花卉的洞察入微,這種對花卉的喜愛自然地影響到紋飾上,花卉題材逐漸成為織繡品紋樣的主角,同時受宋代繪畫藝術(shù)的影響,題材元素逐漸偏向世俗生活,元素之間的組合也愈加豐富。宋代織繡品中折枝花紋的題材元素常見有牡丹、菊花、芙蓉、梅花、山茶等,以單一元素或組合形式呈現(xiàn)其中。單一元素的折枝牡丹紋,其題材的流行始于唐代,以抽象的花卉形態(tài)(如寶相花為典型),在宋代花鳥畫的日漸月染下,姿態(tài)表達尤為靈秀,如表1中5#所示。以組合形式呈現(xiàn)的折枝花紋,可見花卉與花卉的組合題材風(fēng)行一時,如折枝牡丹與芙蓉組合,再伴飾如梅花、菊花、山茶、石榴等小花作為過渡和點綴,如表1中6#和7#所示。別有風(fēng)味的是,花卉與異類元素組合的題材,如文字、球路紋、燈球、彩蝶、四合如意紋等元素進行多元融合時,為折枝花紋的抽象主題提供了一個具體展露的機會。士大夫文化興起的宋代,“歲寒三友”松、竹、梅作為宋代繪畫中盛極一時的題材組合搭配[9],同時映射到織繡品中。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出土的北宋絹地“永如松竹”文字小花卉紋刺繡,絹地上繡有折枝梅花配以四個文字字樣,如表1中3#所示??椑C品中的折枝花紋既有流行于文人士大夫中的“君子”題材,也有產(chǎn)生于世俗的題材組合。福建福州黃昇墓出土的南宋印金彩繪芍藥燈球花邊紋樣,折枝芍藥與蝴蝶紋、燈球這類展現(xiàn)民間生活的元素,豐富了折枝花紋題材組合的可能性,如表1中8#所示。百花齊放之下,是折枝花紋在宋代織繡品紋樣中展現(xiàn)的花開爭芳吐艷之景,亦是宋代政治與社會變革間接而曲折的反映。
2.2 “花枝生色”的造型表現(xiàn)
宋代花鳥畫有著豐富紋樣題材的選擇,也開闊了紋樣造型的視野。折枝花紋的造型表現(xiàn)是基于花鳥畫對自然植物精煉外形的藝術(shù)形態(tài)上,進行了符合紋樣裝飾要求的形式變化,呈現(xiàn)出折枝花紋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在整體造型及裝飾效果上更具時代性的形式美追求[9]。在單位紋樣循環(huán)的框架下,折枝花紋造型的表現(xiàn)形式可分為三類:1) 獨花獨枝型,就是一個折枝中只有一個花形,一般搭配不同題材元素組成一個循環(huán),如表1中3#和4#所示。北宋時期折枝花紋的裝飾風(fēng)格還未完全消退,獨花獨枝的紋樣表現(xiàn)形式延續(xù)了此前折枝花紋直立對稱的呆板,其表現(xiàn)手法雖仍有延續(xù)唐風(fēng)之勢,但花紋寫實生動的美感已初見端倪。2) 兩花獨枝型,是指一個折枝中有兩個花形組成一個循環(huán),如表1中1#和9#所示。1#墨書對折枝菊花紋紗中的折枝菊花,雖枝干彎曲,但在花卉的表達上,對稱的兩花造型同側(cè)生長,與花葉相對略有樸拙之意。而9#如意山茶暗花羅中的折枝山茶紋,異側(cè)綻放的兩花相反相成,從花蕊到花瓣的細膩表達,在枝葉映襯下活靈活現(xiàn);除了對花卉與枝葉的描繪,枝頭的山茶花苞姿態(tài)各異,欲有含苞待放之勢。兩宋時期此類型折枝花紋的各自展露,直觀地演繹其日趨寫實的表現(xiàn)手法。3) 獨花兩枝型,則是一個循環(huán)中有兩個折枝,每個折枝上有一種花形,典型以大朵花為主的題材,同時配以小花及葉、蕾等,如表1中5#、6#和8#所示。南宋時期折枝花紋的寫實意向表達日趨強烈,形成寫生式的折枝花紋,又稱“生色花”。沈從文[18]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寫道“生色折枝花的好尚,開始突破了唐代對稱圖案的呆板。”生色折枝花紋采用繪畫式的均衡構(gòu)圖代替程式化的中軸對稱模式,單位紋樣內(nèi)的單枝花卉姿態(tài)優(yōu)美,不對稱的枝梗之間保持著間斷與空地[3]。如表1中6#褐色牡丹芙蓉梅花羅的牡丹與芙蓉兩花花枝彎曲,花蕊、花瓣層層疊疊,就連作為點綴過渡的折枝梅花也能一二其詳,數(shù)片花葉分別通過俯視、側(cè)視及3/4側(cè)視等角度描繪了莖葉脈絡(luò)的變化,對細節(jié)刻畫惟妙惟肖,寫實自然的裝飾性彰顯著宋代儒雅之氣??椑C品中折枝花紋展現(xiàn)的是對自然花卉藝術(shù)化表現(xiàn)形式的洗練,更是對裝飾紋樣寫實化表現(xiàn)手法的突破。
2.3 “格律規(guī)范”的構(gòu)圖形式
宋人對“理”的思考,使藝術(shù)領(lǐng)域產(chǎn)生了新的美學(xué)意識,體現(xiàn)在以“法則”和“規(guī)律”來分析規(guī)范形式領(lǐng)域之物。折枝花紋在紋樣構(gòu)圖形式上更加追求格律與規(guī)范,各色花卉經(jīng)過平面化處理后保持具有形式美的原生形態(tài),以此作為單位紋樣進行有規(guī)律的組合排列,以滿足面料服用效果[4]。如表2所示,織繡品中折枝花紋的構(gòu)圖形式大致分為三種:1) 適合紋樣。如表2中3#黃褐色羅繡花荷包紋樣,以形如銀錠式的荷包為輪廓,一面繡蓮花與成對鴛鴦的組合紋樣,另一面則單獨繡折枝含笑花[15],花、葉、枝的細節(jié)處理,在適合式的框架下,整體畫面宛如一幅畫作,凸顯折枝花卉的形式美與裝飾感。2) 二方連續(xù)紋樣。宋代織繡品中二方連續(xù)式折枝花紋多出現(xiàn)在女性服飾中的袖、襟、領(lǐng)等邊緣部位,這種二方連續(xù)式花邊紋樣到南宋發(fā)展成為將折枝花的花頭與枝葉的轉(zhuǎn)向動勢巧妙而自然地隱現(xiàn)出波狀韻律曲線[2]。如表2中4#南宋黃昇墓出土的印金彩繪芍藥燈球花邊,單位紋樣內(nèi)繪有左右兩個朝向的折枝芍藥,以枝莖掩映出的波狀曲線,用花苞、葉片、燈球和彩蝶等裝飾在其中,呈現(xiàn)出韻律之美。從視覺上,紋樣通過單元的重復(fù)和連續(xù)能夠體現(xiàn)綿延不斷的野趣,適合邊緣部位的裝飾需要。3) 四方連續(xù)紋樣。四方連續(xù)式的折枝花紋主要以散點式四方連續(xù)為主要構(gòu)圖形式,折枝花紋基于對花頭和枝葉的描繪,在一個單位紋樣循環(huán)內(nèi)紋樣之間互不連屬,通過散點構(gòu)圖的形式進行均勻排布。如表2中1#和2#所示,由單一元素折枝梅花或組合元素折枝花和球路流蘇紋構(gòu)成單位
紋樣的折枝花紋,通過錯位斜排法的排列方式,展現(xiàn)了紋樣格律沖擊性的同時,也遵守著構(gòu)圖形式的規(guī)范性。而表2中7#,則以折枝山茶為單位紋樣,散點分布在由如意紋組成的幾何式骨格結(jié)構(gòu)中,且排列朝向一排向左、一排向右,于單一中求得變化,形成了充滿“理性”韻味的散點式四方連續(xù)紋樣。特別是表2中6#褐色牡丹芙蓉梅花羅,折枝牡丹與折枝芙蓉以兩種姿態(tài)相互呼應(yīng),身姿搖曳。枝干銜接及終端常用葉片遮擋,枝條趨空間自由延伸,花苞、葉片裝飾期間,有自然花卉無盡蔓生的韻致之美,單位紋樣之間相去咫尺且又循環(huán)往復(fù),和諧統(tǒng)一的裝飾效果使得整個織繡品的紋飾圖案布局尤為飽滿生動,以適合大面積生產(chǎn)的排列需要。無論是二方連續(xù)式還是四方連續(xù)式,折枝花紋由每一個折枝作為部分構(gòu)成整體,通過單元的重復(fù)和連續(xù)能夠展現(xiàn)出較強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美,象征著綿延無盡的生機,反映在織繡品紋樣上受宋代程朱理學(xué)影響呈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的規(guī)范設(shè)計和格律的清秀整齊。
3 宋代織繡品中折枝花紋的文化意蘊
宋人愛花并不局限于對花卉外在特征的欣賞,更多的是依托花卉自然之形態(tài),心系內(nèi)在情感與思想精神的洞入。宋代花鳥畫的興盛使得織繡品紋樣在對其進行吸收消化后,散發(fā)著別開生面的藝術(shù)魅力。折枝花紋源于中國傳統(tǒng)花鳥畫,是宋代社會文明與精神文明的縮影,其藝術(shù)價值不僅在于紋樣有形之美感,更在于背后含藏的紋樣無形之意蘊,彰顯宋代獨特的時代風(fēng)貌。
3.1 折花抒情的雅趣表達
《宣和畫譜》在“花鳥敘論”部分描述到:“故花之于牡丹芍藥,禽之于鸞鳳孔翠,必使之富貴。而松竹梅菊、鷗鷺雁鶩,必見之幽閑……展張于圖繪,有以興起人之意者,率能奪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臨覽物之有得也?!保?]宋代畫家因心感物,借牡丹、芍藥、松、竹、梅、菊等寄托情感,與宋時文人的詞文通感共情[9]。折枝花紋以花卉為主要題材,一種或多種元素構(gòu)成整體運用在織繡品紋樣中,在宋人的妙用下,依憑各色花卉元素的生長環(huán)境、自然習(xí)性等,賦予其一定的品格,并借此表達自己的理想和精神追求。代表文人情懷“歲寒三友”的松、竹、梅在文風(fēng)盛行的宋代也是廣為流行的文化元素,如表1中3#所示,絹地“永如松竹”文字小花卉刺繡紋樣,絹地上刺繡梅花以折枝花紋形式呈現(xiàn),刺繡字樣“永”“如”“松”“竹”四字及小花散點排列其中。松竹經(jīng)寒冬而不凋,梅花迎寒雪而綻放,三者組合更是抒發(fā)著文人堅貞不屈、守正不移的欽佩與神往之情。宋人愛菊更是煥發(fā)超乎想象的風(fēng)雅,《東京夢華錄》就有記載北宋時重陽節(jié)前后的汴梁“酒家皆以菊花縛成洞戶”,不拘泥于各種藝術(shù)化的造型,因此織繡品紋樣中自然少不了折枝菊花紋的出現(xiàn)。如圖3[15]所示,紫褐色羅鑲花邊單衣,衣領(lǐng)邊緣飾有印花彩繪百菊,折枝菊紋的枝葉花朵或正或側(cè),形態(tài)自然,在女性服飾中更多地體現(xiàn)了典雅純凈、清逸高
潔的人格品質(zhì)[4],體現(xiàn)了宋人抒發(fā)情懷于折枝花紋的雅致意趣,其審美取向?qū)λ未椑C品藝術(shù)風(fēng)尚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3.2 祈盼祥瑞的世俗心境
在宋代社會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市井文化生活豐富多彩的環(huán)境下,宗教文化在集民間貿(mào)易和娛樂為一體的廟會中款款揭下神秘面紗,呈現(xiàn)世俗化的傾向[19]。民眾對神佛的崇拜與傳統(tǒng)民族信仰融為一體,佛教概念意象與民俗吉祥寓意結(jié)合,承載于宋代織繡品之上,祈求吉祥平安、富貴發(fā)達、子孫滿堂的世俗愿望便應(yīng)運而生。如表1中4#所示,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出土的描金折枝花球路流蘇紋羅,以素羅作地,其上以金粉繪出折枝花和球路流蘇紋,呈二二交錯排列。球路流蘇組合是北宋常見的瓔珞紋樣。瓔珞原為古代印度佛像頸間的一種裝飾,由世間眾寶所成,寓意為“無量光明”[13]。宋代大舉推行佛教的舉措促成了折枝花紋與瓔珞紋樣的組合,其產(chǎn)生的豐富內(nèi)涵,將百姓對生活圓滿、家殷人足、遂心如意的美好盼望寓于羅帕之上。
源于佛道宗教的“化生童子”在佛教的世俗化影響下逐漸脫離其束縛,一改莊嚴(yán)靜穆的神秘,充滿著世俗生活的意趣。如圖4(a)[15]所示,福建福州黃昇墓出土的印花彩繪芙蓉人物花邊,在敷彩的葉片之上,工筆繪就的人物、樓閣、鸞鳥、花卉等反映著市井生活的豐實。葉的間隙處,還繪有手執(zhí)折枝蓮花或荷葉的童子,站立于幾凳之上,諧音同“連(蓮)生貴子”,以契合平民大眾祈求盼望人丁興旺的愿景。同樣有巧妙利用諧音表達吉祥寓意的折枝花紋,如圖4(b)[16]所示,同墓出土的“印金彩繪芍藥燈球花邊”紋樣,以長壽榮華為主題,蝶與“耋”同音,言長壽;折枝芍藥初夏開花,與牡丹相似,意富貴;燈籠球左右搖曳,示吉慶。從視覺藝術(shù)心理的角度,折枝花紋的裝飾是符合民族的佛教象征思想和民俗的吉祥心理訴求,是宋人以雅俗共賞的審美意境將渴求吉祥的心境與世俗文化的生活完美結(jié)合。
3.3 樸雅入微的義理精神
宋代推崇的程朱理學(xué)使這個時代呈現(xiàn)“靜弱而不雄強,向內(nèi)收斂而不向外擴發(fā),喜深微而不喜廣闊”[20]的特點,在畫論中的“理”不僅是畫面物象的存在規(guī)律與物象之間的整體聯(lián)系,更是畫面所傳達的超越“形”的“理”,即人的精神[21]。裝飾紋樣在時代風(fēng)貌和繪畫觀念的感染下,窮究事物之“理”,遵循自然規(guī)律,題材選擇源于自然,表現(xiàn)手法精細入微,秉承“形似”而“妙得其真”之旨,在追求客觀現(xiàn)實的外在形象時,表達著“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钡膶徝浪枷耄瑢⒗硇跃窦拇嬗谛闹?,映射于整體裝飾紋樣里,賦予紋樣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折枝花紋注重對局部細節(jié)的刻畫,如表1中6#所示的褐色牡丹芙蓉梅花羅,單位紋樣內(nèi)的題材內(nèi)容為折枝牡丹與折枝芙蓉,獨花兩枝的表達形式突出對細節(jié)的刻畫,配以折枝梅等小花作為點綴,多角度的花葉細節(jié)使紋飾內(nèi)容豐富多樣,多以修長、纖細為美,皆合乎自然之理。折枝花紋力求對整體風(fēng)格的彰顯,如表1中5#所示的煙色牡丹花羅,折枝牡丹以兩種姿態(tài)相互呼應(yīng),一朵上揚,一朵俯垂,圓潤流暢的造型精巧優(yōu)雅,姿態(tài)表達活色生香,對花瓣葉片的描繪寫實靈動,構(gòu)圖形式更富精巧之意,以四方連續(xù)式的結(jié)構(gòu)排列,整體上給人以嚴(yán)整素雅、安然恬靜之感。從忠于局部的細節(jié)描繪,到呈現(xiàn)整體的秀雅風(fēng)格,折枝花紋以其被極致精煉的寫實形象為基本單位,組成了避繁就簡的整體,無不傳達著樸質(zhì)真實的理性精神,更展現(xiàn)了宋代清麗俊逸的時代風(fēng)貌。
4 結(jié) 語
折枝花紋源于中國傳統(tǒng)花鳥畫中的自然之物,以折下的一枝作為單位構(gòu)成整體,展現(xiàn)的是“只見一枝,便得滿園”之景,在宋代裝飾藝術(shù)中一枝獨秀。本文通過搜集梳理宋代遺址及墓葬出土織繡品中的折枝花紋,發(fā)現(xiàn)其題材造型視野開闊,表現(xiàn)形式寫實自然,構(gòu)圖布局規(guī)范有序,形象美與韻律感相映成趣,別具一格。折枝花紋所表達的雅致意趣是宋人抒發(fā)情感表明志向的印證,于市井文化下衍生出的折枝花紋反映著民眾對人生在世美好希冀的內(nèi)心境地,從忠于細節(jié)的局部到風(fēng)格典雅的整體亦彰顯著宋人質(zhì)樸無華的理性精神。對宋代織繡品中折枝花紋藝術(shù)特征與文化意蘊的研考和剖析,有助于深入理解宋代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對拓展該時期裝飾紋樣的研究,意義深遠。筆者在研究時發(fā)現(xiàn),同作為裝飾藝術(shù)載體的瓷器中,折枝花紋的身影屢見不鮮,宋代的制瓷工藝盛況空前,與織繡品兩者同中有異、各有千秋,今后可從紋樣于不同載體的裝飾藝術(shù)之異同角度來進行折枝花紋在瓷器與織繡品中的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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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and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patterns of twigs with flowers intextiles and embroideries in the Song Dynasty
SU Jing, LI Yue, ZHANG Yi
(School of Design,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214122, China)
Abstract:
Chinese traditional decorative patterns are the significant carrier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They are injected with the artistic style and cultural deposits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ime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development of the flower-and-bird painting,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appeared in the Tang Dynasty and matured in the Song Dynasty. It is a typical pattern in plant motifs in the Song Dynasty which is consistent with th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of the Song Dynasty. Nowadays, most researches concentrate on the “shengsehua” silk pattern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a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t is found that its composition forms include but are not limited to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However, there are few monographic studies on the textiles and embroideries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and relevant literature only briefly describes the concept and styl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attern. Evidently, there is a lack of targeted arrangement of such patterns and analysis of their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and cultural implications. The in-depth study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can not only help us understand the humanistic history and aesthetic ideas of the Song Dynasty, but also make us deeply feel the significance and valu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art aesthetics. More importantly, it can provide the corresponding theoretical reference for the subsequent study on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We take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n textiles and embroideries of the Song Dynasty as the research object, and comb corresponding patterns unearthed in the archaeological sites and tombs of the Song Dynasty. The collected physical sample pictures are combined with early historical documents for analysis. Firstly, the origin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s clarified and its concept is expounded. Secondly, we classify and summarize the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n textiles and embroideries in the Song Dynasty from the three aspects of theme combination, expression technique and composition form. Finally, further combining with the physical sample pictures, we analyze the cultural meaning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n the Song Dynasty from the unique society, folkways and ideology perspectives of the Song Dynasty.
Research shows that: (i)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n textiles and embroideries of the Song Dynasty was influenced by the flower-and-bird painting, depicting the shape of the local characteristics of twigs with flowers. In the Song Dynasty, the maturity of flower-and-bird painting techniques enhanced the realism of pattern expression, and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plant decorative patterns in the Song Dynasty. (ii) The formation of Neo-Confucianism in the Song Dynasty and the secularization of aesthetic concepts made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patterns full and vivid. The theme content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s rich and diverse, and the form is mainly composed of flower elements. The combination of different elements increases the diversity of the theme performance. The modeling expression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s different from the inflexible traditional plant patterns in the past. The graceful flower posture and the detailed depiction of twigs show a breakthrough in the realistic expression technique of decorative patterns. The composition form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reflects the Song peoples pursuit of “rationality”, which is presented in the embroidery with a regular arrangement. Patterns show the sense of beauty in rhythm and rhyme scheme through the repetition and continuity of units, thus forming a new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ii)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social fashion, folk life and spiritual thought in the Song Dynasty. It is found that the formal beauty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s the emotional expression of the Song people to express their emotions. The decorative theme displayed by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reflects the secular mental state of people praying for auspiciousness. From the part focusing on details to the whole presenting elegant style, it shows the simple and unadorned rational spirit of the Song people.
The analysis of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and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the pattern of twigs with flowers in textiles and embroideries in the Song Dynasty is conducive to exploring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ypical embroidery patterns in the Song Dynasty. It is a approach that enables us to deeply understand the material and spiritual civilization of the Song Dynasty. It has profound historical and aesthetic significance to expand the study of plant decorative patterns in this period. In the future, a comparative study of patterns of twigs with flowers in porcelain and textiles can be carried ou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decorative arts in different carriers.
Key words:
patterns of twigs with flowers; the Song Dynasty; textiles and embroideries; decorative patterns;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cultural implications
收稿日期:
2022-08-08;
修回日期:
2023-01-31
基金項目: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一般項目(21YJA760096);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研修培訓(xùn)計劃項目(文非遺發(fā)〔2017〕2號);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立項一般項目(19WMB040)
作者簡介:
蘇靜(1998),女,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家紡服飾面料設(shè)計與文化研究。通信作者:張毅,教授,zy519@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