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綬人物畫中男子簪花探源

【摘 要】陳洪綬是明末清初重要的人物畫家，他的一生留下了大量優(yōu)秀的作品，其人物畫多造型夸張，風格高古奇駭，具有一定的裝飾性趣味。畫中常常出現(xiàn)男子簪花的行為，但其簪花人物多行為怪異，有悖于現(xiàn)實，增加了畫面整體的趣味性和深刻性。本文主要以陳洪綬人物畫中出現(xiàn)的簪花男子人物圖像為例，追溯男子簪花的歷史淵源，重點分析陳洪綬人物畫中出現(xiàn)怪異簪花的風格特點，結(jié)合當時時代背景，探究形成其繪畫中反復出現(xiàn)簪花人物的含義。

【關鍵詞】陳洪綬；人物畫；男子簪花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02

一、陳洪綬生平及其人物畫

陳洪綬是明末清初著名畫家，他的人物畫造型夸張，高古奇駭，形體偉岸，衣紋細勁清圓，突破常規(guī)，具有裝飾性趣味。陳洪綬的一生，見證了家族的衰落、國家的滅亡，他雖飽讀詩書，但屢次科考失敗，終與仕途無緣。少年聰穎早慧，中年坎坷失意，晚年隱身遁世的人生經(jīng)歷與繪畫創(chuàng)作密不可分。陳洪綬的人物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簪花男子的人物形象，簪花人物多行為怪異，有悖于現(xiàn)實生活，使得整個畫面具有趣味性和深刻性。簪花在陳洪綬的畫中有何意義？本文試從人物內(nèi)心真實寫照、世俗性和高士圖雅趣三方面討論這一問題。

二、陳洪綬筆下的簪花男子

簪花，是指頭上插花、戴花，將花朵插在發(fā)髻之間、戴于耳朵之上或是別在官帽之上的一種民俗現(xiàn)象。戰(zhàn)國時期屈原在《離騷》中描寫過他將花草作為配飾裝飾自身，以表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但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男子簪花，歷史上比較明確記載男子簪花的時間在唐代，多與禮制有關，唐代皇帝有為大臣賜花的先例，賜花種類會與官員品階相關。唐代的簪花也涉及民俗節(jié)日，唐代詩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庇写丝闪私馓拼?jié)日期間的簪花習俗。北宋時期，男子簪花已經(jīng)成為社會上非常自然的行為，延續(xù)唐代的簪花傳統(tǒng)，相關的禮制也更加成熟。文人雅士借簪花抒懷，宋朝王室大力提倡簪花，民間簪花也異常繁盛，此時的男子簪花已達到了鼎盛。明代，在朱元璋 “衣冠如唐制”詔令下， 唐宋男子簪花習俗亦被逐漸承襲了下來，但盛行程度似乎已經(jīng)不及宋代那般壯觀，明代有關簪花習俗的記載，主要是在立春節(jié)日、科舉及第、皇家得子、婚禮民俗、出征遠游、生活休閑等社會活動中。①

陳洪綬人物畫中多次出現(xiàn)簪花男子形象，不僅具有強烈的裝飾色彩，同時也是陳洪綬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此外，因為簪花與民俗活動密切相關，所以陳洪綬畫中的簪花人物具有一定的世俗色彩。另外，陳洪綬的簪花人物涉及歷史上眾多文人雅士，與傳統(tǒng)高士圖的表現(xiàn)相關。

（一）內(nèi)心寫照——個人隱喻象征的簪花

簪花傳統(tǒng)歷史悠久，簪花本就具有裝飾的作用，男子簪花通常用時令鮮花或金銀等制成假花插于發(fā)髻鬢角或冠上，作為裝飾或禮儀的一種風俗。簪花的樣式繁多，茱萸、薔薇、梅花、茉莉、牡丹、菊花等都是常見的簪花樣式。簪花是陳洪綬人物畫中比較獨特的亮點，成為其人物畫點睛之筆，使得其人物畫脫離單一的程式化范疇。陳洪綬人物畫中的的“簪花”不僅具有一定的裝飾性，他構(gòu)建的簪花人物還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和自我面貌的變相表達，也是他孤傲狂狷的個性表現(xiàn)。

陳洪綬的《楊升庵簪花圖》是表達藝術家內(nèi)心真實感受的一幅代表作品。楊升庵，是明代一位忠君愛國、學識淵博的士大夫，但因得罪嘉靖皇帝被貶流放云南，此后他心情一直憂郁痛苦，于是縱情酒色以逃避現(xiàn)實中的痛苦和窘境。他曾醉酒后用白粉涂面，頭上簪花游行于城市。陳洪綬根據(jù)此故事創(chuàng)作了這幅作品，畫中的楊升庵寬袍大袖，體態(tài)微屈，倔強昂起的頭上簪滿花枝，形貌桀驁不羈 ，雙目似醉非醉，神態(tài)呆滯，顯示出因長期憂郁困苦導致形神都變化的狀態(tài)。楊升庵傅粉簪花攜妓而行，舉動大膽甚至帶著幾分怪誕和癲狂，身處困頓之中卻不畏世俗眼光。陳洪綬繪制此畫約四十歲，正是大明王朝內(nèi)憂外患風雨飄搖之際，陳洪綬認為自己的經(jīng)歷與楊升庵相似，他心懷壯志，但藝術上的才華掩蓋了其政治才能的發(fā)揮，他的仕途之路走得異常艱難。最終不得不面對苦悶與無奈的生活，陳洪綬和楊升庵迷茫與黯然的心境是相同的，所以借此圖表達內(nèi)心的愁苦心情，借畫抒懷。這里的簪花是作者個性狂放的象征，也是內(nèi)心悲苦郁悶的表達，同樣也帶有著畫者自嘲的悲情，是陳洪綬復雜矛盾心境的真實寫照。

陳洪綬通過夸張的簪花人物營造怪誕的畫面氛圍以展現(xiàn)他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藝術的真實不應僅僅局限于“形似”，優(yōu)秀藝術家應該具備超脫表象、洞察現(xiàn)實的能力。在有限的時空中，追求生命與精神的無限性。陳洪綬的人物畫經(jīng)常用怪誕夸張甚至變形的形式展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真實?！秵趟上蓧蹐D》是陳洪綬的一幅祝壽作品，畫出現(xiàn)的簪花男子他的侄子。畫面中，在洲渚之間，長者身穿紫袍朱履，童子手提酒壺，頭上簪花。此畫沿襲了傳統(tǒng)的樹下人物組合的程式：文人雅士攜帶童子在林間或樹下?lián)崆俾狅L，構(gòu)建文人理想的空間。不過與傳統(tǒng)的理想文人畫不同的是，陳洪綬傳達的并不是寧靜和諧、幽靜的審美趣味，畫中的主人公面目愁苦，表情冷漠，目光凝重，畫家本人的情感投射到畫面的主人公身上，通過畫面的主人公的眼神與觀眾達到交匯。簪花童子面部做了變形的處理，側(cè)身仰頭面向觀眾。畫中的樹的造型夸張怪異，不同于傳統(tǒng)文人畫中的簡淡蕭疏的樹木，樹枝和樹干表現(xiàn)都通過重復的排列組合圖案展示，具有形式探索的意味。畫面整體氛圍怪誕、詭異。畫中的簪花人物與畫面所營造的怪誕氛圍融合為一體，流露出陳洪綬本人心中的復雜情感。

（二）雅俗共賞——世俗的簪花

陳洪綬筆下的人物多是高古奇駭，少有世俗野氣，因為陳洪綬推崇晉唐畫風。但結(jié)合陳洪綬的個人經(jīng)歷，經(jīng)歷科考失敗、家道中落的變遷，他不得已賣畫為生。晚明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萌芽，商品經(jīng)濟得到快速發(fā)展，世俗藝術日漸繁榮，陳洪綬的一些作品與當時的市民審美趣味息息相關。陳洪綬大量作品與晚明習俗、民俗相關，其中的簪花人物形象也具有一定世俗性。

簪花作為一種民俗活動具有悠久的歷史。陳洪綬筆下的鐘馗就是簪花男子形象的代表。在陳洪綬所作的《鐘馗圖》和《唐進士鐘公像》中，可以感受到作者荒誕狂怪的藝術風格和濃重的世俗色彩。鐘馗是中國傳統(tǒng)神話故事中能夠驅(qū)除鬼怪的神，古代在民間，人們經(jīng)常在春節(jié)和端午節(jié)掛鐘馗畫像，寄寓邪避瘟、迎福禎祥之意。從古至今歷代眾多畫家都畫過鐘馗題材的作品，鐘馗的形象是有些程式化特點：滿面胡須，怒目圓瞪，極具威嚴和震懾力。在南宋龔開的《中山出游圖》、元代顏庚的《鐘馗嫁妹圖》中，鐘馗都是身材高大魁梧，滿面黑色胡須，造型夸張，群鬼圍繞。 而陳洪綬筆下的鐘馗與傳統(tǒng)程式化的鐘馗還是有著很大的區(qū)別：鐘馗側(cè)面像，簪花、仗劍、持節(jié)，頭帶烏帽，骨相奇?zhèn)ィ虚L長的胡須但不呈飛揚之態(tài)，他目視前方，微步前行，眉目溫和，面部微微泛紅，眼神中沒有憤怒和殺氣。陳洪綬筆下的鐘馗沒有了夸張的手勢和張狂的氣勢，他更像一位佝僂老者，像壯心不已的鴻學大儒，陳洪綬保留了鐘馗的衣帽服裝元素，增加了怪異的符號——頭上的石榴花和小白花。鐘馗和簪花都是帶有世俗色彩的元素，陳傳席曾這樣評價陳洪綬晚年的作品：“雖賣畫而不從俗，更不以俗的標準去迎合世人，他的畫更多的是寄愁寫恨，或抒情喻志，所以他的畫就是他自己，這就是他的畫進入“化”境的基礎和根本。” ②這里陳傳席提到的寄愁寫恨在陳洪綬的作品中是可以體現(xiàn)出來的，這里提到的不從俗并不是說陳洪綬的作品是遠離世俗社會和世俗群體，陳洪綬畫中的簪花人物更多的體現(xiàn)的是“雅”與“俗”的結(jié)合，或是“化俗為雅”的傾向。作為畫家，他會考慮市場流通的需要和大眾審美的需求，所以他作品中的簪花人物帶有一定的世俗性色彩，因為陳洪綬本人的學識修養(yǎng)以及他的文人身份，他作品會自然的顯現(xiàn)出文人所追求的“雅”。

陳洪綬有大量世俗繪畫創(chuàng)作，如插畫《西廂記》、版畫《水滸葉子》《博古葉子》，在《水滸葉子》中也出現(xiàn)了簪花人物形象：小旋風柴進、拼命郎石秀、浪子燕青等，這些人物在小說《水滸傳》原著中出現(xiàn)時就有對他們頭上簪花的描繪，對阮小五頭上簪花的描繪：“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叉朵石榴花?！睏钚邸棒W邊愛插翠芙蓉”，燕青則“腰間斜插名人扇，鬢邊常簪四季花?！边@些簪花人物往往與人物的性格特點或是人物的主要事跡有關。柴進曾簪花入禁苑，這為后面梁山好漢大鬧東京府的情節(jié)做了鋪墊。陳洪綬基于對原著的理解，創(chuàng)作了柴進的人物形象，陳洪綬筆下的柴進頭上簪花一大朵，面目和善，神清氣秀，眼睛細長有勢，眼尾微微向上挑起，鳳眼象征富貴，整個人物泰然自若，有超然物外的氣質(zhì)。這其中的簪花主要是和柴進的經(jīng)歷有關，成為了柴進的象征符號 。小說《水滸傳》是明代市俗藝術迅速發(fā)展的產(chǎn)物，“葉子”是古人飲酒助興時所用類似于酒牌的工具，小說和酒牌都貼近普通市民階層的日常生活，因而《水滸葉子》版畫中出現(xiàn)的簪花人物也都是帶有著強烈的世俗化色彩。

另外，鐘馗的形象和水滸中的人物又有相似性，北宋《夢溪筆談》記載鐘馗是“武舉不捷之士”，明代小說中也出現(xiàn)過鐘馗因樣貌丑陋參加武舉失敗，怒觸階而死的情節(jié)。因此畫鐘馗成為歷代文人、畫家寄寓不平、宣泄心中憤懣的手段。《水滸》中的好漢也多是報國無門、抑郁不得志的英雄人物。因此，陳洪綬的簪花人物除了帶有一定的世俗色彩以外，還隱含著陳洪綬內(nèi)心的苦悶、憂慮。

（三）風流儒雅——追求雅趣的簪花

陳洪綬筆下的簪花人物還與傳統(tǒng)的高士圖有關，高士圖一般是指描繪古代典籍中或現(xiàn)世存在的隱居不仕的高士，突出其風范、氣度。不同時期受不同因素影響具體表現(xiàn)形式會有所不同，多會出現(xiàn)文人士大夫吟詩作賦、雅集暢談、焚香參禪等場景。最早的高士圖可以追溯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磚畫《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形式上主要是人和樹的組合，五代以后的高士圖中自然風景所占整幅畫面的比例擴大，高士人物形象比例縮小，至明清時期，高士圖中的人物更加模糊。陳洪綬創(chuàng)作過許多高士圖，有表現(xiàn)在亂世中堅守正義忠心愛國的高士形象，如《屈子行吟圖》《陶淵明故事圖》，有贊賞古代文人雅士率真情懷和氣節(jié)的作品如《王羲之籠鵝圖》《阮修沽酒圖》，還有表現(xiàn)高士閑情雅集的群體高士圖如《飲酒祝壽圖》《華山五老圖》。在陳洪綬的眾多高士圖中，也會發(fā)現(xiàn)很多簪花男子形象，如《高士圖》《持杖簪花圖》《簪花曳杖圖》等。這其中有一些是古代的隱士、名士，如阮修、陶淵明，還是的是陳洪綬本人的自畫像。在《阮修沽酒圖》中，陳洪綬重點刻畫魏晉名士阮修，愛好玄學，善于清談，畫中的阮修豐頤漫視，仙仙欲飄，頭上簪一白花，左手提一酒壺，右手持一手杖順風耳行，身著無袖襦裳，衣衫隨風而起，層次分明，陳洪綬用筆柔中帶剛，將衣紋層次和衣物的輕薄的質(zhì)感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畫中阮修頭眉目向上輕挑，胡須細密，面目呈現(xiàn)修是西晉時出悠閑祥和之態(tài)，刻畫了一位逍遙自在、瀟灑自由的魏晉名士形象。陳洪綬一生任氣使才、放浪形骸，陳洪綬畫名士阮修，實則也是通過這樣灑脫率性的人物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陳洪綬創(chuàng)作簪花的高士形象一方面具有一定的裝飾性和趣味性，另一方面也成為了名士個性風度的符號。

同樣在《陶淵明歸去來圖卷》中，他塑造了頭簪菊花、泰然自若的陶淵明形象。菊花是隱士高潔傲岸品質(zhì)的象征，這里的簪花形象更加凸顯陶淵明飄逸灑脫的氣質(zhì)。陳洪綬其他的高士畫中也出現(xiàn)過拄杖簪花、暢然徐行的高士形象，但此時的簪花人物是陳洪綬本人的寫照。如在《簪花曳杖圖》中，一老者大耳寬頜，面容愁苦，身著寬袍，持杖獨行，身體微向前傾， 頭后簪一朵菊花，衣紋線條流暢自然。陳洪綬創(chuàng)作此畫正值明亡清興之際，身遭亡國之痛，此時有江南文人有反清復明的企圖，陳洪綬借助筆墨，畫以答意。

與其他高士圖中人物形象不同的是陳洪綬的高士圖中出現(xiàn)很多簪花男子的形象，這是他構(gòu)建新穎獨特形象的大膽嘗試和探索，豐富了高士圖的表現(xiàn)手法，另外簪花也具有一些隱喻和象征，又能與高士的精神品格相呼應，同時簪花人物也注入了陳洪綬的復雜情感。

三、結(jié)語

由此可見，陳洪綬人物畫中的簪花男子形象有了新的意義，從藝術家本人出發(fā)，簪花人物構(gòu)成一種隱喻和象征，是藝術個人情感的寄托和內(nèi)心世界的寫照；從接受層面來看，陳洪授的簪花人物具有一定的世俗性，促進了“雅”和“俗”的融合，推動了藝術“化俗為雅”的進程，追求“雅俗共賞”的藝術效果，促進了藝術品的交流和在市場上的流通；從圖像的角度來看，陳洪綬的簪花人物一定意義上豐富了傳統(tǒng)人物畫的表現(xiàn)形式，簪花人物也成為陳洪綬作品中獨具特色的造型人物，進一步探索了新的藝術語言。小簪花有著大世界，在人物畫式微的明代，陳洪綬為人物畫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也影響了明清代及近代的很多畫家。

注釋：

①趙連賞.明代男子簪花習俗考[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6（9）.

②陳傳席.陳洪綬[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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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楊臻臻.意于奇崛傳精神——陳洪綬人物畫造型語言特征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6.

[5]宋長江.陳洪綬人物畫中的瓶花形象考察[J].美術，2017（7）.

作者簡介：李清純（1997—），河北承德人，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美術學、中國美術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