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述延
導讀
明嘉靖以降,隨著中國對東亞海洋局勢的控制力減弱,香山地區(qū)因其地處東南沿海,深受倭寇、海盜、外夷等勢力的侵擾,香山地區(qū)逐漸成為廣東海防戰(zhàn)略要地所在。在“御海洋”“嚴海岸”“固城守”的海洋思想指導下,構筑了層次化、體系化的嚴密海防建置。同時,明代香山地區(qū)的海防在推行過程中,香山地區(qū)的漁民、海商、海盜、地方鄉(xiāng)紳以及普通民眾等海洋社會群體對地方海防實踐或支持、或阻撓,關系錯綜復雜。部分香山海防官員有時也會借助自身行政權力,頻繁向來往于香、澳之間的海商或民眾索賄,海防權力出現異化,但這也顯示著香山海洋社會的獨特性。
一、明代香山的海防地位
香山地區(qū)在明代是四面環(huán)海的島嶼,地處珠江出??谖鱾?,南臨澳門,屬廣州府管轄。明嘉靖時期開始,廣東海防分設東、中、西三路,香山地區(qū)的海防被劃入海防中路,歸廣州府管轄。明末后,廣東三路海防的重心逐漸朝中路偏移,中路海防日益成為廣東海防的重中之重。由于廣州府門戶正對珠江入??冢槿堑貐^(qū)的海防自然成為廣東中路海防的重心,而拱衛(wèi)廣州府的香山縣由于其毗鄰澳門的特殊地理區(qū)位條件,在中路海防中的重要地位愈加凸顯,逐漸成為廣東海防的戰(zhàn)略要地所在。
明初以降,中國頻繁遭到倭寇、倭亂的侵襲,中國沿海地區(qū)紛紛加強轄區(qū)內的海防建設,以防倭寇侵襲。廣東瀕臨海洋,極易遭受倭寇的襲擊。為此,明政府“始自洪武二十七年八月,命安陸侯吳杰,永定侯張銓率至仕武官往廣東訓練沿海衛(wèi)所官軍”,以期提高沿海軍士的戰(zhàn)斗力,抵御倭寇入侵。此外,時人也在抵抗倭寇入侵的過程中逐漸摸清倭寇入侵所呈現的季節(jié)性規(guī)律。據嘉靖《香山縣志》記載:“由香山至廣州,寇之西路,每歲夏四月南風至”。但從目前《香山縣志》中的記載可以發(fā)現,明初香山地區(qū)并未受到倭寇的頻繁侵襲。倭寇入侵次數相對較少,該地區(qū)受倭寇倭亂影響較小,因此,香山在明初廣東海防中的地位并不突出。明初香山僅設置香山守御千戶所也是其地位暫不凸顯的有力佐證。
廣東地區(qū)擁有漫長的海岸線和眾多優(yōu)良港灣,香山所處的廣州灣與澳門一帶更是世界上少有的優(yōu)良港灣海岸地形,這為海盜的生存提供了適宜的地理環(huán)境,因此香山地區(qū)長期受到海盜侵擾。嘉靖《廣東通志》記載:“天順二年三月,廣東副總兵都督同知翁信奏:海賊四百余,徙犯香山千戶所,燒毀備倭大船?!泵髑逑闵降貐^(qū)存在著嚴重的海盜禍患,這使得統治者日益重視香山海防建設,并利用當地的海防力量對海盜勢力進行防御與打擊。
香山海防的重要性更體現在其毗鄰澳門的特殊地理位置。嘉靖十四年,“番舶夷人言風潮濕貨物,請入澳晾曬,許之”。此后,澳門逐漸成為外國商人來華貿易的駐扎地。隨著西方對華貿易的日益增多,明代政府“以澳關分里外之界,以香山嚴出入之防。省船之應出者香山驗過乃出,澳船之應入者至香山驗過而入。”澳門成為外國商船來華貿易的第一站,并且有著大量外國民眾在此活動。明政府對此種現象多有警惕,在其看來,外國商人活動影響沿海地區(qū)社會穩(wěn)定,是極其不穩(wěn)定的動亂因素。明代中央政府高度重視澳門問題,于天啟年間設立前山寨扼守澳門,從理論上防止香山民眾與外夷勾連,維護東南沿海的社會安定。此后,香山地區(qū)在廣東海防的重要地位愈加凸顯。
二、嘉靖以前的香山海防建置
明初至嘉靖年間,香山境內的海防建置主要為衛(wèi)所與巡檢司。其中,衛(wèi)所是明代初期中央政府所推行的兼具軍事與行政管理雙重職能的地方機構。明初,香山縣隸屬廣州府,洪武二十六年增設香山守御千戶所,所城內駐扎官員十三名,旗軍四百二十八名,所城設置于香山縣城,負責香山地區(qū)的軍事與行政事務。香山守御千戶所與海郎守御千戶所(洪武二十七年設置,位于陽江縣東南部五十里,其中駐扎官員七名,旗軍二百八十四名)、新會守御千戶所(洪武十七年設立,位于新會縣治東部,其中駐扎官員十一名,旗軍六百六十四名)共同隸屬于廣海衛(wèi)(洪武二十七年設立,位于新會縣南一百五十里,其中駐扎旗軍一千一百六十五名)。由上述記載可見,明初洪武年間香山縣境內僅設置了香山守御千戶所,其作為廣海衛(wèi)下轄所城,建立時間相對較晚,兵員部署數量也不及新會守御千戶所。由此可見,香山地區(qū)海防在明初并未得到足夠重視,而這一現象的出現,則與香山地區(qū)在明初并未受到倭寇的頻繁侵擾存在一定關聯。
巡檢司是明代政府為維護地方社會穩(wěn)定而設立的小型軍事組織,職能為“主緝捕盜賊,盤詰奸邪”。據《明史》記載:“凡在各州縣關津要害處俱設,俾率徭役弓兵警備不虞。”由此可見,明代朝廷要求地方各關津要害之處都需設置巡檢司以防不備。香山作為沿海要地,自然也不例外,境內設有大欖巡檢司(洪武三十三年設立,位于大欖村)、香山巡檢司(位于小欖村,其中設有巡檢一名,徭編弓兵五十名)與小黃圃巡檢司(弘治九年設立,位于小黃圃,其中設有巡檢一名,徭編弓兵五十名)三座巡檢司負責警備職責,但相對于內陸巡檢司,香山由于瀕臨海洋,境內巡檢司的海防職能愈加凸顯。值得注意的是,巡檢司具有規(guī)模小、靈活性高的特征,能夠與衛(wèi)所互為表里,是明代海防力量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上述記載可見,明初至嘉靖年間,香山地區(qū)的海防建置較為單一,僅由香山守御千戶所與大欖巡檢司、香山巡檢司、小黃圃巡檢司三座巡檢司構成。巡檢司與所城互為表里,極大地提高了當地的軍事防衛(wèi)與海防力量,并在明初倭寇侵襲不甚嚴重的背景下取得一定的海防成效。然而,隨著嘉靖年間葡萄牙人定居澳門后,西方來華貿易數量和外夷人數日益增加。此外,明嘉靖朝后,香山地區(qū)的海盜勢力日益猖獗,走私貿易現象也愈加眾多。香山地區(qū)的社會動亂因素呈現復雜化趨勢,海防壓力增加,其原有的海防建置無法滿足社會治理需要,地方社會無法得到有效治理,政府統治遭受威脅。在此背景下,香山地區(qū)的海防建置種類、數量逐漸增加,當地海防體系日益完善。
三、嘉靖以降香山海防建置與海洋社會群體的互動
明代嘉靖年間,葡萄牙人逐漸在澳門聚居,西方商人對華貿易日益頻繁,但同時也需要向政府繳納數額較大的稅款,因此走私貿易也逐漸猖獗。隆慶開海后,西方對華貿易進入新階段,但同時也對廣東海防提出了更高要求。廣東政府積極出臺相關政策,不斷完善沿海防御體系。據《蒼梧總督軍門志》記載:“自嘉靖末年,倭夷頻發(fā),連動閔浙……吳桂芳等議設六水寨,各統議參總,募土客兵,給與船器,專備追擊?!庇捎谘睾:7佬蝿萦訃谰?,廣東海防設置水寨勢在必行。嘉靖年間,拓林寨、碣石寨、南頭寨、北津寨、白鴿寨與白沙寨六寨建立,并采用“六寨會哨法”,即“廣東各水寨分定正、游二兵,分番哨捕,更為出入,以均勞役。每月守、把官率領兵船會于界上險要,取具該地方衛(wèi)所巡司結報?!毕闵綖l臨海洋,雖然最初未在此設立水寨,但南頭寨巡洋路線中的浪白、橫琴、三灶皆屬香山。此外,香山地區(qū)設有前山寨,用以防范在澳門活動的外夷。自天啟元年設置前山寨以來,前山寨由于其扼守澳門的特殊性長期受到統治者的高度重視,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據《廣東海防匯覽》記載:“大小橫琴之東,則濠鏡一澳,盤居夷人。惟恃前山寨為關鑰,特設同知,筑城以彈壓之?!贝送?,香山縣海岸線漫長,但境內所城與水寨的數量較少,彼此間隔距離較遠,無法對海上、陸上等反叛勢力進行及時反應,不能完全兼顧全境海防事務。明代營堡與沿海烽堠的設立,便是對海防體系薄弱環(huán)節(jié)的有力補充。烽堠是明代海防官兵在沿海高地建造的設施,相鄰烽堠的設置均在烽、煙的視線、聽覺可及范圍之內,形成了連貫的敵情預報體系。香山縣境內的烽堠設置特征正如上述所言,均設置于香山縣外圍的瀕海高地,主要包括秋風角、風門凹、黃浦、員欖、長洲、青藍、石門、節(jié)尾、煙洞、石岐等十座烽堠,當有敵情發(fā)生時,駐守官兵能夠向內部迅速傳遞敵襲信息,進而發(fā)動境內軍事力量應對突發(fā)狀況。此外,香山縣境內也分布著數量較多的營堡,包括鎮(zhèn)頭角營(嘉靖十八年設,位于邑東白石村,駐扎軍八十名,民壯五十名)、縣港口營(嘉靖二十四年設,位于邑東北,駐扎民壯二十五名,撥弓手十名)、象角頭營(嘉靖二十四年設,位于邑西北,駐扎民壯二十名,撥弓手十名)、浮虛營(嘉靖三十年設,駐扎打手七十名,香山所余丁二十名)、大浦洋營(嘉靖三十年設,駐扎打手二十名,香山所余丁二十名)、雍陌營(萬歷二十四年設,位于谷字都雍陌村,駐扎南頭游師帶兵四百名,哨船六只)與南禪佛營(設立時間地點不詳,駐扎民壯四十名)。通過分析營堡的設置時間與地點分布可以發(fā)現,香山營堡存在以下特征:營堡數量隨著海防局勢的嚴峻而逐漸增多;營堡多設置于距離所城較遠的偏遠地帶。烽堠、營堡作為衛(wèi)所、水寨防御中薄弱地帶的有力補充,推動香山海防網絡逐漸完善。
由上文可見,明嘉靖以降,香山地區(qū)逐漸構筑了“水上—瀕?!獌汝憽倍鄬哟?、體系化的海防建置,深刻體現著《籌海圖編》中的“御海洋”“固海岸”“嚴城守”的海防思想。在其嚴密的海防體系下,沿海的鄉(xiāng)紳階層、地方民眾在其中扮演著多面且復雜的角色,并對當地海防產生重要影響。因此,香山海防與海洋社會存在著有機互動。
明代,尤其是嘉靖以降的香山地區(qū)遭受著來自倭寇、海盜、外夷等多種反叛勢力的侵擾,政府對此也制定了一系列的海防措施進行應對,但由于我國海岸線漫長、沿海地區(qū)地勢錯綜復雜,官方力量無法徹底覆蓋所有地區(qū)。據記載:“若東莞,若香山,若順德,沿海之民,多為???,或一夜劫掠數十家,或聚眾十數,飄據海洋,官兵不能追捕,皆守巡官不能防于微故也”,并且當時也存在著兵力不足等窘境。于是鄉(xiāng)紳階層、普通民眾等地方勢力成為明代海防實踐中的重要補充。廣東地方士紳通過撰寫治盜方略來為當地海防建設建言獻策,例如《韓江聞見錄》、《月川未是稿》與《立雪山房文集》等。鄉(xiāng)、甲成為海防的基層單位,鄉(xiāng)紳則變成了地方海防的領導者,其主要職責便是防止居民接濟海上動蕩勢力甚至是落草為寇,即“每鄉(xiāng)立一鄉(xiāng)老,自相管攝,十家為甲,百家為鄉(xiāng),出入互相周知……則沿海之民自不能挺身潛蹤”。此外,據嘉靖《香山縣志》記載:“洪武二十三年,設立香山守御千戶所,千戶五員,百戶十員,旗軍一千一百零六名,歲久逃故六百七十一名”,香山所城的實際兵員數量遠低于額定人數,這也使得普通民眾直接參與到海防建設中來,如嘉靖時期設立香山諸營堡,其中的駐兵多為民壯、打手,他們多為香山地區(qū)的普通民眾,如“南禪佛營,民壯四十名;縣港口營,民壯十名;象角頭營,民壯十名;浮虛營,打手七十名……”
明代政府對海外貿易進行嚴格限制,基本上不存在官方允許的海上貿易,凡違禁出海貿易者均被稱為“賊”“寇”“盜”。這些走私的海上群體被政府認為是危害統治的極不穩(wěn)定因素,往往對其進行大力打壓,被史書記載為“海賊”或“??堋?。因此,明代海防對象中的“海盜”并不只是常規(guī)印象中燒殺搶掠的海盜,更多時候存在著“亦商亦盜”的歷史書寫。廣東沿海的海盜問題由來已久。早在嘉靖時期,倭寇內部就存在著一部分海盜群體,而這部分海盜多由海商轉化,“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香山地區(qū)瀕臨海洋、毗鄰澳門,走私貿易更是屢見不鮮。雖然在中央下令執(zhí)行海禁政策的背景下,香山海防開始逐漸收緊,但地方政府與社會并非完全嚴格執(zhí)行政策規(guī)定,甚至有部分官員與鄉(xiāng)紳為了海外貿易的巨大利益而充當走私貿易的保護傘,甚至直接參與走私貿易。地方官員借助海防權責滋生腐敗,索取銀錢,中飽私囊,如若不從,還會以其他罪名進行栽贓。
香山地區(qū)在地理位置上毗鄰澳門,而澳門在明代中后期聚集著大量外國商人與民眾,不易管理。天啟年間,政府設置前山寨,駐扎官兵,用以防范在澳門活動的外夷,管控外夷的來華貿易與打擊民間走私貿易。明朝政府嚴格控制內地同澳門的相關往來,但澳門同內地的往來并不局限于官方貿易往來,還存在著較多民間交易。由于澳門地域面積狹小,農田土地不足,生產能力弱,日常生活無法自給自足,需要同內地民眾進行交易以獲得充足的日用物資。但香山政府卻嚴格把控香山民眾與澳門間的往來,以此管理澳門相關事務,據記載:“有警督兵出海,剿捕海倭賊盜,仍往來省城、波羅東洲、官窯上下,緝捕里水行劫賊船,及彈壓香山、濠境等處夷船,并巡緝接濟私通船只”?!睹怂S存牘》中也有著相關記載:“香山逼近澳門,無人而非接濟也,故往買木石,糴運米谷,必向縣告之?!钡捎诟哳~利益的驅使,即使是政府進行嚴格的管控,香山民眾向澳門偷運糧食、日用品等物資的走私貿易依然長期存在。對于屢禁不止的民間走私貿易,政府采取一經發(fā)現便嚴厲懲處的態(tài)度,如“審得王明主同船戶鄭勝明販谷盈利,違禁下海,事關接濟,法無輕宵”“濱海奸徒,滿載私貨,走澳覓利,罪不容誅。有如梁紹存者,先已就擒,業(yè)經斃犴。許廣泰等見在嚴緝,當懸刃以待”。此外,據《盟水齋存牘》中的記載:陸炳日往來海上進行木材販賣,但被盤問時卻無告照、無稅單等合法證明,官府提出“能保其船無夾帶乎?能保其不下澳接乎?……以為奸人假借販易,陰行接濟之戒。”由此可見,即使沒有確切證據能夠證明陸炳日接濟澳夷或是海盜,但政府將其視作觸犯接濟之戒,判處其“繇”。
香山海防關乎軍事和民生
明嘉靖朝后,香山地區(qū)在廣東海防中占有重要地位。香山海防既打擊海盜等國內沿海動蕩勢力,又兼顧管控來華貿易的外國商人,香山地區(qū)逐漸成為海防的戰(zhàn)略要地所在。此外,香山地區(qū)的海防作為一項軍事防務,與當地社會民生緊密相連。無論是鄉(xiāng)紳民眾與海盜海商之間的復雜關系,還是香山百姓同澳門外夷的走私活動,明代香山地區(qū)的海防活動與地方民眾生活之間一直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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