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
90多年前,老沈陽大北城門外的白衣庵先后來了兩位美貌少婦,引得附近閑雜人等議論紛紛,有事沒事就來找茬。某日,一個膽大妄為者被打斷雙腿,人們才知道這兩位美人可是大有來歷。
這兩位美貌尼姑可非尋常之輩,她們居然是當年威風八面的“東北王”張作霖和奉軍另一位實權派人物吳俊升的姨太太!
一時間,街頭巷尾到處散播著張、吳二帥姨太太出家的不同版本,講得繪聲繪色、有如親睹,不少人心生疑問,放著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不過,卻入庵為尼、吃齋念佛,兩位大帥的“枕邊人”遁入空門究竟事出何故?
一座小廟先后迎來兩位貴人,無異迎來兩位“財神爺”。據(jù)當時家住附近的老居民回憶說,兩位大帥姨太太落發(fā)為尼后,所住廟宇越修越大,建筑修繕得越來越氣派,張家后人不忘舊情,時常前來探看,這其中,還包括日后大名鼎鼎的張學良!
法號“密亮”的尼姑是張作霖的三姨太
2010年,在位于大南街永德里6號的般若寺里,當時已經(jīng)86歲高齡的大惺(法號)師傅回憶起上世紀的事已不很清晰了。她說自己沒親眼見過張作霖的姨太太(論輩分,是她的師爺),只見過照片,不過,后來大北關街的廣林寺(前身白衣庵)因寺廟改建需動遷,是她親自為師爺?shù)撵`柩動土移棺的,棺中那位法號叫密亮的女人便是張作霖的三姨太,本名戴憲玉。
60多年前,剛滿23歲的大惺和同鄉(xiāng)姓王的姊妹從老家昌圖來到沈陽城廣林寺出家。出家的原因很簡單,“那時兵荒馬亂,我一外地人,在沈陽無親無故,出了家也有個落腳地?!贝笮驶貞浾f。
86歲的大惺長得慈眉善目、儀態(tài)端莊。大惺的居室古香古色,古舊的桌椅、老式的掛鐘,時光在她的小小臥室里似乎停滯了。有些耳背的大惺對往事的回憶時斷時續(xù),筆者對她的采訪是經(jīng)其徒弟的轉述才艱難完成的。午后,冬日里的般若寺雪景朦朧,大惺的弟子按下了電暖氣的開關,屋子里不一會兒就變得暖和起來,大惺的記憶也逐漸變得清晰,一段鉤沉久遠的往事伴著臥室中輕緩的鐘擺聲悄然復蘇。
大惺記得,當年廣林寺最醒目的廟堂當屬大正殿,在大正殿的后身,一座莊嚴肅穆的佛塔格外顯眼,師父印心告訴她,這不僅是一座塔,還是師爺密亮圓寂后的安葬之所。大惺并沒有見過師爺本人,只是從師父的只言片語里隱約得知,這位自己從未謀面的師爺是張作霖的三姨太。
大惺聽前輩講,在很多年前一個寒冷的夜晚,大北關街上突然來了一群人,臨近一瞧,都是青一色的奉軍保鏢和馬弁。他們來這里做什么呢?路過的百姓見他們是軍人打扮,大氣都不敢喘,但都故意走慢了些,向該方向多瞟了幾眼,發(fā)現(xiàn)在白衣庵院墻的東角門兒,停靠著一輛裝飾講究的鐵篷馬車,大約有半個時辰的工夫,東角門被人打開了,里面走出一人,周圍簇擁很多侍衛(wèi),有人眼尖,一下子就認出,此人竟是張作霖!
張作霖不去管理政務、帶兵打仗,到白衣庵來干啥?一時間,百姓私下里議論紛紛。當時的白衣庵只是城內眾多寺廟中一處不起眼的廟宇,很少有人關注,張作霖這么一來,這一小廟竟成了全城百姓的聚焦點。
真相很快浮出水面。此前,張作霖娶進門一位時髦的女人,成親那天,帥府張燈結彩、鼓樂喧天,鬧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宴席散了,張作霖醉醺醺地來到洞房,用手一推門,只見她背朝門口,一動不動地站在地中間。張作霖轉身把門插上,再一轉頭的工夫,她就把頭往邊旁一偏,直板板地向后倒去。張作霖一個箭步?jīng)_上來,將其抱到床上,那女人手腳抽搐,口吐白沫,變得瘋瘋癲癲?!疤逇饬?!”張作霖罵道,“新婚之夜,就來這一出!”
沒過多久,三姨太提出要到白衣庵里當尼姑,張作霖想都沒想就花大價錢把白衣庵買了下來,并雇人將原來的破廟擴建成前殿、正殿,還有五間禪房,并在四周修起了一人多高的院墻。張作霖還特意叫人在山門前高掛起一塊藍底兒、金字的大橫匾,匾上明晃晃地題著三個大字“廣林寺” 。打那兒起,白衣庵就正式更名成廣林寺,張作霖三姨太出家后的法號叫“密亮”。
三姨太入空門后,整日吃齋念佛,修身養(yǎng)性,抽瘋的病時常就范。庭院深深,無人來往,與外界隔絕的日子并沒有讓她的身子骨有所好轉,反而更加柔弱了。張作霖對這個姨太太也時常掛念,隔三岔五地來看看她。
不久,密亮收了一位徒弟,取名“印心”。一天,她拿來一面鏡子,對著鏡子里日漸消瘦的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想起自己也曾面若桃花、美若天仙,嫁入帥府那天也綾羅綢緞,如今卻落得個凄凄慘慘,不禁潸然淚下。她把徒弟印心叫到身邊,語重心長地囑咐她:“你一定要替我看管好這寺院,以后就由你來做住持了?!闭f完這句話沒一柱香的工夫,密亮就圓寂了。
大惺聲稱自己沒見過密亮本人,只看過她的照片,那是一張白皙而俏麗的臉,只是眼神中隱約透著一絲冷漠與憂傷?!八ナ罆r入殮用的木料叫香柏木,據(jù)老人說哪怕過上百年,那木頭都不爛。后來將她的墳移到東山嘴子時,棺材埋地下也有十來年了,一點兒沒腐朽,就碰壞一點兒邊角。埋她的那塊地,后來被征用做了學校操場,你說得有多大?”大惺說。
大惺依稀記得,張家后人曾經(jīng)來過廟里祭拜過密亮的墳與后建的塔,“她的棺是‘臥棺。張作霖的子女好像過來探視過……”筆者問前來祭拜的張作霖的子女們中是否包括日后的風云人物張學良?大惺不加思索地答道:“有他!”
曾有人透露,大惺至今還保存著密亮的遺物,但大惺說沒有,她只留有自己師父印心的遺物,與師爺密亮無關,這遺物不過是裝經(jīng)文的一個黑木匣。
吳俊升姨太太出家后瘋瘋癲癲
不久,又一位俊俏少婦在廣林寺剃度出家,她的法號叫印承,論輩分是大惺的師叔。
據(jù)民俗學家齊守成考證,印承本家姓曹,因為人長得太漂亮,被譽為“曹西施”。曹氏本分善良,個性直率,剛到花季年齡,說媒人就踏破了門檻,后被奉軍的高都統(tǒng)看中。
“大東資料本”收錄了當年新風紙制廠工人石桂榮的口述:一次,曹氏在高府門前潑水,只聽“唉呀”一聲,抬頭一看,水不小心濺到剛經(jīng)過的一位騎馬人身上。曹氏趕忙施禮道歉。只見那人哈哈大笑后,擠眉弄眼端詳起她來,此人就是當時威名顯赫的洮遼鎮(zhèn)守使,外號叫“吳大舌頭”的吳俊升。
吳俊升好女色,自詡自己平生就有兩大喜好:一是良馬,另一個就是美女。吳俊升私下打聽得知,曹氏已嫁給了高都統(tǒng),雖心中不快也沒敢貿(mào)然行事。不料沒過多久,高都統(tǒng)戰(zhàn)死了,恰好成全了吳俊升,他趕忙來到高府把曹氏擄進了吳公館(現(xiàn)中國沈陽市大東區(qū)委),曹氏就這樣做了他的四姨太。
新鮮勁兒總會過去,很快曹氏就成了吳俊升手里“美麗的尤物”。一天下午,在自家門前,吳俊升帶著她迎接時任吉林省督軍的孫烈臣,吳俊升笑著說:“四太太說了,今兒要陪著都軍打上個小八圈兒!”吳孫二人有說有笑地走上臺階??删驮谶@時,吳俊升突然一回頭,沒頭沒腦、氣急敗壞地就沖著四姨太罵道:“賤貨,我看你是活膩歪了!我斃了你!”說著就要掏出手槍。
原來,四姨太曹氏在下車的時候,和司機打了個照面,發(fā)現(xiàn)司機眼窩有塊黑痣便噗嗤一笑,而這一笑剛好被吳俊升看到眼里。孫烈臣知道原因后,忙勸說暴跳如雷的吳俊升,說:“要她的命容易,斃了她誰來陪咱打八圈兒啊,給老弟個面子,不如留給她一條活路,送她到廣林寺吧?!睔忸^上的吳俊升罵道:“和司機都眉來眼去成何體統(tǒng)?既然老兄有話,就把她送寺院當尼姑去!”從那以后,廣林寺又多了一個俊俏尼姑,法名叫印承。
大惺見到印承時,這位當年風姿綽約的吳俊升四姨太已年過六旬,但眉眼間依然不時閃現(xiàn)當年的動人姿色,“我?guī)熓宕髠€兒,皮膚白,長得好看著呢!”大惺回想片刻,又補充一句,“吳俊升相中的女人,能差嗎?”
印承與大惺處熟了,到了無話不談的親密地步,但話題每次涉及到自己當年為何出家的往事,尤其觸碰到吳俊升這位歷史人物時,能說善言的印承瞬間就變得沉默寡言,“她從不說那些事!我只聽我?guī)煾钢v過,說我這位師叔是昌圖鄭家屯人,她家里有錢,是造香爐的。”
筆者查找了一些史料,有關鄭家屯的近代歷史是這樣記載的:光緒初年,設康平、梨樹兩縣后,鄭家屯隸屬于康平縣。光緒六年(1880年)經(jīng)奉天將軍許可,達爾汗王和溫都爾郡王贊助,派30名蒙古族兵維護,在鄭家屯設立了分防主簿衙門,隸屬于奉天省昌圖府之康平縣。此時街市貿(mào)易漸至興盛,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鄭家屯大小商業(yè)店鋪超過300家。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鄭家屯設遼源州,歸昌圖府直轄。鄭家屯后發(fā)展為遼寧地區(qū)的政治、軍事和商貿(mào)重鎮(zhèn),也是兵家必爭之地。1922年,奉系軍閥要員吳俊升由洮遼鎮(zhèn)守使升為黑龍江省督軍兼省長,在鄭家屯大興土木,建起行轅,俗稱大帥府(現(xiàn)鄭家屯博物館),張學良的原配夫人于鳳至少年時曾在鄭家屯讀書,19歲時與張學良締結良緣。
吳俊升本人是昌圖八面城人,發(fā)跡后,還曾親自出面消弭了一場險些在家鄉(xiāng)爆發(fā)的戰(zhàn)火兵災,這一功德至今為八面城人傳誦。身為昌圖人的吳俊升與本鄉(xiāng)富貴人家聯(lián)姻,也在情理之中。
大惺回憶說,她出家那時候,廣林寺已幾經(jīng)擴建,有了一定的規(guī)模了。密亮圓寂后,前院歸為師叔印承管理,后院屬師父印心管轄。
在大惺的記憶里,印承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好的時候很安靜,盡顯出身大戶人家的詩書氣質,“她那水筆字寫得才好看呢,說話也文縐縐的,但有時說著說著,不知受啥刺激,人就‘瘋了起來,說的話都沒法聽!”
大惺經(jīng)常為自己這位神智不清的師叔擔心,“以前有人批斗她,換別人,都不敢言語,她居然敢喊,‘誰誰誰打我了!我們都替她暗捏一把汗呢!”
后來大惺已轉到工廠工作,因工作出色還被評為廠里的“勞?!?,她與大家關系和睦,對生活也是心滿意足,惟獨這位師叔印承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印承的日子過得尚且寬裕時,在廟中收養(yǎng)了家貧無助的侄子,“那時候她侄子還小,她一直給供到上學。她這侄子有文化,后來在大連當了兵,還當了干部,把她接走了,她還真得了這侄子的濟?!贝笮收f。
印承與人說話經(jīng)常語無倫次、神智混沌,但一旦獨對心愛的花草、自己精心飼養(yǎng)的貓狗,就能迅速恢復常態(tài)?!八幕B(yǎng)得多,也養(yǎng)得好,花開的時候,滿院香味。她對小貓小狗也十分疼愛,甚至一些流浪的貓狗,只要她看到,也收養(yǎng)在屋。她將自己的貓狗單獨養(yǎng)在一間房里,怕它們傷人,平時那間房多半鎖著。她的貓狗老、病死了,她就給就地掩埋在附近,非常傷心。到了晚年生活不能自理,她在大連生活的侄子來接她,她非要侄子給自己的貓狗定做專門的箱子一起帶走,否則就是死,也不離開它們……”
印承被侄子接走后,從此再未在沈陽出現(xiàn)過。大惺后來與她有過書信往來,聽說她活到九十多歲,也是高壽了。
姨太太無奈出家的凄怨靈魂
關于張作霖三姨太出家的原因,研究者還有一種說法,就是當時戴憲玉本是廣寧縣捕盜班頭的兒媳婦,天生麗質,新婚不久,本想和夫君過著波瀾不驚的日子,卻半路殺出個張作霖。雖然張作霖對她不薄,并在帥府中開辟一處清凈的小院,金屋藏嬌,但終因公務繁忙,整日冷落她,戴憲玉不甘寂寞,常常以淚洗面。
戴憲玉有個弟弟,在張作霖的衛(wèi)隊旅當衛(wèi)兵,當時就住在帥府西院。1915年冬天,他喝了酒,一個人游走在帥府外的街上,閑來無事便掏出手槍將整條街的路燈全部打碎,電燈廠一氣之下告到了張作霖那,張作霖大怒,下令立即槍決。戴憲玉得知后心急如焚,向張作霖求情卻遭到嚴厲拒絕。當?shù)艿鼙粨魯篮?,長久受冷落的她心中的積怨一觸即發(fā),萬念俱灰之下離開帥府,削發(fā)為尼。從此,一代佳人落寂古庵,一年后戴憲玉病逝,年僅31歲。
吳俊升對待女人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史載,吳俊升喜好女色,妓院、歌館是他經(jīng)常光顧之所。吳俊升有妻妾多房,元配生過兩女,均夭亡,后娶石氏,生有一子一女,元配過世便扶為正室,吳俊升后又納妾。
無論嫁給張作霖還是吳俊升,兩位在青春妙齡即遁入空門的姨太太對美滿婚姻的渴慕,對理想人生的憧憬,最后均化為難挨的孤守長夜,無言的古佛青燈。人生難得富貴,但富貴卻并不意味著幸福,言及這段久遠的往事,大惺悠悠一聲嘆息:“過去,大戶人家女子出家的不在少數(shù)呢!”
一頁野史、一抹香痕、一段如絲如縷的記憶、一曲清寂無終的挽歌,不知悄然隱去的那個動蕩年代里,還有多少如密亮與印承般的凄怨靈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