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最后的晚餐

薛林榮

1923年5月10日，魯迅日記云：“晚與二弟小治肴酒共飲三弟，并邀伏園?！?/p>

這一天不逢年不逢節(jié)，也不是紀念日，是北京八道灣周宅中一頓普通的晚飯，唯一的客人孫伏園與周氏兄弟十分熟悉，唯一的由頭是周家老三周建人到北京探親后，將返上海。其時周建人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工作。

如果說有特殊之處的話，那就是，這頓小型家宴是周氏三弟兄“最后的晚餐”。確切地講，是魯迅與周作人反目之前，三兄弟最后一次在周宅吃團圓飯。

魯迅和周作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耀眼的雙子星，前者以唐·吉訶德式的征戰(zhàn)成為新文學(xué)的斗士，后者以哈姆雷特式的堅忍成為新文學(xué)的思想者。周氏兄弟在創(chuàng)作和理論方面做出的巨大貢獻，幾乎可視作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半壁江山。

曾幾何時，他們患難與共——有誰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曾經(jīng)一起在墻角捉蟋蟀的兄弟二人看到了世人的真面目，不得不去上被當(dāng)時人看不起的“將靈魂賣給鬼子”的洋務(wù)，同到日本留學(xué)，攜手介紹歐洲文學(xué)，合作翻譯《域外小說集》，共同投入新文化運動，成為“五四”時代獵獵作響的兩面旗幟。

曾幾何時，他們唱和有加——“謀生無奈日奔馳，有弟偏教各別離?！薄耙拱胍写矐浿T弟，殘燈如豆月明時?！保斞浮秳e諸弟》）兄弟天各一方便酬唱以詩，掛懷不已，此情此景，用魯迅唱和周作人詩跋中的話講，可謂“蓋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

曾幾何時，他們手足怡怡——魯迅曾犧牲自己的學(xué)業(yè)和事業(yè)回國謀事，來供養(yǎng)尚在日本留學(xué)的周作人和他的日本家屬。兄弟見面后，?！胺瓡?wù)f至夜分方睡”。同時，周氏兄弟書信往返極繁，特別是1921年竟達17個來回。

曾幾何時，他們形影不離——自1919年11月21日移入八道灣后，周氏兄弟常相偕出游、購書、飲茗、赴宴，即使是在失和的當(dāng)月上旬，他們還同至東安市場，又至東交民巷，又至山本照相館，足見情篤。

但是，這兩棵血脈相連、同根而生的大樹在1923年7月份的某一天突然畫地而治，永不往來，于是他們的生命在不同的向度各自寂寞地展開，結(jié)出了兩顆迥然有別的文化果實，形成了兩顆“同宗而異形的文化靈魂”（華東師大李劼先生語）。

周氏兄弟的反目是現(xiàn)代文學(xué)三十年最大的隱痛，由于魯迅、周作人之于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獨特意義，它超越了周氏家族的個人恩怨糾葛，而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自身的一次痛苦的變故。

查周作人與魯迅日記，兩兄弟失和之前，感情是非常融洽的。兄弟二人經(jīng)濟合并，共同奉養(yǎng)全家。按理說這個有著天倫之樂的詩書之家將以常態(tài)的方式繼續(xù)自己的生活，然而不幸的是，命運為周氏家庭安排了一個日本女人：羽太信子。作為八道灣的實際當(dāng)家人，羽太信子是一個極度揮霍的女人，家里使喚著六七個男女仆人，看病要請日本醫(yī)生，日用品也要買日貨，這使得魯迅的經(jīng)濟負擔(dān)極重。據(jù)增田涉說，魯迅給周作人孩子買的糖果，羽太信子都讓孩子拋棄。魯迅也對三弟周建人說過，他偶然聽到羽太信子對孩子的呵責(zé)：“你們不要到大爹的房里去，讓他冷清煞！”7月14日，魯迅日記中突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記錄：“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肴，此可記也?！边@是兄弟失和的前奏，由于它使八道灣日常生活起了變化，故“此可記也”。

在周府，分灶吃飯是大事，相當(dāng)于分家。查周作人日記，卻無一字記錄此事，但此后的記錄畢竟若有若無地透露了一點“消息”。7月17日，周作人日記記載：“陰。上午池上來診。下午寄喬風(fēng)函件，焦菊隱、王懋廷二君函。”周作人承認，這則日記原來大約還有約十個字涉及他與魯迅矛盾的內(nèi)容，但被他“用剪刀剪去了?！保ㄖ茏魅耍骸吨没叵脘洝ひ凰囊?，不辯解說（下）》，第424頁）

7月18日，周作人給魯迅寫了一封信，算是把話說開了，全文是：

魯迅先生：

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dān)受得起，也不想責(zé)難，——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xiàn)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

愿你安心，自重。

七月十八日，作人

7月19日，周作人日記中有“寄喬風(fēng)、鳳舉函，魯迅函”一句。魯迅日記中也只寥寥幾字：“上午啟孟自持信來，后邀欲問之，不至?！惫?jié)制的簡勁的敘述背后，又隱藏著怎樣的情感的大風(fēng)暴呢？根據(jù)日記，這一天，周作人親自手持一封外書“魯迅先生”的信，并稱“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魯迅想問個究竟，周作人避而不見。有研究者推測，是魯迅偷看了弟婦沐浴才導(dǎo)致了兄弟失和，但海嬰先生對此說予以懷疑，因為據(jù)其時住在八道灣客房的章川島先生說，八道灣后院的房屋的窗戶外有土溝，還種著花卉，人是無法靠近的。何況按日本的風(fēng)俗，家庭沐浴男女并不回避。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已是文學(xué)之外的一樁無頭公案了。

下午，北京下了一場雨，接著是沉默的一周。

7月26日魯迅日記：“晴。上午往磚塔胡同看屋，下午收拾書籍?！濒斞笡Q心離開兄弟朝夕共處的八道灣了。29日，“終日收書冊入箱，夜畢”。30日，“上午以書籍、法帖等大小十二箱寄存教育部”。至8月2日，“雨，午后霽。下午攜婦遷居磚塔胡同六十一號”。同日周作人日記：“下午L夫婦移住磚塔胡同。”L即指魯迅。

周氏兄弟之間，此后便是難堪的沉默，這一情形延續(xù)了十個月。如果說這十個月時間周府的家丑還控制在內(nèi)部的話，那么，十個月之后，風(fēng)暴終于爆發(fā)了。

1924年6月11日，“下午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凡捏造未圓處，則啟孟救正之。然終取書、器而出”。這是魯迅日記中最后一次出現(xiàn)周作人。從此以后，魯迅永遠離開了八道灣。有關(guān)此次兄弟間的正面交鋒，魯迅母親曾對周建人補充說，其時，魯迅在西廂隨手拿起一個陶瓦枕（一種古玩），向周作人擲去，他們才退下了。魯迅、周作人兄弟一場，竟發(fā)展至“罵詈毆打”，簡直難以置信。

不僅讀者感到莫名其妙，當(dāng)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注意到，兄弟失和事件中，魯迅與周作人始終處于神情恍惚、失控的狀態(tài)。周作人說：“我昨天才知道……”魯迅則“邀欲問之”，可見他們對事情的發(fā)生不僅毫無思想準備，并且連給對方解釋、質(zhì)問的機會都沒有。情緒積攢十個月后，便鬼使神差到了相罵以至毆打的境地。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誰也說不清楚。周氏兄弟都不說話。魯迅本人生前沒有就此發(fā)表一個字。周作人也一再表示：“不辯解。”他說：“大凡要說明我的不錯，勢必先說對方的錯。不然也總要舉出些隱秘的事來作材料，這都是不容易說得好，或者不大想說的，那么即使辯解得有效，但是說了這些寒傖話，也就夠好笑，豈不是前門驅(qū)虎而后門進了狼嗎？”（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不辯解說（上）》）于是，魯迅與周作人失和這件事，就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周氏兄弟中的老三周建人在《魯迅與周作人》一文中說，正好當(dāng)年5月14日他離京赴滬，未能目擊這場家庭糾紛，事后魯迅也未跟他談過；但他認為，魯迅與周作人的分手，“不是表現(xiàn)在政見的不同，觀點的分歧，而是起源于家庭間的糾紛”。朱安夫人曾“很氣憤地”向人說過：“她（信子）大聲告誡她的孩子們，不要親近我們，不要去找這兩個‘孤老頭，不要吃他們的東西，讓這兩個‘孤老頭冷清死?！保ㄓ岱颊Z）

無論如何，客觀事實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幡式人物周氏兄弟徹底撕破了臉皮，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從同一個血脈原點出發(fā)的兩條線，再也沒能回到相同的終點。

兄弟失和后，魯迅在精神上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在“被八道灣趕出后”（魯迅語），即大病一場，前后達一個半月之久。從此之后，那些曾表達著魯迅生命話語的小說創(chuàng)作，被表達著魯迅意志話語的雜文所取代，一個感性的魯迅讓位于另一個客觀的魯迅。從1923至1927年長達四年時間里，魯迅一些文章的字里行間都透露出對失和一事的苦痛和憤怒。這可以從有關(guān)材料上看出來：

1924年9月魯迅輯成《俟堂專文雜集》一書，署名“宴之敖”，內(nèi)含“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驅(qū)逐出去”之意。

1925年3月16日魯迅《犧牲謨》發(fā)表，對專要別人犧牲的“利己主義者”予以嘲諷。

1925年6月29日魯迅作《頹敗線的顫動》，表現(xiàn)了一個被家庭逐出的老女人的復(fù)仇意志。

1925年11月3日魯迅以周作人1917年在北京患病的經(jīng)歷作素材，寫小說《兄弟》，無情地揭示所謂“兄弟怡怡”的不可靠。

1927年4月3日魯迅作《鑄劍》，用“宴之敖”命名復(fù)仇者“黑的人”。折磨著魯迅的，是一種“被利用”的感覺。

周作人這邊又是什么情況呢？1924年6月，在兄弟間大打出手后的第二個月，他寫了一篇《“破腳骨”》。據(jù)川島說，這是針對魯迅的。在文章中，他暗示魯迅是個“無賴子”。

1923年7月25日，周作人在《自己的園地·舊序》里說：“我已明知我過去的薔薇色的夢都是虛幻”，重復(fù)了7月18日給魯迅的字條里所說的“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他要“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這就是不再追求“薔薇色”的浪漫主義的理想，而選擇一條享樂主義的人生道路。

但值得注意的是，互相不原諒的同時，周氏兄弟在失和后，還通過作品隱秘地表達著對胞兄胞弟的一種珍重之情。1925年10月，周作人在《京報副刊》上發(fā)表了他翻譯的羅馬詩人喀都路斯悼其兄弟的一首詩，題目叫《傷逝》，并附有一幅原書插圖，畫著一位男子伸出右臂揮手道別，畫面上寫著“致聲珍重”。譯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我照了古舊的遺風(fēng)，將這些悲哀的祭品，來陳列在你的墓上：兄弟，你收了這些東西吧，都沁透了我的眼淚，從此永隔冥明。兄弟，只囑咐你一聲珍重?！苯韫帕_馬詩人的詩句，周作人向兄長發(fā)出了一封密碼電報，傳遞他與魯迅兄弟間如生死情絕、永不相見、各自珍重的信息?！毒﹫蟾笨肥囚斞附?jīng)常發(fā)表文章的報紙，這首詩魯迅自然很快就看到了。20天后，魯迅寫了同名小說《傷逝》，完成后并未發(fā)表，而是收在1926年8月出版的《彷徨》集中。魯迅回憶了對周作人疾病的憂慮及請醫(yī)生診治的事實，并借小說中的人物把他和周作人比喻為一種生活在水邊卻困處在高原而飛鳴求助的小鳥：脊令?！对娊?jīng)》有言：“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北扔餍值茉诩彪y中要互相救助。魯迅通過這個小說向周作人發(fā)出了兄長的信號，表示只要周作人有急難，他還愿像當(dāng)年周作人患病時那樣救助。周氏兄弟失和40多年后的1963年，周作人在他的《知堂回想錄》中說：“《傷逝》不是普通的戀愛小說，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我這樣說，或者世人都要以我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覺，深信這是不大會錯的?！?/p>

魯迅對周作人唯一不好的評價是一個字：昏。他對三弟周建人說，啟孟真昏！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也說，周作人頗昏，不知外事。更多的時候，那不能泯滅的手足之情處處讓魯迅掛念著周作人。當(dāng)《語絲》在北京被查禁，北新書局被封門時，魯迅焦急萬分，在致章廷謙的信中，魯迅說：“他（周作人）之在北，自不如來南之安全……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當(dāng)能相助耳?！濒斞竿砟隇槲乃嚩窢幩?，但當(dāng)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受到攻擊時，他的神志卻異常清醒，甚至異常靈敏，一旦事涉胞弟，魯迅就挺身而出——其時，也獨有魯迅在給曹聚仁等人的信中能夠主持公道，替周作人辯解。周作人晚年著《知堂回想錄》，多次提到此事，可見對魯迅的胸?zé)o芥蒂也自是服膺在心，而兄弟二人的息息相通亦于此可見。據(jù)李鈺先生撰文稱，魯迅臨終前最常翻看的是周作人的文章，而周作人臨終前，也在閱讀魯迅的書籍。他們彼此還是把對方當(dāng)作一面鏡子，在沉默中尋找失和的另一半，這讓人值得玩味。

陳漱渝先生說，“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兩星永不相見”。陳先生引述了魯迅母親對許欽文四妹許羨蘇所說一段話：“龍師父給魯迅取了個法名——長庚，原是星名，紹興叫‘黃昏肖。周作人叫啟明，也是星名，叫‘五更肖，兩星永遠不相見?！边@樣的結(jié)局，無論是魯迅，還是周作人，都不曾料及，甚至可以說，是他們所不愿意接受的。

魯迅在《別諸弟》跋中說：“登樓隕涕，英雄未必忘家；執(zhí)手銷魂，兄弟竟居異地?！本瓦@樣，周氏兄弟的八道灣失和永遠成了現(xiàn)代文學(xué)三十年中難以釋懷的一處隱痛，提示著文學(xué)之外的另一種悲愴和沮喪。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