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之上

葉淺韻

我每天從寶象河邊走過，看一場又一場鷗急魚怒的游戲。一只海鷗從天空俯沖下來，迅雷一樣抓住一條小魚兒，飛到岸邊的草叢里。海鷗放下小魚兒，又叼起它，又放下，如此往復(fù)玩弄數(shù)次，才把小魚兒吞下。然后，它若無其事地飛向?qū)Π叮^續(xù)尋找新的目標(biāo)。

常常是這樣，海鷗擔(dān)心小魚兒逃跑，還要警惕同類的爭搶，小魚兒拼命想逃脫險境，偶爾也得逞了。水下，小魚兒的同類們不驚波瀾。水上，海鷗的同類各取所需。從驚心動魄地圍觀，到若無其事的路人，我一直是一個旁觀者。觀世相，見本心。我與海鷗，與魚類，我們都那么相似，為嘴謀生于世，未知來去。

海鷗們從冬天飛到春天，為一座城市的靈動增添了最動人的黑、白、灰色，永恒而經(jīng)典。有穿著黃色衣服的喂鷗人，每天早晨準(zhǔn)時站在橋上，一把又一把的鷗糧投出，海鷗們爭搶得歡暢。吃飽了，它們凌空飛舞，繞河練習(xí)飛行。當(dāng)天氣漸漸回暖后，海鷗們就要回家了。它們的故鄉(xiāng)，在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

水上和水下，看不出什么離別的情愫。寶象河靜靜的，靜靜地流淌或者停止。很長時間，我分辨不清楚這條河的流向。它安靜得不像一條河，更像一個懶長蟲似的潭，蜿蜒而行。我沿著岸邊，往前走，又回來。從春天柳樹的鵝黃到夏天的濃蔭，它們都靜悄悄的，像在等待一場又一場盛大的相逢和離別，抑或是所有的相逢和離別都與它無關(guān)。陽光照射在柳樹上，河面上，我身上。暖暖的，軟軟的。有關(guān)這座城市的詩句，會在這樣的時刻由心而生發(fā)，像四季的風(fēng)起時，無盡的飛花，紅肥綠瘦，海棠依舊。

有一只白色的鷺鷥，長頸，長嘴，長腳，長久地站在岸邊，像一個孤獨的智者。偶爾，它們也像一個家庭，聚眾嬉戲于河道中央汀洲的水草邊。它們捕魚的功夫，比海鷗還厲害，總是在不動聲色之間，漫不經(jīng)心地扎下它們的長嘴殼，迅速地吞下各種小魚兒。生死，在河面上了無痕跡。

下了一夜的雨，街道上橫流泗溢，寶象河漲水了，渾黃的水流向前奔涌，岸邊的水草匍匐，順著水的流向傾倒。這是我第一次弄清這條河的流向。它流向滇池，滇池在我住所的左后方。選擇在這里居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緣于這條河流的存在。我來的時候，有海鷗在黃昏的夕陽中飛舞，彩云晚霞，片羽凌空。世間的美就在那一個時空里停擺了，我執(zhí)意要在這里尋一處居所，安置漂泊的身心。就這樣，我每天在河邊順流而下或是逆流而上，像一只海鷗或是鷺鷥那樣尋覓口中之食，心境亦如這條河流的常態(tài)，安靜而美麗。

有一次，我在細(xì)雨中漫步，看見河岸邊并排著兩把花傘，正當(dāng)我猜測傘下的世界是否情愛綿綿時，露出了一大一小兩只圓腦袋。一對在雨中垂釣的父子，讓整個河面彌漫著親情的寫意，像密密細(xì)雨與水親吻時泛起的漣漪，那么溫柔，綿長。我沿河而行，另一條河流的往事，便順著我的思緒鋪張。我的村莊，我的親人，關(guān)于他們的記憶正在我血脈深處律動。

在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一條河流從四平村前流過，由北到南流進牛欄江。它叫石城河，夏天漲水，冬天干枯。我的童年與這條河流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離開家鄉(xiāng)許多年，對一條河流的依戀卻從未減損過。從馬家山小河到寶象河，我總是居住在一條河邊，仿佛這樣，我就能迅速回到我的出生地，鉆進護送我來人世的衣胞里，與媽媽繼續(xù)親近。

我知道，這世界上有無數(shù)條河流，每一條河流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條河都養(yǎng)育了眾多的子民。寶象河，石城河，馬家山小河，以及許許多多在群山之間奔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河流，它們流進人類的血脈里。長大后，我們操著各自的鄉(xiāng)音，離開家鄉(xiāng)，又花一生的時間去回望家鄉(xiāng)。

昨夜又有雨，這個夏天像是漏了一樣，接連下雨，我媽說，地里的莊稼都不生長了。樹上的桃子，依了往年，三月底就熟了，今年都到四月底了，還生格格的。往年的六月，楊梅都紅透了，今年七月了，我們家樹上的楊梅還是死鐵鐵的綠疙瘩。這天啊，怕是下得忘記了。在我媽這里，天地都是有人格的。他們是大人物，但也會有小人物的庸常情緒。他們生氣了，笑歪了，忘記了。

我姐姐來電，她家門前的河水漲得平河滿岸，洶涌惡煞的水讓她害怕。她又做夢了，夢里又回到四平村，我們都在團山小學(xué)讀書，上學(xué)的路上要蹚過石城河。村前的河口被河水沖成急流彎道，我們只好往北一直走，走到相對淺灘細(xì)流的地方，才脫下鞋子小心過河。腳底的細(xì)沙子一溜兒一溜兒地移動，一不小心就要摔倒。我看著氣勢洶洶的河面，好一陣眩暈。我姐姐說，別看水，拉緊我的手，拔腳要快，一直看著對岸。

對岸是明媚的青山，有幾縷白霧像仙女的飄帶纏繞在山腰，它們多情地看著我們。有時，過河很順利，幾個斜插的大步子就過去了，有時，水流湍急來勢洶洶，仿佛要席卷我們的身體。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腳底移動的沙子，每走一步都是陷阱。有一次，我險些就被河水沖走了。放學(xué)后，姐姐拉著我的手過河，快到河中央時，我的傘掉進河水里，我掙脫姐姐的手，去追趕我的傘。我姐姐拼命地拉著我，我一邊哭一邊看著那把傘在激流里漂蕩，一轉(zhuǎn)眼就沒了。我坐在河岸邊哭了很久，為失去珍貴的物件，也為即將要到來的責(zé)罵。

從此以后，這件事情就成了我姐姐的噩夢。尤其是人到中年后，我姐姐的夢里總是有無邊的恐懼，她害怕我被河水沖走了。她在電話里向我敘述她的夢境，一次又一次把我拉回那個可怕的場景。說完，我們又彼此安慰對方，我們都要長命百歲，好好護持我們的家族。我們說得沉重，卻又無比開心。仿佛我們終于從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中贏得了好大一張餅，只要我們掛在脖子上，就一生不會再有饑餓的感覺。

在四平村，嫁出去的姑娘是潑出去的水。這是從祖輩們就傳下來的陳舊觀念。從我的姑奶奶、姑媽到我們，毫無例外。我們都只是石城河中舀起的一盆水，打潑在大地上，轉(zhuǎn)眼就沒了蹤影。長大后，我們各自奔向自己的命運，南山北山，東市西市。我們在特定的時候回到四平村，參加長輩們的葬禮、生日，參加子侄們的婚禮、喜事。無論是添丁，還是起房，或者是失去、失敗，都會與我們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這個村子，是俗語中稱謂的我們的后家，是我們的靠山。娘家子侄后輩人中若是有了厲害的人，嫁出去的女兒們就有了硬朗的后家，再無人敢欺負(fù)。有一個嫁到我們村的嬸子，因為沒有兄弟子侄撐腰，自身又不硬氣，時常受丈夫的欺凌，一不小心就要貼陪爹媽娘老子給人罵，罵著罵著就罵到了人家的祖墳上。可憐的嬸子，除了痛哭，再無什么武器。她哭一句，占不著人了，悲傷的眼淚落下，再哭一句，前世不修了，算是真與自己和解了。后家，仿佛成了一個女人最后的底牌。我們的命運太像石城河中的水草，水清時，生長茂盛而清秀，水渾時，這柔弱的身子骨就要被大水沖走了。

那些年，南山北山的老長輩們忙于自己辛勞的日子，沒有余力來顧及身后的娘家。到了我們這一代，卻是變了。一個家族的姐姐妹妹們，不再嫁往山上，而是跟隨打工大軍進了城里。她們通過自身的勤奮努力，從城市的客人變成主人，生活條件比四平村好多了。于是乎，她的目光就久久地停留在四平村。親人的苦痛，家族的興衰，都跟她們相聯(lián)系。有時，兄弟們懶散不器了，爹爹媽媽身上的冷熱疼痛就只跟女兒們有關(guān)系了?？墒?，一旦到了重要的節(jié)日，那些殘存的陋習(xí)，就無由地鉆出來。比如清明節(jié)，他們會明明白白地阻止姐姐妹妹回到祖墳前上炷香，說這是習(xí)俗，要聽老祖宗的話。生怕老祖宗所能獎賞的福氣，被女兒們分了一杯羹湯回去。

寶象河的水清了，又渾了。雨，像個纏綿的老親戚，有多年未見之后訴不盡的情誼要傾訴。四平村前的河面上也架起了一座大橋，車來人往。架橋的時候，為選地址吵架不休。又是依了老古里的習(xí)俗，不能架在村口。據(jù)說這會破壞村里的風(fēng)水，萬萬使不得。為此，他們列舉了若干例子，波及遠(yuǎn)近。終于達成了一致，在村口的下游，選一個河面相對狹窄的地方，架起了高橋。此事，由我爸主持。佛說，修路架橋是在人間積攢功德。可是，爸爸也沒等到功德簿上的獎賞，就英年早逝了。

許多年后，我姐姐活得像霸王一樣，她在四平村操心父母的住房，操持兄弟們不順的諸事，樣樣安排得妥帖穩(wěn)當(dāng)。盡管我的伯父只生了我姐姐一個女兒，但只要有我姐姐在，我伯父就覺得他擁有了比兄弟們都多很多的兒子。事實上，伯父也是他的兄弟中兒子最多的人家?？墒牵麄兇蠖甲尣蛤T上了一只只老虎，險些就要從虎背上摔下來了。還好，每一次都有我姐姐的托舉。這樣，我高齡的伯父伯母就還能一臉的笑容，缺著牙齒問遠(yuǎn)方來客們的安全。

伯父年老后，常常滿臉悲戚地對我說，自從你爸爸走后，我們家族的運勢就一直在衰退。別的不說，連我們出去講話的聲音都小了很多。那些年，你爸爸當(dāng)村長，有大公心，大魄力，我們都聽他的。他這一走，這村里又哪里去找這樣一個人呀。伯父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越來越微弱，直到我們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見一縷縷閃爍的光。我們都沉默了，伯父繼續(xù)吧嗒著嘴里的旱煙袋。若是爸爸安在，老兄弟們在一起，那是一屋的笑聲啊。我想起了爸爸走時，伯母扶在棺木上，她哭這世間為何容不下一個好心人。我是愿意相信有另一個維度的世界存在的，這樣，我終將能與我的爸爸相聚，伯父也能與他的兄弟相聚。

我總是這么安慰伯父，我爸爸在另一個世間保佑我們家族呢。你看子侄們一個個考上了大學(xué)，正在延續(xù)我們家族旺盛的香火呢。掐指一算，在我們的下一輩人中，每一個都擁有上大學(xué)的資質(zhì)。只有這個時候，伯父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墒?，一瞬間之后，他又黯淡了。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他年過四旬的小兒子，晃蕩于人間，不婚不動，活得還不如門口樹枝上的鳥雀們。伯父說，鳥雀都知道壘個窩、下個崽啊。這時候，我姐姐鏗鏘的聲音就會響起，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當(dāng)馬牛。我知道，我姐姐已經(jīng)省略了她操過的一百八十丈的老心腸，才這么痛下決心不管不問的。

恰好村子里有新添了人丁的人家來尋家譜，要按輩分取個名字。伯父默默地遞來一本發(fā)黃的書，棉質(zhì)的線裝本。上面記載著這個家族遷徙的故事，每遷徙一個地方，必須要有一條河流，這樣血脈的依存才有了源頭，這是生命之源。我一遍又一遍地?fù)崦^那些文字，在它們無聲的訴說中，我知道能成為一個小小的我，要經(jīng)歷多少艱險，以及各種偶然。祖先們從內(nèi)地來到邊疆，帶著被貶謫的凄惶，找一個安身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的遷徙，都是為了活命。

最初的榮耀，只能在供奉祖先牌位前的一張紅紙上找到一點印記。鉅鏕堂魏氏，那是一個多么顯赫的家族啊。歷史上的鉅鏕，一定發(fā)生過許多重要的事。在風(fēng)煙俱寂的歷史深處，再多的豐功偉績都抵不過當(dāng)下口渴時要取的一瓢水。水，在世世代代棲居的地方，養(yǎng)育著我的親人們。

關(guān)心自己從哪里來，在父系的村莊中，向來是男人們的事兒?？墒?，他們大多在生計里忙得焦頭爛額。因為我多識得幾個字，伯父便放心地把他收藏的寶貝交到我手里，任由我拿去復(fù)印，分發(fā)，保管。寫下這本書的人是伯父的父親，我的從祖父，我祖父的弟弟。在他們那一代人中，兄弟四人，竟有兩個會作詩吟詞寫對聯(lián)，我想這是四平村的榮耀。他們在喝酒時高聲吟誦的樣子，沒有影響到其他人，但深刻地影響了我。他們兄弟倆，一個留下一部經(jīng)書，一個留下一部家譜。其他的皆毀于一場運動。我一直記得從祖父臨死前都在高聲吆吆地念著一副對聯(lián)：千山之地千山美，萬水揚波萬水情。我想，這或許是他自認(rèn)為最得意的作品。

在他們的口中，時常懷念一潭水。這個故事傳到我的伯父這里時，已經(jīng)飽經(jīng)風(fēng)雨。我聽得觸目驚心。那是從城里搬到鄉(xiāng)村的第一站，村子旁邊有一個白龍?zhí)叮瑹o論干旱還是暴雨，龍?zhí)独锏乃辉霾粶p，不渾不濁。家族人丁興旺，家業(yè)發(fā)達，在小鎮(zhèn)上占了半條街，人稱魏半街。后來有好事者破了龍?zhí)端?，家族的青年子弟連接病死一百多人。由于害怕疾病的傳播，又四處搬散，才找到了四平村。初到時，以窩棚安身。但耕讀之風(fēng)從未間斷。我的從祖父坐在一個看莊稼地的窩棚里讀書的樣子，我一直記得，他戴著黑框眼鏡，搖頭晃腦，有人經(jīng)過，一對白眼珠從鏡框上面斜射過來。他看不起女娃子，愛與兄弟們比誰的兒子更多。

從祖父們大概沒想到，這讀書的衣缽首先要在一個女娃子身上遠(yuǎn)行。若是早知，一定要痛飲大罵，姑娘家家坐了上房，家風(fēng)日下呀。他也一定要罵我出嫁了的姐姐，還敢回娘家指手畫腳，擅作主張。我們，都是他的世界觀所不能容忍的怪異產(chǎn)物，不符合一條河流的流向。他們的肉身已化為泥土，再也指點不動他們想要的江山。讀書人的苦樂，他們盡知，或許，在得以睜開眼睛看世界的那一時刻起，他們的世界就鏈接了另一種使命。我不知道，他們站在河岸邊，看著洶涌的河水，有沒有想過他們生命的源頭來自哪里。從他們親修家譜的事實來看，他們應(yīng)該深刻地想過。但他們未必想過他們將要抵達的地方。山的盡頭，看不見更遙遠(yuǎn)的路。飲酒、讀書、對聯(lián)，他們活成了鄉(xiāng)村的另一種版本。

悲歡離合的故事，輪番在四平村上演。那一年，沿著這條河流尋覓生活的祖父的大哥，一去不回。祖父也沿著這條河流，找尋三個月，終于在另一條河流的邊上，遇見對生活失去信心的大哥。他沒有力量說服心死的哥哥回到四平村。兄弟之間的懂得，在用腳丈量過的地方各自捂緊了。他們用一生來懷念彼此，再無相見。兄弟子侄們長大后，曾多方尋訪，卻毫無結(jié)果。從祖父的生命，也像石城河中的一滴水，無法分辨，不知所向。

命運多舛的祖父，一生三娶。還要照顧哥哥留下的孤兒寡母，日子有多艱難，實在難以用文字來記述。爸爸不滿一歲就失去母親，村子里的孩子們在驚懼之間那一句“哎喲媽耶”，到了爸爸這里就變成了“哎喲爹耶”。沒有娘的孩子，太像一棵無根的小白菜。體弱多病的祖母望著滔滔河水，心里想的卻是如何延續(xù)這家族的香火，為此，哪怕失去自己的生命。他們活得有多卑微，河流與青山都曾見證過。

有一年，石城河的水早早就枯了，天上不下一個雨星子，地里的莊稼都卷起了葉子。每一天都在盼望著下雨，太陽卻每天都熱辣辣地照在大地上，再這樣干旱下去，地里的莊稼就要顆粒無收了。新聞報道里，四處在播報澇災(zāi)，這老天的雨露從未均沾呀。村子里有人坐不住了，他們又回到過去的原始取水方法里，從山洞里挑出水來，小氣地澆到土地上，像是干涸的土地，悲傷地滴下幾滴眼淚，莊稼們得了點雨露，頓時就鮮活起來。山洞是祖先們找到的地下暗河，暗河里有種不見天日的渾身發(fā)白的小魚兒，有好事者把它們帶出黑暗，一見陽光，它們就死了。漲水的時候，看著滔滔的渾水，看著被沖毀的莊稼，他們埋怨老天的澇災(zāi)。這會兒又懷念一場大雨，趕緊把莊稼澆個透心腸。

干枯的河床上，鵝卵石被太陽曬得想冒火星子。隔著鞋子都感覺到燙，像烤在火爐邊。曾經(jīng)，這一河的清水，悠悠流去，攜帶水草的芳香，我們在河里浣衣、洗澡。沒有了水流的山脈和大地昏沉沉的，像一頭年邁的老獅子。

如果再不下雨，四平村的人就要按古老的傳說，做一場求雨的法事了。就在這個夜晚，雷聲電閃，風(fēng)云滿天，這是一場大雨來臨前的征兆。天空丟下幾滴大大的雨星子，打在瓦檐上，叮咚作響。人們心房上的歡喜未退時，這雨就跑了，太像一個不靠譜的人。四平村的唉聲嘆氣在屋檐下接成未下的雨簾，冒著火一樣的炙熱，滾落在一句話里：天做的天會收。人世間損余相補的自然哲學(xué)，跌落在某種宿命里。

我站在河岸邊上，想念清水冽冽的季節(jié)，我們與魚兒一樣歡暢。歷經(jīng)世事艱辛，忽然就悟得一種道理。每一個家庭的財富，就像四平村前的這條河水，有時充沛，有時拮據(jù)，有時甚至干枯了，像是河床上無水的日子?？v然我們擁有長長的流水，也只能汲取自己所用的那一部分，洗衣、做飯、喂牲口，其他的都要流走，流到別人的田地里，成為別人的財富。如此一想，心便豁達寬敞了許多。而諸多的人，為這堵物堵住了出氣的通道，一命嗚呼，所有的財富，連病床前的一張手紙也不及了。

事實上，我和我姐姐大概是受了一條河流極大的恩惠，這個道理早就種植在我們的身體里了。那一年，城市拆遷時，我姐姐分得好幾套新房，她的婆婆為了平衡幾個兒子分房子的數(shù)量，來跟我姐姐商量，請她讓出一套房子。這樣，她的三個兒子所得數(shù)量就是一樣的了。一個想端平一碗水的老母親，跟我姐姐說出這話時，有些艱難和無措。我姐姐也有些無措，但她馬上就愉快地決定了，拱手讓出一套房子?？僧?dāng)這樣的事情在她的朋友間傳遞時，所有人都罵她是個傻子，那可是價值上百萬的房子呀。我姐姐在電話里讓我?guī)退弥饕鈺r，我只有一個字：讓。我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可別為這事讓一個家庭產(chǎn)生矛盾，再說，錢財?shù)搅艘欢〞r候，那不就是一個數(shù)字嗎？誰不是只睡一張床呀。那么好的婆婆，值得你尊重她。我姐姐的眼淚像是要順著電話線流到我眼睛里，她說，我就知道，只有你會跟我站在一起。

我們沿著一條河流，走向遠(yuǎn)方，又在另一條河流之畔居住時，就決定了我們與水的關(guān)系。它們長進我們的筋脈里，成為另一種看不見的向度。每當(dāng)我與姐姐談天說地時，她總是要羨慕我讀書多，可是我知道，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姐姐，她讀懂了人生這部大書，并成為最勇敢的實踐者。

伯父又開始講故事，干癟的上唇和下唇在一根旱煙之間，吧嗒出另一種蒼涼。他說，你們本來還有兩個孃孃的，因為養(yǎng)不起，都做了童養(yǎng)媳，小小年紀(jì)就送出去了。一個送到扯卓河邊，生病死了。另一個送到下河邊，因婆家虐待，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里逃了出來?？邕^下河暴漲的水，來到扯卓河邊上，她徘徊很久，因為害怕婆家來抓人，自己找了一根竿子，想要強渡扯卓河，過到河中央時，大水沖走了她瘦弱的軀體。我睜大了眼睛，聽著這個與我血肉相連的故事。也許是太疼痛了，這么多年來，親人們都刻意繞開身上的傷疤。那一年，她12歲，也許是13歲，或是14歲。

我不知道一個被毒打之后想要逃離魔爪的女娃子的求生意愿究竟有多強烈，她以為蹚過一條河，再蹚過另一條河，就能到達家門口的石城河邊。她只要對著河岸呼救，她的親人們就會看見她?？墒?，她沒能等來她想要的任何一絲溫暖。渾濁的河流席卷了她冰涼的身體，沒有人知道她最后的歸宿在哪一個河流的彎道里。魚兒，鳥兒，花兒，草兒，它們都看見過她的絕望。唯有她孤寡的母親，再也聽不見她的呼喊。

我問伯父，這是一條人命，就沒有一個說法嗎？伯父說，那個吃不飽的年代，人命不值錢。死去的孃孃的后人，他們的聲音被河流淹沒了?；钪@兩個字已讓他們耗盡畢生的精力。那些年，這村子來過許多討飯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操著異鄉(xiāng)的口音，只為吃飽肚子。逃荒的人中，大多是因為水災(zāi)，大水越過河道，沖毀了他們的家園。他們翻山越嶺逃難到邊疆。他們用腳丈量過的河流，有千萬條。濯足的水清啊，濯足的水渾呀，這愛恨不分的水呀，這相生相克的水呀。滿面的塵土，看不見他們的悲喜。每逢這樣的時刻，奶奶總是把甑子抬出來，奉上食物，笑問來去。黑了晚了，還留人住宿。

每一次回家，我都要路過扯卓河。大多時候，我忘記了家族記憶中疼痛的那一部分。有一次，我站在河邊，想象那一個驚心動魄的場景，一個悲痛的女娃子與一條正在發(fā)怒的河流，他們之間毫無對抗的可能。而她卻甘愿鋌而走險，這是懷著多么深的恐懼和絕望啊。我想穿過時光的手，緊緊地拉住她，抱住她，像我姐姐那樣，救我于河流的中央。當(dāng)我顫抖的手拉著姐姐同樣顫抖的手時，河流的怒吼仿佛一時溫柔了些，我們才得以逃脫被沖走的命運。而我那個小孃孃，卻永遠(yuǎn)消失在一條河流里。

我姐姐每一次重復(fù)的噩夢，像是生長進她身體里的枷鎖，銹跡斑斑的血肉印記，她每打開一次，都令人驚懼。有一次，我跟姐姐說，想想那時候大人們都去哪里了，又怎么會放心小小的孩子們自己過河。我們要走幾公里路去上學(xué)，沒有一個是需要家里人送的孩子。大孩子帶著小孩子，相約著就去了。大概是習(xí)慣了放手，就沒覺得放手會有多危險。唯一一次，大水要齊岸邊了，我順北而上，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突破的河道，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校長帶著老師們來到對岸，告訴我們等洪水散了，再去上學(xué)。

不久前，我在抖音上看見一個女人，她開的車子掉進漲著洪水的河道里，她拼命爬到車頂上，沿河叫喊著救命。我一直難受，那些忙著拍照片和視頻的人們，就沒有一個可以去救救她嗎？又想，河水那么湍急，就連找個救生的繩子都難啊。我設(shè)想了一千種可以逃命的機會，可每一個都是無效的。后來聽說，她遇難了。除了引來社會上關(guān)于應(yīng)該讓孩子學(xué)會游泳的大討論之外，其他的聲音都很微弱。她是女兒，是母親，是妻子，她的親人的悲傷，需要多少時光來安撫啊。

河流之上的悲傷，像一條永遠(yuǎn)不會斷流的河，從未停止過。當(dāng)然，如果沒有河流的滋潤，也就沒有養(yǎng)育人類的生命之源。此間的矛盾，就像天地之間的無數(shù)奧秘，相依相存，相生相克，似乎這誰也不能開啟的眾妙之門，便是人間之道。

雨水下澇的夏天，像是忘記了季節(jié)。好不容易有一個晴日，莊稼在一夜之間，就受到了太陽的恩澤，噌噌拔節(jié)。河道里有一個淺灘，水清石亮，傍晚時，我遇見幾只歡暢的蟲子，它們用大手筆在水面上寫著神仙般的文字，我們叫它為寫字公公。難道人類文明時代的開啟一定與河流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嗎？在這幾只黑色的蟲子身上，我像是看見了人類文明書寫的開端。也正是河流孕育了人類文明，是它們開啟了人類書寫藝術(shù)的文明時代。真是奇妙啊，大自然總是以自己的方式來通達人類，給他們生命，給他們智慧。

在云南眾多的河流之間，群山分割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聯(lián)系，各個族群便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生活習(xí)俗。在天氣、地氣、靈氣與巫氣縱橫的地方，我們聽得見河流說話的聲音，看得見會生長的山脈。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某一條河流的遺民，在行走之間，有時我們會忘記肉身中那些痛苦的記憶，愿意去做一個樂水的人。或許，這正是河流給予人類的美意。

夜晚的寶象河，安靜得像一個處子，我沿河而行，遇見不同的垂釣者，餌在足邊，他們起鉤、放鉤，釣起的都是一條條小魚。比起海鷗和鷺鷥，這些都是拙劣的技藝。岸邊的一些角落，擺放著禁止垂釣的牌子。這些心照不宣的提示，總是會讓人誤會一條河流的本意。有時候，我看著長相一樣的海鷗和鷺鷥，我會在想，在它們眼里，這來來往往的人類也是長相一樣的生物嗎？我們都是生物鏈上的一環(huán)，一環(huán)緊扣著一環(huán)，才有了這地球的生態(tài)。這么一想，生生死死，又何來恐懼呢。

無論是發(fā)怒的河流，還是溫順的河流，在這一時刻，都只有垂釣者的樂趣，在柳樹之間蕩漾。來來去去的生靈，都不過是在河流之上尋覓自己的食物。時間之河亦在無形之間流淌，更或者是，流淌的是我們，而不是時間。想起了圣經(jīng)中讀到的一段話：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往何處。萬事令人厭煩，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責(zé)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