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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游戲

      2023-06-10 13:00:50王建平
      莽原 2023年2期

      推薦語:

      疫情封區(qū),修下水道的楊八餅潛入霞光集團董事長的家,發(fā)現(xiàn)了董事長不為人知的秘密。楊八餅以此為把柄,遙控身在小區(qū)之外的董事長,玩起了“使喚人”的游戲。他本欲藉此消解被人使喚的惡氣,不料陰差陽錯,反而使董事長在“被使喚”中得到改造,并最終完成了自我救贖;楊八餅自己,也對人生和人性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和認知。

      人們在疫情中經(jīng)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也見證了太多離合與悲歡。群體隔離的日常前所未有,而人性的善惡亙古如斯。疫情終將消散,人們也終將開始新的生活。新的生活不等于新生,救贖,或許是通往新生必經(jīng)的橋梁。

      楊八餅口袋里傳出了狗叫,那是他設(shè)定的手機鈴聲。

      每次聽到這聲音,他的膽氣一下就提起來了,感覺就像是有條狗在一旁護著他,或者干脆說,他自己就是一條威武不屈的狗,在向這座城市發(fā)出咄咄逼人的聲音。接通電話,一個女人說家里的下水道堵了,想請他去疏通。他有些猶豫,因為他原本要去附近的超市里買些吃的——屋里只剩下一包方便面了,那臺破冰箱里空蕩蕩的,像剛卸完貨的車廂,兜里也只有半包大前門了。奧密克戎卷土重來,據(jù)官方公布,本市昨天發(fā)現(xiàn)兩例確診病例。氣氛陡然又緊張起來了。

      楊八餅想了一下,決定接下這單活。今年受疫情影響,生意不太好做,眼看著又要交房租了,但錢還有缺口。他一咬牙,將平時一百元的收費標準提到了三百元。電話里,女人咕噥了幾句,還是接受了這個價格。掛斷電話,他拎起便攜式疏通機,走出出租屋,跨上了門口那輛臟兮兮的電瓶車。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有的甚至還帶著小跑,就像是空襲來臨時急著去找防空洞。路過大潤發(fā)時,他看到了一支采購大軍,一個個肩扛手提,就像超市里的東西不要錢,又好像參與了一次打家劫舍。一個渾身是菜的女人橫穿馬路,差點撞到他的電瓶車上。

      他想,做完這單活,也得趕緊囤點貨了。

      麗春豪庭是一個高檔小區(qū),坐落在寸土寸金的三春湖畔。小區(qū)管理很嚴,門口的保安用類似交警的手勢擋住了楊八餅。楊八餅說明來意,保安用對講系統(tǒng)和業(yè)主家進行了溝通,然后要他登記。他在訪客單上很不情愿地簽上了自己的姓名。“楊八餅”是爺爺給他取的名字。他出生的時候,爺爺正在打麻將,一餅開杠,順手又摸了個夾八餅,杠上開花!有人來報喜,說他得了個大胖孫子。爺爺把手里的八餅往桌上一拍,豪情萬丈地說,那就叫“楊八餅”吧。從小到大,楊八餅都對自己的名字很排斥,他多次想要改名,但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能改成。他始終認為,自己磕磕絆絆的生活全因了這個名字,八餅長得像塊磚頭,當?shù)鼐桶阉小按u頭”,他覺得磚頭礙了他的人生路。上學(xué)時寫過檢討書,擺攤時寫過保證書,貼小廣告寫過悔過書,離婚時寫過協(xié)議書,三十多年來,每一次簽上這個名字,都沒什么好事。簽名最多的是欠條上——為了給患肝病的父親看病,他四處借錢,但父親的命還是沒能保住。直到如今,他還在拼命掙錢還債。債總算還得差不多了,但每次想到欠條上的“楊八餅”三個字,他便如鯁在喉。

      保安瞄了一眼他的簽名,又狐疑地看看他,最終還是放他進去了。

      小區(qū)里環(huán)境很好,林木蓊郁,花草葳蕤,看上去像是個精致的公園。走在彩虹般的柔性步道上,人便覺得高貴了許多。找到9號樓的門洞,正準備在門上的對講鍵盤上按下601的數(shù)字,身后傳來一陣咳嗽聲,一個老太太手里拎著大包小袋走了過來。楊八餅看她很吃力的樣子,趕緊接過她手里的東西。老太太說聲謝謝,也沒問他要去誰家,便掏出門禁卡打開了樓道門,他隨之也跟了進去。

      電梯剛啟動,手機響了,是那個女人打來的,火急火燎地說讓他不要來了,便掛斷了。還沒緩過神來,電梯已經(jīng)到了六樓。一出電梯,就看見了601的門牌號。正要敲門,門開了,一個中年婦女急匆匆地走出來,見了他,突然意識到什么,慌忙說,師傅,真是對不住了,剛聽說小區(qū)發(fā)現(xiàn)陽性病人,馬上要封,我得趕緊走哦。楊八餅說,那我不是白跑一趟了?女人一邊將鑰匙插進鎖孔反鎖著門,一邊說,下次再說吧,再不走就走不了啦。楊八餅有些生氣,說,你們有錢人也不能這樣捉弄人吧?女人沒搭腔,轉(zhuǎn)身疾步走向電梯口,看了看指示燈,又沖向了樓梯口,臨下樓的時候,說,我可不是什么有錢人,我是這家的保姆吶。說完,就慌慌張張跑下了樓梯。

      楊八餅愣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突然發(fā)現(xiàn)601的門鎖上竟然插著一把鑰匙,看來是那個女人在慌亂中忘記拔下了。他盯著銀亮的鑰匙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滿是污漬和老繭的手……

      房子很大,是個四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層,裝潢以及家居擺設(shè)都很考究,一看就是傳說中的豪宅。想到有錢人都愛在大房子里裝監(jiān)控,楊八餅第一時間把房子里里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屋內(nèi)智能家具不多,看起來裝修有些年頭了,大部分陳設(shè)保持著基本的干凈整潔,沒有太多生活氣息,想來屋主人并不在此常住,所以也就沒有安裝監(jiān)控。放松下來的楊八餅開始踱著步子饒有興致地逐一參觀客廳、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以及健身房、鋼琴房,并努力想象著主人奢華而愜意的生活。在這個過程中,他順便檢查了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的下水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是主臥的衛(wèi)生間堵了,就用便攜式疏通機很快解決了問題。疏通完畢,他坐到智能馬桶上想體驗一把有錢人的感覺,可等他坐上去,卻一點沒有便意,只擠出幾滴尿來??戳丝纯刂泼姘澹魟恿艘粋€按鈕,便覺有溫水開始沖洗自己的屁股;沖洗完了,又有一股熱風(fēng)開始烘干屁股。他娘的,有錢人的屁股比老子的臉還受待見。他罵了一句,有點不舍地站起身來。馬桶圈自動復(fù)位,寶藍色的水流噴涌出來形成旋流。這旋流仿佛一下子沖走了他腦海里的混沌,讓他清醒起來,他感覺有些緊張,心想,這里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

      救護車和警車的笛聲夾雜著傳來,由遠及近,讓人恓惶。楊八餅走到陽臺的窗戶前,向外面看了一下,小區(qū)里亂糟糟的,一些人慌慌張張往大門口跑,而另一些穿著防護服的“大白”神兵天降般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吵嚷聲迅速被更加尖銳的警笛聲鎮(zhèn)壓住了,小區(qū)里很快傳出了喇叭聲,一個激昂的女聲在喊:各家各戶注意了,因本小區(qū)發(fā)現(xiàn)陽性確診病例,從現(xiàn)在起實施封控管理……

      楊八餅打開房門,一只腳剛跨出去,一高一矮兩個“大白”赫然而現(xiàn),兩人都揮手示意他回屋。他慌忙解釋,說自己是來串門的。高個子發(fā)出甕聲甕氣的男聲,對不起,就是撬門的,也得封在屋里了。矮個子是個女的,她客氣地安慰他幾句,然后掃了他的微信號,說是要建一個被封控人員的微信群。等他剛收回了那只跨出去的腳,門就哐當一聲被帶上了。

      楊八餅愣在那里,好半天沒緩過神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誤入白虎堂的林沖,心慌得要命。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他知道,未來一段時間,自己的吃喝拉撒睡都將被局限在這個豪華而陌生的空間里。

      操!

      他晃了晃腦袋,很突兀地罵出一句臟話,情緒似乎有所放松。他努力寬慰自己,既然是身不由己,那就既來之則安之吧。

      再次打量了一下屋子,他突然想起什么,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寬大的廚房里,一個大水池里充氧棒汩汩冒著氣泡,幾條鱖魚和黃鱔正歡快地游動;雙門冰箱里塞滿了肉類、海鮮和新鮮蔬菜。他突然有所觸動,想起了那些煙熏火燎的日子——他做過廚師,在家鄉(xiāng)的縣城開過大排檔,因為和城管打了一架,才結(jié)束了廚師生涯。到了繁城,他做過很多行當,貼過小廣告,在建筑工地上做過小工,在網(wǎng)吧做過網(wǎng)管,后來干起疏通下水道的臟活。不做廚師以后,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像模像樣地做過菜了,吃飯也就是滿足于填飽肚子而已。

      一陣恍惚過后,他有了重操舊業(yè)的沖動——他要給自己做上一頓像樣的晚餐。圍裙一圍,便駕輕就熟地忙活起來。也許是因為專注于菜肴的烹制,他似乎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從容起來。

      很快,四菜一湯便端上了餐桌:油燜大蝦,清蒸鱖魚,肉末茄子,鱔絲韭菜,西紅柿蛋湯。餐桌上放著一瓶已經(jīng)開封的飛天茅臺,他拿在手里端詳了一下,晃了晃,還有小半瓶。正準備開喝,無意中看到那條鱖魚的眼珠正死死地盯著自己,心里有些發(fā)毛,趕緊夾起一片生姜蓋住了那只突出的魚眼,又下意識地左右看了一下,才放下心來舉杯弄箸。

      第一口茅臺喝得很小心,他讓酒液在舌尖上停留了一會兒,努力想感覺出它的與眾不同,但有些不太適應(yīng),直到三杯酒下去,才慢慢覺出些滋味。喝著喝著,他突然想到了父親,父親就是被那些孬酒把肝喝壞的,他要是能喝上這么好的酒,興許就不會丟了性命。想到這里,他找來一只酒杯,說,爹,喝吧,這可是茅臺啊,比我們身上的血還要貴吶。他給酒杯斟滿酒放到自己的對面,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對面的酒杯碰了一下,又說,來來來,我先敬您三杯吧,這第一杯算是感謝,感謝您的養(yǎng)育之恩,我媽走得早,是您一手把我拉扯大的;這第二杯算是賠罪,到現(xiàn)在我也沒給咱老楊家留下一男半女的,唉,蜻蜻要是還活著,早該上小學(xué)了……這第三杯算是請求,求您下輩子還做我爹吧,我一定會好好表現(xiàn)喲……

      敬完三杯酒,楊八餅的眼圈有些紅了。

      吃了飯,喝完酒,楊八餅的膽子壯了許多。他想洗個澡,出租屋里的熱水器壞了,他已經(jīng)有好多天沒洗澡了。衛(wèi)生間的圓形大浴缸是帶沖浪的,他泡在熱水里,被水流搓揉著,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坦。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就像在做夢,想象力突破了貧窮的限制,他感覺自己就像在大海里乘風(fēng)破浪,又像在天空騰云駕霧……

      洗完澡,他從衣帽間里取出一件睡衣穿上,在盥洗鏡前張望了一下,感覺自己像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帶著煥然一新的心情,他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前,以一種主人翁的姿態(tài)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茶幾上放著一包軟中華,他取出一支煙,用旁邊的都彭打火機點燃,深吸一口,感覺比大前門好抽多了。這時候,他突然感覺還少點什么,站起身來,走到靠墻的那排酒柜前,取出一瓶洋酒。抽著好煙,品著洋酒,靠在沙發(fā)上抖著二郎腿,他開始想象這屋子的主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茶幾下面放著一只精致的名片盒,他打開來一看,名片上印著“霞光集團董事長舒詩遠”的字樣,一下子就愣住了。“舒詩遠”這個名字在本市可以說是家喻戶曉,這不僅僅是因為它鏈接著財富和奢華,還因為它讓人想起一樁慘烈的交通事故——一年前的一個晚上,舒詩遠那輛牌號為五個“9”的賓利,撞死了一個人行道上的孕婦。此案雖然最終以司機周鵬被判刑一年并巨額賠償了結(jié),但給舒詩遠和霞光集團帶來了不小的負面影響……楊八餅沒想到,自己竟然住進了大名鼎鼎的舒老板的家里。

      當天晚上,楊八餅躺在主臥那張寬大舒適的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有點想不通,在出租屋那張破床上,他總是頭一挨枕頭就呼呼入睡,怎么在這寬大舒適的床上卻睡不著了?摁亮床頭燈,隨手拉開床頭柜抽屜,發(fā)現(xiàn)里面有幾盒叫“酒石酸唑吡坦片”的藥,一看說明書,是安眠藥。沒想到舒詩遠這樣的有錢人竟然也會失眠。他吃了一顆藥丸,又看了一會兒手機,睡意終于襲來,沉入了一個冗長的夢中。他夢見了舒詩遠那張臉,一會兒藏在夜色里,一會兒浮在晨霧里,一會兒又泡在福爾馬林里……

      第二天早晨醒來,楊八餅回味著夜里做過的夢,對舒詩遠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早餐吃了兩片面包,喝了一杯牛奶,他推開了書房的門。書柜里放著不少名著,但地下堆滿的名煙名酒和各種高檔補品顯然喧賓奪主,將書香氣擠壓得蕩然無存。他坐到書桌前的那把椅子上,打開了桌上那臺電腦。電腦設(shè)了密碼,無法進入,他試了好半天,都顯示密碼錯誤;找來舒詩遠的名片,試著用他的手機號登錄,也不行;又打開書桌的抽屜,翻找起來,在一個角落里,他找到了一張舒詩遠的身份證復(fù)印件,照著身份證號,反復(fù)試了幾次,還是沒能成功。他站起身來,開始在更大范圍搜尋對破解密碼有價值的線索,他挨著房間排查,甚至將衣帽間里所有衣服的口袋都掏了個遍……反正有的是時間,他甚至慶幸有這么一件事能夠用來打發(fā)時光。

      不知不覺,早就過了中午的飯點,但他一點都不覺得餓,繼續(xù)著他的探秘——這臺被密碼鎖住的電腦,已經(jīng)吊起了他的胃口。當他再次坐到書桌前時,目光無意中落在了桌上那把紫砂壺上。這把壺造型大氣,色澤沉穩(wěn),一看就是出自大師之手。他小心地拿起那把壺,轉(zhuǎn)過壺身一看,上面刻著一行字:隨緣而至,即在彼岸。落款日期是:2021.7.9。楊八餅?zāi)X海里靈光一閃,趕緊在電腦上輸入了這組數(shù)字。屏幕閃了一下,跳出了簡潔的藍色桌面,解碼成功。

      楊八餅在搜索引擎里輸入“霞光集團”,輕松就進了霞光集團的網(wǎng)頁。他開始如饑似渴地瀏覽著網(wǎng)頁里的照片、視頻和文字資料,很快就掌握了舒詩遠的大致情況:舒詩遠一手創(chuàng)辦了霞光集團,涉及房地產(chǎn)、餐飲、物流等多個行業(yè),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隨后,又打開幾個文件夾,發(fā)現(xiàn)舒詩遠的太太帶著一雙兒女生活在美國,他一個人待在國內(nèi)。和許多有錢人一樣,他的身邊也不缺少年輕漂亮的女性,其中集團人事部經(jīng)理沈小婭和他關(guān)系最為親密……

      楊八餅點上一支煙,瞇著眼睛想了一下,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舒詩遠還不算是個太出格的有錢人。他吐出一口煙來,竟然感覺有些遺憾,就像一個盜墓賊好不容易闖進久負盛名的古墓后,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像樣的寶貝。

      他有些不甘心,將半截香煙摁滅在煙缸里,繼續(xù)點擊著鼠標。暮色降臨時,他終于在一個隱藏的文件夾里,發(fā)現(xiàn)一個重大秘密——那是一段視頻,視頻中,一輛小汽車好像為了避讓一輛飛駛而過的摩托車,撞向了人行道,把一個正在走路的女人撞倒了。接下來,駕駛室跌跌撞撞下來一個人,正是舒詩遠。他在上前查看了被撞者的情況后,便掏出手機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一個男子匆匆趕來,舒詩遠交代了些什么,男子拉開車門,坐在了駕駛位上。又過了一會兒,警車和救護車都趕來了……視頻里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舒詩遠在打電話的時候,一條狗闖進畫面,對著他狂叫了起來。楊八餅心想,自打自己進城后,見到過各種各樣的狗,卻很少聽到它們的吠聲,不像他老家的狗,動不動就虛張聲勢地狂吠。他覺得這條狗的吠聲很像自己的手機鈴聲……

      楊八餅變得興奮不已,他離開座位,開始在書房里打起了圈子,像一個臨戰(zhàn)的將軍正考慮著如何將來之不易的情報運用到戰(zhàn)斗中。最后,他走到客廳,拿起茶幾上的名片,用手機開始撥上面的號碼。電話接通后,他拿腔捏調(diào)地說,是舒老板嗎?

      哪位?電話里的聲音有些生硬。

      我只能告訴你,我是個知道你底細的人,還記得一年前的那次車禍嗎?

      你想說什么?

      說真相,那天肇事者是你,周鵬是替你頂罪的。

      你有證據(jù)嗎?

      當然有,那天我親眼看見,還拍了視頻。你從車里下來,一看就是喝多了。哦,對了,你打電話的時候,旁邊一條狗正沖你叫吶。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是把真相提供給警方,后果……你懂的哦。

      兄弟,我們見個面談?wù)劙伞?/p>

      疫情期間,還是不見面的好。不過,你也別太緊張,我不會太為難你的。

      那你有什么具體想法?

      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吧。

      掛了電話,楊八餅很是得意,沒想到自己用一個秘密就輕易擊中了一個大老板的軟肋。突然間,他從一只綿羊變成了一條長滿獠牙的牧羊犬,并同時有了食肉的胃口。他想,如果開口向舒詩遠要個百八十萬應(yīng)該不成問題,對于舒老板這樣的人,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何況,還有逃不開的牢獄之災(zāi)。但轉(zhuǎn)念又想,這樣一來,豈不成了敲詐,那也是要蹲班房的……他開始絞盡腦汁了。

      坐在電腦前,楊八餅一邊想著,一邊隨手移動著鼠標,屏幕上閃過一張張舒詩遠的照片,很多都是工作照,在這些照片中,舒詩遠指手畫腳,派頭十足。楊八餅很羨慕他那種呼風(fēng)喚雨的樣子,自然也聯(lián)想到自己的憋屈人生。活了三十多歲,自己總是被別人使喚,還從來沒使喚過別人。上學(xué)的時候,他總是被一幫壞小子使喚,今天替這個跑腿,明天替那個背鍋;結(jié)婚后,他對老婆算是言聽計從,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離他而去;進城討生計,就更得聽人使喚了——開個大排檔,被城管使喚;在工地做工,被包工頭使喚;在網(wǎng)吧做網(wǎng)管,連那些毛頭小子也來使喚他……

      楊八餅想到這里,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他決定,先和舒詩遠玩一把。

      汽車下高速的時候,舒詩遠醒了,掃了一眼高速口的防疫標語,這才想起自家的小區(qū)被封控了。本來他準備昨天從省城返回,后來臨時有事給耽誤了,也算是慶幸,要是昨天回來,很可能就被封在家里出不來了。疫情期間,公司遇到的問題不少,他得四處去張羅。好在這座城市,除了少數(shù)幾個封控區(qū)外,大多數(shù)地方是相對活動自由的防范區(qū)。

      司機看他醒了,便問他要去哪兒。舒詩遠愣了一下,去哪兒呢?其實他能去的地方很多——自己在東郊的別墅,集團旗下的麗都假日酒店,還有沈小婭那兒……想了一下,他還是決定先去公司。出差快一周了,他想去看看最近的財務(wù)報表。

      周六下午,霞光大廈里冷冷清清,舒詩遠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查看了相關(guān)報表后,又把財務(wù)部經(jīng)理老汪叫來問了一些情況。老汪臨走的時候,向他提出能否給財務(wù)部增加一些力量。他眉頭一皺,說,年初不是剛招了一名學(xué)財會的研究生嗎?老汪吞吞吐吐地說,讓沈經(jīng)理給調(diào)到運營部去了。他心里掠過一陣不快,這個沈小婭,現(xiàn)在越來越不像話了,仗著和自己的特殊關(guān)系,手伸得太長了。

      正想著,手機響了,老汪知趣地退了出去。

      電話是沈小婭打來的:詩遠,你回來了嗎?我想你了。

      嬌嗲的聲音就像魔咒般掌控了舒詩遠的情緒,心里的那點不快立馬煙消云散。對于這個小他快二十歲的女人,他還是很迷戀的,迷戀她青春靚麗的容貌,也迷戀她身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說老實話,他不是個毫無定力的人,但偏偏遇到沈小婭就意亂情迷了,以至于竟然能夠容忍她的乖張。他隱約知道公司上下有一些議論,他也有過擔心,但最終還是沒能下決心改變什么。

      舒詩遠一進沈小婭的屋子,她就貓一樣撲到他懷里,擁住他吻了起來。舒詩遠立馬被點燃了,一邊就想有更進一步的動作。沈小婭推開他,說她不想就這么草草了事,等共進晚餐后再深入探討。她總是能掌控節(jié)奏,而正是這樣的掌控,吊足了他的胃口。

      很快沈小婭就做好了晚餐。坐在餐桌前,吃著美食,品著美酒,看著美人,舒詩遠感覺特別美好。沈小婭在喝下一杯紅酒后,秋波含情,漂亮的臉蛋也更加嬌艷了。舒詩遠有些把持不住,滿腦子想著接下來的銷魂時刻。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接通后沒說幾句話,他就站起身走到了陽臺上。等接完電話回到餐桌前,見沈小婭正狐疑地打量著他,便趕忙解釋,說是一個客戶的電話。沈小婭沒說什么,將碩大的酒杯伸到他面前晃了晃。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悸,眼前出現(xiàn)了一汪殷紅的血液,耳旁又響起了瘆人的犬吠聲……

      一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參加了一個重要的飯局,因為酒喝多了,在回來的路上口渴難耐,偏偏那天車里沒有備水,司機周鵬就把車子停在路邊,下車去找便利店買水。就在這時,沈小婭打來電話,說她剛從老家回來,想立馬見到他。放下電話后,他稀里糊涂地就上了駕駛座,發(fā)動了汽車。車子剛開出一小截路,前方閃出一輛逆向行駛的摩托車,他打了一把方向,結(jié)果汽車不知怎么就上了人行道,撞倒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孕婦……事發(fā)后,他趕緊打電話把周鵬叫來,提出讓他頂包。周鵬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當然,他后來給了周家一筆不小的酬金,還讓周鵬兒子上了貴族雙語學(xué)校,讓他半身不遂的父親住進了本市條件最好的康養(yǎng)院。然而,周鵬判刑后,他的內(nèi)心并沒有平靜下來,幾乎每天晚上睡覺都會做噩夢,夢見那個孕婦的慘狀。后來,他上了一趟九華山,一位頗有名氣的寺廟住持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給他寫了八個字:隨緣而至,即在彼岸。待要求解,住持卻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去。說來也怪,當天晚上,盡管睡眠還是不太好,卻沒再做那樣的噩夢了。出于某種想法,他轉(zhuǎn)道宜興,找大師制作了一把紫砂壺,并將那八個字刻在上面,只要有空,他就會一邊把玩那把壺,一邊揣摩那八個字的含義……

      心不在焉地吃完飯,他已經(jīng)沒了和沈小婭共度良宵的興致,心里一直記掛著那個神秘的電話——看來這人真的是個知情者,不然,他不會連那條狗的細節(jié)都那么清楚。記得當時確實有條流浪狗很沖動地對他叫著,叫得他心驚肉跳。事后,他還時常會出現(xiàn)幻聽,總覺得耳旁有犬吠聲。

      就在沈小婭起身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那個電話又打了過來:舒老板,我們還是加個微信吧,我的微信號就是這個手機號,我會通過微信給你派些活兒,就當是玩一場游戲吧。

      加完不一會兒,微信名叫“大頭夢”的人就發(fā)來微信:請你立馬趕到環(huán)城高速躍進橋下面的橋洞里,今晚你得睡在那兒,記住,是一整夜,我可要和你視頻通話哦。舒詩遠有些惱怒,回道:你他媽變態(tài)呀!對方發(fā)了個嬉笑的表情:不想坐牢,就照辦吧。

      沈小婭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驚訝地說,詩遠,你沒事吧?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舒詩遠很突兀地說,小婭,我有點急事,得先走了。說完,站起身就匆匆往外走。沈小婭站在那兒,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等她追出門,人影都不見了。

      舒詩遠打個的直奔躍進橋橋洞,一路上他的腦海里云飛霧漫——那個“大頭夢”到底是什么人呢?他真的拍了視頻嗎?他不由想到了自己電腦中的那段視頻。車禍發(fā)生后的翌日早晨,他突然想到一個隱患——現(xiàn)場附近會不會有監(jiān)控呢?他趕緊去了昨晚的肇事處,果然發(fā)現(xiàn)附近一家茶樓的門頭裝有監(jiān)控。走進茶樓,他便與老板搭訕起來,假裝隨意地問起茶樓的生意。老板看上去無精打采的,說疫情期間哪有人出來喝茶?又說實在撐不下去,干脆關(guān)門大吉。舒詩遠當即就表示愿意接手,并開出了令人心動的價格。老板喜出望外,當天中午就把茶樓原封不動地交了出來。當舒詩遠從監(jiān)控器里看到那些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畫面時,原本想一刪了之,但后來他還是做了備份,當時他想,萬一哪天真的躲不過去,至少它可以證明自己有避讓摩托車的行為……而眼下,那個“萬一”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只要“大頭夢”在手機上動動指頭,自己幾十年來苦心編織的光環(huán)就會變成身敗名裂的索套。

      舒詩遠心事重重地到了躍進橋下面的橋洞,下車一看,人還不少,站著的,躺著的,還有幾個坐在地上打撲克的,多是有家難回的打工族,也有無家可歸的流浪人員。這里總是聚集著這樣一些人,有關(guān)部門集中整治過幾次,但過后不久,便故態(tài)復(fù)萌。

      他剛找個角落坐下,就有幾個人圍了上來。一個跛腳的年輕人對他說,大哥,你這算是趕上趟了,從明個起,我們都得到政府的臨時安置點去嘍。一個戴破帽子的中年漢子反駁道,你看人家穿得那么體面,像是來這破地方趕趟的嗎?另一個矮小的老頭湊上前說,你不會是政府的人吧?辛苦你們了,謝謝政府給我們安置哦。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時候,舒詩遠的手機響了,是“大頭夢”發(fā)來的視頻通話請求。接通后,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被口罩、墨鏡和帽子捂得嚴嚴實實的腦袋,而腦袋上竟然還頂著一塊類似于床單的東西。看來“大頭夢”的偽裝意識很強。他趕緊起身離開了那幾個人,把橋洞里的場景拍給對方看。“大頭夢”說,你還算聽話,不過你得待到天亮才能走哦,待會兒我還會和你視頻的。

      慘淡的路燈下,那些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五月的夜晚還有些涼,風(fēng)穿過橋洞時發(fā)出凄愴的嗚鳴,像冤魂在泣訴。由于來得匆忙,舒詩遠沒做任何準備,只穿著一身西服,他想打電話讓人送些衣被來,又怕節(jié)外生枝,只好決定咬牙對付一夜。他靠在一根水泥柱上,神思恍惚地想,這他媽叫什么事嘛,本來此刻他應(yīng)該正躺在沈小婭那張柔軟的床上,卻被那個“大頭夢”趕到了這個鬼地方……

      心里正在懊惱,手機又響了。這一次是沈小婭打來的,開口就像是吃了槍藥,舒詩遠,你到底在哪里?不會是和哪個騷貨在一起吧?他壓低嗓音說,我正在接待一個重要的客戶,有事明兒再說。沈小婭卻不依不饒,那你馬上和我視頻,我要看看你到底在做啥。他突然惱怒起來,心想,老子今天睡橋洞還不是因為你,那天晚上,你要不打那個催命電話,我會醉駕撞人?他掛了電話,將手機扔在了一旁。

      正在生悶氣,一輛白色的商務(wù)車駛進橋洞,車身上“城市夜游”幾個紅字很是顯眼。舒詩遠知道,“城市夜游”是本市近年來很火的一個直播平臺,他也喜歡刷上面的抖音。一愣神的工夫,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那個男的,支起裝著拾音麥克風(fēng)的手機開始錄像;女的一看就是主播,她與周圍人進行了短暫的溝通后,便進入了狀態(tài)。舒詩遠突然意識到什么,挪動身子想要藏到那根水泥柱后面,但女主播發(fā)現(xiàn)了他,接著快步向他走來。很快,那張漂亮的臉蛋便和他近在咫尺,兩片薄薄的嘴唇對著他上下翻飛。她顯得很激動,就像是在一群麻雀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金絲鳥。女主播的核心問題是,舒詩遠這樣一個看上去有身份的人,怎么會待在這兒。舒詩遠被問得有些煩,毫無征兆地發(fā)作起來,反問道,憑什么我就不能待在這兒?憑什么我就不能無家可歸?女主播并不惱,很神秘地沖著他笑了一下,臨走的時候,還用她那纖嫩的小手幫他撣了撣西服上的灰塵……

      夜深了,涼意也更濃了,舒詩遠雙手抱在胸前,身子瑟瑟發(fā)抖。一陣咳嗽聲后,那個矮小的老頭一搖一晃走到他跟前,把手里一件破棉大衣遞給他,說,湊合著蓋一下吧。他接過大衣,蓋在身上,感覺暖和多了。那個跛腳的年輕人也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個軍用水壺,喝一口吧,暖暖身子。他猶豫了一下,喝了一口,原來是酒,胸腔里立馬就像是點燃了一條火線。緩過神來,他打量了一下橋洞,見附近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人,他們竟然都睡得很安詳。真沒想到,在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里,還真的存在著這樣一群無家可歸或有家難回的人。

      在這個別樣的夜晚,舒詩遠看到了一個他平日里根本就看不到的世界。

      這一夜,楊八餅躺在舒家舒適的大床上,總共和舒詩遠通了三次視頻電話,看著舒詩遠待在橋洞里的狼狽樣,他感覺就像導(dǎo)演了一場精彩的惡作劇,很是得意。他終于也可以使喚人了,而且使喚的是個有錢的大老板。

      而這種得意在他進入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后并沒有得以延續(xù),恍惚間,那個待在橋洞里的人正是他自己——

      六年前,楊八餅剛到這座城市,在那個橋洞里一待就是一個多月。那時候,他因為沒找到相對固定的工作,幾乎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每日里,和一幫灰頭土臉的人守在橋洞里,等著雇主來招打短工的。每次雇主一來,就像人販子一樣點著人頭,然后吆五喝六地使喚那些被點中的人。有活兒干的日子里,他經(jīng)常是拖著疲憊的身子晚歸,感覺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鉆進了山洞。夜晚時分,他總是坐在橋洞口,看著城市璀璨燈影里的高樓大廈發(fā)呆,他幻想著某一天,自己能穿著睡衣從某一扇高樓上的窗口遠眺。

      后來,他遇見了老鄉(xiāng)阿申,跟他去了建筑工地打工,才住進了工棚。工棚雖然條件也不好,可總比住在橋洞里強,為此,他很感激阿申。但他在工地上只干了一年多,就不辭而別了,原因是和包工頭鬧翻了。包工頭老肥不但支使他干工地上活兒,還總是支使他干自家的私活兒。有一天,竟然交給他一個“重要任務(wù)”:讓他每天吃過晚飯,幫他遛自家的那條二哈。那條狗體格壯碩,卻很不聽話,總是我行我素地亂竄,把他拽得東倒西歪。每次遛狗的時候,他都會悲哀地想,自己已經(jīng)淪為一個被狗牽著跑的人了……

      離開工地后,楊八餅一直想著要通過努力,有尊嚴地活著,但實在是太難了。他曾打算回到鄉(xiāng)下,重新找個老婆過日子,但在和阿申喝了一頓酒以后,又改變了主意。酒桌上,阿申一個勁地勸他留下來。他搖搖頭,大聲說,老子在城里氣受夠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憋屈呀!阿申不屑地說,你這叫憋屈?說完,撩起衣服,露出身上腿上胳膊上的好幾處傷疤,如數(shù)家珍似的講起來,有被人打的,有在工地上摔的,還有被狗咬的……看著那些猙獰的傷疤,他驚呆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兩人喝完酒往回走的時候,在城隍廟小吃街看見圍著一圈人,擠進去一看,原來是一個沒有雙臂的小伙子正在用腳寫字,旁邊豎著一個“十元一幅”的牌子,地上散落著一些已經(jīng)寫好的條幅,無非是“天道酬勤”“厚德載物”之類的詞。盡管字寫得不錯,卻沒人買。一旁有個老頭說,不容易啊,這小伙已經(jīng)在這兒寫了五六年啦。楊八餅本來想買一幅,但條幅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詞讓他不太滿意,便作罷了。那天晚上回到出租屋,他卻總是想到那個小伙子,想到他在寒風(fēng)中光著腳丫寫字的樣子……

      第二天,他告訴阿申,他決定留下來了。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晌午了,楊八餅打開手機一看,嚇了一跳,防疫部門發(fā)布,本市新增了三例無癥狀感染者,又有幾個小區(qū)被封控了。再看了一下昨天剛加的那個群,里面很熱鬧,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都在關(guān)注著疫情的發(fā)展。

      可能是因為剛才睡覺夢見了阿申,楊八餅想到給他打個電話。雖然同在一座城市,但因為平時各忙各的,離得又遠,兩人很少聯(lián)系。電話撥通后,阿申便向他倒起了苦水,說工地停工了,包工頭因為欠賭債跑掉了,他和十來個同鄉(xiāng)本來打算回鄉(xiāng)下待些日子,可村干部打來電話,說是因為疫情,勸他們暫時不要返鄉(xiāng),這樣一來,他們只好守在工棚里。問題是,因為半年都沒拿到工錢,他們的生活眼看成了問題。聽完阿申的訴說,楊八餅想了一下,便大包大攬地說,放心吧,我讓人先給你們送些吃的。阿申苦笑說,你都泥菩薩過河了,還能保佑別人?他說,泥菩薩也是菩薩嘛。

      掛了阿申的電話,他就給舒詩遠打電話。舒詩遠警惕地問,你還想要干什么?他說,舒老板,別緊張嘛,我們的游戲才剛剛開始吶。今天就不讓你受罪了,你只需要做點舉手之勞的好事就行了……布置完任務(wù),正要掛電話,突然想起那個用腳寫字的小伙子,又說,哦,對了,城隍廟邊上有個用腳寫字的殘疾人,怪可憐的,你順路去看看吧,能買他幾幅字就更好了,價格嘛,你看著給……

      通完電話,楊八餅伸了個懶腰,心里涌起一陣蕩氣回腸的熱流,那是一種支配者發(fā)號施令后的酣暢。

      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覺得有些不過癮,頭腦一熱,厲聲對著房門口喊道:段小娟,你傻站在那兒干嘛?還不快去廚房做飯,記住,紅燒肘子要燜爛一點哦。段小娟是他的前妻,此刻,他仿佛看見她畢恭畢敬地應(yīng)著,按他的吩咐進了廚房。

      手機響了起來,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接通后,是一個男人讓他去疏通下水道。他有些掃興,眉頭一皺,脫口就說,你打錯了。剛掛了電話,那個男的又打過來了,語氣急躁地問:怎么回事?擺什么譜呢!你上次干的什么活!這才多久又堵了!他吼道,老子發(fā)了,不修下水道了!說完,將手機關(guān)了。

      這個電話將楊八餅從一種美好的沉浸式體驗中強行拽了出來,他掃視了一下寬敞的臥室,心里生出一種鳩占鵲巢的不安感。

      一早從橋洞出來,舒詩遠就去了麗都假日酒店,進了他的專用商務(wù)套間,洗了個澡,想好好補上一覺。但剛剛躺下,電話就開始不停地響,接完一個又來一個。打來電話的都是些朋友和熟人,他們看了“城市夜游”的抖音后,都對他昨晚的行為表示驚訝。面對大家的疑問,他只好虛與委蛇地應(yīng)付了一番。在接電話的間隙,他查看了那段抖音,發(fā)現(xiàn)自己西裝革履地混跡在衣衫襤褸的人群中,樣子顯得很滑稽。又看了一下評論區(qū),非常火爆,有人說他是為了體驗底層疾苦,有人說他是錢多了任性,但更多的人則認為這是一次商業(yè)炒作。一個網(wǎng)絡(luò)大V預(yù)言,躍進橋橋洞將成為本市新的網(wǎng)紅打卡地,而他那句“憑什么我就不能無家可歸”將成為今年的網(wǎng)絡(luò)熱句。

      他有些哭笑不得。

      沈小婭也打來電話,質(zhì)問道:舒詩遠,你給我說清楚,你寧肯和流浪漢擠橋洞,也不愿和我在一起,這是為什么?舒詩遠嘆口氣說,小婭,有些事我以后會向你解釋的……沈小婭說,你不會是腦子壞了,誤把那橋洞當成了盤絲洞吧?舒詩遠就坡下驢,說,是啊,最近疫情那么嚴重,公司的事又多,我壓力太大了,腦子是有點亂哦。

      好說歹說,最后答應(yīng)下午陪沈小婭去海邊玩,才算把她的情緒控制住。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會兒,正要睡著,手機又響了,是“大頭夢”打來的。接完電話,他有些為難,“大頭夢”讓他下午要親自去送溫暖,而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陪沈小婭了。權(quán)衡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給沈小婭打了個電話,說剛接到通知,市里領(lǐng)導(dǎo)下午要來檢查安全生產(chǎn)……沈小婭很不高興,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掛了電話。

      下午三點多,舒詩遠帶著助理小張先去了城隍廟小吃街??赡苁且驗橐咔榈挠绊懀緩脑绲酵砣祟^攢動的街上現(xiàn)在有些冷清。那個無臂的小伙子還在寫字,但已經(jīng)沒什么人圍觀了,幾副寫好的字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發(fā)出的聲音就像在輕嘆。舒詩遠似有觸動,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吩咐小張把地上的那些字都買了下來。小張有些驚訝,問給多少錢。他伸出一個指頭。小張說,一千?他說,再加個零吧。小張嘟囔了一句,一萬塊錢都能買到名家的字了。他笑笑,說,名家能用腳寫出字來嗎?

      到了“大頭夢”說的那個建筑工地,見一些工人無精打采地窩在工棚里,有的在睡覺,有的在玩手機,還有一個按著肚子在呻吟。一個三十多歲的瘦條臉迎了上來,對舒詩遠說,你是舒總吧?舒詩遠矜持地點了一下頭。瘦條臉就像是見到了救星,開始訴起苦來,其他人也都附和著。舒詩遠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后,轉(zhuǎn)身看了一下小張。小張心領(lǐng)神會地告訴他,東西馬上就送到。

      不一會兒,一輛廂式貨車開了過來,小張招呼工人們?nèi)バ敦洝\噹T打開后,里面堆滿了吃的——大米、白面、蔬菜、豬肉,還有一箱箱飲料……貨卸完了,舒詩遠正想告辭,工人們?nèi)紘蟻韺λФ魅f謝。一個五十多歲的工人抹著眼淚說,我來城里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遇上這么好的人?。≌f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要下跪。舒詩遠心頭一顫,趕緊伸手去扶他們。與此同時,他鬼使神差地說出一句,等疫情穩(wěn)定下來,大伙如果愿意,就到我們公司去做工吧。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正想著怎么把話說得圓滑一些,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剛走出工棚,舒詩遠突然想起什么,回頭把瘦條臉叫到一旁,開始打聽起“大頭夢”的情況。根據(jù)他的判斷,“大頭夢”和瘦條臉一定很熟悉。瘦條臉搓著手,臉漲得通紅,卻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舒詩遠想,很可能是“大頭夢”事先打過招呼,不讓他說。再一想,就算是打聽到了,又能怎樣呢?便不再為難瘦條臉,轉(zhuǎn)身走開了。

      第二天早上,舒詩遠再次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原來,小張竟然將他的“善舉”寫成文章,圖文并茂地發(fā)在了網(wǎng)絡(luò)平臺上。這下就熱鬧了,住橋洞的關(guān)注度還沒有冷下去,又來了新的熱點。電話再次不停地響了起來,好在這次他聽到的大都是溢美之詞。就連市長也打來電話,贊嘆道:詩遠啊,難能可貴呀,大疫當前,社會正需要你這樣的正能量哦。他趕緊回了句“勞模式”的標配語: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到了下午,市總商會的肖會長打來電話,舒總啊,在你的帶動下,我們發(fā)出了“聚力抗疫、傾情解困”的慈善捐助活動,半天時間,就收到兩百多萬善款呀……

      舒詩遠的心情變得很復(fù)雜,他有些煩躁,又有些茫然,還有那么一點受用。

      楊八餅試著給自己做了一份煎牛排,牛排做好了端上桌,感覺還不錯。他從來沒吃過西餐,便學(xué)著電影上外國紳士的模樣,擺弄起刀叉來。剛把一小塊牛肉送進嘴里,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打開一看,阿申發(fā)來了一段視頻。視頻中,阿申和工友們正圍在一起吃飯,桌上有魚有肉。再看屋子一角,堆滿了吃的喝的。接下來,鏡頭一閃,屏幕上出現(xiàn)了阿申的瘦條臉,嘴里的食物還沒咽下去,就開始說話了,哥啊,謝謝啦。工友們也在他身后齊聲喊,謝謝啦。

      楊八餅來了興致,主動和阿申開通了視頻通話,對他說,阿申啊,你瞧你們這吃相,一個個都像是餓死鬼;你看我……他開始向阿申演示自己吃牛排的斯文相,還端起高腳杯抿了一口紅酒。阿申說,哥啊,好久不見,你是咋發(fā)達的?中彩票了?不對呀,就是中了大彩,也不一定能支使那么個大老板來幫我們啊。看楊八餅笑而不答,便自顧得出結(jié)論,哦,對了,莫不是你救了那個大老板的命吧?楊八餅說,這你就別問了,糞堆還有發(fā)熱的時候吶。阿申說,你這哪是糞堆發(fā)熱呀,簡直就是核能發(fā)電嘛。

      楊八餅開始有了想展示自己幸福生活的沖動,他拍了一組“生活照”,發(fā)到了朋友圈里。在這些照片里,他要么面對著一桌子豐盛的菜肴,要么背靠著那排放滿名酒的酒柜,還有一張是他裝模作樣地坐在鋼琴前……

      很快,關(guān)于楊八餅發(fā)達的消息就傳開了。他那個平時很少響起的手機現(xiàn)在是狗吠不止,就像里面關(guān)了一群精力充沛的良犬。這些來電,大多是有求于他的。一個發(fā)小想向他借點錢把老家的房子翻蓋一下;一個親戚說自家的荸薺因為疫情賣不出去,眼看就要爛在地里了,想請他幫忙推銷;村里的支書也打來電話,說是村里正在搞鄉(xiāng)村振興,但因為缺少產(chǎn)業(yè)帶動正傷腦筋,想請他回去投資興業(yè)……

      剛開始,他還沉浸在那種被人央求的快感中,長這么大,都是他求人,還從來沒被人求過。他在電話里和那些人周旋著,享受著他們低三下四的腔調(diào)。可一天下來,他就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了,心想,即便自己真是個大老板,也照顧不過來啊。

      在那些五花八門的請求中,有些實在是讓他不忍拒絕,比方說癸爺?shù)氖?。癸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老,他想請楊八餅幫山娃找份工作。山娃是村里的孤兒,十歲那年,父親開著農(nóng)用車給村里運送防汛物資,一不小心墜入洶涌的河里,當時他母親也在車上,跟著也一起罹難了。父母死后,山娃先是吃了一年多百家飯,后來相對固定地由癸爺照顧。前年,他從一所二本學(xué)院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工作。

      楊八餅決定幫山娃一把。他這樣想,倒不僅僅是看在癸爺?shù)姆萆?,更重要的是,山娃的事觸碰到了他曾經(jīng)的夢想。當年,他也想考大學(xué),然后到城里的大公司去坐辦公室,但因為父親是個“藥罐子”,弄得家里一貧如洗,他只上了一年高中就去打工了?,F(xiàn)在,他要把夢想寄托在山娃的身上了……

      楊八餅加了山娃的微信,讓他把自己的相關(guān)資料發(fā)過來??赐曩Y料,他給舒詩遠打電話。電話里,舒詩遠的口氣有點氣急敗壞,說要多少錢你開個口,老子可沒工夫陪你玩。楊八餅不緊不慢地說,舒老板別生氣呀,你這不是玩得很好嘛,眼瞅著就快成中國好人嘍,得感謝我才對哦。舒詩遠很警惕,你又想玩什么花招?楊八餅便說出了山娃工作的事。舒詩遠一聽山娃的情況,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現(xiàn)在招的都是名校畢業(yè)生,二本生,沒門。楊八餅說,沒門有窗戶嘛,他學(xué)的是人力資源專業(yè),你就讓他去人事部伺候沈經(jīng)理嘛。他為了加重語氣,還意味深長地笑了兩聲。舒詩遠似乎聽出了話音,沉默起來。楊八餅在話筒里聽到他很輕地嘖了一下嘴……

      兩天后,山娃打來電話,喜滋滋地告訴楊八餅,他已經(jīng)到霞光公司報到了,暫時被留在了人事部。楊八餅很高興,感覺就像是自己找了份好工作。

      更讓他高興的是,自從山娃的事辦妥后,他在鄉(xiāng)親們心目中的形象進一步高大起來。盡管他們自己的事還沒有辦妥,卻都認為山娃的事更重要。楊八餅在高興之余,難免會想起過去的遭遇——因為老是向別人借錢,大家見了他就躲,形象自然就差了。

      楊八餅躺在沙發(fā)上,開始想象著自己衣錦還鄉(xiāng)的場景:當他從轎車上下來時,迎接他的是無數(shù)張笑臉,就連村支書家那條兇猛的藏獒,也對著他搖尾乞憐……

      楊八餅越想越興奮,他突然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跑進琴房,他想在鋼琴上彈上一首什么曲子助興??伤撉偾耙蛔?,便手足無措起來。這輩子,他接觸過的唯一樂器就是口琴,記得和段小娟談戀愛的時候,給她吹過。至于鋼琴,他只是在電影上看過。想了一會兒,他開始試著想彈一曲《生日快樂》,他覺得這是世上最好聽的曲子了。但他敲了半天琴鍵,也彈不出一句連貫的調(diào)子……

      正在懊惱,外面又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這幾天,霞光集團有不少人都覺察出董事長舒詩遠的變化:過去他幾乎天天都穿西服打領(lǐng)帶,現(xiàn)在卻穿得很隨意;過去他每天早上進了辦公室,就要喝上一杯現(xiàn)磨的巴西咖啡,現(xiàn)在卻改喝白開水了;過去他眼神里總是透著篤定和自信,現(xiàn)在卻變得飄忽起來,有些讓人捉摸不定……而最大的變化則表現(xiàn)在對一些事物的態(tài)度上,比方說,他對公益事業(yè)突然變得比過去熱心多了,已經(jīng)連續(xù)捐了好幾筆善款。

      他對沈小婭的態(tài)度也有了變化。沈小婭過去在公司里呼風(fēng)喚雨,但只要不是太出格,他對她是睜只眼閉只眼,可現(xiàn)在他突然覺得不能容忍了,已經(jīng)敲打過她好幾次了。就在昨天上午,他還沖她發(fā)了一次火。原因是,沈小婭竟然跑來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收下那個叫劉山娃的二本生。他當時正在手機上看本市的疫情,頭也沒抬,冷冷地說,這點事我還是能做主吧?沈小婭說,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帶頭壞了規(guī)矩。他把手機往桌上一扔:你說誰壞了規(guī)矩?你還是對著鏡子照照自己吧,你也沒少夾帶私貨吧?沈小婭有些吃驚,你最近是吃錯藥了?他說,我是吃藥了,但沒吃錯,我吃的是醒腦的藥。沈小婭,我鄭重提醒你,從現(xiàn)在起,請注意你的身份。沈小婭愣了一下,眼淚突然飆了出來,哭著說,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個隨叫隨到的三陪女……沈小婭這一哭,倒讓他亂了方寸,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想想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當天晚上,舒詩遠便去了沈小婭那兒。沈小婭見了他,表情有些冷淡,眼睛盯著電視,沒有理他。他也不做更多解釋,摟住她便想溫存。自從出差回來,他和沈小婭還沒有像樣的肌膚之親,而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兩人有了不快后,只要他主動求歡,很快就會和好如初的。果然,沈小婭在他的上下其手中,只是象征性地掙扎了一會兒,便半推半就地躺在了他的懷里。就在他準備大展雄風(fēng)時,沈小婭突然呢喃了一句,詩遠,我想給你懷個孩子。他一聽,耳旁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撞擊聲,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孕婦慘不忍睹的樣子……于是,偃旗息鼓。

      小張敲門進來,向舒詩遠報告,說市報一位記者要采訪他。他突然想起前兩天小張在網(wǎng)絡(luò)平臺上發(fā)的那篇網(wǎng)文,皺起眉頭說,你還嫌我不夠煩是吧?咋又把記者給招來了?小張趕忙辯解,說這次是市委宣傳部安排的。他揮揮手,我不管,你去替我擋一下吧??粗堛x去,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第二天上午,他一進辦公室,就看見了桌上放著當天的市報,打開一看,第二版有一篇關(guān)于他的人物通訊,題目是《一位民營企業(yè)家的底層情懷》。文章結(jié)合這幾天他的所作所為,對他大加褒揚,還將他住橋洞說成是一種憶苦思甜式的體驗,將他招納劉山娃說成是主動關(guān)心孤兒生活,并將劉山娃這件事提升到了在疫情下穩(wěn)就業(yè)的高度。他有些發(fā)懵,感覺真的就像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因為他正在考慮著公司是否裁員的事,這下好了,菩薩羅漢一個都不能少了。

      舒詩遠注意到文章的署名,除了那個記者,還有以通訊員名義出現(xiàn)的小張,便把小張叫來,指著報紙說,這就是你和那個記者聯(lián)手的杰作?小張以為要表揚他,喜滋滋地點點頭。他突然正色道,純屬添亂。小張囁嚅道,文章是他寫的,我只是實事求是地提供了一些素材。他把報紙拿起來抖了抖,扼腕嘆息道,我遲早要被你們給害死。小張怯怯地看著他,不敢再吱聲。

      黨報一報道,舒詩遠就更是應(yīng)接不暇了,工會、工商聯(lián)、文明辦、扶貧辦等單位的人都紛紛上門,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對他的做法予以總結(jié);民政局打電話向他通報,說是已經(jīng)對躍進橋橋洞的流浪人員進行了妥善的收容安置;就連老年大學(xué)的人也來了,說他們辦了一份叫《夕陽紅》的內(nèi)刊,現(xiàn)在嫌名字不好,有點回光返照的意思,覺得“霞光”這個名字很不錯——既可理解成晚霞之光,也可理解成朝霞之光,想借用一下,還想請他給題個字。他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的字寫得就像是蟹爬,實在拿不出手,但老頭兒們卻不依不饒,最后采用了一個折中方案,去廟里請那個無臂的小伙子寫了個“霞光”,總算交了差。

      老頭兒們一走,小張手里拿著幾張表格進來了,說防疫指揮部要統(tǒng)計好人好事,等疫情結(jié)束后,市里要開表彰大會。舒詩遠斜靠在老板椅上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說,你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別來煩我了。

      一天應(yīng)付下來,舒詩遠就像是經(jīng)歷了跋山涉水一樣疲憊不堪,他實在是不想動了,簡單吃了一點東西,就到辦公室的套間里休息了。但往床上一躺,卻依然睡不著,吃了兩顆安眠藥,才迷迷糊糊睡去,千奇百怪的夢也跟著來了。他夢見了表彰大會的場景——他披著綬帶走上主席臺,臺上目光殷切,臺下掌聲雷動,市長親自給他頒發(fā)獎牌??删驮谑虚L和他合影的時候,沈小婭竄了上來,緊緊地摟著他胳膊。他很尷尬,拼命想推開她,但她的胳膊就像是蛇一樣纏著他。這時候,他感覺臺下有一道尖銳的目光正刺向他,瞄了一眼,妻子就坐在前排當中;除了妻子,還有不少他熟悉的人——周鵬,周鵬的父親,以及自己早已作古的父親和母親,還有那個面色慘白的孕婦……在死一般的寂靜過后,會場中傳來熟悉的犬吠聲……

      舒詩遠醒來后,好像大病了一場。

      救護車一叫,楊八餅趕緊走到陽臺上往下看,就見車子已經(jīng)開進了小區(qū),警燈閃爍,像一頭長著朝天眼的怪獸。車子停在對面那棟樓下,兩個“大白”下車后,沖進樓里。等了大約一刻鐘,一個同樣穿著防護服的人被帶了出來,直接送上了救護車。隨后,車子就嗚哩嗚喇開走了。在整個過程中,楊八餅注意到,很多人都從自家的窗戶口往外張望,臉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驚慌的表情。

      很快,楊八餅便從小區(qū)群里知道了相關(guān)情況,原來,那個被救護車接走的人叫秦天,他是在做了好多次核酸檢測后才被查出是陽性,轉(zhuǎn)到定點醫(yī)院去隔離治療了。從大家在群里的評價可以看出,秦天是個好男人,他不僅事業(yè)有成,而且是個標準的暖男。一年前,他的妻子因為中風(fēng)半身不遂,他只要一有空,就會用輪椅推著她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有時候,他還會親手為家人做上一頓可口的菜肴。當這些菜肴連同他家務(wù)男的形象被妻子展示在群里時,大家就對他更加敬佩了……楊八餅自然也很敬佩秦天,在他眼里,完美的男人就應(yīng)該像秦天那樣做到“兩有一無”:有錢、有義、無緋聞。很早以前,他就發(fā)誓將來要做一個這樣的完美男人,但后來他才知道,這比登天還難。他有情有義,就是沒有錢,當然,更沒有緋聞了。對于許多男人來說,首先是掙錢難,而真的成了有錢人后,能做到見利不忘義、家外沒有家,就更難了。

      楊八餅似乎終于找到了傳說中的偶像,他在心里默默為秦天祈禱。

      但就在第二天上午,當官方公布了秦天的活動軌跡后,立馬引起了人們的種種猜測。原來,在小區(qū)封控前的那幾天,秦天分別去典當行當過物品、去法院辦過事情、還去賓館開過房間……很快,無情的大數(shù)據(jù)和尖刻的人肉搜索便發(fā)揮出掘地三尺的強大功能,秦天的活動軌跡被賦予了更加詳盡的內(nèi)容:說他去典當行是因為資金鏈斷裂,不得已當?shù)袅俗鎮(zhèn)鞯囊患善?說他去法院是因為涉嫌合同欺詐,被人告了;說他到賓館開房,是和情人幽會,甚至連他情人的姓名都打聽到了……秦天好男人的形象轟然倒塌。

      楊八餅盯著手機發(fā)了好一會呆,他萬萬沒想到,一夜之間,秦天“兩有一無”的人設(shè)竟然轟然坍塌,變成了“兩無一有”:無錢、無義、有緋聞。楊八餅?zāi)樕系谋砬橛畜@訝,更有不甘,就像好不容易找了一塊寶石,竟然被認定是一塊分文不值的破石頭。

      劉山娃打來電話,說要請楊八餅吃飯,當面向他表示感謝。楊八餅推脫,說等疫情平穩(wěn)下來再說。為了轉(zhuǎn)移話題,他問起劉山娃的工作情況。劉山娃雖然年紀輕輕,但說話卻有些拖泥帶水,他拉拉雜雜地說起這幾天的見聞和體驗。言談中,他對舒詩遠印象不錯,說就憑在這么困難的情況下,公司既沒裁員,也沒減薪,舒總就是個大好人。楊八餅沉吟了一會兒,又問起沈小婭的情況。劉山娃立馬變了口氣,說這個女人太霸道了,聽說她總是糾纏舒總,舒總被她灌了迷魂湯了……楊八餅嘿嘿一笑,說,該讓舒詩遠醒醒了。

      掛了電話,楊八餅滿腦子都是舒詩遠。昨天,他在網(wǎng)上看了市報上那篇寫舒詩遠的文章后,很是得意,為舒詩遠的變化而得意,更為自己能夠促成這種變化而得意。現(xiàn)在,他又想起了那個完美男人的標準,就目前的舒詩遠來說,可以說開始從“有錢”變得“有義”了,雖然他還有車禍頂包那件不義的事,但他畢竟邁出了“有義”的步伐。對他來說,當務(wù)之急就是要消除和沈小婭的緋聞。想到這里,楊八餅眼前一亮,突然蹦出一個念頭:既然很難找到一個完美男人,那就設(shè)法打造一個——打造一個“浪子回頭”版的完美男人……

      想到這里,楊八餅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掏出手機就撥了舒詩遠的電話。電話撥通后,舒詩遠那頭傳來嘈雜聲,好像還有女人的哭聲。楊八餅說,舒老板,你那邊很熱鬧呀?

      舒詩遠沒好氣地說,你到底還有完沒完?

      別發(fā)火嘛,楊八餅安慰道,我們的游戲就快結(jié)束了,現(xiàn)在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做完了,你就功德圓滿了,我們也就相安無事了。

      什么事?

      我讓你把沈小婭開除了,并保證和她斷絕關(guān)系。

      你什么意思?我憑什么要聽你的?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我是代表你的員工、家人以及社會輿論,給你提出忠告,你看著辦吧。

      楊八餅就像個霸道總裁,沒等舒詩遠回應(yīng),就掛了電話。

      上午,舒詩遠到幾個子公司轉(zhuǎn)了一圈,心情有些沉重。受疫情影響,很多業(yè)務(wù)都無法正常開展。他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下午一上班就開個會。

      舒詩遠神情凝重地走進了會議室,那些正在交頭接耳的下屬們立馬閉了嘴,正襟危坐。他掃了一眼會場,發(fā)現(xiàn)中層領(lǐng)導(dǎo)中只有沈小婭沒來。他的目光在那張空座位上稍一停留,小張明白過來了,趕緊告訴他,說沈小婭的電話沒人接。他揮了一下手,宣布會議開始。

      會議的第一個議程是由中層領(lǐng)導(dǎo)逐一匯報工作。財務(wù)部經(jīng)理老汪開了個頭,他先大致通報了集團當前的財務(wù)情況,然后重點說到開源節(jié)流的問題,說到激動處,順口提到了人事部最近報來的一項活動預(yù)算,但突然意識到什么,看了一眼舒詩遠,欲言又止。舒詩遠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老汪只好直說。原來,沈小婭提出要舉辦什么企業(yè)人才論壇,老汪一看預(yù)算太大,便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意思是疫情期間沒必要搞這樣的活動,即使要搞,也沒必要搞得那么排場。但沈小婭卻固執(zhí)己見,還逼著他在她的方案上簽字。舒詩遠聽了,沒有馬上表態(tài),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小張,厲聲問,沈小婭呢?給我找,讓她馬上到會。

      小張慌忙起身,跑出了會議室。

      輪到麗都假日酒店的馬經(jīng)理匯報時,他沒有說話,起身走到舒詩遠跟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雙手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舒詩遠打開一看,竟然是一份辭職報告,很是吃驚,問,老馬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馬經(jīng)理猶豫了一下,嘆口氣,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他辭職也和沈小婭有關(guān)。前段時間,沈小婭硬是把自己的表弟塞進了酒店,還要讓他做采購部經(jīng)理,搞得馬經(jīng)理工作很被動,為此,兩個人還吵了一架。舒詩遠一聽,徹底動怒了,嘴唇顫動著,連說了三個“豈有此理”……

      會議的主題一下就跑偏了,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沈小婭來。而在以前,大家從來都不敢在舒詩遠面前說她什么。

      就在這時,沈小婭大大咧咧地走進了會場,一邊走一邊解釋,說中午去做了個SPA,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沒聽到電話。剛落座,就聽見嘭的一聲,她抬眼一看,見舒詩遠那只青筋暴露的手正拍在會議桌上。沈小婭,你也太過分了……舒詩遠憤怒地說。與會人員都驚呆了,他們還從來沒見過舒總發(fā)這么大火。沈小婭更是有些懵了,那張剛做了SPA的臉頓時失去了光澤。很快,她清醒過來,環(huán)顧了一下會場,突然發(fā)作起來,好啊,趁我不在,在舒總跟前告我黑狀是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有種的把脖子給我伸出來,別當縮頭烏龜。舒詩遠喝道,沈小婭,你要再無理取鬧,就給我出去。沈小婭一聽,哭了起來。

      舒詩遠看會議沒法再開下去了,只好宣布散會。

      就在大家悻悻散去的時候,舒詩遠的手機響了,他一看,又是“大頭夢”打來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聲……

      聽到“大頭夢”給他布置的新任務(wù),再看看還坐在那兒抽泣的沈小婭,舒詩遠的心里很是糾結(jié)。

      想了一夜,舒詩遠決定還是和沈小婭攤牌——讓她先離開霞光再說。其實,關(guān)于這個想法,他早些日子就在腦海里閃現(xiàn)過,因為他知道,沈小婭再不走,公司的運轉(zhuǎn)和自己的形象都會受到影響。但想來想去,就是遲遲下不了決心。而現(xiàn)在,“大頭夢”倒是幫了他。只是他想不明白,“大頭夢”和沈小婭到底有什么仇怨,為什么就容不下她?這個人越來越讓他摸不著頭腦了,你說他敲詐吧,他沒有開口要錢;你說他惡作劇吧,這也太無厘頭了。但不管怎么說,他還不敢得罪“大頭夢”,好在這是他的最后一道指令了。

      舒詩遠約了沈小婭去他的東郊別墅見面。幾年前,他在和沈小婭去東郊水庫游玩時,看中了那棟別墅,便買了下來。這以后,兩人經(jīng)常到這里度周末。過去,一般都是他開車帶上沈小婭,但這一次他卻獨自駕車前往。

      出了市區(qū),視野便開闊起來,但滿眼看去,天上厚重的云層壓得很低,仿佛已經(jīng)挨著前方的那道丘陵了。也許是觸景生情,往事悄然壓上了舒詩遠的心頭。他記得每次開車帶著沈小婭過來的時候,她坐在副駕駛位上,總會時不時地往他嘴里塞上一些話梅之類的小零食,那一刻他感到真的嚼出了生活的滋味。有時候,沈小婭還會為他唱上一首歌,或者講上一段八卦,他享受著她給他帶來的歡愉……但今天的這條路,將要成為他和沈小婭的分手之路。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些許不忍。

      車窗外面似乎越來越陰郁了,舒詩遠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馬嵬坡,想到了唐明皇在眾將士的脅迫下賜死楊貴妃的故事。他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情還真有點類似于當年的唐明皇。

      幾米遠的前方,有一只貓橫穿馬路,舒詩遠一個急剎車,身子猛然一抖,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

      舒詩遠走進別墅時,沈小婭已經(jīng)提前到了,她有別墅的鑰匙。她就像個稱職的女主人,提前做好了一桌子菜肴,靜等著丈夫回家吃飯。見了舒詩遠,她立馬眉開眼笑,好像昨天根本沒有發(fā)生什么不愉快的事。舒詩遠也笑了一下,但表情有些僵硬。他坐到餐桌前,和沈小婭喝了幾口紅酒,但并沒有動筷子。沈小婭覺出了他的異樣,說,詩遠,你有啥心事?

      他端起高腳杯,一口喝干了剩下的酒,然后說,小婭,我們還是分手吧,你也別在公司干了……

      為什么?沈小婭瞪大了眼睛。

      你還年輕,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他不敢再看沈小婭的眼睛,后路我已經(jīng)替你想好了。

      怎么,你玩膩了,就想把我甩了?沈小婭將手中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告訴你姓舒的,沒那么容易!

      一千萬,我明天就讓人打到你賬上。

      這點錢就想打發(fā)我?你也太不把老娘當回事了。

      還有解放路上的那幾間旺鋪,你以后可以開個影樓啥的。

      開影樓?你的建議很好,我馬上就去開,我要把你燈下黑的照片掛到影樓里。

      沈小婭說完,掏出手機點開相冊,然后遞了過來,手機屏幕上是一張舒詩遠和一位市領(lǐng)導(dǎo)吃飯的照片,餐桌上赫然放著兩瓶年份茅臺。舒詩遠記起,一年前他請一位臺商吃飯,沈小婭也去了,而隔壁包廂的市領(lǐng)導(dǎo)因為認識那位臺商,就過來坐了一會兒。他想不到沈小婭竟然偷偷拍了照片,這要是傳出去,就說不清了,市領(lǐng)導(dǎo)若因此受了處分,自己今后還怎么做人?想到這里,他一下就火了,沈小婭,想不到你是個卑鄙小人。

      沈小婭冷笑一聲,做小人總比你做壞人強,對付你就得留一手。

      舒詩遠沉吟片刻,說,怎么才能把照片刪了,你提個條件吧。

      我要這棟別墅。沈小婭冷冷地說。

      好吧,房產(chǎn)證在保險柜里,抽空去把過戶手續(xù)辦了。舒詩遠從口袋里掏出別墅鑰匙,重重地拍在餐桌上,心想,都說男人圖玩,女人圖錢,還真他媽是一場交易。

      舒詩遠走出大門時,已經(jīng)對身后的那棟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人,沒有絲毫掛念了。

      楊八餅從劉山娃那兒得到消息,舒詩遠真的拿沈小婭開刀了。劉山娃還告訴他,自從開了沈小婭,舒總的威信更高了,集團上下好評如潮。楊八餅很滿意,這意味著他的“完美男人計劃”已經(jīng)有了最為關(guān)鍵性的進展。心里一激動,差點對劉山娃說漏了嘴,把自己的“功勞”說出來。

      針對舒詩遠的行動告一段落后,楊八餅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個習(xí)慣頤指氣使的人突然失去了指使的對象。他不知道和舒詩遠的游戲還要不要進行下去,該怎么進行下去。

      這段時間,吃喝倒是不愁,除了屋里現(xiàn)成的,政府每隔兩天都會給每家每戶安排一些基本食品的配送,葷的素的都有。整天除了吃就是睡,他稱了一下體重,竟然增加了近十斤,照照鏡子,越發(fā)顯出有錢人的富態(tài)了。他現(xiàn)在感觸最深的就是無聊和冷清,而這種感覺并不僅僅是被隔離的原因,主要還是以他目前的“角色”,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環(huán)顧偌大的屋子,他總是會無端地想起段小娟來。

      段小娟和他同村,因為長相好,很多小伙子都圍著她轉(zhuǎn),楊八餅也是其中之一。他最終贏得她的芳心有很多因素,而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他那種一以貫之的言聽計從打動了她。一個仲夏的夜晚,段小娟約楊八餅去村后的荷塘邊見面,對著月光下的荷塘,他突然想起語文課本里的《荷塘月色》,剛剛背了一句“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段小娟用手一指,說她想吃花香藕。楊八餅愣了一下,脫下鞋子和長褲,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水里。荷塘里淤泥很厚,他試著用腳背順著藕莖往下拱,好不容易拱出一截藕來,腳卻陷在淤泥里。掙扎了半天,連褲衩都掉到了小腿彎,他才掙脫出來。當他一手提著褲衩一手拿著那截藕狼狽地游到了岸邊,段小娟向他伸出了柔軟的手……

      結(jié)婚以后,段小娟說一不二,家里大事小事都由她做主——大到存折,小到電視遙控器,都由她掌控著。段小娟越來越像個聽不得不同意見的領(lǐng)導(dǎo),決策起來有些隨心所欲。家里原本有三畝多桃林,收成也不錯,但她認為種桃樹賺錢慢,執(zhí)意要到縣城開大排檔,并自告奮勇地做起了老板娘,楊八餅只好做起“火頭軍”。剛開始,大排檔的生意還不錯,就是城管經(jīng)常來找麻煩。段小娟可能是在家頤指氣使慣了,根本不買賬,還總是戧著來。城管徹底被她惹惱了,就來了一場綜合執(zhí)法。那天晚上,楊八餅正在操作間里燒菜,就聽見門口傳來吵鬧聲,他提著鍋鏟走過去一看,段小娟正和一群城管在對峙。看到丈夫出來了,段小娟更加有恃無恐,沖上去揪住了一個城管的衣領(lǐng)。那個城管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穩(wěn)住身子后,她向楊八餅下達了戰(zhàn)斗指令。楊八餅本來想息事寧人地說上幾句好話,但一看老婆那副督戰(zhàn)隊長一樣的表情,頭腦一熱,揮著鍋鏟就沖了上去……沖動的結(jié)果是,大排檔被鏟除了,夫妻倆被帶到派出所訓(xùn)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兩人從派出所出來時,段小娟不但不反思自己,還抱怨楊八餅,說但凡他要是有點用,自己也不會被人欺負。他聽了沒吱聲,飛起一腳踢在路邊的一個垃圾桶上……

      后來,他們有了女兒,段小娟便讓楊八餅出去掙錢,她自己在家?guī)Ш⒆?。楊八餅至今想起來還痛心疾首,就在他外出打工期間,他的女兒蜻蜻沒了。那年冬天,蜻蜻發(fā)起了高燒,段小娟帶她去村衛(wèi)生室看了,但吃藥打針都不管用。有人建議她帶女兒去市里的兒童醫(yī)院看看,可她不知中了什么邪,偏要帶著女兒去鄰縣找了個據(jù)說神通廣大的師婆子。結(jié)果蜻蜻的病情就給耽誤了,看著孩子奄奄一息的樣子,她這才想起給楊八餅打電話。等楊八餅趕回家里,見到的只是女兒冰冷的尸體。這一天,正是女兒的三周歲生日。楊八餅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場,終于以一記響亮的耳光發(fā)泄出對段小娟的不滿。

      女兒殤了以后,楊八餅在家住了些日子,等他冷靜下來,還是原諒了段小娟,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喜歡她的。但段小娟卻提出要和他離婚,而且態(tài)度非常堅決。離婚后,段小娟去了外地,就和他徹底斷了聯(lián)系。后來,他只是聽說她做了一名足療女,此外便再無更多關(guān)于她的消息了。

      想起了段小娟,楊八餅就想喝上兩杯。這段時間,他的精神世界被酒精分割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片區(qū)。喝酒前,他會感到空虛;而喝酒后,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恍然覺得自己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大富豪。他會對著屋里的家具,派頭十足地吆五喝六,好像有一群仆人在等著他吩咐。當然了,他吩咐最多的還是段小娟——段小娟,洗澡水放好了嗎?段小娟,我的那條紅領(lǐng)帶呢?段小娟,排骨湯里咋能放那么多鹽,你想齁死我呀?而在他朦朧的醉眼里,段小娟總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這個寂靜的午后,楊八餅又喝了不少酒,他斜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一雙纖柔的手正在捏著他的腳,不用睜眼,他就猜出是段小娟,就說,小娟啊,你這手法不錯哦,不過最好再重點唦。段小娟加了些力度,一股熱流順著腳心向全身彌漫。他問,你摁的是啥穴位呀?段小娟說,我看這幾年你有些腎虛,給你摁的是涌泉穴哦。他的身體開始發(fā)燙,關(guān)鍵部位也蠢蠢欲動了。自從離開段小娟以后,他就再也沒碰過女人了。就在他心潮澎湃的時候,一條怪模怪樣的狗昂著腦袋朝他吠了起來……

      醒來一看,原來是他的手機在響。電話是阿申打來的,說是段小娟打來電話,問起他的情況。他問,她怎么不直接打給我?阿申說,還不是怕你不搭理她。又說,你還是加她個微信吧,我已經(jīng)把你推送給她了。當年分手時,段小娟很快拉黑了他的手機號和微信。

      掛了電話,楊八餅打開微信,果然有個叫“江水倒流”的發(fā)來加好友的請求,點了接受,他看見了微信頭像正是段小娟。段小娟扎的那條藍絲巾還是他當年給她買的。不一會兒,她的微信就來了:阿餅,我們已經(jīng)有五六年沒見了吧?當初,都是我對不住你哦。

      楊八餅回:拜你所賜,要不是你給我壓力,我哪能過上今天的好日子吶。

      我知道你現(xiàn)在發(fā)達了,可能快把我忘了吧?段小娟加了個囧臉。

      發(fā)達談不上,也就是房子住得大一點,車子開得好一點而已……楊八餅隨手發(fā)了幾張能夠體現(xiàn)自己榮華富貴的照片,心里想象著段小娟悔恨交加的表情,他感覺揚眉吐氣。

      過了好半天,段小娟回:阿餅,我們能見一面嗎?

      楊八餅想起歷歷往事,氣不打一處出,回了一句:你覺得還有這個必要嗎?

      段小娟回:你就原諒我一次吧,看在蜻蜻的份上。

      一提起女兒,楊八餅的心頭掠過一陣悲傷,他不想再聽段小娟說什么了,便回:以后再說吧,家里來人了。

      夕陽的余暉透過陽光房的玻璃門,給客廳的一角鍍上了一層瑰麗的光暈。楊八餅起身走進陽光房,放眼向外看去,夕陽下的城市陌生而特別。這幾年,生活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下,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井底之蛙,已經(jīng)感受不到夕陽的存在了。而現(xiàn)在,他隔著三春湖開闊的水面,看到久違的夕陽像個精靈在作法,將天上的云染成了花瓣,將湖里的水染成錦緞,將城市的樓廈染成了黃金屋,也將他的內(nèi)心染得雜駁不堪……

      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窩里已經(jīng)盈滿了淚水。

      “大頭夢”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電話了,舒詩遠倒感覺有些不適應(yīng)了。說來真怪,這些天雖然沒了“大頭夢”的指令,他還是在不停地做好事——去慰問了防疫一線的醫(yī)護人員,給兒童福利院送去了玩具,還設(shè)法安排阿申他們做了能領(lǐng)到一點補貼的防疫志愿者……每做一次好事,舒詩遠的心里就會踏實一些,那種負罪感也會稍稍減輕一些。但他同時也意識到,他現(xiàn)在所做的那些所謂好事,只能暫時減輕一點自己的精神負擔,稍微有些風(fēng)吹草動,他的心里還是會泛起隱痛,會想起死去的孕婦、坐牢的周鵬。

      昨天晚上,他聽說周鵬的父親被查出肺癌晚期時,心便往下一沉,好久沒緩過神來。今天一大早,他就讓司機來接他去市腫瘤醫(yī)院。車子開到離醫(yī)院不遠的一個拐彎處,見前方圍著不少人,道路也被警察封了,他讓司機掉頭走了,自己步行往前走去。走近一看,臨街的一棟六層樓的樓頂,一個小伙子坐在樓沿上,看上去很危險。一個穿著黑裙子的胖女人叉著滿是贅肉的腰對那個小伙子喊道,有本事你就跳下來,你曉得么,你這叫畏罪自殺!話一出口,就引來大家的紛紛指責(zé)。在大家的議論中,舒詩遠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小伙子是樓下那家紅酒專賣店的伙計,因為被老板娘硬說他偷了店里一瓶價格不菲的大拉菲,一時想不開,便想以跳樓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胖女人看上去很委屈,說,你們不知道喲,那可是五萬多一瓶的大拉菲呀,我的鎮(zhèn)店之寶哦……有人問她,憑什么斷定是那個小伙子偷的。胖女人拖著哭腔說,我這店現(xiàn)在就剩下他一個伙計了,不是他還能是誰呀?小伙子可能聽到了她的話,將坐姿變成了站姿,這樣一來,就顯得更加危險了。人群騷動起來,警察開始準備強行營救了。

      就在這時,一個中年男人擠進人群,對著小伙子喊,春生,你下來吧,那酒是被我喝掉的。胖女人瞪起眼睛質(zhì)問男人,你說,這么貴的酒你憑啥就喝了?跟誰喝的?男人支支吾吾不肯說。胖女人說,天殺的,疫情期間,生意本就不好,你還這么糟蹋我……說,跟誰喝的?說不出來老娘跟你沒完!男人醞釀了一下情緒,然后一跺腳,是我喝的,跟桂芳一起喝的。說完,從手機中調(diào)出一張他和一個女人喝酒的照片。胖女人一看,突然跳起來,奪過手機對眾人喊,大家看看吧,我老公竟然和他前妻喝酒,五萬多一瓶的大拉菲呀,你們這是喝我的血啊……女人說著,開始嚎哭起來。與此同時,警察沖上樓頂,將小伙子拽了回去。

      舒詩遠愣在那兒,似乎要對眼前的事件做一個評估。他覺得事件涉及的三個主要人物中,最難評價的是那個男人。他認為那個男人不該背著自己現(xiàn)任妻子和前妻喝酒,但他又覺得,男人能在關(guān)鍵時刻站出來說實話,還是有擔當?shù)摹辉僭诤踝约旱穆曌u,也沒有考慮自己之后將遭遇怎樣雞飛狗跳的生活,他的一句實話,救了一條性命,憑這一點,就是條漢子。

      舒詩遠突然想起給自己當替罪羊的周鵬……

      走進病房的時候,周鵬的父親正躺在那兒掛點滴,周鵬的妻子何潔坐在一旁守著??匆娛嬖娺h,趕緊讓座,他用手勢止住了她。老人看上去神志恍惚,瘦巴巴的臉上已經(jīng)沒了一點生機。周鵬的妻子小聲告訴他,老人最多也就能活個把月了,現(xiàn)在他整天嚷著要見周鵬。這時,老人混濁的眼睛突然閃出一絲亮光,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一把抓住了舒詩遠,含糊不清地說,小鵬啊,你咋才來呀,他們說你出國了,真的么?舒詩遠湊近說,我這不是來了嘛。老人笑了,僵硬的臉皮似乎恢復(fù)了一點彈性。

      舒詩遠的心里一陣抽搐,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冬天。當時他正在東北談生意,突然接到大姐的電話,說父親突發(fā)腦溢血住進了醫(yī)院。他一聽,趕緊往回奔。但由于大雪的緣故,機場、鐵路和高速公路都封了,他只好坐著客戶提供的一輛皮卡上路了。等他沿著省道、縣道和鄉(xiāng)道趕回家時,已經(jīng)是三天后了,而父親就在兩個小時前咽氣了。大姐告訴他,父親臨死都沒合上眼睛,就是為了等他這個唯一的兒子……

      周鵬的妻子送舒詩遠到電梯口,在等電梯的時候,他順口問起她兒子亮亮的情況。她嘆了口氣,說孩子轉(zhuǎn)學(xué)了。他問為什么轉(zhuǎn)學(xué),是學(xué)校不好嗎?她苦笑著說,學(xué)校太好了,都是有錢人的孩子,他們知道亮亮他爸在坐牢,他還能待得下去?舒詩遠沒再說話,電梯門打開,他一步跨了進去,馬上摁了一下關(guān)門鍵。

      舒詩遠沒讓司機來接,他決定步行回霞光大廈。

      可能是疫情緩解的緣故,街上的行人和車輛多了起來,這讓他有些不太適應(yīng),總感覺來來往往的人都在有意無意地看他。他想,那個“大頭夢”是不是就在人群中呢?難道他掌握自己的秘密真的就是為了玩一場游戲?會不會正在醞釀什么更大的陰謀呢?他的心突突地跳著,像有個莽漢用一把大錘不停地砸著一扇塵封的大門,大門里裝著他不可告人的心事……他似乎又聽到了那令人心悸的犬吠聲。在晌午明艷的陽光里,舒詩遠感覺自己就像一只不合時宜的開屏孔雀,將自己的羽毛和秘密都抖露在眾人面前。

      過斑馬線時,兩邊的汽車都齊刷刷地停在那兒等紅燈。舒詩遠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恍然覺得那些汽車就像是一頭頭怪獸埋伏在他的必經(jīng)之路,正不懷好意地盯著他,伺機將他吞噬。斑馬線很長,像一架豎起來的天梯,長得似乎沒有盡頭。他爬得很吃力,步子沉重而滯緩。好不容易走過斑馬線,他才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一個重大的決定在他的心里生成。

      十一

      段小娟的電話和微信密集起來。

      楊八餅喜憂參半——喜的是,她能主動聯(lián)系自己,讓自己多少有了些自尊;憂的是,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真實狀況,還會如此主動嗎?

      從段小娟的述說中,他得知她這些年過得并不好。離婚后,她去了省城,先是在一家大型洗浴中心給顧客做足療。后來,她遇到了一個銷售保健品的男人,那男人對她一見傾心,經(jīng)常來洗浴中心點她的號。當她得知這是個離婚的單身男人時,也對他心生好感。直到兩人同居后她才知道,那個男人是搞傳銷的。男人將她拉入傳銷組織后,便對她冷淡下來。她忍受不了所處的環(huán)境,跳樓逃跑,雖然逃了出來,卻摔斷了手腕,一直沒能完全恢復(fù),再也不能做足療了。那家洗浴中心的老板看她可憐,便讓她做了清潔工,收入?yún)s低得嚇人。

      段小娟鐵了心要來繁城找楊八餅,這讓他很為難,他就像一個即將敗露的間諜,整天寢食難安。最終還是撥通了段小娟的電話,說出了自己的真實狀況。段小娟卻說,阿餅,你用不著對我哭窮,也不要有啥負擔,我來看看你總可以吧?

      和段小娟說不通,他想到了阿申,決定先和阿申攤牌,然后再讓他把自己的真相透露給段小娟。不料阿申同樣不相信他的話,說:餅哥,就算我相信你那些吃香喝辣的場面是擺拍的,那舒老板和你是啥關(guān)系?他就那么聽你的?楊八餅解釋,舒老板是欠我一個人情,但總不能老讓人家還情吧?阿申說,反正我不相信你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楊八餅想了一下,說,你隨便找個老舊小區(qū)看看,很多樓道都有我貼的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上面有我的電話,你核實一下,就知道我現(xiàn)在干什么了。阿申說:這又能說明什么?新東方的俞敏洪也撒過小廣告吶。楊八餅有些氣惱,他走到衛(wèi)生間,拿起那臺便攜式疏通機現(xiàn)場演示起來,并將視頻傳給了阿申??砂⑸赀€是不信,說,我在新聞上看過,有個貪官就喜歡殺豬,每次下去視察都要殺頭豬過把癮,難道你能說人家就是個屠夫么?

      楊八餅有些哭笑不得了。

      他無法讓人相信自己依然是個窮光蛋,而這樣的后果是,他很可能將要面對段小娟失望的面孔。他曾經(jīng)多次想過要和她破鏡重圓,然后兩個人相依為命地把日子過下去,但現(xiàn)在他猶豫了,因為他隱約感覺到了她的需求和他的真相之間有很大差距。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寧愿不見她。也有過那么一剎那,他鬼迷心竅地想過,最后向舒詩遠敲上一筆巨款,然后帶著段小娟遠走高飛。但念頭一閃,他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段小娟還是緊追不舍,身段放得越來越低,話說得滴水不漏,阿餅,就算你是個窮人,我情愿跟著你受窮;就算你是個騙子,我情愿被你騙;就算你是個犯人,我也情愿等你出來。楊八餅差一點就被感動了,但又一想,自己當真成了犯人,她還會來找自己嗎?

      這樣一想,就有些惱了,他感覺段小娟在變著法子逼他,他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在逃竄,而她正帶著一群人在后面追趕。他想,難道這些人就不怕兔子急了也咬人嗎?

      麗春豪庭解封的日子快到了,事實上,若不是因為秦天的原因?qū)е路饪仄谘娱L,早幾天就已經(jīng)解封了。這幾天,楊八餅的心里很糾結(jié),想的也很多:隔離結(jié)束后,自己還能回到從前的狀態(tài)中去嗎?段小娟真要找來了怎么辦?還有,他怎么面對阿申和山娃他們的疑問呢?想來想去,也想不清楚,就干脆不想了。

      解封前一天,是女兒蜻蜻的生日,他想在鋼琴上給她獻上一曲“生日快樂”。從第一眼看到這架鋼琴,他就想到要彈這首曲子了,雖然一直沒彈成一句,可他相信自己肯定能行的。

      楊八餅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排除一切干擾,全身心地投入,在鋼琴上不停摸索著。好在這首曲子旋律很簡單,他摸索了一上午,慢慢就摸到一點竅門,彈得很不流暢,可終究能聽出曲調(diào)了。每彈出一句,他都會想起蜻蜻那張稚嫰的笑臉。那次她生病,他趕回家時,還給她帶了件生日禮物——一只八音盒,打開后,隨著一個穿白紗裙的洋娃娃的轉(zhuǎn)動,就會響起“生日快樂”的曲子。但女兒沒等到這個禮物就走了。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他一直把那只八音盒帶在身邊,只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不出聲音了……

      楊八餅對著鋼琴練習(xí)了一天,終于可以順暢地彈出完整的曲子了??上]有生日蛋糕和生日蠟燭,他只好點了三支香煙,插在一個面包上。這天晚上,他特意穿上一套舒詩遠的西裝,并打了一條紅領(lǐng)帶,然后打開手機的自拍功能,鄭重其事地坐到鋼琴前。琴聲響起時,他便在心里深情地唱起: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淚水伴著熟悉的旋律奔涌而出,滴在琴鍵上,滴在手臂上……

      十二

      疫情終于得到有效控制,全市除了個別小區(qū)尚待解封,均已恢復(fù)正常狀態(tài)。城市重新變得喧鬧而繁華,劫后余生的喜樂從人們心中蕩漾出來,變成了一張張笑臉。

      就在這天上午,一個爆炸性的新聞讓人們的笑臉再次凝固——舒詩遠投案自首了,他承認自己是一年前那場車禍的肇事者。這一消息很快沖上了熱搜,網(wǎng)上的評論區(qū)炸開了鍋,有罵的,有嘆的,也有點贊的。市公安局一下熱鬧起來,來電來訪不斷。市文明辦問,舒詩遠的先進事跡都整理好了,馬上就要進好人館了,他怎么就進拘留所了?市總商會的會長說,他馬上就要退下來了,還指望著舒詩遠接班,他怎么就成肇事者了?阿申他們幾個甚至跑到公安局,訴說著舒老板的恩德,請求放人……

      外面的紛亂舒詩遠一概不知。這一夜,他躺在拘留所那張小床上,滿腦子想著九華山那位住持送他的八個字:隨緣而至,即在彼岸??焯炝恋臅r候,他似有所悟地放松下來,酣然入睡……

      楊八餅起床后,先洗了個澡,然后穿上睡衣,點上一支煙,在屋子里來回走著,似乎在享受這所豪宅里的最后時光。和煦的風(fēng)掠過三春湖,從陽臺的紗窗濾進來,讓他感到十分愜意。他走到陽臺上向外打量,小區(qū)里鳥語花香,宛若仙境;小區(qū)外更是生機乍現(xiàn)——湖邊有老人在晨練,有情侶在散步,還有小孩在放風(fēng)箏……楊八餅的心中突然鼓蕩起一種幸福感,那一刻,他似乎真的感覺自己實現(xiàn)了當初的夢想——穿著睡衣,從這座城市的某一個住宅樓的窗戶放眼遠眺。他想,如果自己此刻能毫無痛苦地死去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會讓這種幸福感永遠地定格……

      手機響了,是劉山娃打來的,他告訴楊八餅,舒詩遠投案自首了。楊八餅一下子驚呆在那里,他做夢也沒想到舒詩遠會自首,在他看來,這場由他發(fā)起的游戲正按照他的計劃走向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他原本打算,離開這間屋子后,立馬就告訴舒詩遠,自己只是個目擊者,并沒有拍下視頻,請他不要擔心有什么證據(jù)會威脅到他。他之所以要這樣做,是想安慰一下這些天一直很聽話的舒詩遠,從而結(jié)束這個游戲?,F(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

      雖然小區(qū)已經(jīng)解封,可居民們得到通知,要等到下午核酸檢測結(jié)果出來,才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楊八餅還有一頓午飯。他原本想做幾個菜,喝上幾杯,最后再好好享受一番,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心情,只草草煮了碗面條,味同嚼蠟般吃著。而就在這時,眼前的一個畫面讓他突然不安起來——餐廳的一角堆著一溜茅臺、五糧液的空瓶,都是他這些天喝的。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開始在手機上查詢起來,結(jié)果還真查到了私入他人住宅偷喝茅臺的案例,身上倏地寒毛一炸,冷汗就出來了……

      他丟下只吃了一小半的面條,站起身來,下意識地想做點什么。他從廚房走到衛(wèi)生間,再從衛(wèi)生間走到陽臺上洗衣機的位置,開始查看管道的下水情況。事實上,這些天來,他在和舒詩遠“游戲”的間隙,經(jīng)常進行這樣的巡查,說不清僅僅是出于職業(yè)習(xí)慣,還是摻雜了其他因素。今天的巡查,他格外仔細,甚至連粘在下水道過濾網(wǎng)的毛發(fā)、菜屑之類的東西都不放過。盡管他知道下水道被堵塞的可能性不大,但他還是將疏通機的鋼制彈簧管對準那些下水道,然后開動機器。隨著一陣陣歡暢的水流聲,他的心里涌起一種蕩氣回腸的感覺,就像自己體內(nèi)淤堵的污穢也被瞬間清空了一樣。

      清理完下水道,他又找來一塊棉布,然后跪在地上開始擦房子里的地磚。那些乳白色的高檔地磚被他擦得光亮可鑒。擦到最后,他停了下來,愣愣地看著地面——那光亮的地磚上照見了他的疲憊和不安……

      楊八餅走出小區(qū),并沒有表現(xiàn)出被隔離后重獲自由的興奮,他感到有些迷茫,就像從一場黃粱美夢中突然驚醒一樣。他在小區(qū)門口定了一會兒神,決定還是先回出租屋。

      到了出租屋門口,竟然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著的,推門進去,一下子傻了眼——屋子里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是進小偷了。短暫地驚慌后,楊八餅笑了,心想,這小偷也是瞎了眼,竟然來偷他,真是窮鬼盯上了餓鬼。簡單查看了一番,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丟失什么。突然,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偷可能是本著賊不走空的原則,竟然偷走了他給女兒買的那只八音盒。他踉蹌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床上,看著凌亂的屋子,心里亂如衰草……

      電話又響了起來,是段小娟打來的,說她已經(jīng)到了繁城,想馬上見到他。楊八餅想了一下,冷冷地說,你真要想見我,就等著去牢里探監(jiān)吧。說完便掛了電話。

      當段小娟的電話再次撥來時,他沒有接,任憑那條狗狂躁地叫著,他在狗叫聲中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投案的同時,他順便也報了案,讓警察一定要幫他找到那只八音盒。

      責(zé)任編輯 劉鈺嫻

      王建平,安徽當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見于《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北京文學(xué)》《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諸多刊物。著有文學(xué)集《煙雨江南》、中短篇小說集《路上當心》、中篇小說集《孔雀開屏》和長篇小說《沉浮之間》。中篇小說《欠債還錢》被改編成電影《情與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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