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
我經(jīng)常會被你的句子打敗
看你的身影,有時會感覺恍惚。是怎樣的歲月積聚,讓你長成現(xiàn)在的樣子。
每一個生命,都是無中生有,就像一件美妙的作品。
不習慣用“兒子”這個詞。感覺這個稱謂,太硬了,硬且堅巨,好像承受不了這個詞的重量。也不喜歡“閨女”這個詞。對孩子用不同的稱謂,感覺這是有分別心。只喜歡叫他們——孩子?!昂⒆印边@個詞,讓人感覺軟和,聽起來溫柔,和煦,包容。
我不是個母愛洶涌浩蕩的媽媽。我所擁有和給出的母愛,可能比天底下的媽媽們給出的愛的平均值,稀薄很多。
這充分說明了我的自私和低能量。
細究起來,主要原因可能是,一切占用和剝奪了我的時間和自由的,都是我的敵人。這一切,當然也包括你。包括我的親人。
這可能完全不符合世俗倫理,不符合人之常情。但這就是如我之流的殘酷真相。
“感謝你,讓我做了母親”——這么酸不嘰溜的話,我可說不出來。一點都不需要感謝?!爸x謝你,給了我生命”——這樣的話,我也不想聽到,不值一謝。
真正的現(xiàn)實生活,都是謝絕抒情的。你碰到我,我有了你,這,是命。
你出生前的那一夜,因為腹痛,我差不多一夜沒合眼。在醫(yī)院走廊上走來走去,站在窗邊,完整地看了一夜月亮。
那晚的月亮,特別皎潔,特別高遠和明亮,就像我對你未來的想望。
坐月子的一個月沒出門,時光變得昏昏沉沉,周而復(fù)始,那是一生中最為漫長的一個月。各種恍惚,不太能適應(yīng)人生的改變,不適應(yīng)一個新生命對自己生命與自由的捆綁。
有天深夜,12點了你還哭鬧不止,讓人感覺煩躁難耐,恨不得馬上把你送人。
這才發(fā)覺,原以為自己是愛孩子的,其實愛的只是抽象的孩子。就像原以為自己熱愛人類,可是一旦面對具體的人,很容易就內(nèi)心厭倦,打不起精神。原來我愛的,只是抽象的人類。
這世間,有許多的愛,都孱弱不堪,經(jīng)不起檢驗。我也一樣身處其中。
有你之后的每天都很匆忙,忙得非常具體。曾經(jīng)充塞內(nèi)心的那些華而不實、虛頭巴腦的念想,都被你帶來的種種事務(wù)沖刷殆盡。
偶爾出差,便如云出岫鳥入林,不會再想起孩子。幾乎從不主動給你打電話,如果你有事打來,我也會表現(xiàn)歡快,但接完即放下。這樣的媽媽,是不是有點可疑?
有時候,趁你出去玩的那會兒做點自己的事情,有種茍且偷歡的感覺,既有分秒必爭的緊迫,又有你隨時可能回來中斷這一切的恐懼。想完整地完成我想做的事情,真不容易。
7歲時你說:我想坐時光穿梭機回到5歲。我說為什么呢,5歲有什么好?你說,可以玩樂高,沒有作業(yè)。我說:我還想坐時光穿梭機回到?jīng)]生你的時候呢。
你說,我想坐時光穿梭機回到?jīng)]有地球沒有人類的時候,一個人,站在銀河系。
我經(jīng)常會被你的句子打敗。
愛,我們所想象和以為的愛,常常是抽象的,泛指和虛指的。一旦具象到人、事,就容易砸鍋。輔導你作業(yè)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男女之間,差不多也是如此。
這是自身能量不足的表現(xiàn)。
我不覺得母親的身份應(yīng)該壓倒一個女人別的身份,壓迫她的自我。那樣的生活會讓人感覺失衡和失敗。你有你的生活,她也還該有她的生活,有她獨立的悲歡好惡。雖然在現(xiàn)實中,很多女人都很難做到。
每天屬于自己的時間,難以打撈,難以停頓和反芻。每一天的生活如箭矢,如急流,洶涌而來,奔騰而去。但并不能因此說,我為你怎樣怎樣。我覺得“我為你怎樣怎樣”,是一個很差的句式。因為,說到底都不過還是為自己,最終指向的都還是自己。包括父母對孩子,戀人對戀人。就算真是一心只為對方,那也是自己的選擇。自己的選擇,那就要為它的結(jié)果買單。做了,選擇了,甘苦自知,快慰也應(yīng)該自在其中。
我能給予你什么呢?一個自身并不富饒的人,沒有余力給出很多:一個自身偏狹的人,給出的也只能是盲人摸象的局限。毫無疑問,你有很多毛病,都是我的翻版和投射。我是你背后的淵藪。
我也沒有很好的心力教育你,倒是感覺經(jīng)常會被你教育。被你天籟的語詞與感受,被你的目光與心地,教育,再教育,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有個黃昏,在十字路口,一輛跑車在我們眼前呼嘯而過,你尖叫一聲:媽媽,跑車!你的眼神在燃燒。我卻視而不見,毫無反應(yīng)。
跑車呀媽媽,你不覺得很帥嗎?
沒覺得。
我覺得太帥啦,你怎么都不尖叫呢?
我哂笑:有人視金錢如糞土,我呢,視跑車如糞土。明白嗎?
綠色跑車啊,我覺得超帥!
等你長大掙錢了,送給媽媽這樣一輛跑車,我再尖叫好嗎?
那我為什么要送你糞土呢?
我們倆一起在人潮洶涌的路口大笑起來。
成年人的虛弱偽善,輕易地就被你刺穿。每個孩子,都可以擦亮成人蒙塵的生命。
中年婦女的非娛樂生活
孩子在看電視,嘴角不時上揚著笑起來。我在拖地,拖把有時會碰著椅子腿,碰著茶幾和門邊,發(fā)出乒乓相接的聲音。
想起我很年輕時,十六七歲的時候吧,暑假里每到周末晚上總要看電視《綜藝大觀》,每一個節(jié)目我都目不錯珠。我媽也是愛看的,只是她不會專門坐下來看,不會像我一樣享受地、全身心投入地看,那段時間,她總是在彎腰拖地,偶爾直起身來瞅一眼。她隨著拖把走來走去,偶爾會擋著我的視線,讓我覺得礙事,有時還會讓我把腿抬起來,因為要拖我腳下的那一塊地。這一切都讓人心煩——那么有趣的節(jié)目,她就不能坐下來認真看一會兒嗎?拖地有那么重要嗎?
于青春期的孩子來說,母親那種形象庸俗,乏味,完全不能和我們進入同一個世界,感受同一種氛圍。
當孩子漸漸長大,母親,大都會成為不討喜的人。因為母親,常常是一個家庭里最大的現(xiàn)實主義者。被生活綁架著失去自我的女人,只看得見柴米油鹽,只曉得洗衣做飯,拖地劈柴。她的眼里,盛不下別的。
中年婦女的生活,大體如此。好像她們完全不需要娛樂,不需要放松和享受。家務(wù)和孩子,永遠壓迫性地排第一位。而家務(wù),是永無止境的,她們自覺不自覺地被那個黑洞牢牢吸噬,無法抽離。
時隔三十年之后,我在吭哧吭哧拖地的時候,想到我媽當時的樣子,大體才能理解媽媽當時的心理——恨不得每一分鐘都用來做家務(wù),或者去做類似于家務(wù)的“實務(wù)”。如今,在孩子眼里,我差不多也成了那樣的人,不比我媽媽當年的樣子好多少。
一個媽媽,只看得見地板上的灰塵、污漬和頭發(fā)絲,必須拖之而后快,卻不需要看有趣的節(jié)目,感受生活的樂子,也看不到孩子眼里的快樂——這樣的媽媽,都是灰色的。
人到中年,還需要娛樂嗎?也是需要的吧。但是幾乎也可以一直不娛樂,或者自覺地選擇不娛樂,可以一直灰茫茫地活著。如果說偶爾還有享受的話,那也是黑白色的,比如深夜里萬事安妥之后的片刻靜坐,比如黎明醒來,可以不立即下床開啟一天的生活,還能再賴床幾分鐘。不過如此。
那時我媽經(jīng)常愛說的一句話是,如果這一天沒怎么干家務(wù),就感覺虛度了:如果干了很多家務(wù),才會感覺很值。她們那代人,陀螺一樣地活著,從早到晚不停歇,享樂會讓人有罪惡感。有一天,我注意到我們家客廳的沙發(fā),那么柔軟舒適的沙發(fā),我媽卻從來沒有在上面躺過一下,連靠在沙發(fā)背上那種更舒服一點的坐姿,她都沒有過。她永遠只是屁股沾著沙發(fā)沿,直著身子,硬挺挺地坐,隨時準備起身的樣子,就像坐在板凳上一樣無復(fù)依傍地坐著。
把沙發(fā)當板凳用,是對沙發(fā)的浪費。她沒有想過躺平嗎?沒有。
她為何能對自己那樣狠?就像一個被生活長久施虐的人,習以為常,再用自虐加碼,獲得鍛造意志與心力的快感。她從沒有為我們少做過一頓早餐,從來沒有。每學期開學時臨走的早上,我都是坐早上6點的頭班車,為此需要5點離家去車站,她準會4點起來,給我做一碗雞蛋面,哪怕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天。
我做不到像她那樣,不對生活偷懶?;?。但我可能是像她一樣,漸漸地,讓自己取締了對生活的快感的感受力。
人到中年,世事水落石出,我們的內(nèi)心,猶如干癟枯瘦的河床。
和孩子一起去面包店,已經(jīng)買了好幾種面包了,他還想再要一塊很小的蜂蜜蛋糕。我說不買了,29塊錢,太貴了。說完就走出店里。他低著頭跟出來,嘟囔著埋怨我不該當著店員的面說貴。這樣地在乎錢,讓他感覺很羞恥,很沒面子。
當然不是買不起29塊錢的一塊小蛋糕。我有時故意對他說貴,是想讓他知道珍惜,知道掙錢不易,學會掂量一個東西的性價比:有時是想延遲滿足,建立適當?shù)膮T乏感:或許還有點刻意和矯情。但沒想到,以他的年齡,那個脆弱的小心臟,只感覺到談錢丟臉。
他的感受也喚回了我的感覺,讓我想起十六七歲時在一個小鋪前,我讓我媽買一盒葡萄汁時,她為一毛錢討價還價和店主鬧出不愉快,我那時也感覺羞恥,失望?,F(xiàn)在,我在孩子眼里,也蛻變成為這樣的人,而我呢,還渾然不察。
人經(jīng)??床灰娮约海蛘?,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經(jīng)由別人的眼光和感受,才能發(fā)現(xiàn)令人心驚的那一面。孩子是成人的照妖鏡。每個他者,都是自我的鏡像。
木心有首詩:夕陽射亮玻璃/草坪濕透,還在灑/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都相約暗下,暗下/清晰,和藹,委婉/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年輕時緊緊地攥在手里的,最后都會慢慢松開,漏下。
孩子照見了我們的貧窮與壓迫
早上的雨下得很急。送他上學的路上,比較堵,車行緩慢??隙ㄒt到了。
他在后座上大叫:前面這個車怎么不動?傻屁吧!怎么還不走?鳴笛!笛死它!真是個傻屁……急躁暴烈的句子,嘟嚕嘟嚕地冒出來,像一束束手榴彈在車里轟炸。小小年紀,已經(jīng)是嚴重的路怒癥患者。真像他爹。
“傻屁”這個詞,可能是他的發(fā)明。要表達那種罵人的激烈的情緒時,他知道用“傻×”很不好,因為被我很嚴正地制止過,他就自創(chuàng)了“傻屁”,有時他也會罵作“傻缺”。
我覺得這兩個替代詞很有趣。壞情緒需要發(fā)泄出口,發(fā)泄總需要對應(yīng)的語詞。
下這么大,遲到的同學肯定不少,大家都堵車,還有比我們住得更遠的,肯定也都堵在路上呢。這種異常天氣老師應(yīng)該會理解。我安慰他,希望他能平和一點。
我要找個炸彈,把他們都炸飛……他嘟囔道。
孩子都是活在“當下”的,他那么容易就被此刻的情緒困住,拔不出來。想起昨天復(fù)審一部書稿時看到有段話很好,想和他分享一下。車堵在路上動彈不了,我回頭看了他一眼,說:我念一段話給你聽,特別好,注意聽?。骸罢Z言只應(yīng)該用于三種目的”——來,你猜一下,是哪三種目的?
罵人!說人!還有……拍馬屁!他笑起來,為自己話里的惡趣味。
語言的三種目的,“療愈、祝福和創(chuàng)造豐盛。當一個人評論他人時,同時也束縛了自己:祝福他人,心里也同樣感受了那份祝福的美好。如果詛咒他人的傷害可以達到一斤的分量,回到自己身上的傷害可能有十斤。”哎,你能聽懂嗎?
他沒吭聲。
所以你不要老說不好的話,不要老是詛咒。你看,詛咒他人的傷害如果是一斤,回到自己身上的傷害就是十斤,這樣對你自己也很不好啊。所以你要多說好的話,祝福別人,這樣你心里也能感受到祝福的美好……
那我祝福他,他又不知道,他又沒有祝福我。
你祝福別人,你心里體味到的也是祝福啊,這樣才是好情緒啊;你咒罵別人,讓自己也陷入不好的情緒里,自己感覺也很不好啊。你體味一下。
他還是一通嗷叫,不耐煩,直到車動起來,車流向前,才平息下來。也是,以他的年紀,理解不了生命的靈性與情緒的奧秘,對于一個人傳遞什么就會體驗什么,缺乏覺知。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明白。我想回頭應(yīng)該給他講講蘇東坡與佛印禪師,一個觀君如佛祖,一個看見對方是牛糞的故事。
有天晚上寫作業(yè)時,他問我:媽媽,“逼迫”這個詞是不是臟話?
我說不是。他問:那為什么“傻逼”就是臟話?
該怎么向他解釋這個事呢,我一時訥訥語塞。
前兩天他背英語,讀到These cows 時跟我說,誰發(fā)明的這個cows,這是臟話……這樣的判斷,讓人失笑,他把中文里罵人的音和英語里的發(fā)音混為一談了。如何向他解釋清楚這個問題,也不太容易。
他經(jīng)常聽到有同學說粗話,所以他偶爾也用過。我告訴他:孩子的嘴特別干凈,像花朵,不能說那些臟話,說多了會口舌生瘡,最后爛掉。
他將信將疑。我說是真的,你可要小心。
有天晚上他在書房寫作業(yè)時,他爸進去檢查,說:你怎么又在玩啊,你要是不想寫,就別在那趴著,你就出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玩兩分鐘!
他爸的時間管理是不是太好了?兩分鐘,讓人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就好像一個人說,要請你結(jié)結(jié)實實地大吃一頓,結(jié)果只上來一碟咸菜,不夠填牙縫的。
終考前的作業(yè)如山,語文有一大半都是無意義的重復(fù)做題,白白耗去他們本應(yīng)自由玩耍的時間。結(jié)結(jié)實實地玩兩分鐘,像是一個諷刺,一個冷笑話,也像是成人的語言騙局。
那“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兩分鐘,讓我深感我們的貧窮,與壓迫。
女人的一生分兩段
女人的一生分為兩段:生孩子以前,和生孩子以后。
我的一個博士女友就說過: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你的名字是“母親”。
以前,看到很多做了媽媽之后的女人,說起話來三句話不離孩子,便覺面目可憎,庸俗乏味。自己有了孩子才發(fā)現(xiàn),這可能是身為母親的女人難以逃脫的命運。
暑假帶孩子出去旅行,返回時,火車臥鋪車廂里,兩個30來歲的媽媽坐在車窗邊聊天。她們語速極快,噼里啪啦,卻沒有一句聊到自己——不聊服飾裝扮,不聊工作八卦,不聊剛結(jié)束的旅行見聞,所有的話題都是孩子,全程高效率無死角地交流著孩子所報的課外班,孩子每天的作業(yè),說兩個孩子學校的不同,老師的差別,說著孩子們的未來……她們倆以沖鋒戰(zhàn)士一樣的戰(zhàn)備狀態(tài),高屋建瓴地掌控全盤與把握細部的警覺,聽得我一陣齒冷。
兩個媽媽談得唾沫橫飛之時,她們的男人坐在鋪上全程閉目養(yǎng)神,偶爾玩玩手機,沒有參與一句,有著事不關(guān)己的寡淡,或者叫超然。
從她們身上我看到了自己,那個業(yè)已變得面目可憎,言語無趣的女人。這是一個時代的物種,叫學生家長,女家長。這一階段的女家長,基本上沒有自我,全身心淪陷于孩子的學習和成績之中。而當爸爸的要超脫得多,好像孩子怎么樣都不會使他們陷進去更多,他們不會喪失自己的娛樂消遣、愛好追求。
因為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研修班,住在離家十公里遠的酒店。晚上的自助餐過后,和同伴一起在街上散步。燈流車流,川流不息,霓虹閃爍,如夢如幻,忽然感覺眼前的世界遙遠而又陌生。
很久沒有感受過大街上的夜晚了。
客廳里的夜晚,臥室里的夜晚,廚房里的夜晚,陪孩子做作業(yè)的夜晚,做各種家務(wù)的夜晚,坐在電腦前的夜晚,面對一摞書稿的夜晚……每一個夜晚都是重復(fù)的線路與內(nèi)容。眼前的夜晚車流如河,燈火輝煌,臨街店鋪尚未打烊,市井人聲熱烈喧嘩,這種感覺真是恍如隔世。時空的錯位感與陌生感,讓人頃刻間熱淚盈眶,好像某種寶貴的東西丟失已久。
丟失的是什么呢?
期末考試前的一天,陪孩子做完作業(yè)已是夜深。因為講解一道數(shù)學題,他半天沒明白而我耐心已耗盡,忍不住大聲吼了他幾句。寫完作業(yè)本該馬上洗洗睡覺,他卻跑到陽臺,趴在窗邊,驚喜地說,媽媽你快來看,今晚的月亮好圓啊。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看月亮,月亮不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嗎?
我走過去站在他身后,抱住他的肩頭,和他一起看了一會兒月亮——農(nóng)歷十四的月,接近滿月,碩大,圓滿,明亮,泛著與世無爭的檸檬黃,溫柔而恬靜,像是沒見過人間悲苦。
這是李白和蘇東坡看過的月亮,是王維和杜甫注視過的月亮,是多少相愛的人看過的月亮,是多少落魄心碎的人看過的月亮,也是多少幸福的人看過的月亮啊。孩子在做完作業(yè)后不顧疲累,還能恬靜地看一會兒月亮,還愿意站在那里感受月光的照拂,而我的心,卻僵硬已久。
站在月亮下面,我為自己剛才的怒吼感到羞愧。
仰望月亮,感覺離那些古人很近,感覺與那些遙遠的生命交集與共通,好像暫時擺脫了塵世。
也許,很快,過不了幾年,孩子就會因為更多的作業(yè)而無暇他顧,忘了還有看月亮這回事。想到這些,便開始預(yù)支難過了。想到我們的生活不知要經(jīng)歷怎樣的喪失,為那缺掉的一角,我已經(jīng)開始感到沉重。
月亮。只要這世上還有月亮,我們還能享受月光浴,一切便不是太壞。
好在,月亮永遠都在。
厭母癥患者
和他說話,我經(jīng)常是以“寶寶”作為開頭或結(jié)尾。那是從他很小時候開始的一種語言習慣。
別叫我寶寶。他10歲以后,經(jīng)常嚴詞抗議。
為什么呢?
太幼稚了。
怎么會呢,你再大也還是媽媽的寶寶啊。
不要再叫我寶寶!他的聲音大起來,很不耐煩。
在外面不叫,在家里叫總可以吧?
不行,在哪里都不能叫。
那我叫你什么,名字嗎?
也不行,只能叫“你”。
為什么呢?
因為所以,科學道理。
小學還沒畢業(yè)的小屁孩,這么快就得了厭母癥。或者,是厭惡那些語言與形體上的親昵,以此宣告自己的長大。大概他認為寶寶這個詞,甜蜜,油膩,軟弱,沒有力道,沒有獨立性,不能成為他的代稱,他要以語言和行為,與媽媽保持疏離。
可那個干巴巴,冷冰冰,沒有任何情感的“你”,何以表達我們的親密關(guān)系呢?想到那個昵稱只能廢棄不用,我感覺心里發(fā)悶,嘴里發(fā)干,明知大勢已去,也只能無奈地嘆一口氣。
每每和他一起走進電梯間,只要有人,他就會擺手示意我不要說話,必須沉默,好像我們只是毫無干系的人。送他上學,離學校還有好大一截路,他就一再告訴我不要說話,不要靠近他。我沸騰的內(nèi)心,只能沉寂。我沒有了牽他的手、挽他胳膊的自由。兩個關(guān)系親密的人,走在一起,卻不能有身體與語言上的往來,這讓人有無枝可依的惆悵。
但是,我只能知進退——別人不需要的、拒絕的東西,我不能一廂情愿地給予。
眨眼間,他就從那個被媽媽嫌棄太黏人的小孩,長成了拒絕寵愛、需要獨立的少年。而且,這只是開始,接下來,他的世界將對家人封閉,謝絕我們?nèi)雰?nèi),我只能佇立在他需要的距離之外,遠遠地看著他,感受他;他需要的時候,我才能及時出現(xiàn);他不需要的時候,我就只能隱身。
他有不會做的作業(yè),也來問我;而我給他講解時,他卻經(jīng)常不以為然。最初我感覺惱火,現(xiàn)在也能平靜接受了,甚至會故作大度地表揚他:也好,你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意志,不盲從,很好啊。如果做錯了,你就自己承擔后果吧。
有一種愛,是親密無間,彼此無猜;有一種愛,是得體退出,保持間距。理解與尊重,應(yīng)該是愛的首要原則。他會越來越不需要我,越來越渴望掙脫我,這說明他成長得越好,越來越走向獨立和強大了。當我們越來越少地需要別人、和被別人需要時,我們才能更好地成為自己。
再好的關(guān)系,也終將各自孤獨。
而孤獨,是可以一再啜飲的美酒。
文藝女青年這種病,
生個孩子也好不了
文藝女青年,基本上是個負面詞,大抵是那種只知風花雪月,不諳柴米油鹽,沉迷談戀愛,缺乏現(xiàn)實感,內(nèi)心戲很多,應(yīng)對生活的能力比較差的物種。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李清照,還有荷鋤葬花,在一方舊帕子上題寫“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的林黛玉,應(yīng)該是文藝女青年的祖師奶奶。
文藝女青年有一些符號化的認證,比如海藻式的披肩長發(fā),棉麻裙裾,白色帆布鞋,環(huán)珮叮當,眼波流轉(zhuǎn),古典詩詞,瓊瑤式的畫風……不過,這些只是所謂文藝的殼子,是皮相。我有個女友幾乎從不穿裙子,說話也會爆粗口,但依然會讓人覺得她是文藝的。
我想文藝應(yīng)該是一種精神,一種氣息,一種看待世界的眼光。她們大抵是與世界不那么合作的,與周遭不很合拍的,比較自我的,有非功利的愛好,非利益化的為人處世之道,有自己的一個小世界。
文藝女青年,自己活得都有點難以為繼,再生養(yǎng)個娃,簡直是雪上加霜。要實現(xiàn)從琴棋書畫詩酒花,到奶瓶油瓶和需要陪孩子玩耍、輔導孩子作業(yè)的轉(zhuǎn)身,不要了她的命,也會讓她體會到五內(nèi)俱焚、五馬分尸的煉獄滋味。
為人母,是一個女人情商、智商、心力、耐力與愛的能力的綜合體現(xiàn)。做好了,會擴充和滋養(yǎng)你的生命:做得不好,會銷蝕你的內(nèi)在,損耗你的精氣神。文藝女青年在這方面,可能有點先天不足。
一個女人,如果她不化妝,不刷淘寶,不給孩子做烘焙,那她是不是有很多時間逍遙?不是的。如果她熱愛讀書寫作,那么她就永遠沒時間。對她來說,只要是沒有在讀書寫作,都是在耗費生命,是白過的。有了孩子,大把的時間要交付在孩子身上,她的心永遠要在這種時間被啃噬與銷蝕的油煎火燎中輾轉(zhuǎn)。
身為母親,需要為孩子付出她的全部。文藝女青年能為孩子付出她的全部嗎?能也是能的,這是母性的本能。只是付出之后,如果沒有自我的實現(xiàn)與精神上的收成,還是會有難耐的虛空與深淵般的焦慮。孩子考了一百分,得了各種獎,雖然會給人慰藉,但那是孩子的,并不能彌補她精神產(chǎn)出的不足。沒有自己的東西與創(chuàng)造,一切都不足以安慰。
有了孩子的女人,第一身份只能是家庭主婦。孩子的成長永遠是一場正在進行時的直播。在一個嗷嗷待哺(生理上,心理上,精神上)的孩子面前,再奢談自己的理想生活,是艱難的。把孩子的事情忙活完,基本上已經(jīng)人仰馬翻潰不成軍了。
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你的人生軌跡已全部被改寫。至少有十幾年的時間里,孩子對媽媽的需求永無止境,你需要隨時隨地在場,無窮無盡地接應(yīng)??粗麖囊粋€非理性的小獸,到有了自己的意志,和你斗智斗勇,再到學習和生活上的逆反,兩個人的控制與反控制,相愛相殺,哪一個階段都不好對付。你想干點什么時,他會不停地來打斷你,文藝女青年需要的空靈和時間,隨時會被他侵占和破壞。你要忍受你的人生鶉衣百結(jié),時間支離破碎的被動。
文藝女青年這種病,可能有了孩子也好不了,因為她的心里盛放過詩與遠方。有孩子之后,此在與具象的生活,足以讓人七葷八素,但這并不足以讓人安頓。沒有看書寫東西,就會內(nèi)心腫脹,身上要長出膿瘡與癤子,毒素無處發(fā)散。
格雷厄姆·格林說:我有時覺得奇怪,為什么那些既不寫、又不畫、也不作曲的人能夠設(shè)法逃脫人類境遇中先天固有的瘋狂、憂郁和無謂的恐懼。沒錯,瘋狂,憂郁,恐慌,這就是身在孩子與自我夾擊之中的文藝女青年的真實寫照。
一個樂意全身心投放在孩子身上的媽媽,孩子的奔跑,跳躍,嬉鬧,話癆一樣的提問與言說,都會讓她臉上的笑容洋溢起來,眼神里漾出水光,她愿意做他的應(yīng)聲蟲與跟屁蟲,全心全意地樂在其中。
一個心不在場神不守舍,還在意詩與遠方的文藝女青年式的媽媽,面對這些,一不小心眼神就虛化起來,陷入自我或茫然的黑洞,需要自我提醒,才能把自己拉出來。
不能指望讀書寫作有什么回報,文學、藝術(shù)這種行當,大都沒什么產(chǎn)出,或者產(chǎn)出慘淡,除非你能成為頂尖級的,否則大都只是陪練和炮灰。不要指望這種追求(甚至不能算追求,差不多等同于不良嗜好。于家庭而言,簡直就是損人不利己)能被家人理解。除了陪孩子和在廚房忙活,別的都是不務(wù)正業(yè),這是孩子他爸顛撲不破的價值觀。你寫不出名著,寫不成暢銷書,還奢談讀書寫作,簡直就是羞恥。何況像你這種又喪又頹的,并沒有那么純粹,就像你做不到百分百地為孩子,也做不到百分百地為藝術(shù)。你在這兩者之間顧此失彼,生活混沌,面目模糊。
有人說:在信息發(fā)達的當下,不能變現(xiàn)化成錢的,那都不能叫有才華。能變現(xiàn)的叫才華,不能變現(xiàn)的只能叫愛好。所以你怎么好意思談什么愛好?這種愛好差不多只能讓你成為廢人,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也可能,千無一用是文藝。
但是你心里,還是會有生活和孩子之外的東西,就像是把心交給了魔鬼。你在孩子和自己想要的生活之間進退失據(jù),狼奔豕突。你的情緒就是你的人生。
女友說過一句名言:千金難買我愿意。
是的,都是你愿意,那就沒什么好計較的。接受這一切,直至老死。
養(yǎng)孩子可能是一場最大的修為。孩子是我們的照妖鏡。孩子身上,會放大你的種種問題和缺陷。孩子是你內(nèi)心的索命鬼,也會讓你日益堅韌。他讓你無限縮小,也會讓你一再擴大。用孩子來鍛煉自己的神經(jīng),化悲為喜,化怒為愛,努力平靜,除此之外,還能怎樣?
那個女友還說:一想到寫不出名著就覺得寫作毫無意義,不寫又覺得生活毫無意義。
養(yǎng)孩子的文藝女青年,都是西西弗斯吧。只能像加繆那樣去想:“邁向高處的掙扎足夠填充一個人的心靈。人們應(yīng)當想象,西西弗斯是快樂的?!?/p>
有個熱愛寫作和攝影的朋友,她的微信簽名是:“曾經(jīng)等風來,如今等喂奶?!睆牡蕊L來,到等喂奶,從空靈到實在,從攝取到付出,是不是從山巔跌入谷底,猶如人生的重新脫胎?第一次脫胎,是上帝之手;這一次脫胎,全憑自己的修煉造化。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