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達 陳培浩
陳培浩:先請崇達聊一下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你早期的文學啟蒙從何而來,經驗及思想方面的創(chuàng)作資源又是如何積累的呢?
蔡崇達:我從小生活在小鎮(zhèn),遠離城市,有點兒偏安一隅的味道。東石鎮(zhèn)可以說是一個沒有太多閱讀資源的地方,更談不上文學交流。在我印象中,家鄉(xiāng)泉州晉江市是沒有出過作家的。記得小時候,我跟老師、父母說我想成為一個作家。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詫異,“像我們這塊地方是沒有作家這回事的”,有點兒幽默的說法即是“沒有作家這種‘生物”。“作家”及“文學”等概念在父輩的認知中幾乎是不存在的。
陳培浩:你們家鄉(xiāng)沒有過作家這種“生物”,那你怎么會產生當作家的愿望呢?
蔡崇達:我從小就是一個性格特別孤僻的人,不怎么愛跟人說話。我的孤僻來自“多思”和“早熟”。很小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很多神秘、玄奧的東西。我看周圍人樂呵呵的樣子都覺得有些幼稚。在當時,多思而敏感的我身處很多困惑之中,我能清楚意識到這些困惑,但是缺乏相應的理解和表達能力。我經?;谢秀便钡叵萦谒伎贾校l跟我說話都不太理。母親一度以為我是癡呆兒,心情特別苦悶。奇怪的是,我孤僻、不合群,成績卻一直名列前茅。別人對我的性格缺陷報以同情,又詫異于我優(yōu)異的學業(yè)成績。人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有某種疾病。其實現在回想起來,只是一個敏感的小孩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
我印象很深的是父親買的識字卡與識詞卡。這兩樣東西對我來說特別有趣。我在小學一年級之前,可能已經認識了高中以上的所有字詞。當時我模糊地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物我們無法去存留它,但是文字可以。所以有段時間,我拼命地、瘋狂地積累文字。比如,識詞卡上有對“彌漫”和“氤氳”這兩個詞的簡短解釋。那個時候我就想為什么會有這個詞出現,為什么是用此而非用彼?我覺得認識一個字或詞的過程就仿佛是認識世界的一次大探險。我開始喜歡上閱讀。當時家里窮,買不起書。我經常去鎮(zhèn)上一家書店“借光”——蹭著看。當時的書還挺貴的,一本得四五塊。尷尬的是,經??吹饺朊蕴幘捅蝗思亿s出來——怕我把書翻舊了。往后,書店老板每次看到我就會拿一根竹子做驅趕狀。我后來回老家做圖書館,就是想彌補心里的這個遺憾。沒有書看令我倍加苦惱。我還試圖去離家十幾公里的另一個小鎮(zhèn)蹭書看。從我家這個鎮(zhèn)走到另一個鎮(zhèn)要徒步兩三個小時,我母親都不知道我去干嗎。當時我就是一個孤獨的少年,一路探險地往前走,不久后,我驚奇地發(fā)現了一個“新大陸”。
閩南有種小吃叫“蠔烙”,炸完之后要用紙包。我發(fā)現賣蠔烙的那個攤主經常到處搜羅廢棄書報,我隨他在廢品收購站淘到了《麥田里的守望者》。當時書是稀少珍貴的。我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書,包括明清小說。最令我吃驚的是,竟然能在那里淘到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我自己的文學啟蒙就是這樣開始的。青春期的困惑和委屈,找到文學這個可以遣解的途徑。文學對我而言不僅是一種福澤、恩惠,它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拯救過我。我至今記得讀《麥田里的守望者》時,像是被雷劈中一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驚呼,塞林格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那時,我就覺得文學太神奇了,太重要了。人很難了解和抵達自己的,但文學卻可以。
陳培浩:你這個經歷特別有意思。我早期文學閱讀的資源跟你一樣,都是在舊報紙、舊書當中得來的。所以,我很能理解。包括你講到的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我們讀的恐怕還是同一個版本。
蔡崇達:我其實在俞敏洪老師的直播間講過這段故事,很多人不信。他們說在那么一個犄角旮旯的小鎮(zhèn),怎么會有弗洛伊德的書。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你今天給我證明了。
陳培浩:去年12月在福州,我們有過一次關于《命運》的小型討論會,當時你通過線上參與。我當時由《命運》談到寫作的“燃點”這個話題。我所謂的寫作的“燃點”,是從作家個人創(chuàng)作沖動來講的。如果你接受了一個寫作任務,這對你是工作而非內在的燃燒。但是,存在著一個會把作家所有精力、思緒都卷進去的“點”,這個“點”我稱之為寫作的“燃點”。在我看來,你很善于找到這個點,我想問你的寫作如何找到這個寫作的“燃點”。
蔡崇達:我覺得自己是受文學恩惠的,那個孤僻的少年也是受文學拯救才打開這個世界的。那個時候,我自認為知道文學的根本力量。它曾打開我的內心,所以我覺得要么就不寫,要寫就應該直指人心。從小學到中學,我其實沒有拿過晉江任何作文比賽的獎項。我知道那些寫作的范式和套路,但那不是我追求的東西。我高中參加過創(chuàng)新作文大賽,我拿了一等獎第三名。之后有很多出版社邀請我出“青春文學”的書,我都拒絕了。因為自己內心深處有對“書”的另一種標準,彼時的我尚未能達到。我在少年時代就覺得“文學是向時間開的槍”。文學,是為數不多的能夠向時間開槍的一個載體,它能穿透時間,抵達人心。好的文學作品就是替代人們去準確地描摹內心的情感、表達對生命的思考和對生命經驗的有效命名。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受到了純粹文學的恩惠,這使我從一開始寫作就有明確的方向感,那是對純粹文學的追慕?;蛟S因此更容易把握你所說的“燃點”。
陳培浩:你是一個早熟的人,很早就有了自己對人生的諸多困惑;同時也是一個早早就擁有自己標準的作家。寫作對你而言可能是人生的意義和目標,但現實生活的展開可能卻朝向另一個方向。后來你成為一個出色的媒體人,媒體生涯對你的寫作帶來哪些影響?
蔡崇達:在我的認知里,新聞寫作也是一種寫作,且是我相對擅長的。獲得福建小說新人獎時(大一),諸多作家前輩都提醒我,新聞寫作其實是傷害文學寫作的。我因此是有警惕的?,F在回想起來,新聞寫作并沒有傷害到我的文學寫作。
我的媒體生涯有點兒太順利了。畢業(yè)的第四個月,我就獲得“南方周末年度社會報道獎”,這是我非常重視的新聞獎項。其次,是獲得了“南方周末年度特訪獎”。很多人戲稱我是“天才達達”。其實不然,這恰恰是我受文學恩惠的另外一個結果。我要努力看到人與時代、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的幾重關系,是怎么把人塑造成現狀的。這樣我才能通過個人的刻畫去透射整個時代。后來我想,這些特質其實都源自“文學性”。
陳培浩:這里說的是文學如何饋贈于你的新聞寫作,反過來呢?
蔡崇達:我對廣州情感很深,因為我的媒體寫作是從這里開始的。那幾年的媒體寫作其實是非常深入地滋養(yǎng)我文學寫作的。我有個觀點:“走進自己的內心是通往他人內心最快的路徑?!蔽业膶懽饕话愣贾赶騼刃纳钐幾罟⒐⒂趹炎铍y以表達的部分,但是當你往里走的時候,經常會被洶涌而來的情緒情感給湮滅。從我父親去世后我就想寫我父親,但一提筆就寫不下去,只能停留在哽咽。特稿寫作使我將自己也當成一個客體,通過移情與同理心將自我投射到客體上。我寫《命運》時,每當遇到阻塞,就會換位思考,假裝我在采訪自己。我把自己當作客體,觀察時代、社會、他人和自己如何發(fā)生關系和作用。寫作時,我經常處于一種俯視塵世同時又置身其中的感覺。這種跳脫感使我深切體認到個體只是茫茫時代中的一粒塵埃?!镀つ摇穼懙角楦凶顫鈺r,反而顯得特別冷靜、冷漠。因為我想“看到”它,我只有跳脫出來才能看到它真實的樣子?!镀つ摇肥俏以谛侣剬懽鞯慕涷灮A上對文學觀的一種重塑,是一種自我塑造的過程。
陳培浩:最近有關“新南方寫作”的話題也討論得比較多?!靶履戏綄懽鳌标P注的是如何以“南方”的文化資源激活現代漢語寫作。在你的作品中也包含著大量關于閩南風俗、習俗的描寫。那么,“故鄉(xiāng)”對你寫作提供了怎樣的支撐?
蔡崇達:我記得初中讀過王朔的一本書,他在里面說很羨慕有家鄉(xiāng)的人。包括韓寒在內的很多人都說過,羨慕我是一個有家鄉(xiāng)的人。事實上,我很難想象沒有家鄉(xiāng)的作家,應該如何表達自己。家鄉(xiāng),是個體的來處,是我們對人、對世界及一切關系、印象的最初來源,它不斷發(fā)動、生長、集結,最終形成一定的精神體系。所謂沒有家鄉(xiāng),其實是沒有看到自己是如何生長出來的。作家要寫人類內心共通的,難以自我表達的命題,這些命題恰是我們整個精神體系生成和塑造過程中最核心的部分。很多作家的第一本書都是關于家鄉(xiāng)的書寫,因為他們只能從自己的生命體驗走入這些核心命題。當作家走到自己的來處,看到那些本來難以拆卸,最糾結的部分時,會欣喜地發(fā)現自己已經帶著很多人走進去了,人與人在此相遇了。由此我想提出一個觀點,作家得“生下自己的家鄉(xiāng)”。
陳培浩:這個說法很有意思。人們說“生下自己的祖宗”,其實是面對當下發(fā)明傳統(tǒng)的意思。你是什么時候開始重新打量家鄉(xiāng)與自己的關系的?
蔡崇達:人生的很多不幸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幸運的。高考我陰差陽錯被調劑到了泉州師院。我非常失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三天。當時家里很窮,父親因做心臟手術失去了勞動力,全憑母親一人賺錢養(yǎng)家、償還醫(yī)藥費。我沒有勇氣提出復讀,所以吞下少年意氣,去了泉州師院。我現在無比感恩這件事,俞敏洪跟我說過一句話:“崇達,還好你當時沒有來北京。”這句話說到我心里去了。在大學這幾年,我試著用閩南語寫小說。我走遍泉州所有市、縣、區(qū),泉州古城的所有大街小巷,幾個博物館都去了十幾次以上;泉州開元山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到過,每座廟都盡量去了。這四年,我整理自己是誰,思考滋養(yǎng)我的東西是什么,并試圖讓它與寫作這一載體產生聯系?,F在回想,如果當時去了北京,或許會被北京文化的雄渾所吞沒。反而在那四年里,我的寫作開始與故鄉(xiāng)產生很深的關聯。我感受到這塊土地跟我血脈相連,我對閩南各種宗族、信仰、文化的認識都是在那個階段完成的。
陳培浩:這四年你用腳丈量故鄉(xiāng)的每寸土地,你的精神也在故鄉(xiāng)扎根了。
蔡崇達:是的。我還想再次談一下父親的疾病。我小時候是天才、學霸,是所謂“別人家的孩子”。我的生活是飄著的,不與土地發(fā)生關聯。正是因為父親的疾病,我跟著母親當過裝卸工,也曾下跪找人借錢。我也收到過這輩子最重要的、來自底層人的“禮物”。用“禮物”這個詞可能還太輕。當時父親要做手術,我要高考,街坊鄰居便輪流給我送飯。要知道那個年代大家都很窮,都不一定吃得起肉。他們擔心這個小孩,自發(fā)地輪流來我家照顧我。我的寫作之所以“接地氣”,正是因為我對社會底層的每一個人充滿感恩。我當然知道人性有惡的一面、狹隘的一面,但是我充分感受過他們的純樸和人性本源的善。父親的疾病是構成我文學寫作的關鍵原因。如果沒有父親的疾病,我或許會一路“精英化”。如果大學就去北京,很可能走學術的道路而不是從事文學寫作。我人生好幾次都有機會往更“精英”的方向走,但卻被“命運”拉下來,與這片土地發(fā)生很深的關聯。李壯曾問為什么我的寫作中沒有惡?是沒有勇氣嗎?我做社會新聞報道時會面對很多極惡之人,但我依然在拼命地理解他們。因為我見過很多底層人的惡與善是怎樣互相生長、糾纏在一起的。對生之艱辛與不易的理解,以及這種艱辛與不易對人的扭曲之體認,使我天生對人充滿同情和悲憫。
陳培浩:最后我想請崇達兄談一下文學語言,你的作品里有很多金句。你追求什么樣的文學語言?你認為好的文學語言是什么樣的?
蔡崇達:我有段時間寫得很“拉美”,有段時間寫得很“日本”,我曾經瘋狂地迷戀過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也模仿、借鑒過他們的寫作。后來我逐漸意識到,最好的文字是“準確”。在這里我想回應一個點,很多人認為《命運》的語言是不準確的,這其實是我掙扎了很久的選擇。我覺得很多文化,比如閩南文化和潮汕文化都大俗大雅,中國傳統(tǒng)的精神秩序便潛藏于此。很多老人會說很多很文雅的話。比如,閩南人形容“汗”是“一渠渠汗”,多么雅!《皮囊》的語言追求白描,《命運》的語言則刻意地重復、堆疊。這是因為,我把《命運》的寫作當作一場“招魂儀式”。“層層浪”“海上土”“田里花”,這都是我從小到大聽過無數次的招魂儀式的語言。我把整本書當作召回神明,召回這塊土地億萬先人靈魂的一次儀式,所以帶點兒詩性的語言就是準確的。
在我看來,“金句”不是刻意追求的,我在寫之前沒有這些句子,我只是想拼命地看到那個人,看到那個靈魂,看到那個靈魂的那一部分。最終,我看到了,我終于知道人必須生下自己的命運,那一刻我才知道需要用“生下”這個詞。我的寫作不是預設的,我不相信人的聰明能夠超過這個世界的豐富和復雜。寫作者最重要的品格是發(fā)自內心的謙卑,能發(fā)現這世界隱秘的、細微的點就很了不起了,不要試圖構造一個邏輯去框住所有。很多人會誤以為金句是精心制作的結果,實際上不是的。它只是一個笨拙的、走向內心深處之后自然而然的結果。
陳培浩:是一種果子熟了,果熟蒂落的“結果”。非常感謝崇達兄。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