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動（組詩）

劍男

鸕 鶿

細雨蒙蒙的船頭，風景由河水和輕煙構成

三只鸕鶿縮著脖子

在竹竿上組成一個更弱小的世界

捕魚還沒有開始

船尾披著蓑衣的主人面無表情

直到主人收起挑著它們的竹竿

并將魚簍從艙中取出，鸕鶿才走到船板前

抖了抖身上黑色的羽毛

從小被卡脖子，習慣半饑餓狀態(tài)下的勞動

盡管套在脖子上的鐵環(huán)早已經被取下

但仍可以看到一只無形的鐵環(huán)

勒在它們的頸脖：只見主人輕輕一聲令下

它們就一頭扎進水中，不一會兒

又濕漉漉地飛回船頭，諂媚般向船主吐出

自己使盡全身力氣捕捉到的食物

秋夜詠嘆調

偶爾的鳥鳴在幕阜山山頂的夜空響起

孤零零地找不到落下的地方

徒有其形的是黑暗中沾滿露水的樹木

不懷疑，也不思想

好像它們知道陽光總是在黑暗的背面行走

因此我們看到誕生于光明中的事物

即使在繁星浩渺的初秋夜空下

都有一道長長的陰影

野 菜

我采過各種各樣的野菜，有兩種印象最深

一種是野菊花菜，一種是苦菜

野菊花菜一叢叢生長在春天的田塍邊

往往剛長出嫩葉就被人采走

好像從沒有見過它們有開花和長高的時候

苦菜生長在山中，開橘黃小花

可以高如蒿草，但越往時光深處味道越苦

很長時間，我對它們的記憶

都停留在饑餓的胃和寡淡的味蕾，它們

甚至讓我相信是物質決定一個人的

思維方式及對生活的理解力，它們的學名

分別叫馬蘭頭和敗醬草，我喜歡

馬蘭頭這個名字，但敗醬草這個不知由來

的稱呼

讓我對如今的生活一直保持著深深的警惕

相 似

一輛破舊電瓶車在街邊，在寒夜的露水中

這與一個流浪漢相似，孤獨、無助

像一堆熄滅的火，向晚的風再也不能吹過

黑暗渾厚的胸膛

一個失意的中年人把愛遺落在月色中

這與一個遺落的誓言相似

疲沓的生活，不可靠的語言，難以立錐的

小巷，他要依舊奔波在困頓的途中

一面巨大的幕墻沒有面容，它蒼白的反光

與一個女人蒼白的日常生活相似

如花的女人，她生活在

物質的陰影中，青春的光影也勾勒不出她

被金粉涂抹的余生

一個打工者買下他的九十九次彩票，每個

數字都與他幼年認識的相似

但每一次都錯動了位置，像他不長的人生

每一步都踩空，一次又一次落入陷阱

一個酷似明星的少女因為

相似，從此成為另一個，生活中的模仿秀

可疑的紅塵、假面，找不回的自己

靈與肉也如蛇一樣在可怕現實中獨自穿行

而一條蛇，它與一座城市的冷血相似

在每個夜晚，每條街道，每一座茶樓酒肆

它的歡娛從不與那些艱難的呼吸回應

就像舊時代的上海，成為人心荒蕪的孤島

成為藏身之地，陰暗潮濕，把一個人

推入無從回望的迷離中

傷 春

一個人病了，即使在花團錦簇的公園也不

是春天的人

——你看，當我頭昏腦漲從卓刀泉出來

一樹玉蘭開得干凈明亮，春風卻把它們一

朵朵舉過我的頭頂

顫 動

早春在老瓦山山岡上一點點醒過來

像一個正在發(fā)育中的少女

風一鼓動，青春的身子就在她的綠衫中

顫動不已

青山水庫所見

青山水庫安放在山中，像一面明鏡

這是一個蹩腳的比喻?！?/p>

貼切，無可替代

它寧靜、秀麗，映照著藍天、白云

也映照著飛鳥、雨滴

和不安的心情

那藏在嫩綠山坡的映山紅映照其中

像有人在湖水的底下

燃起束束火焰

那潔白、帶著淚滴的梨花

是納博科夫文字中的洛麗塔，它的

豐腴要勝過心中的海棠

水面漂浮著孤獨的小木船

心無所系，如流嵐，如散落的木葉

但有著輕快、奢侈的自由

一對情侶登上東側的游船

他們親昵著竊竊私語，平靜的湖水

要為他們掀起內心的波瀾

一群中年婦女在挖野菜

豐滿的蘆筍、苗條的野蔥，要充滿

自然主義生活哲學的情趣

這是山中仲春，很多人來這里清潔

污濁的肺，寂靜是

如此喧鬧，有著夢幻的色彩和光影

我繞著水庫走了大半個圈，我遇見

一樹桃花紅得驚艷，遇見

一只蜜蜂，它的腰身還是那么迷人

我還遇見一個少女，在

開滿野花的路邊，臉上羞澀的紅暈

一下子將春天壓了下去

人世那么多戲言，偏偏他一語成讖

我找高志剛，他總是不接我的電話

——你找得到老高就怪了，他昨天已經

上山

上山就是一個人離開人世，電話這頭

我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人到中年，

朋友們

就這樣一個個離我們遠去，前些年

在十里鋪走失了賈韋銘，去年在清江

走失了

戴向暉，今年春上，一向健壯的朱槐

又跟著一陣寒風去了江西老瓦山

一次次送別中老高曾說，等我的事了了

就去

和他們湊一桌，沒想到人世那么多戲言

偏偏他一語成讖。此刻，秋陽正溫暖地

照著

沿河路，我多么希望電話的另一端

有老高聲音傳過來，說他只是不小心把

手機

遺落在家里，并沒有不辭而別

向晚的南江河

枸骨刺是青的

鵝掌楸和遠處稻田已金黃一片

向晚流水從深處涌出

在歸林的鳥鳴聲中如悠長的嘆息

船在河上，人在途中

鴨群秩序井然地擠在竹籬笆

圍起的池塘外神情沮喪

鐵匠鋪鍛打鐮刀的當當聲持續(xù)到黃昏

爐火通紅像秋天的心臟

看落日

那年在天雕嶺看落日

在云端，在兩座凸起的山峰之間

太陽遲遲不肯落下

灰暗的云從山頂上一層層往上鋪

像一床神睡舊的棉絮

和我一起看落日的還有我的母親

大姐和兩個外甥

落日的余暉涂上他們的臉，有著

暖金屬的溫度和色澤

但太陽并沒有就此墜落到云層里

而是緩慢地穿過云層

并給每一朵云都鑲上了一層金邊

最后太陽在樹杈間往下落

由于它和樹枝

天空以及云層形成的奇妙的構圖

我兩個外甥緊張地拽著我

說天堂著火了

習習涼風中，這兩個緊拽著我的

小男孩，手心里全是汗液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