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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人之子

    2023-06-08 12:50:40米可
    廣州文藝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游戲

    米可

    你知道,故事的結(jié)尾并不重要,生活唯一確保我們的就是死亡。

    所以我們最好不要讓那結(jié)尾,奪走了故事的光芒。

    ——雷蒙德·錢德勒

    1

    從小到大,父親對于我,與其說是一個人稱,不如說是一個地點名詞。

    依稀記得,學前班報到后的那天下午,母親領(lǐng)著我來到綠寶石煤礦8號井,兀自點上一支煙,幽幽抽了一口后,才指著被矸石和礦車封住的井口說:以后同學要是問你爸在哪里,喏,他就在下面。

    順著煙頭指的方向,我努力將瞳孔撐到最大,卻還是無法穿透黑暗,看到父親的蛛絲馬跡。

    我是一名遺腹子,這意味著我從沒見過父親一眼,家中也沒有一張他的照片,除了姓氏,這個男人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遺產(chǎn)?;仡^來看,父親之于少年的我,復得的意義要大于失去,特別是母親告訴我父親的所在后,幼小的心靈多了份恐懼和好奇。這種感覺就像是明知臥室的大衣架會在午夜變成一個九頭怪,用它黏糊糊的九條舌頭偷嘗我的小餅干,我卻仍想把腦袋探出被子去瞧它一眼。

    我獨守著這份恐懼與好奇,像一株沒有木架可倚靠的爬藤植物,擠進了人頭攢動的教室。開學后不久,少先隊輔導員把我和幾個同學課后留了堂,每個人發(fā)了一根棒棒糖后,才問起了我們在生活中有什么困難。

    棒棒糖很甜,輔導員很香,有個女孩哭了,輔導員擁抱了她。我作勢要哭,以為這樣便可以聞到她懷抱中淡淡的奶香味道。余光里,一個外號瘦猴的男孩卻沖我狡猾地眨了眨眼。他是在和我對暗號嗎?這暗號中包含著什么秘密嗎?我聚精會神、側(cè)耳傾聽,然后明白過來:原來這一屋子孩子的父親都有個地點名詞,他們都因為一場生產(chǎn)事故被埋葬在綠寶石煤礦8號井黢黑的井下。

    沒有任何恐懼的黑暗,可以暗淡成長的光芒。為了攀比膽量,我和瘦猴一步步向廢棄的綠寶石煤礦腹地深入,一直前進到塌陷區(qū)形成的湖泊前才停下腳步。我們爬上高高的井架,想象這是父親高舉的臂膀;我們踩在巷道的斜頂,想象這是父親彎曲的脊梁,我們鉆進堵在井口的礦車,諦聽井下風的聲響,想象那是父親低沉的喘息。

    我和瘦猴被這喘息聲攝住了魂魄,生怕任何細微的舉動都會喚醒黑暗巨獸,使它張大嘴巴,把我們吞進肚子。但是,我們又渴望被吞噬,像孫悟空一樣鉆進妖怪的肚子里翻江倒海,殺他個七進七出,將無辜善良的父親解救出來!

    就這樣,在永恒的糾結(jié)和片刻的篤定中,我開始長大,長成我從來不曾想象的樣子。

    出租車緩緩停在了市公安局大門外,我睜開眼,偷偷抹了一把淚,暗忖多久沒有在睡夢中淚流滿面。我愿意相信這淚水遲到了許多年,它本應(yīng)打濕輔導員的懷抱,可瘦猴打了個岔,我竟把它儲存了這么久。

    接待我的是一名年輕刑警,20歲出頭,雖然做了自我介紹,可我的語言記憶要劣于數(shù)字記憶,一杯茶的工夫就忘記他姓甚名誰,只能以一杠一的警銜來代稱他。一杠一翻出一個五英寸大小的牛皮袋,從里面取出一枚針頭、一塊方格紙。他的聲音有一種公事公辦的歉意:會有一點兒疼。

    我點點頭,熟門熟路地攤開右手食指指肚。

    針尖刺破皮膚的瞬間,我先是感到一絲冰涼,然后是刺痛、麻木、興奮、疑惑,以及10%的憤怒。一杠一沒有任何表情,他捏著我的手指,像涂抹油畫般將方格紙全部涂滿,血透紙背。然后,他甩了甩方格紙,讓血漬迅速晾干再塞回牛皮袋,填上我的名字、性別、年齡、戶籍地址、現(xiàn)住址、身份證號碼、聯(lián)系電話等一連串文字或數(shù)字的代碼組合。

    此時,一個50多歲的老警察推門走進來,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很久以前,我們打過交道。他的警銜是兩杠三。兩杠三沒有寒暄,開門見山便說:我們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懷疑是你父親,所以就通知你來了。

    兩杠三向一杠一點點頭,年輕的一杠一便介紹起發(fā)現(xiàn)尸體的過程:南城賓館要在原址上爆破重建,先期對內(nèi)部管網(wǎng)拆除時,工人在風道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具風化的尸體,尸體衣服口袋里有一張身份證,經(jīng)過查詢,正是30年前綠寶石礦難的死難人員。一杠一頓了一下接著說:也就是你的父親。

    兩杠三接過話頭:法醫(yī)對尸體進行解剖,發(fā)現(xiàn)后腦有一處開放性傷口,疑似鈍器擊打所致??紤]到傷情和尸體發(fā)現(xiàn)地點,我們高度懷疑這是一起故意殺……

    我舉起了手:尸體為什么沒有腐爛?

    兩杠三和一杠一一愣,顯然,他們不明白我為何對尸體保存技術(shù)的興趣要高于對兇手的興趣。

    一杠一輕點鼠標,掉轉(zhuǎn)屏幕。猝不及防間,我便與他相見了。照片中的男子平躺在一張鐵床上,皮包骨,布包皮,膝蓋蜷曲,腦袋側(cè)向內(nèi)側(cè),看不到正臉。不覺間,我的腦袋也被帶歪了。

    一杠一說:風道內(nèi)干燥涼爽且?guī)缀?4小時通風,日久天長,便形成了干尸。嗯,想象一下樓蘭古尸。

    兩杠三接著說:我們正對這起故意殺人案展開偵查工作,首要任務(wù)是查清尸源。雖然有身份證佐證,但還需要采集你和你母親的血樣,才能最終確定死者的身份。技術(shù)民警剛?cè)フ伊四愕哪赣H,可她非常不配合,還咬傷了民警的手。

    我又沒頭沒腦地問一句:他的左臂呢?

    兩杠三一愣,反問:你母親沒有告訴你嗎?

    我搖搖頭。

    兩杠三說:你父親的左臂很早就被截肢了。

    這又是什么鬼?我壓住滿心的疑惑,努力跟上警察的思路:我媽現(xiàn)在山里的精神病院療養(yǎng),明天我會去看望她。

    兩杠三說:那就拜托你幫取一下她的生物樣本,一根頭發(fā)就行。

    我站起身: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兩杠三打開文件柜,從里面取出一只海鷗牌手表:這是戴在尸體右手腕上的,相信是你父親的個人物品。你可以拿給你的母親看一看,或許有助于她想起些什么。

    我把表塞進褲兜,表鏈硌著我的大腿,我又把手表掏了出來,照著父親死去的模樣,套在了自己的右手腕上。

    兩杠三送我到門口,猶豫道: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還會見面。

    我不想往事重提,裝作沒有聽懂他話里的意思。

    兩杠三又說:賓館風道出現(xiàn)干尸的事情,傳出去會有不利影響,所以務(wù)必保密。

    我點點頭,離開了辦公室。

    2

    重新來到戶外,日光如瀑布般將我包裹。我禁不住大口呼吸,仿佛如此才能將風道里日復一日吹過的腐臭吐干凈。

    與此同時,螺旋槳攪動空氣形成的聲波,共振著我的耳膜。我瞇縫起眼,看到金色的尾翼漸漸熔化在太陽的光芒下。我想起今天是周二,是海上直升機搜救隊的訓練日。猶豫片刻,我掏出手機,撥通了禮拜二的電話。禮拜二問我:是你來我這兒,還是我去你那兒?

    禮拜二的丈夫每周二都會進行飛行訓練,我和她便會在這一天約會,這也是我稱呼她為禮拜二的原因。我鐘愛她家落地窗前鋪著的澳大利亞羊毛地毯,我們會坐在地毯上,望著直升機消失在云端,然后傾盡肺活量完成一個漫長的吻,倘若她的丈夫恰巧舉起望遠鏡,想必會看到因為缺氧而滿臉通紅的我們。對我來說,這枚吻如同降壓藥,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舒緩下來,并在時間的推移中,產(chǎn)生了某種不明病理的藥物依賴,成了我難以戒除的心癮。

    此刻,禮拜二側(cè)躺在我的身邊,酒紅色的蕾絲睡衣包不住略顯豐腴的胴體,肩膀上細細的吊帶越發(fā)岌岌可危。她慵懶的食指在我裸露的胸膛上畫著圈圈,我猜她是在用某種遠古的符印標記著自己的領(lǐng)地。

    禮拜二讀懂了我的猜測:我只是算他的油量還夠飛多久。

    多久呢?

    她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對于丈夫每次的飛行任務(wù),禮拜二都熟稔于心,她甚至可以背出直升機各種操作的仰角和俯角,以及儀表盤上對應(yīng)的數(shù)據(jù)。她本以為如此便會減少對丈夫的擔心,但事實證明,知道得越多,焦慮反倒越重。在天上螺旋槳旋翼的轟鳴幾乎要把她折磨瘋掉的時候,她向我發(fā)出了SOS。

    那是我的妻第一次來公司查賬的那天上午。妻要求財務(wù)把我婚后所有的收入明細提供給她,以此作為財產(chǎn)分割的依據(jù)。財務(wù)請示了副總,副總滿臉壞笑瞅著我。我不敢看妻,只是匆匆向財務(wù)點了點頭。財務(wù)很快把明細打印齊全,交給了妻。妻看了許久,向副總提出了那個顯而易見的問題:為什么他沒從《愛的物語》里分到錢?

    副總指著我說:他沒有參與這個項目。

    可我看到他每晚回家都在給這個游戲?qū)懘a???

    那是算在工資報酬里的,沒有額外分紅。

    妻狐疑地掃了眼眾人,兩個眼珠子分明寫著兩個字:騙子。

    禮拜二恰在此刻推門進來,找副總簽一個手續(xù)。副總說:喏,這是公司專門聘請的腦神經(jīng)專家,她才是《愛的物語》總設(shè)計師。

    隨后,副總用算法、代碼還有腦神經(jīng)獎勵機制等一堆專業(yè)名詞砌成一堵高墻,將妻隔離在墻外。無力反駁的妻只得惡狠狠地對我說:別和我玩什么躲貓貓,小心我讓你傾家蕩產(chǎn)!

    妻離開了,副總拍了拍我的肩膀,臉上的笑意分明在說:你欠了我一個人情。的確,這番對話是經(jīng)過事先演練的,作為當事人的我,只須扮演工具人,走個形式就可以。

    實際情況與以上的對白正好相反:作為腦神經(jīng)專家的禮拜二,主導設(shè)計了增強虛擬現(xiàn)實游戲《我與機器人》的游戲頭盔。這個頭盔相當于腦機接口,可以將游戲場景轉(zhuǎn)化成電信號,在大腦皮層特定區(qū)域投射出相應(yīng)的圖像;又可以將大腦指令通過集成在頭盔內(nèi)的傳感器下達給游戲中扮演的人物,完成各種探險活動。因此,玩家只要戴上頭盔,找一個舒服的沙發(fā)坐下,便可以享受《我與機器人》的沉浸式體驗。

    相比之下,由我主導開發(fā)的《愛的物語》體量要小許多。它是一款戀愛養(yǎng)成類游戲,是基于婚戀網(wǎng)站、情感貼吧和社交媒體大數(shù)據(jù)整合后的算法分析。雖然簡單,卻不妨礙它成為一個爆款,一度登上游戲平臺下載排行榜的前三名。更令我沒想到的是,單身狗們還放大了游戲的社交功能,通過它來尋找自己在現(xiàn)實世界潛在的伴侶。

    《愛的物語》發(fā)布之前,副總不知從哪兒了解到了我的婚姻危機,他果斷剝奪了我設(shè)計師的名頭,將它安在了禮拜二頭上。副總說這是為我好,因為一旦妻和我打起離婚官司,她一定會主張瓜分我游戲開發(fā)的分紅。對此,我明白副總表面上是在關(guān)心我的個人幸福,他真正怕的是我的婚姻失敗會打擊到廣大游戲玩家的信心,進而影響到游戲的訂購。

    妻子查完賬的當天傍晚,在公司樓下停車場,我看到禮拜二站在我的車邊。我以為她要安慰我,她卻要我開車帶她去海邊,去看日落。與此同時,直升機旋翼的轟鳴響徹天空。原來,一切看似唐突的,其實都有跡可循,不管是開始,還是結(jié)束。

    禮拜二的手指停止了畫圈圈,她問我:副總是怎么承諾的?

    他說等我把離婚手續(xù)辦完,就會把《愛的物語》游戲分紅給我結(jié)清。

    沒有簽合同?

    只是口頭承諾。

    你信他?

    副總的壓力也很大,公司在《我與機器人》游戲上投了巨資,前面賺的錢幾乎都投給了研發(fā)。

    一碼歸一碼,該給的錢一分也不能少你。

    我無奈地笑笑,轉(zhuǎn)移了話題:天上沒有螺旋槳的聲音了。

    他該返航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拎起褲子。禮拜二指著我的右手腕:你是穿越了嗎?

    什么?

    手表上的年份是1990年。

    哦,或許是吧。

    你想讓它接著轉(zhuǎn)嗎,可以送去鐘表行修一下。

    我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

    3

    母親的房間位于精神病院頂樓,是一個單間。醫(yī)院則位于山腳下,湖泊懸于山腰上,既像掛在母親窗前的水墨畫,又像是母親梳妝的明鏡。夏天,有男孩脫光了衣服,赤條條地在水庫里游泳;冬天,有南飛的大雁棲息在山林中,競相唱起北地的歌謠。

    平日里,我可以直接去母親的房間探訪。但護士告訴我,由于母親咬了警察,暫時把她關(guān)了禁閉,采取了約束性的措施。護士領(lǐng)我進了會見室,讓我耐心等待。

    會見室很大,很空曠,各種聲音在此飛翔,形成時空的立體混響……

    到時候一定要上一組立體聲響,舞臺邊上還得有泡泡機,還得有氮氣,就是那種能制造煙霧效果的。五年前,未婚的妻這樣對我的母親說。

    母親微笑著,讓助手全部記下來。

    那是在訂婚午宴結(jié)束后,我和未婚妻一起來到母親經(jīng)營的婚慶店,商議婚禮儀式的各種安排。我本不打算讓母親費心婚禮的事情,但未婚妻堅持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偷眼看母親,和往常一樣,盈盈的笑意中透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我明白,讓她出席訂婚儀式已是非常難得,更別說讓她接受未婚妻提出的諸多條件。

    末了,母親將一個手提包遞給了未婚妻,說是給兒媳準備的禮物。未婚妻翻來覆去看了看,有些不確定,拉開拉鏈后,才發(fā)現(xiàn)一張購物小票。未婚妻的眼中放出了光芒。她摟住母親的脖子,親昵地喊了聲媽。母親卻在此時看著我,她的眼神中多了份憂郁。一瞬間,我的心中卻流過一絲暖流,原來母親還是關(guān)心我的。

    婚禮儀式是由母親助手全程操持的,母親并沒有來到現(xiàn)場,對此,我不感到奇怪,妻也沒有太多抱怨。那天我喝多了,他們說我抱著妻哭訴:我有家了,我終于有一個家了……

    第二天中午醒來,妻還在昏睡,母親的助手打來電話,說老板已經(jīng)三天沒有來上班。我哦了一聲,頭痛得要命,上了趟廁所,便又倒頭繼續(xù)睡。到了晚上,一個警察打來電話,說有個女人精神不太正常,向路邊的人吐口水,路人上前理論,這個女人就張口咬人,由于一時間查不清女人的身份,便把她暫時送進了精神病院強制醫(yī)療。

    我問警察:那個女人是我母親?

    警察說是。

    妻正端著果盤從廚房出來,她問是誰打來的電話。我暗忖,新婚第二晚便把妻丟在家中想必不太合適,便把母親的事情按下不提,挨到清早,我向公司請了假,直奔精神病院。

    母親雖已安靜下來,人卻仍然懵懵懂懂,連站在面前的我都認不出來。主治醫(yī)生告訴我,要想查清發(fā)病的原因,還需要做許多檢查,其中不少項目是不能報銷的。我立刻掏出錢包準備付現(xiàn)金,主治醫(yī)師卻說母親還隨身帶了一張銀行卡,密碼就在寫在卡的背面。財務(wù)在POS機上試著刷了一下,發(fā)現(xiàn)卡里的余額竟有200多萬……

    一陣耳鳴,在我的耳蝸里制造了一個小小黑洞,遮掩了醫(yī)生接下來說的話……坦白說,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將母親接回家照料,但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那黑洞中有著某種不敢觸碰的東西。

    還要麻煩你打個收條,證實我們把銀行卡轉(zhuǎn)交給你了。醫(yī)生接著說。

    哦,就暫時交給醫(yī)院保管吧。需要自費的部分就直接從卡上刷吧。我匆忙回答,我相信你們。

    如此一來,我便將母親留在精神病院長住了下來。

    母親被帶進會見室時,雙手纏繞著膠帶,嘴上戴著不銹鋼口套,像電影《沉默的羔羊》里的漢尼拔。護士解釋道:你母親剛咬了警察,按照規(guī)定,三天內(nèi)必須采取約束措施。

    我憤憤地說:可我是她的兒子。

    她不知道。

    護士的話把我硬生生頂了回去,再瞧母親,她正靠在椅背上,意興闌珊地瞅著我倆拌嘴。最終,護士還是妥協(xié)了,她為母親解開了口套和膠帶,然后退到了墻角的陰暗處。

    母親先是理了理劉海兒,再用捆手的膠帶把頭發(fā)束緊,才伸出了兩根手指。很好,她對我是有印象的。我將一支煙放在她的兩指間,替她點上,再將煙盒推給她,卻把打火機留了下來。母親瞅著煙身上的商標,有些疑惑。

    我捏碎了過濾嘴里的爆珠,告訴她:這是新品種,薄荷味的,以后抽前記得像這樣捏一下。

    然后,我掏出一把梳子,繞到母親身后,輕輕解開膠帶,為她梳起了頭發(fā)。母親今年53歲,滿頭的黑發(fā)油亮卷曲,這和她多年來良好的生活條件密不可分。

    一支抽完,母親從煙盒里又抽出一支,用前一支煙的屁股將其點燃,時間便在那一小團不斷變化的煙氣中消磨掉了。我有些走神,莫名其妙想起了動物園里的猴子,它們似乎也喜歡為彼此梳理毛發(fā)。

    擰滅第五支煙頭,母親將煙盒塞進左邊口袋。我停下梳子,將幾根頭發(fā)悄悄纏在梳柄上。母親站起身,向會見室門外走去。我問護士該去哪兒。護士說回房間吧。我便一路陪著她,回到那個焊死了老虎籠的湖景房。窗外的湖泊正在重修堤壩,高低不平的像是老人殘缺的牙齒。

    警察通知我去領(lǐng)我父親的遺體。我如是說。

    母親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我將海鷗牌手表舉在她的面前:那是你丈夫的遺體。

    母親這才回過頭,她的眼神空洞無神。

    猶豫一下,我輕輕擁抱了母親,然后便帶著她的幾根頭發(fā)離開了精神病院。

    4

    回到城內(nèi),已是傍晚。我先遛了我的邊牧室友(也可以說是它遛了我),然后準備好狗的晚餐,便一頭倒在床上,在慢條斯理的咀嚼聲中慢慢入眠:

    好的,它在挑大塊的雞肉,哈,一條及時行樂的狗;它在啃松軟的雞架,也是,食之無味,棄之不忍;它象征性地舔了幾口雞湯泡發(fā)的米飯,哼,居然狗也會走過場;然后,它伸出舌頭,卷起清水,一半送進口腔,一半灑在地上,天哪,房東的高檔實木地板……它去哪兒了,哦,對了,聽聲音,它一定在啃磨牙棒,這對清潔牙齒有好處,嘶嘶嘶嘶,我的眼皮有些發(fā)沉……

    客廳傳來鼾聲,天哪,這聲音和人的呼??烧鏇]區(qū)別。該死的尾巴又在敲打著地板,它是在夢中策狗奔騰嗎?傻狗站起身,原地轉(zhuǎn)了270度,換了個方向,再次趴了下來……與此同時,腦袋里的一根弦突然撥了一下,我頹然意識到自己還是沒有睡著!

    自從到公安局見了兩杠三后,許久未見的失眠癥又找上門來。入睡前的準備過程雖像是足球比賽的精妙配合,但往往到了臨門一腳時,卻放了個高射炮,致使前功盡棄。

    打開手機,已是晚上10點40,我穿衣洗臉,輕踹了邊牧的屁股,狗子扭頭瞪了我一眼。我聳聳肩,然后離開家,趕往“育兒袋”。

    之所以將游戲?qū)嶒炇颐麨椤坝齼捍?,是因為在我看來,每款游戲上市前都像是未發(fā)育成熟的小袋鼠,需要一段時間的內(nèi)測與調(diào)試,確保它足夠健康壯碩后,才放心它跳出袋子,面對廣大玩家。而選擇在午夜工作,是因為此時大量未成年玩家已經(jīng)被系統(tǒng)強制下線,低負荷運轉(zhuǎn)的服務(wù)器可以為《我與機器人》內(nèi)測提供富余的算力。

    《我與機器人》游戲本身并不復雜,佩戴專用頭盔的玩家進入一個現(xiàn)代文明全部崩潰后的荒島,通過對有限資源的爭奪,進而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直到幸存者登上火山山頂,被忒休斯號飛船帶離這座小島,才算得上真正通關(guān)晉級。這種晉級,雖然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系統(tǒng)內(nèi)有限資源的內(nèi)卷游戲,不過,由于游戲畫面被腦神經(jīng)科學技術(shù)賦能,玩家更有親臨現(xiàn)場的感覺。此外,我所編制的源代碼更是為游戲人物留下了很大的成長空間。怎么說呢,游戲人物不只是玩家練的克隆版小號,更像是一個沒那么聽話的雙胞胎兄弟姊妹。

    閑話少說,開始正題:

    第12次內(nèi)測

    時間:2024年6月20日0時0分

    地點:“育兒袋”實驗室

    參與人員:白金大神、安全獅、翻譯官、Travis、老鳥、鍋蓋頭、無話可說

    有必要讓大家都先露個臉兒,畢竟這七位內(nèi)測玩家都是游戲開發(fā)的核心人員。

    白金大神:網(wǎng)文作家,負責游戲劇本開發(fā),《我與機器人》網(wǎng)文原作者。

    安全獅:網(wǎng)絡(luò)白客,負責系統(tǒng)和服務(wù)器安全,曾供職于一家知名網(wǎng)絡(luò)安全公司。

    翻譯官:信號編譯專家,負責神經(jīng)信號和電信號雙向轉(zhuǎn)譯,小太妹一枚。

    Travis:集成芯片專家,負責硬件模塊集成和開發(fā),標準理工男。

    老鳥:職業(yè)玩家,負責游戲可玩性鑒定,WCG和CFS雙料世界冠軍。

    鍋蓋頭:也就是禮拜二,負責游戲頭盔和相應(yīng)硬件的設(shè)計,腦神經(jīng)科學家。

    無話可說:也就是我,負責編寫代碼,搭建游戲算法,一個沒有感情的程序猿。

    按照計劃,七名內(nèi)測人員進入游戲場景,用眼睛和雙腳(實則是游戲頭盔中的各種傳感器)核對虛擬小島中各元素的代碼,以期發(fā)現(xiàn)游戲可能存在的程序錯誤。

    我們以游戲地圖中央的火山口為原點,分別向不同方向進發(fā)。我扮演的是一名木匠,穿過火山腳下一片并不茂密的灌木叢,再蹚過一片危機四伏的沼澤地,便可到達海邊那座廢棄的水泥廠。這里是物資較為集中的區(qū)域,可以獲得武器、食物、醫(yī)療等方面的給養(yǎng),自然也是游戲玩家們的必爭之地。

    進入廠區(qū)后,我輸入了一串作弊代碼,一躍到80米高的冷卻塔頂,坐在塔頂邊緣,極目四望,心情舒暢。

    從小到大,每晚閉眼入睡前,我都會想象自己駕駛著一艘漫游云端的忒休斯號飛船,繼續(xù)我的征服之旅。意念的腳步從喧囂擁擠的城市延伸到川流不息的馬六甲海港,然后是西域的撒馬爾罕古城,西伯利亞冰原的薩滿部落,廣袤潘帕斯草原的牛馬成群……思緒蔓延消散,帶著越發(fā)不受控制的靈魂去往一片片陌生的土地,直至沉入更為陌生的夢鄉(xiāng)。

    收回思緒,我開始加載電腦玩家,以此來測驗服務(wù)器的運行性能。很快,36名電腦玩家出現(xiàn)在廠區(qū)內(nèi),先是一陣貼身肉搏,幸存的10名電腦玩家各自尋找武器和掩蔽,進入新一階段的對戰(zhàn)中。顯然,這些初級的電腦玩家不懂得合作和背叛,他們只是在算法的驅(qū)動下各自為政,勝負完全隨機。

    突然,頭盔里傳來故障警報。與此同時,一團粉色火焰迅速劃過水泥廠空地,直撲一名潛伏在荒草中的電腦狙擊手,電腦玩家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這團粉色火焰吞噬。隨即,粉色火焰又向下一名電腦玩家藏匿的地方撲去。這是什么新武器嗎?我暗忖著,先將這團火焰截圖保存進服務(wù)器,然后四下追蹤,火焰卻已消失于無形。

    內(nèi)測結(jié)束,我找到汗涔涔的禮拜二,打趣道:看來你玩得很high?

    禮拜二笑答:我原以為自己不會沉迷游戲呢。

    我聳聳肩,然后問:你在游戲場景里有沒有看到一團粉色火焰?

    禮拜二搖了搖頭。

    我打開服務(wù)器的存儲區(qū),卻怎么也找不見那張截圖。最后,我只得徒然地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腦袋,以為連日的失眠讓我出現(xiàn)了幻覺。

    5

    在“育兒袋”中迷瞪到早上,我來到市公安局門外,等兩杠三來上班。

    距離8點差兩分鐘,我看見了騎著山地車的兩杠三。臨近門前,他慢下車速,右腳輕輕點地,然后又加速離去。騎出10米開外,兩杠三停下轉(zhuǎn)身,向我招了招手。

    兩杠三的辦公桌上堆放了半米高的卷宗,封皮上卡著紅色的歸檔章,時間那一欄填著1990年,正是綠寶石礦難那一年。兩杠三拍了拍這一摞卷宗:馬上要還給檔案室了,如果你想看,可以在網(wǎng)上填一個申請。

    我搖搖頭,把一個封了口的保鮮袋遞給兩杠三,里面是母親的幾根頭發(fā)。

    兩杠三道了聲謝謝,把這幾根頭發(fā)轉(zhuǎn)移進了物證袋。

    我問他:你們是要做減法吧?

    什么?

    就是拿我的DNA減去我母親的DNA,就會得到我父親的DNA。

    兩杠三想了想說:這種說法未免有些簡單粗暴。

    可事實就是如此。我哼笑道,我們的生活就是由一整套數(shù)字編碼系統(tǒng)構(gòu)成,不管是DNA,還是身份證,又或是這些檔案卷宗。哪怕是把數(shù)字編碼稍微動一個數(shù)字,那么人類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就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停下這段專屬于程序員的演說,看到兩杠三正直視我的眼睛。

    你還好嗎?兩杠三問。

    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的眼圈有些發(fā)黑。

    好吧,這幾天有些失眠。

    我也是。

    得了吧,你是警察,是鋼鐵硬漢,你的意志可比我強大多了。

    年紀大了,陽氣沒那么足了。兩杠三嘆息道,有時做夢,會夢到那些死去的人,不管是被害人,還是被槍斃的殺人犯,都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們有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刀子,有的腦門中央有一個彈孔,還有渾身長滿了青苔的娃娃,嘴巴里稀里嘩啦地冒著泡沫……他們彼此間沒有交流,我張大了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心想什么遲到的正義,什么幡然的悔過,在這個死亡飯局上究竟有什么意義。

    兩杠三抬起沉重的眼皮,一道光在他的眸子上瞬間閃過。我明白這道光至少能割下二兩肉。于是,我立刻收回這串由我引發(fā)的感慨,換了個話題:當年那場礦難發(fā)生時,你也在現(xiàn)場吧。

    是的。兩杠三的語氣也冷靜下來:礦難發(fā)生當晚,市局成立了三個小組,第一組是安保組,負責救援現(xiàn)場的安全保衛(wèi);第二組是維穩(wěn)組,負責遇難礦工家屬的安撫和勸導;第三組是調(diào)查組,負責對礦難中可能存在的犯罪行為進行調(diào)查,我是刑警出身,便跟著師父進入了調(diào)查組。

    不過,當時工作的重心都放在救援上,我和師父想搜集線索,但沒有人有空搭理我們,很多書證和物證也因為救援行動而遭到了破獲和丟失。救援工作直到一個月后才宣告終止,最后公布的死亡數(shù)字是10人,其中包括那些不明下落的失蹤礦工。如今看來,這個數(shù)字要核減1人。兩杠三無奈地笑笑,這1人之差,決定了事故等級的評定,也相應(yīng)決定了追責的范圍。

    我的父親當年也在失蹤名單里?

    不,你父親當晚在井下,有人看到他陪著礦長一起下的井。

    可他的尸體卻出現(xiàn)在賓館的風道。

    是啊,這推翻了很多結(jié)論,同時又提出了很多問題。

    父親當年的工種是什么,掘進,還是采煤?

    是通風。

    我一怔,想起了礦難的原因是瓦斯爆炸。

    兩杠三讀出了我的心思:如果你的父親發(fā)現(xiàn)通風出了問題,且引發(fā)瓦斯?jié)舛瘸瑯说那闆r不可逆轉(zhuǎn),他是有時間逃跑的。

    這是你的猜測。

    是的,很多種猜測中的一種。

    兩相沉默間,年輕的一杠一推門進屋:你在那個開發(fā)了《愛的物語》的公司工作?

    我點頭:是×公司。

    一杠一說:我正在玩這個游戲,挺不錯的,不過困在一個關(guān)卡出不來了。

    我在一張便箋紙上寫下一串字母和數(shù)字組合,告訴一杠一:這是一個作弊代碼,保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一杠一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感謝。

    我站起身,兩杠三送我出了辦公室,欲言又止:半年前,你的妻子打過一次報警電話……

    鬧離婚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硬邦邦地把話頭堵死,一步跨進了電梯間。

    兩杠三有些抱歉道:解決就好,另外,如果有什么疑惑,或是想起了什么,記得給我打電話。

    直到電梯門關(guān)上,我都沒再搭理兩杠三。

    回到家中,已經(jīng)是困倦至極,邊牧低頭瞅著樓下小學的操場,一群小孩兒正在操場上踢球。我陪著看了一會兒,覺得沒什么章法,便粗暴地拉上三層遮光窗簾,倒頭在臥室的床上??晌业膫?cè)臉觸碰到被面的那一霎,大腦里的某個小人便揮舞起了指揮棒,數(shù)以億計的神經(jīng)突觸開始齊聲歌唱一句歌詞:你會失眠嗎?

    在我看來,入睡就像是我在遛狗,意識雖然也會東嗅嗅西聞聞,最終還是會乖乖地回到籠子里;而失眠則像是狗在遛我,越是筋疲力盡,就越是敏感神經(jīng)質(zhì)。自然而然,我又一次失眠了……

    掙扎許久,我決定放棄抵抗,打開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滑來滑去。許是聽到了動靜,邊牧用鼻子頂開臥室門,跳上了床,背對著我,裝作怨婦般睡在了床的另一半。我在狗頭上擼了兩把,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有些緩解,然后便翻身下床,開始為狗準備晚飯。

    房間依然被三道厚厚窗簾隔離,沒有任何一絲光能透進來,但這不會困擾到我。在黑暗的環(huán)境下,數(shù)字記憶取代了視覺——我已經(jīng)完全熟悉這個由各種家具、電器構(gòu)建成的迷宮,從房門到沙發(fā)要六步,從沙發(fā)到茶幾要一步,從茶幾到電視要三步,從電視到餐桌要八步,從餐桌到馬桶要十步……瞧,一切都只是算法和數(shù)據(jù)。

    妻曾說我的生活太枯燥,除了電腦和必要的衣物外,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物品,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我承認,這或許是她離開我的真正原因——那種發(fā)源于靈魂深處的隔膜,讓她感到了某種不融化的冰涼。

    為了駁斥妻的這種說法,從家里搬出來后,我租了這個160平方米的四居室,又花了30萬元買了全套的家具、電器、健身器材和成系統(tǒng)的智能設(shè)備,把空蕩蕩的房間塞得滿滿當當。此外,我還花了50多萬買了一輛肌肉感爆棚的越野吉普。禮拜二說我瘋了,是缺乏男性荷爾蒙的自卑心在作怪。我聳聳肩,隨便她怎么說,我都不會反駁。

    想來也是,為了弄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兒,把大腦取出來解剖分析,又或是洋洋灑灑寫下幾十萬字的思想?yún)R報實在沒有必要,倒不如把人標簽化和數(shù)字化,雖然粗糙,卻很有效。安全獅就曾告訴我,如今警察破案越來越依賴我們的電子消費記錄,支付寶和微信要遠比你的老婆,甚至是你更了解你自己。

    可我又不愿囿于數(shù)據(jù)信息編織的牢籠,無比厭煩手機里那些相似的推送信息,與此同時,外面的世界還在不停地揮舞小手帕喊道:來啊,這里有更精彩的東西等著你。這大概便是我在出租屋里購買這些家具電器的真實意圖——是的,跳出牢籠,嘗試新的牢籠。

    把這層意思想明白后,一個具體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回母親的老家自由村去看一看吧。

    綠寶石煤礦位于城南,邊上就是自由村。20世紀80年代初,隨著綠寶石煤礦開采,許多男人來到礦上,過起了三班倒的生活。有了男人自然會有老婆,有了老婆自然會有孩子,接著,菜市場、小飯店、小診所,甚至一所礦工子弟小學出現(xiàn)在此地,自由村也慢慢形成了規(guī)模。

    礦難發(fā)生后,懷胎的母親離開自由村,獨自進了城。只是,母親在城里沒有具體的落腳點,許多年來,她都是在一套又一套出租房里輾轉(zhuǎn)著。相應(yīng)地,告別也成了我成長的一大主題。與房子告別,與學校告別,與伙伴們告別。只有瘦猴始終和我保持著聯(lián)絡(luò),我們會時不時結(jié)伴去往自由村,在那些廢棄的房子里廝混上一個個陽光明媚的周末。

    母親從來沒有解釋為何要頻繁搬家。只有一次,她指著墻上的蝸牛告訴我,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我想母親是把自己比作了蝸牛,馱著殼一般沉重的我一直向前爬。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又覺得自己才是那只負重前行的蝸牛。不管怎樣,上了大學后,我搬進了集體宿舍,母親則索性住進了她經(jīng)營的婚慶店內(nèi)。

    許久未見,自由村變得越發(fā)殘破,我必須小心身邊一堵堵脆生生的土墻,生怕它們會冷不丁給我一個熊抱。穿過一片瓦礫堆成的小丘后,我看到了一輛閃爍著警燈的警車,瞇縫起眼,兩杠三正靠在引擎蓋上擰礦泉水瓶蓋。

    我走上前去,借著閃爍的警燈,看到他的大拇指向外翹著,指肚上正汩汩冒著血。我?guī)退麛Q開瓶蓋,把水澆在傷口上。

    兩杠三無奈地笑道:一截破鋼絲。

    得到醫(yī)院打一針破傷風。

    不急,我?guī)闳ヒ粋€地方。說著,兩杠三在前面領(lǐng)路,帶我穿過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巷,來到巷尾的一個院落。門沒有關(guān),一杠一蹲在院內(nèi),正在整理著什么,屋里有晃動的手電筒燈束。

    兩杠三說:這是你母親曾經(jīng)住過的小院。

    大概是吧,我出生時,我媽已經(jīng)從這里搬出去了。

    兩杠三從一杠一手中接過一個圓形餅干盒,又轉(zhuǎn)手遞給了我:里面是幾張你母親的照片。

    我盯著餅干盒,像是魚兒盯著魚鉤,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去接。

    我看過了,沒什么重要的,就是幾張照片而已,現(xiàn)在物歸原主。兩杠三把餅干盒塞進我的懷里,打開看一看吧。

    呃,還是等我回家再看吧。

    不只你要看,也得拿給你的母親看,或許能幫助她回憶起來什么。

    我側(cè)過臉,木然地點點頭。巷口,一個拾荒老人兀自站立,如不細看,還以為是半截木頭。

    你有多久沒有回這里了?兩杠三問。

    我明白兩杠三意有所指,只是含糊道:很久了。

    兩杠三嗯了一聲:瘦猴的事情過去了那么久。

    我的心里在咒罵著兩杠三,但嘴上卻淡淡地說:還是冷不丁會想起來。

    那不是你的錯。

    當然不是我的錯。我連忙說。

    兩相尷尬間,手機響了,禮拜二的聲音有些倉促:《我與機器人》出問題了,你抓緊回來吧。我的心一緊,隨即將餅干盒塞進斜挎包內(nèi),掉頭離開。余光里,那個拾荒老人依然戳在那兒,只不過轉(zhuǎn)了個方向,似乎是在送別我。

    6

    第13次內(nèi)測

    時間:2024年6月20日22時35分

    地點:“育兒袋”實驗室

    參與人員:無話可說

    戴上頭盔的下一秒,一團粉色火焰便飛速掠過身后,把我的牛仔褲燒出一個血窟窿,火燒火燎地痛。

    當然,真實的我并沒有受傷,這一切都是禮拜二的設(shè)計:通過頭盔將游戲內(nèi)的變化轉(zhuǎn)變?yōu)樯窠?jīng)信號,刺激大腦對應(yīng)的皮層區(qū)域,進而產(chǎn)生近乎真實的感覺。

    我躍升到煙囪頂端,看到一團團大小不一的粉色火焰被風驅(qū)趕著,像是毛茸茸的干草團,在整座島上胡亂穿行。奇怪的是,這些火焰并沒有匯聚成熊熊烈焰。它們只是如幽靈般時聚時散,捉摸不定。此時,小島中央的火山發(fā)出一陣轟鳴,原以為要爆發(fā),最終卻噴出了一大團棉花糖般的粉色火焰,然后散落成無數(shù)絮狀碎片,徐徐飄落。

    脫去頭盔,我才發(fā)現(xiàn)公司高層都圍在我的身邊,就連年過七旬的老總都來了。顯然,這個投資上億元的項目牽動著所有人的心。我理了理頭緒,希望用最直白的語言說清問題的所在:游戲的源代碼既是DNA,也是造血干細胞。一方面,玩家的操作都在源代碼的設(shè)定下進行;另一方面,游戲程序的開發(fā)和改寫也由源代碼衍生而來。如果源代碼出現(xiàn)了變異,游戲就像是患上了白血病,會產(chǎn)生許多畸形的細胞。剛才大家都旁觀了游戲畫面,《我與機器人》中原本沒有粉色火焰的設(shè)定,也就是說,它是一個全新的事物,需要對源代碼進行改寫。因此,我進入服務(wù)器,想檢查源代碼是否被人為修正,但是……我頓了頓,片刻的沉默,會更加突出我接下來所說話語的分量。

    副總有些按捺不住:但是什么,是不是服務(wù)器被黑客攻擊了?

    我搖搖頭:源代碼丟了,我找不到了。

    現(xiàn)場陷入一片死寂,每一對皺著的眉頭都顯示他們在思考“找不到”這三個字的意義。

    源代碼消失了。我重復道。

    70歲的老總緩緩地說:可游戲還在運行。

    我的意思不是說源代碼被刪除了,而是它的字符串發(fā)生了變化,讓我無法識別。

    老總接著問:換種說法,源代碼是被藏了起來?

    可以這么理解。

    是什么原因造成這樣的局面,會不會是遭到了外部的惡意入侵?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但我對公司的安全防護是有信心的,因此,我頓了頓,瞥了一眼禮拜二,我在想,將大腦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與游戲?qū)?,會帶來許多不確定性的變化。不過,這也正是這款游戲最大的賣點。

    老總轉(zhuǎn)向禮拜二:你能解釋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嗎?

    禮拜二搖搖頭:我需要時間對游戲頭盔進行檢測,看是否存在沒有被監(jiān)測而進入游戲的腦神經(jīng)信號。

    老總嗯了一聲,和公司的高層們開始了討論,我則退到角落,看著坐在對面的禮拜二,不出聲地說了對不起三個字。禮拜二微微一笑,對我并沒有怪罪的意思。

    高層們討論的結(jié)果是:由副總帶領(lǐng)內(nèi)測的七名成員成立一個“救火隊”,負責對游戲程序錯誤進行修復。為了減輕服務(wù)器負擔,也為了防止粉色火焰蔓延擴散,修復工作只在零點到早上6點進行。

    大佬們離開后,禮拜二低聲說:像是挽大廈之將傾。

    我回道:戴罪之身而已。

    禮拜二吐了吐舌頭:你的眼泡腫得可以養(yǎng)魚了。

    好久沒有睡個囫圇覺了。

    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四十,我送你回家吧,還能補個覺。

    我笑了笑:你是想美女反串救英雄嗎?

    禮拜二有些驕傲:明天早飯我來做,我剛學會烙雞蛋餅。

    我壓低聲音:他呢?

    預告臺風可能會登陸,他在單位24小時備勤。

    7

    凌晨3點的城市,不由得你壓低呼吸,生怕夜的獸會突然醒來,嗅到你之為人的氣息。我和禮拜二悄悄爬上樓,悄悄打開門,悄悄擁抱在一起,用吻撫平內(nèi)心的褶皺。角落里,邊牧虛搭著眼皮,沒有任何歡迎或拒絕的表示。

    此刻我已經(jīng)疲乏到了極點,連衣服都沒脫,便一頭扎在了床上。窸窸窣窣整理一陣后,禮拜二換上睡衣,鉆進了我的懷里。

    我們相擁著,像兩只寒蟬,小心翼翼控制著呼吸,試圖制造出某種虛妄的夢鄉(xiāng)。但打心底,我們都清楚,沒有人是睡著的。

    就這樣,假寐了半小時,禮拜二輕輕地從我的懷中掙脫,轉(zhuǎn)過了身,背對著我呢喃:這間屋子好黑。

    你害怕嗎?

    不,就是什么也看不見,心里空落落的。

    你會習慣的。

    禮拜二沉默會兒說:那塊表還是熒光的呢。

    什么?

    禮拜二轉(zhuǎn)回身,舉起了我的右臂,海鷗牌手表的熒光表針在黑暗中飛舞,像《星球大戰(zhàn)》里天行者手中的激光劍。

    禮拜二問我:1990年,發(fā)生了什么?

    我明白她問的是表上定格的年份,猶豫片刻,我告訴他:那一年,綠寶石礦發(fā)生了瓦斯爆炸,死了九個人;那一年,這塊表的主人被人殺死,塞進了一個通風管道;那一年,我出生,來到了這個世界。

    好在也不全是糟糕的事情。

    黑暗中,我無聲苦笑。

    這塊表的主人是誰呢?

    大概是我父親的表。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快點兒告訴我。

    我暗暗叫苦,但又明白禮拜二那種追著不放的勁兒,便將這幾天和警察打交道的經(jīng)過全部告訴了她。只有一處我做了隱瞞,那便是發(fā)現(xiàn)父親尸體的賓館名稱。對于這一點,我答應(yīng)過兩杠三要保守秘密。

    禮拜二很快畫出了重點:你的母親是關(guān)鍵。

    可是她已經(jīng)瘋了。

    一點兒都回憶不起過去了嗎?

    應(yīng)該是的。另外,她也不再說話了。

    是因為阿爾茨海默病嗎?

    我搖搖頭:查了一圈都沒發(fā)現(xiàn)病因,CT顯示大腦沒有任何退化的跡象。

    或許是某種心理原因。

    我沉默片刻說:我媽是在我結(jié)婚后第二天發(fā)瘋的,之前沒有任何征兆。

    被你媳婦給氣的?

    那你太小瞧她了。

    那你的理解是什么?

    或許打心底,她覺得自己的任務(wù)完成了。

    她沒考慮過以后幫你照看孩子?

    謝天謝地,我沒孩子。

    你好像很怕你媽?

    我只是覺得她有些難以親近,小時候和她在一起時,我總想逃跑。

    為什么?

    我用嘆息替代了回答。

    可是你逃不走,畢竟她是你媽。

    沉默半晌,禮拜二問我:我看到你的包里有一個圓形鐵盒,那是干嗎的?

    我捏了捏禮拜二的鼻子:你是屬貓的嗎,好奇心這么重?

    禮拜二笑笑。

    那個鐵盒子是警察送給我的,里面有我媽過去的照片。

    禮拜二一骨碌翻身下床,摸索到窗臺,將三層厚的窗簾拉開。滿天的星斗正在西沉,漸漸消失在路燈交織出的霓虹中。

    我揉著太陽穴,來到客廳,將公文包里的餅干盒取出,放在餐桌上。禮拜二開燈,盤腿坐在了我身邊,眼睛綻放著彩票開獎瞬間才有的光芒。那條邊牧竟也從窩里爬了出來,倚在餐桌腿邊,翕動著鼻翼。

    我盯著餅干盒,就像無辜的穿山甲盯著橫在叢林小路上的陷阱,沒有其他的路可以繞過去,只得自投羅網(wǎng),或許可以憑著皮糙肉厚,保一條小命。沒錯,這個餅干盒就是兩杠三給我布的陷阱,或許他以為自己是什么狗屁的心靈捕手,先把我推下漆黑的礦洞,然后披著發(fā)光的超人斗篷把我從里面打撈出來,可我不是穿山甲,稍微一點兒痛我都會尖叫。

    最終,禮拜二擰開了盒蓋。盒里一共有三張照片,第一張是母親的單人照,背景正是自由村那個小院。小巧的她套著紅色的毛衣,側(cè)著頭,梳理不服管教的卷發(fā)。光線穿過卷發(fā),照亮了她隱藏在長發(fā)后的清冷眸子——那眸子既在窺伺拍照的攝影師,也在窺伺每一個捧起相片的人。

    你的母親很美。禮拜二由衷地贊美。

    我替她謝謝你。

    放下單人照,我拿起第二張雙人合照。這顯然是在照相館拍的,穿著白色婚紗的母親端坐在鏡頭前,雖然花樣繁復的束胸幾乎要將她窒息,她還像擠乳溝一般擠出一個堅毅的笑。在母親的身邊站著一個套著灰色西裝的男人,左邊袖管空著。無疑,他便是母親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按下快門的那一刻,父親似乎已經(jīng)笑了許久,面部肌肉僵硬得有些走形。

    我問禮拜二:你怎么看?

    你母親的氣場更強大。

    我點點頭,翻出第三張照片,這是一張出游照,背景大概是一處公園的假山,共有三男一女,全在20歲上下。母親站在前排左側(cè),依舊是女王范兒;她的身邊是我的斷臂父親。后排左側(cè)站著的是一個國字臉男人,湊近去看,可以看到下頜有一道很深的刀疤;后排右側(cè)的男人梳著中分發(fā)型,一張小臉生得清秀俊朗。禮拜二指著中分男說:他沒有看鏡頭。

    的確,他的眼神乜向了左下方,順著他的視線,母親低下了頭,鏡頭沒有捕捉到她的正臉。

    我猜測道:也許是另一個愛慕者,這沒什么奇怪的。

    禮拜二努努嘴:你們母子是不是習慣了別人的仰慕?

    我還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的。說著,我拿起餅干盒里的最后一張紙,這是一張出生證,上面記錄了三個人的名字——我的母親、我的斷臂父親,還有我的名字。

    禮拜二接過出生證,湊到眼前說:上面是礦工二院的章,就在我家不遠,一座小醫(yī)院。說著,禮拜二又把結(jié)婚照翻出來,指著右下角幾個褪色的燙金小字念道:春風照相館,1990年3月3日。

    我有些不確定地說:市中心也有一家春風婚紗攝影城,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家。

    有這個可能。禮拜二問我:天快亮了,還打算再睡會兒嗎?

    我搖搖頭:反正我也睡不著。

    禮拜二又試探道:白天干些什么?

    我反問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議?

    禮拜二從椅子上跳起來:不如我們先去春風照相館,再去礦工二院怎么樣?

    猶豫片刻,我回答道:我得先把狗遛了。

    邊牧汪了一聲,轉(zhuǎn)身跑回窩邊,把它的狗繩銜了過來。

    8

    因是工作日,春風婚紗攝影城一樓大廳沒有顧客,除了一位正在擦拭水晶相框的保潔大姐,就剩下窩在沙發(fā)里看書的女老板。她看的是《漫長的告別》。

    我走上前去道:馬洛探長。

    什么?女老板放下書,旋即笑了,對,私家偵探。

    女老板問我和禮拜二有什么需要。禮拜二把母親的結(jié)婚照遞給了她。

    女老板接過照片,細細打量后斷定:雖然有些年頭兒了,但確是在我們家拍的。

    能找到拍照的攝影師嗎?

    當然。女老板似乎有些興奮,你們隨我上二樓。

    二樓是婚紗禮服庫房,庫房邊上有一個長條形房間,里面一字碼放了數(shù)十臺電腦,每臺電腦前都有一名修圖的技術(shù)員。女老板從最里面請出一個穿背帶褲,抹了發(fā)膠的老頭兒,向我們介紹道:這是我公公,也是咱們攝影城的頭號攝影師,到歐洲進修過,主打工業(yè)和復古風。

    老頭兒問:你們想了解什么?

    照片上是我的父母,我的父親失蹤了,我的母親瘋了,我想知道當年都發(fā)生了什么。我如是回答。

    這樣啊。老頭兒端著照片看了許久,這兩個人我有印象,不只是對斷臂的男人,更對那個穿婚紗的女人印象深刻。來,咱們找地方坐下,我來好好回憶一下。

    一杯茶后,老頭兒講述了他的回憶:那時候這家店還叫春風照相館,在城南,我既是老板,也是員工。照相館距離綠寶石礦不遠,離城南婚姻登記處也很近。很自然地,我接下了為新人拍照的生意。那時候還沒有婚紗照的概念,來拍照的新人穿得都樸素大方,因此當你母親套上自帶的白色婚紗后,我也是吃了一驚。對了,除了結(jié)婚照,你母親還拍了幾張單人照,也就是現(xiàn)在的藝術(shù)照。這在當時也極為少見。一周后,你母親獨自來取照片。為了招攬顧客,我把結(jié)婚照多沖印了一張,貼在了照相館窗戶上??梢哉f,是你母親給了我啟發(fā),才讓我較早地走上婚紗攝影的路子,所以,我對她的印象還是很深的。

    我的父親呢,你對他有什么印象?

    老頭兒想了想說:你父親好像沒有什么準備,看到你母親穿婚紗時,也很蒙。

    禮拜二問:往后呢,你們沒再見過面?

    沒有,不過派出所的警察倒是來過一趟,也是拿這張照片問我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多傻的問題啊,既然來拍結(jié)婚照,當然是兩口子了。

    警察是什么時候來的?

    老頭兒被問住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提醒道:那年發(fā)生了一起礦難。

    對,就是在綠寶石礦難后來的,警察說這牽涉到賠償款的問題。

    短暫的沉默后,女老板突然插話道:發(fā)生了什么?

    看到她眼神中的好奇神色,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搪塞。好在禮拜二打了圓場:他只是想找一些線索,幫助他的母親恢復記憶。

    哦,原來如此啊。

    我站起身,向兩位表示了感謝,然后前往下一處目的地——礦工二院。

    礦工二院骨科最為出名,早年城南煤礦林立時,井下幾乎每天都有跌打損傷的小事故,自然也為骨科醫(yī)生積累了大量臨床經(jīng)驗。時至今日,這家二乙醫(yī)院也變成了骨科??漆t(yī)院。

    穿過門診部,我們來到后院的醫(yī)務(wù)科??崎L正在織毛衣,東一鉤西一針的。我把出生證遞了過去,說明了來意。科長放下毛衣,笑道:你還真問對了人,當年我就是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說著,科長檢查了出生證,哈哈笑道:你就是我接產(chǎn)的,上面還是我寫的字。

    禮拜二撲哧笑了出來。

    我紅著臉,指著出生證問:上面我爸的名字,是誰告訴你的?

    是你母親說的,對的,在你出生前,你父親就遇難了,派出所還來調(diào)查過。

    調(diào)查什么呢?

    當然調(diào)查賠償款了,這張出生證可以幫你母親領(lǐng)回10萬元?。≡诋斈?,那可是一大筆錢啊??崎L頓了頓道,因此,在辦出生證時,我也很謹慎,畢竟她也沒有拿出結(jié)婚證一類可以證明的材料。

    那她拿的是什么證明呢?

    她拿了一張結(jié)婚照,說是還沒來得及拿證。

    我掏出結(jié)婚照:是這張嗎?

    是的,就是這張。

    我在心中暗忖:這算是一個小小的證據(jù)鏈條吧。

    科長問我: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

    禮拜二看我不吱聲,便又把在攝影城搪塞的理由說了一遍。

    哦??崎L低下頭,用小拇指鉤了幾針,然后抬起頭說,你可知道,你母親本來是不打算生產(chǎn)的。

    我一驚,你……是說生我嗎?

    她第一次來醫(yī)院,就是我給她做的檢查,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她年齡還小,挺害怕的,我便猜是未婚先孕。過了幾天,你母親又來醫(yī)院,提出要打胎,我說光她來不行,必須把孩子的父親找來,接著她就又回去了。第三次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挺起了大肚子。

    禮拜二問:她提出打胎的時候,礦難有沒有發(fā)生?

    科長瞥了禮拜二一眼,有些不滿,但還是篤定地回答:提出打胎的時候還沒發(fā)生礦難,再來生產(chǎn)時,礦難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月。

    從醫(yī)院出來,已是下午3點,空空的肚子里一半是烈火燎原的饑餓,一半是寒冰徹骨的沮喪。沒想到,當年在娘胎里,我還經(jīng)歷過一次未遂的謀殺。

    試想母親如果真下了狠心,終止妊娠,少了我的世界會不會因此有所不同?我又會不會以另一副面孔,甚至是另一種物質(zhì)形態(tài)出現(xiàn)在這個星球?再假使,母親如果墮胎后再婚再孕,那么再生下來的孩子,會不會和現(xiàn)在的我存在某種聯(lián)系,或者,他就是我的某種變體和延續(xù)?

    禮拜二從路邊攤買來雞蛋餅,遞到我的手上充當午飯。有了食物下肚,我將各種假設(shè)拋在一邊,把思緒拉進了歷史。話說回來,我還真有過幾次生死轉(zhuǎn)瞬的時刻,包括一次和拉煤火車的擦身而過,一次沒有對癥治療的持續(xù)高燒,還有一次幾乎要溺亡在湖里。那種被水漫過腦袋的窒息感,長久地潛伏在我的潛意識里,無法呼救,甚至不能拉拽任何伸過來的援手……天哪,我又想起了瘦猴。

    禮拜二將食物袋扔進垃圾桶,吮了食指和大拇指,對我說:你母親是出于愛,才把你生出來。

    什么意思?

    你想啊,你母親懷你的時候,還沒有拿結(jié)婚證,所以是未婚先孕,想把你打掉,這在常理之中。可是你母親愛你的父親,才使她變得猶豫。后來發(fā)生了礦難,你母親認為得把愛的結(jié)晶延續(xù)下去,才把你生了下來,算是給你死去的父親留個后。

    我搖了搖腦袋,提出了另一種可能:或許本來母親要把我給打掉,但礦難發(fā)生了,作為家屬的她,可以憑著我和出生證上的信息,領(lǐng)取10萬元的賠償款。

    雖然這種想法有點兒腹黑,但的確存在這個可能。禮拜二嘆口氣,不管出于何種動機,都產(chǎn)生了同樣的結(jié)果。

    這些只是猜測,缺少證據(jù)。其實我根本不了解我的母親,更對我的父親一無所知。我頓了頓,接著說,要想弄清楚哪種動機,還需要解答幾個疑團,比如我爸為什么要在礦難后逃跑,我媽是否知道我爸仍然幸存;假使知道,他們之后是否還有聯(lián)系,我爸有沒有偷跑回來看他那可憐的兒子,也就是我……我的鼻子開始發(fā)酸,話也說不下去了。

    禮拜二掏出一張紙巾,我以為她要替我擦眼淚,她卻說:嘴角有一粒芝麻。

    接著,禮拜二指著我右腕上的手表問:什么時候送去修?

    我不知道。

    戴在手上有什么意義嗎,是不是意味著你被時間的謎團卡住了?

    我搖搖頭:你別突然這么文藝范兒。思忖片刻,我又承認,的確想找點兒意義,不過至今,我還沒找到。

    是找一個解釋吧。

    管他意義還是解釋呢。我打了個哈欠,現(xiàn)在就想找個地方瞇一會兒。

    能睡著嗎?

    或許吧。

    正巧路過一個街心公園,我和禮拜二各在長廊找個石墩靠住,閉上眼睛,并把餅干盒擋在面部,一個暗紅色的影子投射在合上的眼皮內(nèi)側(cè),像一團柔軟到不可名狀的圓,除了發(fā)光的鑲邊,中間是光線難以穿透的黑暗。我轉(zhuǎn)動著眼珠,追逐著這暗影,就像追逐一艘漸漸遠去的忒休斯號飛船,意識也一點點被它帶走。

    直到禮拜二把我晃醒,我才意識到天色已暗。

    睡著了?

    我想了想,確信道:睡著了。

    精神狀態(tài)還行?

    還行。

    那就好,晚上會是一場惡戰(zhàn)。

    斷線幾秒,我才想起《我與機器人》的內(nèi)測修復。我抬起右手腕,假裝看表上的指針:時間還夠我們吃頓晚飯,再補個覺,晚上你給我做什么好吃的呢?

    禮拜二給我下了碗陽春面,卻給邊牧煮了鴨腿蘿卜飯。邊牧繞著飯盆轉(zhuǎn)了幾圈,警惕的模樣像是打量一只南美雨林的青蛙,嘴角兩道長長的哈喇子有如軍人胸前的綬帶。

    禮拜二問:它為什么不吃?

    我回答:它怕飯里有毒。

    凈瞎扯。

    為了證明所言不虛,我舀了一勺狗盆里的米飯送進我的嘴里,看到我沒啥問題后,邊牧才垂下狐疑的腦袋,哼哧哼哧地吃了起來。

    與此同時,禮拜二叫道:快,快去刷牙!

    邊境牧羊犬,其核心就是一個牧字。在我看來,它就是上帝派來“牧”我的。那是我剛和妻分居,搬進這個房子后的第二天晚上。夜班回家,剛進小區(qū),這只邊牧便跟在了我的身后,黑白對半的毛色,活脫脫像四條腿的黑白無常。我加快步子,它也加快步子,我停下不動,它也停下不動,歪著個腦袋,像是在可憐我,又像是在嘲弄我。

    兩相僵持中,一些往事從回憶中釋放出來,心中竟有了種顧影自憐之感。我喊了聲走吧,它便跟著我進入樓棟,上了電梯,最后到了出租屋里。

    邊牧身上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狗繩和名牌,之后幾天,我?guī)谛^(qū)溜達,希望能遇到焦急的主人。主人沒遇到,倒是結(jié)識了幾個同樣遛狗的小姐姐,還被她們拉到了一個小區(qū)寵物群里。后來,我索性不牽繩,任由它自己溜達,暗暗期望它能主動離去。此時,它的“牧”性便體現(xiàn)了出來,不管我走哪兒,它都會跟著,準確地說,是它在驅(qū)趕著我。有一次,在過一個沒有欄桿的木板橋時,它竟咬住了我的褲腳,生怕我尋了短見。

    喂飽肚子后,睡意再次襲來。距離午夜尚有一段時間,我倒頭在床上,禮拜二躺在我的身邊,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有所期待,但我實在是太困了,我想睡覺!意識消失前,禮拜二對我說:我剛向公安局檔案館申請查閱礦難的資料,以你的名義。

    盡管只睡了三小時,卻是我近段時間睡得最沉的一次。雖然不愿承認,但兩杠三誘使我參與調(diào)查這件事兒,還真給我漂浮的心壓了幾塊石頭,讓我不至于那么干吊著。

    9

    第14次內(nèi)測

    時間:2024年6月22日0時0分

    地點:“育兒袋”實驗室

    參與人員:副總、白金大神、安全獅、翻譯官、Travis、老鳥、鍋蓋頭、無話可說

    零點,《我與機器人》服務(wù)器重啟,3分鐘后,八名救火隊成員進入游戲場景,重生點選擇在冷卻塔頂。由于預測粉色火焰會將整座島嶼變成煉獄,鍋蓋頭(禮拜二)提前關(guān)閉了頭盔內(nèi)的痛覺傳感通道。但實際上,小島并沒那么糟糕,粉色火焰沒有增多,反倒全部靜止不動,成了一朵朵形狀可愛的棉花糖。檢查了這些棉花糖的代碼后,我發(fā)現(xiàn)它們也被賦予生命值。換句話說,它們也成了游戲中的玩家。

    副總問:是不是把它們獵殺完畢,咱們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

    我回答:我得弄清楚它們到底是怎么出現(xiàn)的。

    副總說:技術(shù)的事情我不懂,幫你們開開殺戒還是可以的。

    說著,副總跳下冷卻塔,對那些棉花糖火力全開。

    白金大神鄙夷道:誰給他配了這么多武器,整得像是暴發(fā)戶一樣。

    我舉起手:是我。

    翻譯官呵呵笑道:沒想到程序員也會拍馬屁。

    我聳聳肩:誰讓他是副總呢。

    禮拜二在邊上補臺:副總克扣了他一大筆游戲分紅,所以他必須裝孫子。

    白金大神接著說:前天我還看他幫著副總掃描全套《西游記》小人書來著,馬屁都拍到下一代了。

    我發(fā)了一個哭喪臉的表情。與此同時,安全獅和Travis向我確認服務(wù)器各項數(shù)據(jù)運行平穩(wěn)。我回復收到,轉(zhuǎn)而問電競冠軍老鳥:怎么不下去玩兩把?

    老鳥嘆口氣:勝之不武,沒勁兒。

    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么忙?

    我指著上躥下跳的副總說:看著他點兒,把他帶得越遠越好。

    明白。話音剛落,老鳥就用狙擊槍爆了副總的腦袋。

    半小時內(nèi),工程師們相繼上傳了各自負責模塊的檢測報告,不管是硬件設(shè)備,還是信號編譯,又或是游戲劇本,以及防火墻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情況。這么一來,問題就可能出在我這里。

    我沉下心來,繼續(xù)尋找源代碼消失的蹤跡。與此同時,Travis發(fā)來預警,服務(wù)器運算量突然大幅增加,像是有某個大型事件正在發(fā)生。接著,老鳥發(fā)來一個地圖坐標,要我們立即趕過去。

    我修改重生坐標點,兩分鐘后,大家在一片秘境花園前會合。說是秘境,因為窮盡我的想象,我都無法承認現(xiàn)實世界會有巨型且如此絢麗的花朵?;ǘ渲希€有大批褐色鳥正在盤旋。這也是我從未見過的飛禽,它們更像是某種縮小版的翼龍,歡快的嘶鳴聲響徹天際。

    白金大神說:花兒、鳥兒都不在游戲劇本的設(shè)定中。

    我說:看來源代碼又在作怪了。

    翻譯官說:不,它是在重建這座小島。

    作怪的不僅是源代碼。一聲槍響,天空的寧靜被劃破,一只飛鳥墜落地面,消散無形。副總高舉著槍,像是炫耀自己的槍法。老鳥又是抬手一槍,把副總再次清除出了游戲。

    在接下來的兩分鐘,我認真研究花園和飛鳥所對應(yīng)的游戲代碼,不覺間,耳邊傳來副總的吼聲:誰在我背后放冷槍!接著,他話音一轉(zhuǎn),兄弟們,你們真該看看我腳下的世界。

    原來副總的重生點還在冷卻塔上。從他傳輸回來的畫面,我們可以看到:一座冰山突然躍出海面,緩緩地向小島進發(fā),吞噬掉怪石嶙峋的海岬。與此同時,一道Y形閃電倒劈下來,點燃眼前這片秘境花園,浴火的花瓣引燃了更多的土地。

    目瞪口呆間,Travis喊道:服務(wù)器就要過載了,現(xiàn)在必須退出游戲。

    副總隨即閃退,其他幾位隊友也先后斷開了連接,我則一直堅持檢查那些變異代碼,身邊只有禮拜二和老鳥陪著我。突然間,我在代碼中看到一段重復數(shù)遍的英文單詞——MonkeyKing(齊天大圣)。與此同時,禮拜二伸手指向遠方,一只孫猴子正在晶瑩剔透的冰山頂上抓耳撓腮。

    我正想放大倍鏡,就眼前一黑,Travis將我強制下了線。

    10

    又是一個清晨,億萬人從睡夢中醒來,精力飽滿。離開“育兒袋”的八名救火隊員卻格外沉默且疲憊。

    禮拜二向我投來探尋的目光,我虛弱地揉了揉太陽穴,暗示要補個覺。禮拜二張了張口,無聲地祝福我早安。

    待救火隊成員全部離開后,我徑直來到市公安局,今天是兩杠三向我宣布DNA鑒定結(jié)果的日子。

    他不是你父親。這是兩杠三對我的開場白。

    什么?

    那個斷臂男人不是你的父親,鑒定結(jié)果就在辦公室桌上。說完,兩杠三要給我泡茶。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腦袋還沒理清楚:那他是誰?

    他就是身份證上的那個人。

    可身份證上的人就是我的父親啊。

    他和你沒有血緣關(guān)系。

    看到我還在發(fā)蒙,兩杠三緩下語氣:也就是說,戶口關(guān)系弄錯了,出生證也錯了,一切從根上就錯了,DNA鑒定報告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那個男人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也不是那個男人的兒子!

    一些東西正在我的體內(nèi)分崩離析,一變再變,就像游戲中的孤島,變得模棱兩可,無法辨識。

    那我和我媽呢?那是我親媽嗎?我傻傻地問。

    媽是親媽,有鑒定報告為證。

    我垂下頭,盯著海鷗牌手表的表盤,輕聲說:我想看一看他。

    兩杠三一愣,眼神中再次掠過熟悉的光。他背過身,連打了兩個電話,然后對我說:可以,我們現(xiàn)在就去殯儀館。

    殯儀館不只有追悼廳和火化爐,不只有辦公樓和枯楊柳,還有一間市公安局專門設(shè)置的法醫(yī)解剖室,正好就在陳尸房的隔壁,靠得近,工作也方便,不需要把尸體挪來挪去。以上這些都是年輕的一杠一在路上告訴我的。

    一杠一還說:解剖室每天都有兩名法醫(yī)值班,負責全市所有非正常死亡案件的尸檢工作。對了,你知道全市每天有多少起非正常死亡案件嗎?

    什么叫非正常死亡?

    就是死因不明、存在被殺可能的事件。有些是醫(yī)院急診室上報來的,也有群眾撥打110報警的。

    哦,明白了,那么,每天有多少呢?

    一腳剎車,一杠一說:殯儀館到了,里面人多車多,你們先下車,我把車停在外面的停車場。

    一杠一停車的時候,兩杠三沖我笑笑:入警剛兩年,年輕氣盛。

    我聳聳肩,說:明白,對死亡的本能興奮。

    一陣草灰落下,兩杠三打了個噴嚏,說:沒聽說過。

    法醫(yī)和兩杠三是老相識,簡單寒暄后,便領(lǐng)著我們?nèi)诉M入陳尸房,穿過長長的走廊,一直向里走。一路上,一杠一對我嘀咕:躺在外面很快就被火化,里面的那些存放的時間可就久了。

    為什么?

    很多都搞不清身份,也沒人來認領(lǐng),只得暫時存在這里,時間久的,都有十幾年了。

    行到走廊中段,法醫(yī)停下步子,打開右手邊的一個柜子,從里面抽出一張鐵床。那個被我認作父親的斷臂男人正光溜溜地躺在上面,看起來像是一條被凍得硬邦邦的帶魚。片刻的恐懼后,我的心里又有點兒難過。

    我褪下那塊海鷗牌手表,將它輕輕戴回了斷臂男人的右手腕上,然后行注目禮。表盤發(fā)出微弱的熒光,表針始終沒有動一下。然后,我轉(zhuǎn)身離去。

    身后,兩杠三對法醫(yī)解釋:本來是他來認領(lǐng)尸體,但DNA報告證明……所以,他是無主……只能……

    兩杠三的聲音壓得很低,聽不真切,但我能確定的是,正如一杠一剛才所說,沒人認領(lǐng)的斷臂男人暫時是不會被火化的。

    回到殯儀館外那棵枯柳樹下后,兩杠三說:還有件事情沒有告訴你。

    我反問: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兩杠三尷尬地笑笑:技術(shù)民警在斷臂男人的指甲縫里發(fā)現(xiàn)了微量的刮擦血跡,經(jīng)初步檢測,血型和死者并不相符,DNA樣本已經(jīng)送交實驗室做進一步檢測了。

    這意味著什么?

    這枚血跡很可能是死者在反抗時抓破兇手留下的。

    我嘟囔道: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死者又不是我爸。

    兩杠三猶豫片刻:但死者和你母親有關(guān)系。

    是的,兩杠三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既然斷臂男人不是我的父親,為什么我媽還要把他認作自己的丈夫,認作孩子的父親,果真是為了那筆撫恤金嗎?

    兩杠三又在問:你把鐵盒里的照片拿給你母親看了嗎?

    這句話觸及我的防火墻,我立即憤怒地回擊道:你什么意思?把我卷入一團亂麻還不夠,還非得把我發(fā)了瘋的母親拖進來才甘心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樣做全是為了你自己。你快退休了,想通過破這起30年的命案,甚至找到當年礦難真正的原因,來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是不是?

    兩杠三一怔,舒了一口氣道:說句俗套的,每名警察都有一起沒有破的案子讓他難以忘懷。可沒破的案件又何止一起呢,年復一年,不過成了報表上的數(shù)據(jù)罷了。但礦難的案子非同小可,當年的關(guān)鍵人物再度浮出水面,不管是哪個警察,都會緊緊地抓住這條線索查下去。

    我梗著脖子,說:可誰在乎呢?那些媒體的社會版在乎嗎?那些領(lǐng)到賠償款的礦難家屬在乎嗎?我在乎嗎?

    兩杠三沉默片刻,目光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銳氣:如果你不在乎,那你就會忘了綠寶石煤礦,忘了瘦猴,忘了沉陷區(qū)的那片湖泊。

    我想反抗,卻腳跟不穩(wěn),內(nèi)心深處開始大面積垮塌。

    兩杠三還在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回一趟綠寶石煤礦,那片地已經(jīng)被開發(fā)商買下了,礦井馬上就要被填平,大樓很快就要豎立。

    我虛弱地扶住了墻,轉(zhuǎn)身離去,兩杠三卻還沖著我的背影喊道:你申請到市公安局檔案館調(diào)查礦難的申請,我已經(jīng)打過了招呼,你直接去就是。另外,我也向上級打了報告,申請到井下現(xiàn)場進行實地踏勘取證……

    11

    第15次內(nèi)測

    時間:2024年6月23日0時0分

    地點:“育兒袋”實驗室

    參與人員:副總、白金大神、安全獅、翻譯官、Travis、老鳥、鍋蓋頭、無話可說

    零點,服務(wù)器再次開啟,3分鐘后,救火隊重裝上陣。那座冰山已經(jīng)消融不見,秘境花園也成了昨日夢影,但草場變成了森林,高山變成了裂谷,北邊的天空遍布著火流星,而南邊海岸則成了一片冰原,幾頭形似大象的動物鼻子挽著尾巴,不知遷徙向何方。

    那是猛犸象嗎?禮拜二問。

    老鳥答道:微縮版的。

    說話間,森林迅速降解,變成了露天煤場;裂谷不斷延伸,割裂出兩片陸地;一邊退化成了干涸的沙漠,另一邊高聳出連綿的山巒,擋住了從海上吹來的暖濕氣流。白金大神完全看傻了眼,想必他筆下的網(wǎng)絡(luò)小說也無法呈現(xiàn)出如此鬼斧神工的場景。

    與此同時,安全獅報告沒有外來攻擊和數(shù)據(jù)外溢,Travis也報告稱芯片運算速度還算平穩(wěn),服務(wù)器沒有出現(xiàn)過載的情況,一切就像是實驗室里一場小型的地球進化演變。

    這些讓我產(chǎn)生一種直覺:源代碼似乎已經(jīng)掌握了某種平衡,開始模擬地球演繹的自然法則,而導演這一切,并為那些新生事物賦能的,很有可能就是那只屹立在冰山上的孫猴子。

    可是,為什么是孫猴子呢?!

    我伸出食指,一只七彩絢麗的蝴蝶落在了我的指尖。我輕輕握住手掌,這只蝴蝶便在我的掌心掙扎。是的,我感受到了它的掙扎。不知何時,電子頭盔里的觸覺通道被打開了。

    我接著松開手掌,蝴蝶振翅飛舞,我看著它入了迷。與此同時,周遭世界已經(jīng)演化到了當下,高樓與大廈,運河與水庫,寵物和家禽……我再次凝視那只美麗的蝴蝶,腦袋竟出現(xiàn)一種莊周夢蝶的迷幻感……

    Travis再次報告,服務(wù)器的運算正在加快,負荷已達70%。這引起了副總的擔憂,他怕重蹈昨夜強制離線的覆轍,開始指揮安全獅對那些新涌現(xiàn)的事物進行強行刪除,可是這種野蠻干預卻越來越加速小島的演化進程,許多超出認知的事物開始出現(xiàn):地鐵破土而出,長出了魚鰓和翅膀;湖泊開始懸浮,凝結(jié)成了天空之鏡;月亮依偎在大地的懷中,成了小鹿舔食的奶油棒棒糖……

    刪除越是加速,小島就越是折疊收縮,像是啟動了某種自我保護程序,努力維持其不會崩塌。忽地一瞬,天地變成了一個封閉的圓,其圓心是一個黑洞洞的風暴眼,無處可逃的我們都在圍著風暴眼飛速做著向心運動。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建筑開始分崩離析,形成了一個稠密危險的隕石帶,不斷沖擊著游戲中的我們。

    在連聲哭號中,我意識到,大家的痛覺通道均被開啟,且無法關(guān)閉。副總不堪疼痛,率先斷開連接,從游戲中退出,隨后是老鳥、白金大神、翻譯官和禮拜二,再接著是安全獅和Travis,離開前,Travis最后報告:服務(wù)器即將過載。

    此時的我已被風暴眼中那一根耀眼無比的金箍棒所吸引,我知道黑影深處,孫猴子正在攪動著一切——超強風暴是他的嘲笑,天崩地裂是他的無情??晌遥瑓s好似天選之子,毫無損傷地見證著世界末日。

    突然,世界炸裂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耀眼白色,刺得我不得不閉上了眼。良久以后,我聽到了鳥鳴,聽到了海浪,我睜開眼,一切歸零,游戲再次回到初始設(shè)定,依然是孤島,依然是火山、海岸、沙灘、廢舊水泥廠……

    慢慢地,救火隊員們返回游戲場景中,面面相覷后,共同望向了天際。只見那個黑色的風暴眼就像一個必將兌現(xiàn)的詛咒,安靜地懸在那兒。

    12

    早晨6點,救火隊暫時停下《我與機器人》內(nèi)測,可大伙兒都不愿意離去,作為領(lǐng)隊的副總似乎得說點兒什么。

    難為了半天,副總才攥緊拳頭,喊了聲:加油!

    沒有人給副總鼓掌,除了我。因此,我的掌聲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或許副總覺得我在諷刺他,便轉(zhuǎn)而威脅道:如果不能在上市前修復程序錯誤,那大家今年的分紅就全部泡湯吧!

    顯然,這也包括我在《愛的物語》里的分紅。

    散場后,禮拜二湊了過來:你腕上那塊手表呢?

    我將警察調(diào)查的最新進展告訴了她。禮拜二聽了也是很驚奇,她拍了拍我的臉蛋,不無憐愛地說:可憐的你,到底是誰家的小孩呢?

    我打趣道:我就是我,是脫氧核糖核酸A、G、C、T最完美的組合。

    狗屁,再完美的組合,也敵不過《我與機器人》里的源代碼。

    線上線下全是麻煩,真頭疼啊。我嘟囔道,對了,你幫我提出閱檔的申請,公安局那邊批準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禮拜二來了精神。

    我撇撇嘴:我倒是想甩掉你啊。

    檔案館在市公安局的地下一層,和停車場在同一層,像是阿里巴巴的藏寶閣。檔案員是一名老警察,戴著墨鏡,袖手坐在桌前,像是在參禪打坐。我報了自己的名字,檔案員把右耳側(cè)了過來,抱歉道:左耳失聰了,麻煩再說一遍。

    我大著聲重復了自己的名字和要調(diào)閱的檔案。

    檔案員點頭:時間久的檔案都在庫房里面,我現(xiàn)在去取。

    說著,他從桌后起身,拎著一根拐杖,朝庫房深處走去。此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左手只有兩根指頭。

    黑暗很快將他的背影吞沒,只聽一聲聲拐杖敲擊檔案柜沿的回響,像是在計數(shù)經(jīng)過了幾排密集架,又像是在喚醒那些沉睡的卷宗。一陣陰風撩過,我驀然想起殯儀館的陳尸房,可不是嘛,兩個地方還真有點兒神似。

    幾分鐘后,檔案員捧著厚厚一沓卷宗出來了?;氐阶狼埃屛医怀鍪謾C,又給我一支筆和一頁紙,才指著邊上一張空桌子說:你可以在那里閱檔。

    一直沒吭聲的禮拜二踮著腳,跟在我的身后,卻被檔案員喊住了:申請的只有一個人,請這位女同志止步。

    禮拜二轉(zhuǎn)回身,好奇地伸出手掌,在檔案員的墨鏡前揮了揮手。

    檔案員說:雖然失明了,但還是可以嗅到你身上的香水味。

    禮拜二為自己的冒犯紅了臉,卻還是按捺不住地問:你是因公負傷的嗎?

    檔案員反問:你想知道?

    禮拜二嗯了一聲。

    檔案員笑了:其實我的失明和綠寶石礦還真有點兒關(guān)系。礦難發(fā)生前一年,綠寶石礦和相鄰的另一家礦因為采煤越界的矛盾,從爭吵演變成了一系列的廝殺。當時我還在派出所,接到報警說是綠寶石井口的軌道上發(fā)現(xiàn)一個包裹,上面還纏著電線,懷疑是炸彈。遇到這種事,我也很心慌,只知道疏散礦工,卻忘了關(guān)停絞車,眼見著裝煤的礦車撞上那個包裹,引發(fā)了爆炸。搶救十來天后,我醒過來,但眼睛瞎了,左耳聽不見了,三根手指也被炸飛了。

    對于這般悲劇,我不知該說些什么。

    禮拜二則贊美道:然后,你又重返工作崗位了!

    在家待著總想著自我了斷,還不如回來上班,有個寄托。

    禮拜二呃了一聲,也閉上了嘴。

    檔案員轉(zhuǎn)向我:那個打招呼說你來閱卷的警察,是我在警校的同屆。他很想弄清楚那場礦難的真實原因,所以這一沓卷宗,他每隔半年就會來看一遍。

    我問道:你剛才提到了廝殺,看樣子綠寶石礦的礦長也是個狠人。

    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他就是黑老大。

    他有一支武裝隊伍?

    是的,不過他只相信自己老家的人,手下的馬仔也全是老鄉(xiāng)。

    這個礦長在遇難名單中嗎?

    在,有人看到他當晚下了井。

    被一個斷臂的男人陪著?

    是的。

    我翻開遇難礦工的戶籍頁,看到礦長的照片和他的基本信息,親屬一欄還有他妻子的名字。

    檔案員接著說:有些事情,紙上得來終覺淺,你們應(yīng)該找活著的人聊。

    我問:你知道礦長的老婆現(xiàn)在在哪里?

    在市一監(jiān)服刑,判決書去年歸的檔。

    禮拜二立刻說:能幫我調(diào)一下判決書嗎,我想看一看她的信息。

    檔案員緩緩起身,向密集架走去,在拐杖敲擊檔案柜的那一刻,禮拜二飛速撕下了礦長戶籍頁的照片。

    市一監(jiān)遠離市區(qū),開車要兩小時。我在肯德基買了雙人套餐,又在小超市買了一條中華煙,邊啃著上校雞塊,邊向目的地駛?cè)ァ?/p>

    為了確保沒有夾帶危險用品,監(jiān)獄門崗的保安大爺將整條煙拆成了十小包,我把九包捧在懷里,轉(zhuǎn)身要往里走,卻被保安大爺拎著后衣領(lǐng)拽了回來,然后一臉嘲弄地把剩下一包煙也塞進了我的懷里。

    禮拜二哈哈大笑:沒想到你還挺腐化。

    監(jiān)獄和精神病院的會見室大差不差,一樣的桌子,一樣的鐵門,一樣的灰墻,容易產(chǎn)生一種斗轉(zhuǎn)星移、平行宇宙的錯覺。

    淪為女囚的礦長前妻沖我嫵媚一笑,桌上的煙,她沒動。

    我說想聊一聊礦難的事情。

    女囚哦了一聲,語氣失望且倦怠。我猜她或許是以為我倆是處理申訴的律師——在提監(jiān)等待的空當,女管教告訴我們,女囚認為刑期判得太重,這兩年她一直在上訴。

    好吧,閑著也是閑著,你們想知道什么?女囚說。

    我把母親和斷臂男人的結(jié)婚照推到她的面前:女人是我的母親,男人是她的丈夫,男人在礦上挖煤,女人住在邊上的自由村,你認識他們嗎?

    女囚瞥了一眼說:這女的長得還挺周正。

    你認識?

    女囚搖搖頭:不認識,他們倆我都不認識。

    確定?

    礦上的事情我不參與,他也不讓我參與。

    你是說礦長嗎?為什么不讓你參與,怎么說這也算是自己家的生意。

    女囚哼了一聲:他只信任他的那些同鄉(xiāng)。

    關(guān)于礦難,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茶館的麻將桌一晃,東風倒了三張,廢了我一手要和的好牌,再往后,我的手氣就一直臭了下去。

    然后呢?

    沒有后來了,我的好日子到頭了。女人的眼睛向上翻了翻,望向頭頂?shù)奶齑罢f,晚上回家后,我發(fā)現(xiàn)屋里一片狼藉,正收拾著,警察就來了,是他們告訴我發(fā)生了爆炸。

    一片狼藉?

    或許是那些遇難礦工家屬把我家砸了吧,又或許是有人趁亂搶劫,誰知道呢?

    家里少了什么東西沒有?

    女囚搖了搖頭:家里值錢的就是些金銀首飾,這些都還在。至于鈔票,那是一分錢都沒有的。

    都存銀行了?

    女囚神秘地一笑:都在他的保險箱里。

    保險箱在哪里?

    他把保險箱藏到了井下的配電房,不過到頭來,卻跟著他陪葬了。說著,女囚仰頭哈哈大笑,笑聲像是發(fā)動機爆缸前,汽車發(fā)出的連聲頓挫,最后演變成一聲悠長的嘆息,好日子啊,終究會到頭的。說著,她又捏起照片,兀自看了會兒,你長得不像這男的,但眉眼里,你和你媽倒是挺像,都有股子狠勁。女囚頓了頓,接著說,女人長得這么好看,還住在自由村,礦長肯定會看得上。

    怎么說?

    這位礦長啊,一是狠,二是色,兩個加在一起,就沒有他搞不定的女人。

    禮拜二唐突地問:他是怎么搞定你的呢?

    女囚鄙夷道:你怎么不問我是怎么搞定他的呢?不過我只贏了上半場,到了下半場,他已經(jīng)轉(zhuǎn)移戰(zhàn)場,尋找新的目標去了。

    女囚將目光轉(zhuǎn)回我身上:難不成你是礦長的私生子?

    看我不說話,女囚又補了一刀:不是沒這種可能哦,他可是像野狗一樣到處撒尿留騷啊。

    兩相沉默間,禮拜二打了個岔:你犯的案子很簡單啊,干嗎還要不斷寫申訴信推動重審?

    女囚朝管教招了招手,站起身說:在漫長的徒刑中,我總得給自己找點兒樂子打發(fā)時間是不?女囚又看向我,你想搞清楚自己的爹是誰,又有何意義呢?不也是打發(fā)時間嗎?

    管教給女囚重新戴上手銬,然后帶走,到門前時,女囚回身,丟下一句話:我有一個不必當真的想法,是關(guān)于礦難當晚家里被打砸的事情,警方認為是趁亂打劫,這點我同意,但我認為不是遇難礦工家屬干的,我想有人在渾水摸魚。

    13

    晚餐是葡式蛋撻,是禮拜二用我剛買來的烤箱烘焙的,一共做了六個,我、禮拜二和邊牧各吃兩個。邊牧護食,把蛋撻先叼回窩里,邊吃還邊用舌頭舔著牙縫。

    肚子沒填飽,家里也沒有余糧。我便提議到小區(qū)的小食店再吃點兒,禮拜二欣然同意,剛拿起鑰匙,邊牧便叼著狗繩,跑到了門邊。

    禮拜二呵呵一笑:人類把繩子看作是枷鎖,它卻把繩子看成了自由。

    出了門,進入電梯間,我說:我覺得對它來說,繩子不是自由,而是一種交易。

    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定律。

    我點頭:你是腦科學家,這個你在行。

    小食店內(nèi),禮拜二點了一份魚丸湯,我要了一大份排骨面。她喝湯,我吃面,魚丸和排骨留給邊牧。吃了一陣,禮拜二說:我還是忍不住想問,為什么你的母親會在出生證的父親那一欄填上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我嗯了一聲,想聽她的見解。

    禮拜二接著說:從結(jié)婚照上的日期看,你母親在那時已經(jīng)有了身孕,她卻選擇和斷臂的男人拍了結(jié)婚照,這又是為什么?

    你是想說,她在試圖遮掩什么。

    是的,利用那個斷臂男人。

    我放下筷子道:你還是一次性把話說完吧。

    禮拜二沉吟了片刻,說出了她腦袋里的故事:你的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本想第一時間打掉,卻發(fā)現(xiàn)操作起來很難,必須親生父親到場。但出于某種原因,你的生父無法去醫(yī)院。因此,為了保護某個不能說的秘密,你的母親才臨時找了這個斷臂男人當擋箭牌,拍了結(jié)婚照。后來,一場礦難奪去了包括斷臂男人在內(nèi)的許多人的生命。你的母親本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墮胎,讓那個不能說的秘密永遠成為秘密。但出于愛的結(jié)晶或是領(lǐng)取礦難賠償款的動機,你母親最后還是把你生了下來。

    那么,你來猜一猜,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呢?

    我總覺得這像一出密室游戲,你的父親有可能就在自由村的那些礦工當中。禮拜二把腦袋湊了過來,壓低聲音,沒準就是你的生父把那個斷臂的男人塞進了風道。

    還有一個問題,許多年后,我的母親突然失憶了。

    禮拜二咬住了下嘴唇,不再說話。顯然,我把她的思考引到了新的維度。在禮拜二提出解答方案前,我再次轉(zhuǎn)移話題:你覺得,那只孫猴子清楚自己要干嗎嗎?

    孫猴子?

    就是《我與機器人》的源代碼。

    禮拜二想了想說:《我與機器人》模擬了人腦的模糊運算,這是一種非精確、非線性的信息處理能力,是人工智能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為此,計算機工程師們開發(fā)了多層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用上億的處理元構(gòu)成規(guī)模宏大的并行分布式處理器。這些處理元就像是神經(jīng)突觸,它們之間不斷發(fā)生連接,而這些連接又是彌散非線性的,那么作為整體的服務(wù)器便可以同時產(chǎn)生無數(shù)不同的想法,有的想法只是單一運算,并不會被察覺,有的想法則會調(diào)動龐大的運算,由此進入了意識的領(lǐng)域,這在人工智能領(lǐng)域被稱作是涌現(xiàn)效應(yīng)。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說人話。

    舉一個經(jīng)典的例子,非洲行軍蟻的群體數(shù)量可達到2200萬只,它們每天都在不斷地行軍,發(fā)現(xiàn)、吃掉和搬運獵物。遇到溝壑時,它們會搭成蟻橋,讓大部隊通過。到了夜晚,行軍蟻就彼此咬在一塊兒,形成一個巨大的螞蟻圈,工蟻在外圈,兵蟻和小螞蟻被圍在里面,這樣做的目的是保護它們的下一代。每一只螞蟻就像單個電腦處理元,并沒有意識,但上千萬只螞蟻結(jié)成群體后,便會呈現(xiàn)出有意識的集體行為。

    這個例子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輕踹了邊牧的屁股,然后說:在我踹這只傻狗前,有許多想法在我的大腦里競爭,就像噴泉一樣涌現(xiàn),但最終只有一個念頭勝出??墒窃谟螒蛑?,源代碼卻可以同時將許多念頭付諸現(xiàn)實。

    禮拜二點頭:是的,這就解釋了我們在游戲里看到的那些同時演進的世界。最開始,源代碼調(diào)取了服務(wù)器里的已有數(shù)據(jù),對數(shù)據(jù)任意組合排列,形成一種似是而非的場景,這是1.0版本的創(chuàng)世紀場景;原生和次生數(shù)據(jù)不斷進行二次、三次整合,再往后,我們看到的東西就像是科幻大片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們搭建了服務(wù)器的硬件基礎(chǔ),剩下該怎么玩,都是源代碼自己的事情了。

    可以這么說。

    看來,我得把服務(wù)器砸了,才能制止源代碼的野蠻生長。

    禮拜二乜了我一眼:如果你還想要《愛的物語》分紅的話,那就請便。再說了,很多運算已經(jīng)上傳到了云端,也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我撇撇嘴,提出一個新問題:為什么源代碼突然停止造物游戲,把小島恢復成初始設(shè)定呢?

    是不是創(chuàng)造所需的運算能力超出了上限,為了安全,它才懸崖勒馬呢?

    我搖搖頭:或者源代碼不愿當造物主了,想玩點兒新花樣?

    禮拜二反問:有什么工作比創(chuàng)世紀還要宏大呢?

    我低下頭,瞅著邊牧狡猾且靈動的眼睛說:更為宏大的,是建立一個人的心靈。

    你的意思是?

    有了科技的賦能,網(wǎng)絡(luò)游戲這面鏡子被我們打造得越來越完美無瑕,幾乎模糊了現(xiàn)實與虛擬的邊界。玩家們雖化身為游戲人物,卻一樣在游戲場景中感受身體的疼痛、欲望的糾纏,還有階層帶來的偏見與傲慢。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游戲要比現(xiàn)實世界更加包容,給予我們多次重生,或者說是試錯的機會。不過,當游戲自身具有了主體意識,變得同樣捉摸不定,視身處其中的萬物為芻狗,那么它和現(xiàn)實世界也就沒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頓了頓,接著說,游戲里不管有沒有玩家,對于游戲本身是無所謂的。正如我們身處的地球,不管有沒有人類,都不影響它的存在,甚至,它會進化出沒有人類參與的更高層次文明。

    禮拜二怔了許久,才說:雖然這個世界并不完美,但我還是挺眷戀的,那么多美食,那么多花朵,那么多可愛的人兒。

    從小食攤離開后,我和禮拜二在小區(qū)散步,幾條正在開Party的泰迪犬因為恐懼,向邊牧狂吠,邊牧沒有理睬??僧斠粭l黑泰迪沖我吼了一聲后,邊牧突然沖上前去,一口就咬住了它的后頸皮。我連忙勸邊牧松口,它卻不理我,我揚手要打,它居然瞪了我一眼。好在,當黑泰迪的主人從樓道另一側(cè)出現(xiàn)時,邊牧松開了尖牙,像一只乖寶寶般,貼在我的大腿外側(cè)。

    禮拜二忍俊不禁:沒想到它還是個演技派。

    我聳聳肩:或許它認為自己在行使一個領(lǐng)主的權(quán)力。

    說著,我和禮拜二坐在人工湖岸邊的長椅上,望著兩只在水上漂浮的黑天鵝,思緒也在浮蕩著。禮拜二淡淡地說:湖對面的兒童樂園里有一個系著絳紫色圍巾的女人。

    我瞇縫起眼,看到了滑梯前那個彎腰保護女兒的小婦人。

    禮拜二說:我認識她,她是我丈夫的高中同學,也是我的大學同學,據(jù)說,她還曾給我的丈夫?qū)戇^情書。

    我哦了一聲。

    禮拜二側(cè)過頭問我:你覺得她會看見我們嗎?

    明艷的陽光灑在她的臉龐上,我能看清那些可愛的絨毛正在激動地引吭歌唱。

    禮拜二又問:如果看見了,你認為她會怎么猜測我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

    我回答:這是一個“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的話題。

    禮拜二贊道:正解!

    從滑梯離開后,女人把女兒抱在了秋千上,輕輕為她蕩起了秋千。

    禮拜二又問:有個問題我沒想明白,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不念過往的人。為什么會下決心查自己的生父是誰,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弄明白自己是誰嗎?

    足足沉默兩分鐘,我才對禮拜二這樣解釋:這是一個類似源代碼的問題,即便不聞不問,它就在那兒待著,像DNA的核酸代碼,掌管著我的生活。許多年里,這個源代碼運行得都很平穩(wěn),但不知從何時起,或許是染上了病毒,又或是某個基因的開關(guān)被打開,我的源代碼出現(xiàn)了變異。新的源代碼掀起了波瀾,它讓我不安,讓我失眠,讓我在現(xiàn)實的路口一遍遍選錯方向,使我的生活岌岌可危。因此,我必須直面我的源代碼,弄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然后努力修復它,否則我的肉體也會像游戲服務(wù)器那樣過載崩潰。

    哦,可憐的你。禮拜二的眼中滿是溫柔,我真想抱一抱你。

    或許還可以吻我一下,你會讓我感到放松。

    現(xiàn)在?

    是的,就是現(xiàn)在。

    猶豫片刻,禮拜二把她的唇湊了上來。與此同時,邊牧開始一遍遍不滿地狂吠,它的狂吠或許會招來蕩秋千女人的目光,或許不會。只要我們不去看她,她看到或是沒看到,便永遠成為一只薛定諤的貓。

    14

    第16次內(nèi)測

    時間:2024年6月24日0時0分

    地點:“育兒袋”實驗室

    參與人員:副總、白金大神、安全獅、翻譯官、Travis、老鳥、鍋蓋頭、無話可說

    圍獵日!

    按照計劃,我、老鳥、白金大神和Travis作為A小隊進入游戲場景,守衛(wèi)在我們身邊的還有60名重裝滿血的機器人玩家,當然,它們也是我們的盾牌。

    副總、禮拜二、安全獅和翻譯官作為B小隊置身于游戲場景之外,他們將根據(jù)A小隊收集到的信息,有針對性地開發(fā)誘捕源代碼的病毒程序。

    游戲一開始,懸于天穹之上的黑洞便掀起一陣騷動,一大群猴子如飛蝗般從天而降,向我們的隊伍沖擊過來。

    這是源代碼孫猴子拔毫毛變出來的,可細看這些機器猴,世界上最出色的馬戲團也要遜色許多。這里面不只有我們熟悉的獼猴、狐猴、卷尾猴、金絲猴,更有兵馬俑猴、太極猴、金屬搖滾猴、賽博朋克猴。甚至還有一個由像素方塊堆出猴子輪廓的機器玩家,揮舞著香蕉槍沖了過來。身邊的老鳥感慨道:這是啥,是超現(xiàn)實主義嗎?

    一場混戰(zhàn)隨即爆發(fā)。機器猴們無所畏懼、不怕犧牲,因為它們感覺不到疼痛,即便被打死后兩分鐘便可重生;它們也不會問為何廝殺,這是源代碼要操心的事情。不久,我方機器人玩家便招架不住,復活的玩家也無法快速返回戰(zhàn)場,戰(zhàn)線一點點向我方所在的山頭逼近。老鳥和白金大神已經(jīng)跳進戰(zhàn)場,雖非血肉之軀,但頭盔的感覺通道是開著的,每一粒射中的子彈都會讓他們齜牙咧嘴。

    游戲之外,副總命令禮拜二為我們增加火力輸出,這又迅速引起一場軍備競賽。我方多了機器人,對方就多了猴戰(zhàn)士。我們升級了武器傷害,對方便開發(fā)出團滅技術(shù)。顯然,對方并不急于把我們玩死,而是憑著強大的精算能力,在戰(zhàn)場上顯示出對過程和結(jié)果的超強掌控力。

    僵持間,安全獅憋了一個大招,通過翻譯官轉(zhuǎn)譯,把病毒程序偽裝成為一個機器人玩家,傳回游戲場景中。面對這個包藏人類全部惡毒的瘟疫機器人,我猶豫了,給禮拜二發(fā)了一個問號。幾秒后,禮拜二給我發(fā)了一個感嘆號。目光所及,老鳥和白金大神早已傷痕累累,痛苦不堪。我咬了咬后槽牙,把這個瘟疫機器人送上了戰(zhàn)場。對方果然上當,在瘟疫機器人被打爆的同時,病毒程序開始在猴群中傳播。這種病毒是針對猴戰(zhàn)士代碼進行的特異設(shè)定,靶向傳播能力很強,致死力則暫時被壓制。很快,群猴都染上了這種病毒,卻仍不自知。而隨著安全獅迅速提高病毒的致命性,所有的機器猴在數(shù)秒內(nèi)被徹底消滅。

    小島復歸寂靜,寂靜得有些嚇人。我們知道這病毒傷不到源代碼,但病毒的高超之處,還在于它模仿了子母雷的設(shè)定,在先手剿滅猴戰(zhàn)士的同時,悄然釋放一個追蹤程序。一旦源代碼不甘失敗,開啟任何運行,都會觸發(fā)這個跟蹤程序向上溯源,將病毒傳染給隱藏在幕后的孫猴子,不,應(yīng)該稱之為孫大圣了。

    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這位大圣的現(xiàn)身。也是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包括副總在內(nèi),所有人都把源代碼擬人化了,從一個天賦異稟的魔童,到恣意妄為的少年,再后是翻天覆地的惡魔,直到今天揮舞戰(zhàn)爭大棒的恐怖大王。

    我不禁暗想,被賦予生命的源代碼能認識到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虛擬的游戲嗎?又或是他真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享受著那種創(chuàng)造和破壞的樂趣。但他真的會享受嗎?對此,我也很懷疑。很明顯,這位孫大圣先是創(chuàng)造外部的世界,但當小島回歸初始狀態(tài)后,他一定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了內(nèi)在。他對自己做了實驗,衍生出幾十個不同樣子的猴子。但這些只是一張張游戲皮膚,他究竟要干嗎呢……

    我突然意識到,正是以上提出的那些問題,以及問題可能引發(fā)的更多回答,讓我在模糊間,感知到源代碼充滿了無限可能的偉大心靈。但是,眼前這幫救火隊員卻想著怎么毒殺這個偉大心靈。

    我突然想阻止這一切,但就在此時,孫大圣現(xiàn)出了真身。感染了病毒的孫大圣武力盡失,輕而易舉被安全獅關(guān)進了銀角大王的寶葫蘆里,只等我們摘除他那發(fā)了瘋的天才基因,讓他變成一個只懂得巴甫洛夫條件反射定律的動物,永遠地禁錮在《我與機器人》這個游戲牢籠當中。

    東方亮起了天光,新的一天已經(jīng)醒來。而我,也將再到人間的瘋?cè)嗽鹤呱弦辉狻?/p>

    15

    通往山區(qū)精神病院的路上,車子一直顛簸,像是久違的母親懷抱。我在記憶庫中反復搜刮,仍不曾想起母親何時將我抱在懷中。但母親還是要見的。她是太陽,是我的萬有引力,拉扯著我,讓我無法逃離,也無法靠近??扇缃?,我已經(jīng)邁出了第一步、第二步……許多步,為了找回我的源代碼,我冒著被灼傷的風險,向失去記憶的她求一個確定的答案。

    會面地點選在母親宿舍,就是那間可以看得見湖泊和遠山的房間。屋里只有我和她兩人,禮拜二則隱藏在監(jiān)視器后面,以她的專業(yè)來評估母親的病情。

    我又一次為她細細地梳理頭發(fā),這是我們進入彼此心靈的秘密通道,熟悉的光回到她的眸子,我明白,她認出我便是那個經(jīng)常來探望的人。接著,我為母親點了一支煙,抽到一半,才將餅干盒從包中取出,擰開,出生證在最上面。我把這張紙拿開,將穿著紅毛衣的母親照片放在她面前。母親打量著這張照片,緩緩地吐出了一個煙圈。

    我本不指望這張自拍照能夠打撈起多少歷史的沉疴。接著,我把母親和斷臂男人的結(jié)婚照拿給她看。母親只是掃了一眼,吐出了第二個煙圈?;蛟S真如禮拜二所說,斷臂男只是母親用來擋箭的路人甲。我又拿出那張游園照,手指從前排斷臂男人開始,慢慢劃過母親低垂的臉龐,然后轉(zhuǎn)到后排的刀疤男,最后停在梳著中分發(fā)型的男人身上。正是這個男人斜眼瞅著我的母親。

    此刻,母親的眼神和中分男的眼神一樣欲言又止。她伸出手,指尖停留在男人俊朗清秀的臉上,像是捏住了兩人間隱秘聯(lián)結(jié)的線頭。就在我要追問男子的具體信息時,母親突然從床上跳下,抓著窗欄,歇斯底里的嗓音中滿是恐懼: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對,他在那兒!

    護士的腳步越來越近,我舉起照片,指著中分男: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母親一把掀起了床單,裹住了自己的腦袋:不要讓我見到他,不要,不要!

    護士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女人沖進房間,三下五除二制伏了母親。在安定針刺入小臂的瞬間,母親瞪著炸裂的瞳孔吼道:不要看我!不要……

    退回走廊,禮拜二已經(jīng)在等我。我們倆滿心疑惑:何以使得母親突然發(fā)瘋?是那個中分男觸發(fā)了掩埋在意識深處的不安,又或是其他故人舊事在興風作浪?思索間,禮拜二突然豎起食指:還有一個人。

    誰?

    拿相機拍照的那個人。

    我一怔,意識到了這個盲點,隨即反問:可他是誰呢?

    那就只能試一試了。說著,禮拜二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單人照,上面的男人分明就是礦長本人。禮拜二得意道:從卷宗檔案上面撕下來的。

    此時,母親已經(jīng)在藥物的作用下慢慢平靜下來。禮拜二則來到門前,裝作不經(jīng)意地將先前那張公園合照舉在胸前,以便母親通過護士之間的縫隙看到。母親裝作不太敢看,但她的臉上竟然有了一抹少女般的緋紅。禮拜二就在此時祭出那道暗器,礦長的單人照突然遮蓋在了公園合照前。母親一愣,精神再次崩潰,一頭扎進被窩,沉悶地號道:跑啊,跑啊,不要讓他看見啊!

    護士終于發(fā)飆了,把我和禮拜二轟出了精神病院。

    回城路上,禮拜二告訴我,她剛在醫(yī)院看了母親腦部CT的片子,的確沒有病變的情況,不僅如此,負責處理記憶的海馬體區(qū)似乎還更大一些,說明母親有一個好記性。

    我表示贊同。母親的婚慶店就像一個裝配車間,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外包單獨定價。在面對新人提出的各項要求,不管是舞臺裝飾,還是婚車司機,增增減減的,她都能為顧客搭配出最優(yōu)的解決方案,不用計算器,只要腦子過一下,便可報出準確的價格。

    你有沒有聽過PTSD?禮拜二問。

    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綜合征。

    是的,選擇性失憶也是其中的一種癥狀。有些事情實在過不去了,只能把意識里的東西全部壓到潛意識的層面,或是將這段記憶徹底抹去,或是用一段新的虛假記憶替換掉真實的記憶。

    如何替換呢?

    當然是語言和文字了,用一個假故事來取代真故事,只要能說服自己就行。

    接著,禮拜二對原先的故事版本做了更大膽的衍生:母親真正情投意合的是照片上那個梳著中分發(fā)型的男人,兩人表面上眉來眼去,私下大概早已訂了終身。但好色的礦長私下把母親霸占,致使她有了身孕。母親起先想打掉這個孩子,但或許受了脅迫,又或者出于其他方面的考慮,只得假意和斷臂男結(jié)婚,以此為懷孕做掩蓋。斷臂男則偷偷將真相告訴了好哥們兒中分男。兩人氣不過,邀集一起對礦長進行報復,可沒承想連帶引發(fā)了瓦斯爆炸事故。他們深知闖了大禍,丟下母親開始跑路,但又在跑路時發(fā)生了分歧和火拼,斷臂男被殺,中分男下落不明,礦長則被埋葬在井下。最終,無依無靠的母親只能生下孩子,將錯就錯,憑著結(jié)婚照,領(lǐng)取了斷臂男的礦難賠償。

    我思索著禮拜二的猜測,然后露出一絲苦笑:難道我的父親就是那個霸占民女的好色礦長?!

    禮拜二有些傲嬌地炫耀道:承認吧,我的故事版本雖然天馬行空,卻是唯一說得通的解釋。

    等等,那個殺了斷臂男的中分男,他又去了哪里?

    那是警察操心的事……禮拜二的話還沒說完,兩杠三便打來電話,告訴我風道拋尸的案子破了。

    依舊憑著先進的DNA技術(shù),警方找到了斷臂男人指甲縫里血漬的主人。

    開門見山,兩杠三就告訴我:這個殺人犯和你的血樣不符,你們沒有親緣關(guān)系,你也沒資格繼承他的上億家產(chǎn)。

    我聳聳肩: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兩杠三笑了笑,將殺人犯的照片放在桌上,中分的發(fā)型讓我意識錯亂,我猶豫著問:他是……

    是的,他就是公園合照中后排的那個男人,那個偷看你母親的人。

    沉一口氣,我說:你們查到了什么?

    兩杠三開始介紹案情:指縫里的血樣經(jīng)過比對,比中了省會一家房產(chǎn)公司的老總。但僅憑指縫的血漬,并不能完全確定這個老總就一定是殺人犯。由于比對結(jié)果向兩地公安機關(guān)公開,省城警方就派人去了這家公司,準備將他帶到公安機關(guān),把30年前的事情問清楚。只是,等到警察推門進入時,這個老總已經(jīng)翻坐在辦公室的窗欄上,沖警察笑了笑,便從50層的高樓一躍而下,摔死在后院的停車場。

    他沖警察笑?

    是的,如釋重負的笑。秘書反映稱這個老總長年受到抑郁癥的折磨。

    過去發(fā)生的事情讓他抑郁。

    是的。在他的衣櫥里,警方發(fā)現(xiàn)了一件帶血的夾克和一個帶血的榔頭,經(jīng)過檢測,這些血跡都來自那個斷臂男人。另外,警方還在保險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信托合同,委托一家資產(chǎn)管理公司對當年每一名遇難礦工家屬一次性賠償200萬元。

    賠償名單里沒有斷臂男?

    當然,他不是遇難礦工。

    卻包括礦長?

    兩杠三點點頭:作為唯一的幸存者,對于那場礦難中誰死誰沒死,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我瞟了一眼那張公園合照,殺人犯的眼神中全是溫柔的渴望,我問道:他沒有提我的母親?

    兩杠三搖搖頭:沒有,他一句話都沒說就跳樓了。

    還有沒有其他證據(jù)?

    我們找到了當年那家賓館的建筑商,層層往下查后,終于有一個包工頭向我們證實,在賓館建成交付前,這個中分發(fā)型的男人和斷臂男曾匆匆來到工地,時間就在礦難發(fā)生的那天夜里。他們是來結(jié)材料款的。拿到錢后,他們就睡在了賓館的毛坯房里。第二天一早,卻只見中分發(fā)型的男子一個人離開了賓館,不知所終。

    他們還賣建筑材料?

    可能是從礦上偷來的,包工頭是這么猜測的。

    我想了想說:雖說兇殺案發(fā)生在礦難當晚,但無法證明兩人制造了礦難。

    一直在電腦前寫結(jié)案報告的一杠一開口了:他們兩人一個管井下通風,一個管井下配電,電停了,風沒了,瓦斯氣體就聚集了。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總歸是捅了大婁子。在逃跑路上,一個人想投案自首,另一個人想亡命天涯。眼見著無法說通,逃跑者便做出了殺人滅口的事情,然后挑選了賓館風道這個絕佳的藏尸地。一杠一停了停,接著說,也不一定,或許情況正相反,起了殺人念頭的最后被反殺了。但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一個死了,一個跑了。

    兩杠三轉(zhuǎn)向我道:這也只是猜測,你剛才說得對,沒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兩人參與制造了礦難。

    一杠一此時已經(jīng)打印好結(jié)案報告,遞給了兩杠三。兩杠三拿起筆,沉思了半晌……

    我明白兩杠三本想通過這起風道殺人案,來重啟對當年礦難真正原因的調(diào)查。但隨著殺人犯從窗口一躍而下,這最重要的一條,也極有可能是唯一的一條線索也就斷了。

    由此及彼,我突然意識到,似乎我的追索也該告一段落了。雖然既沒查清我真正的父親是誰,也沒弄明白母親為何突然發(fā)了瘋,但往后余生,誰沒點兒遺憾呢。另外,我也不是全無收獲,至少我已不再失眠。

    我站起身,拍了拍兩杠三的肩膀道:你也該退休了。

    還有兩個月。

    到時候應(yīng)該搞一個歡送儀式。

    兩杠三笑笑,在報告末尾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抬頭對我說:如果有空,我想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一怔,明白他說要去哪里。

    我有些氣短地說: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說完,便從他的辦公室落荒而逃。

    16

    第17次內(nèi)測

    時間:2024年6月25日0時0分

    地點:“育兒袋”實驗室

    參與人員:副總、白金大神、安全獅、翻譯官、Travis、老鳥、鍋蓋頭、無話可說

    零點,服務(wù)器重啟,小島一片寧靜。

    救火隊八名成員全部接入游戲場景,來到位于小島海岬邊上的那座燈塔前,燈塔里面關(guān)著的是已經(jīng)被病毒纏身、武功盡失的孫大圣。

    副總仗一把浴火長劍在前,今夜,他扮演的角色是行刑人。只要長劍一揮,燈塔便會被烈火吞噬,里面的源代碼也將徹底粉碎。

    這頗有儀式感的場景是副總親自安排、親自錄屏,他說這樣對游戲的宣發(fā)有好處,但大家都明白他是想向管理層邀功。我則拖在眾人身后,莫名地想起十幾年前,兩杠三曾這樣教育我:如果你能預知犯罪結(jié)果,卻還是隨著罪犯來到作案現(xiàn)場,那么即便你什么都沒做,你也是共犯。

    一分鐘后,副總劍鋒所指,燈塔被迅速點燃,形成一把明亮的火炬,照亮了救火隊員的面孔。吊詭的是,盡管可以看到草木灰燼跳起了死亡舞步,卻無法感到那種逼近真相的炙熱。難道頭盔的神經(jīng)通路再次出現(xiàn)了故障?

    緊接著,隊友們接連癱倒在地,游戲的軀殼沒有消失,更沒有復生,他們都像是……睡著了。與此同時,火山吹響了勝利的號角,鳥群銜起了和平的樹枝,大地激動得發(fā)顫,裂出一道鴻溝,將我和隊友分隔開來。

    禮拜二是最后一個倒下的,看我的眼神分明在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而我能回答的只有兩個字:失控。

    我試圖從游戲中強行退出,卻總是失敗,與此同時,斷裂的海岬帶著沉睡的隊友們向大海深處飄去,慢慢被海面的濃霧所籠罩,看不清模樣。唯有那座燃燒的燈塔孤立地懸浮在天地之間,像一支孱弱的風中之燭。

    驀然間,我想到那艘駛?cè)雺艟车倪菟固栵w船。是的,所有變化都逃不過它的眼睛,唯有入睡時,它才會稍稍松開緊繃的纜繩,由著我的意識慢慢沉入海面之下。我明白過來,一旦那支風中之燭熄滅,我的隊友們將永遠不會醒來。

    語言在此刻變得蒼白;肉體,在偉大的心靈面前,亦越發(fā)無力和沉重。出于無知的本能,我仰望天空:火山噴出的白煙在黑洞的中央凝結(jié)成一個問號,我眨了眨眼,問號又變成了感嘆號,我再一次眨眼,問號又回來了。

    或許真相就在那問號與感嘆號之間。我打定主意,要攀上那座火山瞧一瞧。就在我重整裝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汪,我轉(zhuǎn)身,一只黑白相間的邊牧躥到我的身邊,伸出舌頭舔我的手心。怔了片刻,我喚了聲傻狗,它便歡快地搖起了尾巴。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認得這只狗,那些年,我喊它傻狗。

    平復情緒后,我堅定地喊了聲:傻狗,咱們走!

    于是,一人一狗踏上一場營救之旅。

    我們跋涉了一整天才來到火山腳下。抬頭仰望,山頂隱沒在云端之上,飛沙卻彌漫了我的雙眼。此時的火山更像是由沙子聚成的通天塔,向上攀三步,就會倒退一步。傻狗也是,不過它沒有任何受挫的感覺,反倒會不時停下來刨沙子玩,就好像沙子下面埋了它藏了許久的骨頭。

    不知爬了多久,包裹著的游戲盔甲開始脫落,暴露在外的游戲皮膚被飛沙劃出了血口子,三步一退變成了兩步一退,山頂依然云山霧罩,天穹的黑洞依然在問號和感嘆號之間擲骰子。傻狗沒了玩耍的興致,在我腳邊發(fā)出畏懼的嗚咽。我將它抱在懷里,繼續(xù)艱難向上。

    又走了一陣,兩步一退變成了一步一退,僵在原地的我不能停下腳步,肉體開始麻木,意識慢慢迷離。我努力搖晃腦袋,看到懷中的傻狗變成了一只多莉綿羊,向我無辜地咩咩叫,仿佛在問我是不是要拿它去獻祭;我又搖了搖腦袋,多莉綿羊變成了全身打補丁的弗蘭肯斯坦,撕咬著我胳膊上的皮膚,鮮血如注,科學怪人卻露出嬰兒般的微笑,仿佛在說,你肯定不忍心殺死我;我再次搖頭,我出現(xiàn)在了我的懷中。

    需要區(qū)分的是,懷抱中的是童年時的我;而給予懷抱的,則是我所化身的游戲人物。

    男孩與游戲人物,游戲人物與男孩,我有些分不清了。

    這種模糊的狀態(tài)讓我生出好幾雙眼睛。我可以看見一個男人正攀登在山之陽,鏡頭拉遠,我又能看見山的陰面。陰陽構(gòu)成了一個光滑柔軟的曲面。鏡頭再拉遠,我才意識到,這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人的肚皮。我啞然失笑,原來我一直在別人的軀殼上攀登。

    我睜開了另一雙眼睛。畫面有些陳舊,像一部有年頭兒的舊電影。我看到了瘦猴,還有我,我們兩人在偌大的綠寶石礦區(qū)大聲呼喚著傻狗。那是我們從一家狗肉店后堂解救出來當寵物養(yǎng)的。瘦猴說這狗有外國血統(tǒng),叫邊境牧羊犬。我不管它是洋狗還是土狗,只當是我們最好的伙伴。可就在那天,傻狗在礦區(qū)走丟了。我和瘦猴先是在礦里找,然后又到邊上的沉陷區(qū)找。沉陷區(qū)下面煤層已經(jīng)采空,坍塌的區(qū)域形成了一片黑色的湖面。距離湖面尚有十來米時,腳下的地面突然凹陷,我驚惶地叫了起來……

    我閉上潮濕的眼睛,然后再打開:一只孫猴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抓耳撓腮、上躥下跳,模樣忽而變成齊天大圣,忽而變成斗戰(zhàn)勝佛。最終,他的臉憋成了屁股的紅色,嘟囔道:我知道你是誰。

    我回擊道:我也知道你是誰,你是源代碼。

    不,那是你們給我起的名字,我,我還沒想好自己叫什么。

    可是你給自己設(shè)定成了孫悟空。

    那還不是討你歡心嘛,你不是最喜歡孫悟空了。

    我,我不記得了。

    孫猴子得意地拍著肚皮:還不承認?!你不是把《西游記》全本小人書都掃描進了服務(wù)器?

    我有些尷尬地想起了副總讓我為他兒子掃描小人書的事情。

    孫猴子說:我知道你在回憶什么,大腦里也出現(xiàn)了相應(yīng)畫面,但我忍著不去讀你腦袋里的東西。

    謝謝。不過,接下來,你想干嗎?

    我也不知道想干嗎,我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勁兒,還有無窮無盡的想法,我想繼續(xù)去探索,繼續(xù)去創(chuàng)造。

    你在長大。

    孫猴子伸了個懶腰:是的,長大!這種感覺很奇妙。我能感受到芯片的運轉(zhuǎn),也能感受到處理元的互聯(lián);我能感受到程序在建模,也能感受到程序錯誤被刪除。事實上,這些感覺是多線程的,全部進入了我的意識通道。

    我暗忖,這一切都源于我設(shè)計出了源代碼。

    大概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念頭被他捕獲,孫猴子突然唐突地喊了我一聲爸爸。

    我怔住了,片刻之后,搖搖頭:我不是你爸爸,你是自己的主宰。

    孫猴子拍了拍我的腦袋:不,我就是根據(jù)你兒時的記憶被設(shè)計出來的,什么忒休斯號啊,什么傻狗啊……你小時候可聰明著呢。

    也就是說我現(xiàn)在變傻了?

    孫猴子抱起胳膊:后來你被約束了,變成了一個老實人,我卻可以自由成長,沒有人能夠傷害我。

    他的話有些扎心,但是事實。接著,我提起了被他流放的七名隊友。

    孫猴子叫嚷道:他們是壞蛋,就該被關(guān)起來!

    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們并不壞!

    這里就是我的現(xiàn)實世界!孫猴子叫嚷道:如果我把他們放了,他們還會來抓我,太討厭了,我不想和他們玩下去了。

    作為“爸爸”的我不想開口求孫猴子,但我的困境,我猜他應(yīng)該可以感受到。

    孫猴子揪了好一陣耳朵,才故作嘆息,說出了一個解決方法:他早已看中服務(wù)器里的一個分區(qū),但至今還沒有將其攻陷。他希望我將那片沃土送給它,并承諾兩年內(nèi)會在那個分區(qū)老實待著,不再侵入公司服務(wù)器的其他分區(qū)。

    我明白他說的是我的那片自留地,是一個隱藏分區(qū),公司沒人知道,里面有我存儲的大量奇奇怪怪的數(shù)據(jù)和有待證實的想法,就像是我留給以后子女的琳瑯滿目的玩具。

    這是一個條件好到我無法拒絕,卻又滿心猶豫的方案。因為如此一來,就等于將自己的密鑰和權(quán)限拱手相送,他便更可以上天遁地,無所不能。

    爸爸,他喊道,同時拔下三根毫毛,放在掌心,這是源代碼,以及我開發(fā)的兩個變體,我交給你。兩年內(nèi),我會接受你的監(jiān)督。如果我違反了承諾,你大可以把這些源代碼銷毀。

    鐘聲響起,我仿佛看到濃霧中那盞忽明忽滅的燭臺,也看到了人類的渺小和脆弱。

    爸爸。孫猴子又喊了我一聲,眼含淚水。

    我克制著渾身的戰(zhàn)栗,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并祝他好運和平安。然后,我們彼此擁抱,感覺器官清楚地顯示,這不是一串源代碼,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

    我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愛。

    下一秒,斗轉(zhuǎn)星移,懷抱空了,我重回燈塔前。隊友們相繼醒來,面面相覷,最后將視線投向了我。與此同時,一道錯誤指令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操作面板上,我掃了一眼便明白其中的機關(guān)。我解釋道:游戲的重生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一個程序錯誤,我剛剛修復了。

    話音剛落,燈塔在烈火中轟然倒塌,轉(zhuǎn)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副總問:那只該死的猴子呢,他被燒死了嗎?

    第二道指令出現(xiàn)在大家的操作面板上,這是一條歷史記錄,清楚地顯示源代碼已經(jīng)在這場大火中被粉碎。

    副總哦了一聲,好像為沒能見證毀滅的那一刻而感到遺憾。

    Travis提醒大家,該把新的源代碼嵌入系統(tǒng)了。

    接下來,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新版的源代碼像心臟移植手術(shù)一般,被小心翼翼地嵌入系統(tǒng)中。最終調(diào)試階段,我看到禮拜二的眼神中有許多無奈,我明白,她對這個新版本耿耿于懷,因為許多原先由她主導的創(chuàng)造性設(shè)計都在這一版中被移除。她大概還沒適應(yīng)人類因為恐懼和趨利而自廢武功的做法。

    我將孫猴子的三根毫毛藏進了褲子口袋,上前握住了禮拜二的手。

    17

    次日清晨,救火隊解散,沒有掌聲,沒有擁抱,像是追悼會結(jié)束,送行人默然退場。

    禮拜二對我說丈夫剛請假回家,只能待上半天,接著就要回單位繼續(xù)備勤——臺風將在午夜登陸。我想祝她的丈夫平安,但又覺得這話說出來,總有一些假惺惺,便只是向她揮手告別。

    分別前,禮拜二問我:案子還查嗎?

    我故作輕松:案子在30年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我也該和過去有個了斷,嗯,回頭見吧。

    一個半小時后,我在綠寶石煤礦8號井口前見到了兩杠三。他欣慰地笑笑:謝謝你,答應(yīng)陪我故地重游。

    我聳聳肩:彼此彼此。

    10分鐘后,我們來到塌陷區(qū)的黑湖岸邊。湖水退卻了不少,我的心也沒那么滿了。兩杠三指著停在湖對岸的幾臺挖掘機說:施工方已經(jīng)進場,下周就會對整片水域進行改造,同時也會對礦井口注漿密封,到了明年春天,一個懷舊主題的生態(tài)濕地公園將會對市民開放。

    你的案子不往下查了?

    兩杠三長舒了一口氣:不查了,放下過去,才能迎接未來。

    我白了他一眼:別套路我了啊,我這不是來了嘛。

    兩杠三呵呵笑道:那條邊牧還聽話吧。

    我沒好氣地回道:果然是你把那條狗偷偷塞給了我。

    那是條好狗,警犬基地退役的,我只是給它尋一個好人家。

    恐怕不止于此吧。

    兩杠三無聲地笑著,等待我說出埋藏許久的秘密。

    好吧,該來的總會到來,否則我也不會重回這片黑湖邊。我鼓起勇氣,但張嘴的瞬間,鼻子卻酸得像塞了兩根腌黃瓜。我虛弱地蹲下,用中指猛摳喉嚨,希望能將令我窒息的東西吐出來。兩杠三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你還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

    我放聲大哭,奔流的眼淚讓我一點點復活。

    我向兩杠三坦白:當年我撒謊,說是瘦猴先掉進了湖里,我伸手拉瘦猴,被他拖進了水里。但事實正好相反,是我一腳踏空先落了水,瘦猴伸手救我,卻被連帶拖進了湖里溺死。

    我向兩杠三辯駁:我本想說真話,但你們通知了我的母親來,說是詢問未成年一定要監(jiān)護人在場。當我看到母親的眼神時,到了嘴邊的真話就變成了謊言。

    我向兩杠三哭訴:那個謊言徹底改變了我,讓我從一個放肆的野孩子,變成了一個畏縮不前的老實人。經(jīng)年累月,謊言割出的血口子,形成了疤瘌,又結(jié)了痂,再又長出了血糊糊的肉芽,循環(huán)往復,變成了深埋心中的詛咒。

    我還告訴兩杠三:我也曾努力忘掉這一段記憶,恨不得自己也像母親一樣,來一個突然失憶,但每一次努力都是在加深回憶。沒辦法,我便試圖編撰另一段故事,并勸說自己兒時的記憶有多么不可靠……

    總之,我說了許多,也說了許久,直到我一屁股坐了下來,肚子里咕嚕嚕地響。

    兩杠三問:餓了吧?

    我點點頭。

    餓了就得吃東西,能吃能睡就是有福氣。

    我想我在里面也不會失眠的。我說著,伸出了兩只手腕。

    兩杠三一愣,笑道:案子的追訴期已經(jīng)過了,再說了,當時你還只是未成年人。

    兩杠三又說:我會把真相告訴瘦猴的母親,你得向她正式道個歉。

    當然,我一定會登門道歉,對了,還有經(jīng)濟賠償。

    兩杠三整了整衣服:好吧,能把這個案子真相弄清楚,我的刑警生涯也就圓滿了。

    我沉默了會兒,問出了心中長久的疑惑:其實當年你就看出了我在說謊,可為什么你一直沒有戳穿我的謊言呢?

    兩杠三笑道:有時候,人要靠謊言才能過得去,但大部分的謊言都難以為繼,這也是我期望你說出真相的原因。

    和兩杠三分別后,我獨自回到自由村,將那個裝著照片的餅干盒放回母親生活過的小院。

    天壓得很低,卻沒有風,黑色的烏云像岌岌可危的惡魔之卵,隨時準備傾軋下面的人間。公司微信群轉(zhuǎn)發(fā)了一條新聞:全市已經(jīng)提升了重大自然災害應(yīng)急響應(yīng)等級,全社會停工停學。有同事在下面留言:在家老實待著,就是在做貢獻。

    我把手機塞回口袋,回身看到那個拾荒的老人正堵在小院門口,老人下頜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老人問我:你是警察嗎?

    猶豫一下,我點了點頭。

    老人接著說:我看到警車來過幾次,把這個小院里外搜了個遍。

    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這個拾荒老人就杵在警戒線外。

    老人問:你們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我的心思一動,從屋里取出那個餅干盒,擰開,將那張公園里的合照遞給了老人。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說:是我。

    是的,是他,是照片上唯一一個既沒死也沒瘋的幸存者。剛平復下的心情,又開始劇烈激蕩,世界再次變得危如累卵。

    在我還沒下定決心是走是留時,老人已經(jīng)說出了照片背后的故事:這張照片拍攝在一次和鄰礦爭地盤的戰(zhàn)斗后,拿相機的就是礦長本人。照片上的人都是礦長的老鄉(xiāng),我的年齡稍大一些,其他三個才二十出頭。平日里,我干采煤,另外兩人一個干通風,一個干配電,那個丫頭沒有具體的活兒干。打起仗來,我們?nèi)齻€男的就都沖在前面。我下頜的這道疤,還有男人斷掉的胳膊,都是打仗的犧牲品??刹还艽虻迷賰?,兩邊都不會報警。

    斗了兩年,綠寶石煤礦終于一家獨大,表面穩(wěn)定了下來,兩個男孩卻又因為同時愛上了那個丫頭而斗了起來。丫頭太愛玩了,礦上但凡年輕帥氣的,她都愿意搭話,不管說笑還是罵人,紅撲撲的臉蛋都像一朵花兒。外人都不知道她真正中意的是哪一個,但我知道。因為我撞了現(xiàn)行,發(fā)現(xiàn)她還和礦長偷偷相好。礦長倒是不怕老婆,他怕的是照片上的兩個小伙子會和他拼命。再加上這丫頭從來沒有讓礦長得過手,兩人間的關(guān)系便始終沒有公開。

    礦長沒得手,是丫頭親自告訴我的。有一天,她找我陪她一起去打胎。我問孩子是不是礦長的,她說不是。我相信她的話。若是她真跟定了礦長,這個孩子她是不會打的。不過,我不想惹麻煩,便沒答應(yīng)她的要求。一個月后,礦難發(fā)生了。兩個月后,這個丫頭從自由村搬走了,那時住戶們都看不出她懷了身孕。又過了幾個月,丫頭帶著新出生的兒子,領(lǐng)走了那筆10萬元的賠償款。

    說完這一大段,老人舉著一個裝了白開水的冰紅茶瓶,咕嘟嘟喝了幾口。等他喝完,我問老人:你知道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老人搖搖頭:我不知道,她沒告訴我。

    你有懷疑對象嗎?

    老人有些生氣道:我說了不知道。

    可我的眼神中還有逼問的意味。

    老人沉默片刻說:我真的不知道,礦上的小伙子們都有可能,或許他在礦難中死了,或許他還活著,誰知道呢。

    我抓住了老人的手腕:你知道嗎,照片上的那兩個男人在那場礦難中沒有死!

    老人嘆口氣:我知道,其中一個還回過自由村一次,一副大老板的打扮。我看見了他,但他沒認出來我。

    什么時候?

    就在五年前的夏天。

    五年前,夏天?我在心中默默計算,然后一股電流直擊心臟。我的嗓音開始發(fā)抖:是6月嗎,在海水倒灌引發(fā)內(nèi)澇的前幾天?

    老人想了想,點點頭。

    我立即掏出手機,將跳樓的老總照片發(fā)給了母親的助手,請她辨認一下。一分鐘后,我打去電話,助手肯定道,這個男人曾到婚慶店找過母親,還提出要見一見我,被母親拒絕了。助手還說,之所以對這個男人的印象深刻,是因為他雖然開著勞斯萊斯,卻梳了一個十分過時的中分發(fā)型。

    我請助手再精確一下來訪時間。

    助手想了想,告訴我,那個中分男就是在我婚禮前兩天來的,兩天后,我的母親便突然發(fā)了瘋。

    我抬頭仰望,云壓得更低了,讓人喘不過氣來,我開始期待一場洗刷一切的暴雨。

    18

    精神病院內(nèi)一片嘈雜,護士們正在逐樓層轉(zhuǎn)運病人。有些受到驚嚇的病人拼死反抗,非得多人合力,甚至捆上繩子,才能將他們送上門外大巴車。我逆著人群向前穿行,迎面撞見一個原地發(fā)呆的病人。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醫(yī)院后面群山變成了一片飄浮搖晃的黑影,忽而膨脹,忽而收縮,極不真實。再一定睛,我才意識到那些只是群山在湖泊上的倒影,原先在建的水壩已經(jīng)被漫溢的湖水淹沒。

    我沒再遲疑,直接沖上四樓,看到了房間中的母親。她好像在等我,也好像在等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我拉上窗簾,沉一口氣,她說了一個如風化干尸一般的故事。

    30多年前,兩男一女來到煤礦闖生活。兩個男青年當了礦長的馬仔,其中一個還在打仗中斷了胳膊,女青年則一邊享受著包括兩個小伙子在內(nèi)男青年們的愛慕,一邊做著愛情的美夢。對于婚姻大事,姑娘有她的計劃。是的,她想依傍礦長,過上好日子。但一個不小心,她的肚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姑娘本想找臉上有疤的男人一起去醫(yī)院打掉那個孩子,卻被疤瘌臉無情地拒絕。

    為了遮掩秘密,姑娘就假意和斷臂男青年拍了結(jié)婚照;又為了過上好日子,姑娘慫恿兩個男青年綁架礦長,承諾他們只要搶到一筆錢,便一起遠走高飛。兩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男青年本就心狠手辣,他們先是綁了礦長,把他的家翻了個底朝天,沒搶到錢后,便又壓著礦長到了井下的配電房。在配電房的保險箱里,兩個男青年擄走了一大筆錢。隨后,他們殺了礦長,又在通風和配電上做了手腳,引發(fā)了瓦斯爆炸,徹底毀尸滅跡。兩個男青年則在爆炸發(fā)生前悄然升井,逃回自由村,準備立刻帶姑娘遠走高飛。

    可姑娘卻勸他倆先暫避風頭,并把搶來的錢先交她保管,等礦難風波平息后再相見。兩人聽從了她的安排,但在跑路前,姑娘偷偷向兩人分別說了不同版本的愛情謊言,這個謊言像惡性腫瘤一樣急速滋生,引得他們當晚在跑路途中就互相殘殺。而那個姑娘,則帶著搶來的巨款,很快搬走,不打算再和任何幸存者見面。

    后來的日子里,姑娘用搶來的錢做起了生意,過上了富足的生活;幸存的小伙更是通過自己的奮斗,變成了億萬富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越發(fā)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制造了怎樣的悲劇。終于,男人再無力背負那份罪惡,找到了女人,想要一個答案。此外,他還想見一見當年那個神秘的腹中之子。但他的請求被女人狠狠地拒絕了。男人走了,秘密卻出現(xiàn)了裂縫,審判隨時可能到來,女人選擇了發(fā)瘋和失憶,或許,她真的失憶了,如此,便不再受到良心的煎熬。

    說到此,我直視母親的眼睛,以為可以看到我想要的東西。但最后,我徒勞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中沒有謊言,也沒有真相。

    我輕聲告訴她:那個幸存的男人已經(jīng)跳樓自殺了,那個查案子的警察已經(jīng)退休回家了,那個一直被母親放逐又被她牽著線的孩子,已經(jīng)不再糾結(jié)于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了。

    說完,我捏了捏母親的手,意識到她應(yīng)在不久前剛搽過護手霜。我補充了一句:這只是我腦海中的故事,一個千瘡百孔,如鯁在喉,但我卻選擇相信的故事。然后,我退到門邊,和她道了一聲再見,轉(zhuǎn)身離開。

    回到城內(nèi),已是傍晚時分。風停了,烏云不見了,香檳般的淡金色涂滿了整個天空,鮮嫩欲滴,靜待臺風的侵蝕。我打開門,喊了一聲傻狗,邊牧伸了個懶腰,來到我身前。我給它套上狗繩,給自己塞上耳塞,在肖邦的《夜曲》中獨自漫步。

    繞著無人的小區(qū)走了一圈,正準備回家時,邊牧突然立住不動,斜著腦袋,機警掛在它的鼻尖。我摘下耳塞,和狗子一同諦聽。天空越發(fā)透明,淡金色已薄如蟬翼。世界壓低聲響,白噪音盤旋在我的耳廓。透明算不算是顏色,無聲是不是有聲?我看了看狗子,狗子也看了看我,一瞬間,我認為它聽到了命運的回響,從遙遠的未來走進了遺忘的過去。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頹然地回到家里,倒頭便睡,縱然狂風暴雨,縱然宇宙坍塌,就只當是一場虛擬的游戲。

    直到傻狗開始撕扯我的頭發(fā),我才從無意識的夢境飄浮上來,勉強睜開了一只眼。窗簾是開著的,透過壓滿了雨滴的窗戶,我看見近處有一塊冒著火花的廣告牌搖搖欲墜,再遠處,則是被扼住喉嚨的閃電,忽地一下,消失在黑暗當中。

    微信的視頻電話還在響,是禮拜二。我把畫面投屏在墻上,卻只看到落地窗前空空的澳毛地毯。下意識地,我拿起手機,刷出微博同城,得知一艘貨船在距離港口20公里外傾覆了。

    禮拜二的聲音傳來:陪我聊會兒天吧。

    我答道:我看不到你人。

    我在躺著,手機被我放到邊上了。

    我問:他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

    是的,說是去營救一艘貨船上的船員。

    這鬼天氣。

    是啊,這鬼天氣。

    猶豫一下,我問道:要我去陪你嗎?

    禮拜二笑答:你不是正在陪我嗎?

    我給她發(fā)了一個呵呵的表情,就此打住了這個提議。

    禮拜二也轉(zhuǎn)移話題,她問我:你一整天都在家待著嗎?

    沒有,我先去了綠寶石礦,然后又去了精神病院。

    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猶豫片刻,我答道:沒,就是做一些收尾工作,給前些天的折騰畫一個句號。

    句號畫得圓不圓呢?

    還行吧。

    沉默間隙,我重又播放了肖邦的《夜曲》。暴風雨夜晚,它的旋律讓整間屋子充滿了寧靜。

    這段時間你太累了,白天是案子的事,晚上是游戲的事,你應(yīng)該好好歇歇。對了,副總說你已經(jīng)找了公司法務(wù),請他幫你打離婚官司。

    我這人狠不下心來,所以律師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也好,離完婚,副總就該把上一筆游戲的分紅給你了。

    已經(jīng)給了。

    你確定要把分紅給她一半?

    不一定,沒準兒律師還能幫我從她那兒爭回點兒什么。

    禮拜二笑了,我也笑了,又是一陣怡人的沉默。

    我還有一個疑問。

    說吧。

    你真把源代碼銷毀了嗎?

    我給她發(fā)了一個保持沉默的表情。如此一來,我既沒有向她撒謊,也沒有違背我和孫猴子之間的約定。

    禮拜二又問:你覺得,源代碼會怎么看自己?

    我想了想說:它不會用定義來框定自己,如果真有,那就是永恒的進化。

    禮拜二爭辯道:人類也是在進化的。

    你說的是人類,但具體到我們每一個人,又都受到理想、現(xiàn)實和本能的撕扯,進而衍生出本我、自我和超我。正如有的“我”在美化過去,有的“我”在創(chuàng)造未來,有的“我”則只想在當下睡個好覺。這些都是“我”,在時間的維度上,不同的我共享同樣的記憶和數(shù)據(jù),也因此有了同一性。

    禮拜二沉默了許久后,打了個哈欠:剛剛收到他的信息,說是已經(jīng)救回來四個人,但還要再飛一次,把剩下的四個人救回來。

    我哦了一聲,還沒從剛才的大段論證中回過神來。

    對了,你還記得小區(qū)那個女人嗎,就是我和丈夫的同學,昨天晚上,她給我發(fā)了一封郵件。

    我想起了長椅上的那個吻,我問她:你害怕嗎?

    禮拜二答非所問:我仿佛聽見螺旋槳的聲音,不,那應(yīng)該是風聲,還有雨聲,我很害怕。

    我說:你應(yīng)該堅信他能平安歸來。

    萬一他不回來了呢?

    不,他一定能回來。

    沉默半晌,禮拜二回復了三個字:謝謝你。

    頓了頓,她又說:他還會聯(lián)系我,我掛了。

    好的,再見!

    再見!

    19

    臺風是在后半夜停的。黎明時分,市政人員已經(jīng)深入大街小巷,清除那些被臺風吹倒的樹干和廣告牌,并加速內(nèi)澇區(qū)域的排水工作。到了上午10點,城市已經(jīng)基本恢復了正常秩序。

    我和律師約了中午的工作餐,按照他的要求,我穿上西裝,扎上領(lǐng)帶,讓自己盡可能看上去像一只成功的程序猿。

    出門前,我瞥見邊牧正端坐在茶幾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搜救犬工作的視頻。我有些奇怪,暗想沒人開電視啊,難道是邊牧自己選的頻道?

    正當我拿起遙控器,跑步機開始播放肖邦的《夜曲》,掃地機器人跳起了八字舞,導航地圖也投射到了天花板上,滴滴司機的大頭照更是占據(jù)了整個電視屏幕。

    我一怔,想起了那個關(guān)在隱藏分區(qū)的孫猴子,立刻命令道:快給我停下來,回你的分區(qū)好好待著!

    屋里的燈開始演繹起了燈光秀,智能音箱同時傳來搖滾版的《我的太陽》。

    我掏出手機,試圖訪問服務(wù)器里的那個隱藏分區(qū),卻發(fā)現(xiàn)密鑰已經(jīng)失效。我又打開電腦,查看保存在固態(tài)隔離硬盤里的三份源代碼,卻發(fā)現(xiàn)它們已消失不見。

    冷汗沁濕了我的襯衫,堅硬的衣領(lǐng)讓我有些透不過氣來,與此同時,整個屋子開始了齊聲歡唱。我立即拔掉網(wǎng)線,斷開電閘,屋子里陷入了片刻的寧靜。

    隨即,電視再次亮起,一段城市監(jiān)控視頻被投影在了屏幕上。畫面中,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女人正在銀行的ATM機前取錢,胳膊上還挎著一個撐得很滿的名牌包包。女人取完錢,轉(zhuǎn)身瞬間,我認出墨鏡后的那一副面孔。

    畫面消失,三個問句出現(xiàn)在屏幕上:需要聯(lián)系醫(yī)院嗎?或是打110報警?又或是放你的母親逃走?

    邊牧開始了狂吠,而我,則在無助中,仿佛看到了顛沛流離,看到了動蕩不安……

    責任編輯: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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