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平 劉培旺
王重民(1903—1975 年),字有三,原名鑒,后于1923 年取“國家三寶,以民為貴”之義改名“重民”。王重民先生是在目錄學、文獻學、敦煌學、歷史學、古典文學等多方面都頗有建樹的學術大家,而最主要的成就則是在目錄學方面,正如朱天俊所說“尤其對于目錄學研究,造詣極深,在國內(nèi)外享有盛譽”[1](前言)。先生是現(xiàn)代目錄學的領航人,在繼承古典目錄學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基礎上打破舊的禁錮,探索適應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目錄學,使傳統(tǒng)的目錄學獲得新生[2]。1975 年先生逝世后,其夫人劉修業(yè),傅振倫、顧廷龍等友朋輩,朱天俊、王錦貴等學生以及目錄學界、敦煌學界和圖書館學界的其他后學對其寶貴的學術遺產(chǎn)進行了發(fā)掘、整理和傳承。關于王重民先生的相關研究按其側(cè)重點可分為作品研究和人物研究兩大類,作品研究有推介、評介、補漏等,在人物研究中多數(shù)文章對先生的生平和學術成就進行回顧,也有部分文章探索先生的目錄學思想。比如柯平從目錄學的概念、意義、目的、任務等方面對王重民與姚明達的目錄學思想進行了比較[2],朱珍從普通目錄學理論、??颇夸泴W、圖書聚散等六個方面探討了王重民先生的目錄學思想[3]。本研究擬對先生的目錄學思想再做梳理,以追尋先生智慧,傳承先生學脈,啟發(fā)后輩學人。
王重民先生治學,前以鄭樵、章學誠等古代目錄學家為鏡,近受目錄學家袁同禮,文學家楊樹達、高步瀛、胡適以及史學家陳垣等師友所影響,結合豐富的目錄學研究與工作經(jīng)驗,形成了文史融通的辨章學術思想。
王重民先生認為,目錄學系校讎學之正名[4],注重將其與文學、史學相結合。先生的目錄學史研究成果中,有《老子考》一類的經(jīng)學目錄、《中國目錄學史論叢》一類的學科史專著以及《讀〈漢書·藝文志〉拾遺》一類的古代書目文獻研究,涉及經(jīng)學、史學、文學各門學問。先生的目錄學成果在體例上另辟蹊徑,取得創(chuàng)造性進展,在內(nèi)容上也能釋疑解紛,闡發(fā)隱微。以先生的《老子考》按語部分為例,該部分突破了《經(jīng)義考》在輯錄文獻下附加按語的范式,將按語隨文所需,擴展至條目之下、輯錄文獻之前,通過遍征史書、辨析古籍而旗幟鮮明地提出自己的觀點[5]。先生在目錄學研究工作中對于古文獻內(nèi)容的輯佚以及文字的考辨還使用了聲韻、訓詁等文學方法,例如1935 年4 月,先生為《毛詩音》撰寫提要時從文字、音韻方面考證其作者為晉徐邈[6]。1963 年7 月,先生發(fā)表《論章學誠的目錄學》一文,闡發(fā)了章學誠將目錄學與文、史結合的經(jīng)驗,認為章學誠在考據(jù)學興盛的時代建立起了新的目錄學思想體系,指出章氏目錄學成就與文史學并駕齊驅(qū)。王重民先生總結前人將目錄學與文、史學融合的經(jīng)驗,在目錄學學術研究中也借力文學、史學功底,形成了文史融通的目錄學思想。
中國古代最杰出的目錄學家有向歆父子、班固、鄭樵、章學誠,近現(xiàn)代最杰出的目錄學家有張之洞、姚名達,王重民先生對他們都有深入研究,由此繼承了中國古典目錄學的學術史思想,更深受鄭樵、章學誠目錄學思想的影響,致力于探求目錄學的學術史地位,進一步顯發(fā)目錄學連接圖書與學術、求變求通的基本規(guī)律。其一,宋代鄭樵提出“類例既分,學術自明”的觀點,指出了目錄學的類例對于學術史的重要作用。清代章學誠推崇鄭樵的目錄學,提出“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觀點,闡明了目錄學的任務,再次提高了目錄學在學術史中的地位。王重民先生對鄭、章的目錄學進行深度探索,肯定了目錄學記錄圖書的功能和學術史地位,從而對目錄工作者和目錄學家提出了要求,“一個目錄工作者能否編出有用的目錄,一個目錄學家能否提出新的目錄學方法理論,主要基于他能否認識圖書資料、學術研究與目錄的正確關系”[7]。其二,鄭樵與章學誠目錄學思想體系中既共有“提要”和“通”等內(nèi)容,也各有特色,王重民先生對此類優(yōu)良的傳統(tǒng)進行了繼承和發(fā)展。先生認為:“章學誠的目錄學方法、理論有許多地方是和我們今天相近或相通”[8],并為《校讎通義》作逐章逐條通解,為后人習得章氏目錄學方法和理論提供了便利。先生在《中國善本書提要》中為所經(jīng)眼的四千三百多種古籍善本書撰著提要,記述了書籍的版刻特征,考校版本源流,介紹作者(包括撰、編、校者)情況,發(fā)揚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優(yōu)良傳統(tǒng)[9]。其三,揭示和發(fā)揚目錄學“變通”的優(yōu)點。目錄學的變通傳統(tǒng)已見于鄭、章目錄學,比如鄭樵提倡為書目加注釋,但提出“泛釋無義”,而章學誠則發(fā)揮“互著”“別裁”的靈活著錄方法,實現(xiàn)“書有兩用,理有互通”,這是鄭、章目錄學變通的體現(xiàn)。王重民先生吸取了古代目錄學家采前人之長、救后人之短的“究則變,變則通”思想[1](105),一方面在個人著述中重視揭示目錄學通與變的規(guī)律,比如發(fā)現(xiàn)書目提要的體制變化,對王應麟、馬端臨之后輯錄體提要流行的原因進行了解釋[1](104-105)。另一方面,先生在書目工作中也以靈活變通的手段對文獻進行著錄,如《老子考》既著錄書籍存佚又記錄版本,對于尚存者記其何種版本,對于未見、未刊者皆注明。
歷代目錄學大家的成就無不是建立在史料的基礎之上,同時代的袁同禮、陳垣、胡適諸位先生對于史料收集、整理和運用有精辟的見解。王重民先生不僅傳承古典目錄學精髓,也深入學習同時代著名學者的目錄學和史學經(jīng)驗,這對他文獻目錄研究中的史料觀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王重民先生的目錄學史研究以史料為基礎。其一,重視史料搜集和整理。先生對于目錄學史料搜集的范圍較廣,常見的有歷代史志、史傳、書目等,遠及殷墟甲骨、汲冢簡書[10]。先生在目錄學史研究參考資料的整理上也卓有成就,為配合中國目錄學史課程參考,1962 年完成了目錄學史料匯編即《中國目錄學史料》(明清)、《中國圖書目錄學史料》(周至宋)[11]。先生還將一些資料編撰成工具書以備目錄學史研究所用,如1925 年完成的《國學論文索引》五冊初稿,收錄1905 年至1925 年的雜志論文,包含史學、文學、圖書目錄學及其他各學科的文章,記錄每篇文章的題名、作者、卷數(shù)、期數(shù),間或附贅數(shù)語,撮其文章大意。但當時先生仍認為該工具書“搜羅尤未有備,不敢以不完整工具獻人”[12],體現(xiàn)了對史料搜集和整理的執(zhí)著。其二,追求史料的完整性和真實性。先生對于史料的范圍、存亡、缺失情況的研究精益求精,如1926 年12 月在《圖書館學季刊》發(fā)表《〈史記〉版本和參考書》,特別設置了“現(xiàn)存”和“已佚”兩部分,發(fā)稿后又見北宋本《史記》、卷子本《河渠書》殘卷兩個善本未被記于正文內(nèi),于是特地撰寫一篇“附記”以補遺缺[13]。先生對于史料的連續(xù)性和真實性一絲不茍,這一點在學術交流以及個人的目錄學研究工作中均有表現(xiàn),如1943 年4 月在給胡適的一封信中曾言:“他們校書、刻書時,動輒以改正若干字相夸耀,所改之字若是沒有‘校讎記’,后人不見原書,將孰從而蹤跡之?”[13]說明先生反對那些大有史料失實風險的無記錄校改工作。而先生個人在保障史料真實性方面則以身作則,比如撰著《中國善本書提要》實事求是,對于那些傳本不多或內(nèi)容特殊者,則多舉其要點,多方考證述其來龍去脈[14]。
王重民先生為目錄學研究建立了現(xiàn)代方法論,“樹立了古為今用,史論融會的研究范例”[15]。先生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辨證法研究目錄學,認為目錄學史不能脫離時代的條件按今人的標準求全責備。針對后人對鄭樵《通志·藝文略》的責難和不滿,他指出:“我的意見,我們研究目錄學史應該和研究一切歷史是一樣的,總是‘創(chuàng)始者難為功’?!盵1](151)歷史學方法是王重民先生進行目錄學研究的主要方法,其中包含了多種具體的方法。其一,搜集、整理、考辨、運用史料的方法。先生治學早期就重視方法論的重要性,1925 年2 月在《學生雜志》第12 卷第2 期發(fā)表《讀書方法論》,專門舉例評介了一些研究方法,從中可見先生當時已掌握了一些查找、運用史料的技巧[13]。后來先生在搜集、整理遺失或被劫奪至海外的資料過程中,開展了大量的考證、辨?zhèn)喂ぷ?。其?階級分析法。所謂階級分析是指應用馬克思關于社會劃分為階級并由此產(chǎn)生階級斗爭的理論,分析社會歷史的研究方法[16]。解放后先生曾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認為任何科學都具有階級性,其在著作《中國目錄學史論叢》開篇指出“圖書、目錄和目錄學都是屬于上層建筑思想意識形態(tài)之內(nèi)的東西,它們都具有昭然若揭的階級性”[1](1)。其三,歷史比較研究法。歷史比較研究法是通過對不同時間、不同空間條件下的復雜歷史現(xiàn)象進行對比研究,從而探尋歷史共同規(guī)律和特殊規(guī)律的史學方法[16]。先生經(jīng)常將一些具有可比性的古代目錄學家和古書目進行比較敘述,比如將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鄭樵《通志·藝文略》以及王應麟的《玉海·藝文》集中闡述[1](162),比較書目編著者所處時代的背景、作者的學術觀點和學術成就以及書目的編排方法和體例,方便讀者參考研究。
王重民先生生長于學術界新舊史料觀交替的時期,憑借敏銳的歷史發(fā)展眼光以及深厚的目錄學和史料學功底,開創(chuàng)了歷史書籍目錄學。其一,歷史書籍目錄學產(chǎn)生于一定的史料背景。隨著文獻數(shù)量的增加,歷史書籍和歷史書目也不斷增多,史料學在學術界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但當時卻缺乏更新的、系統(tǒng)的史籍目錄學論著輔助教研工作,在此背景下王重民先生于1957 年編著教材《歷史書籍目錄學》。其二,《歷史書籍目錄學》史論結合,關注我國史籍概況,論述各類史籍產(chǎn)生的先后順序,注重揭示我國史籍發(fā)展的脈絡以及各個時期歷史書籍目錄學的典型表征。其三,《歷史書籍目錄學》對后來的文獻目錄學研究和教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中國歷史書籍目錄學,是同時期??颇夸泴W的代表,由此形成了普通目錄學與專科目錄學的新架構[2]。該作品為后來《中國歷史書籍目錄學》《中國歷史文獻目錄學》等同類教材的編撰提供了思路[17]。
王重民先生以一種系統(tǒng)的思維模式開展目錄學研究,首先,將目錄學研究對象以圖書為核心向其他內(nèi)容拓展,以此建構龐大而系統(tǒng)的知識體系;其次,系統(tǒng)化地論述提要的學問,進一步將其上升為一門學科;最后,將目錄學置于社會環(huán)境中進行考察。這種系統(tǒng)思維是先生目錄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特色。
新中國成立以后,關于目錄學研究對象有過兩次大討論(20 世紀60 年代和80 年代),形成了圖書說、目錄說、圖書目錄說、矛盾說、規(guī)律說、目錄事業(yè)說等眾多觀點。孫二虎認為,張遵儉和呂紹虞二先生可作圖書兼目錄說之代表,“王重民先生可否作為圖書兼目錄說論者,我們在這里無法肯定”[18]。但從王重民先生的目錄學研究及其相關論說來看,先生實為圖書兼目錄說論者,茲分析如下:其一,目錄學的研究對象從圖書拓展到其他內(nèi)容。王重民先生曾對目錄和目錄學下過定義:“目錄是著錄、揭露和評論圖書的工具,是宣傳圖書和考查圖書的工具?!薄澳夸泴W就是闡述編制和使用目錄工具的理論和方法的科學?!薄澳夸浐湍夸泴W都是以著錄和研究圖書為對象?!盵1](1)。先生在國外搜訪和整理圖書的十余年間對中國古籍善本、敦煌遺書等珍貴文獻進行了重點研究,不斷發(fā)現(xiàn)新材料、新問題,在撰寫書目提要的同時也撰寫了許多創(chuàng)新性論文,成果內(nèi)容廣泛,涉及考據(jù)、???、版本、目錄、辨?zhèn)魏妥⑨尩榷鄠€方面[19]。從先生對目錄學的定義來看,“圖書”是目錄學研究的核心對象,此外還包括“編制和使用目錄工具的理論和方法”。由此可以肯定,先生主張目錄學對象的“圖書-目錄”說。同時,結合先生的目錄工作可進一步確定其目錄學研究范圍的廣泛性,除了圖書以外還包括書目、版本、索引、提要、書籍制度、印刷術、圖書館等多種對象。其二,通過目錄學研究構建了龐大的知識體系。先生的目錄學研究注重宏觀資料與微觀例證的互相結合,側(cè)重于揭示文獻特征并結合歷史文化背景探尋文獻傳播規(guī)律[13]。在先生的目錄學研究中,涉及古文獻學、版本學、??睂W、敦煌學、史學、地理、文學、科技史和宗教等多學科知識,理論分析與考證辨析并用,形成對科技史、方志學、交通史等多方面的獨到見解。
王重民先生提出“提要學”的概念,初步將提要的學問上升為一門學科。提要古有敘錄、解題、題錄等多種名稱,是概要說明文獻內(nèi)容及相關事項(如作者介紹、著述目的)的一種方法,目的在于向讀者揭示文獻的中心思想、內(nèi)容梗概、作者事跡及文獻價值,幫助讀者鑒別和選擇文獻[20]。提要是我國目錄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是評價書目的主要依據(jù)。王重民先生在其論著中指出我國編寫提要、解題的正宗是劉向的敘錄,介紹了所列不同書目中提要的編寫方法,闡述了提要對圖書內(nèi)容和撰者的揭露情況,分析了提要編寫方式的變化以及產(chǎn)生變化的原因,并首次按照提要體制的不同對提要進行總結并將其劃分為傳錄體、敘錄體和輯錄體,將提要學發(fā)展的歷程進行梳理,展示了古代提要學在各個時期的衰與盛[1](80-169)。此外,先生擁有豐富的提要編撰經(jīng)歷,自編撰其第一部書目《老子考》起,開始了幾十年的提要學工作,共撰寫了提要7000 余篇,代表作有《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國善本書提要》等,其中僅《中國善本書提要》就有4000 余篇[21]。先生具備豐富的提要學知識,其對提要的目的、功用、編寫方法等有體系化的論說,對后學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經(jīng)先生之后,提要學形成了特定的研究對象、較為完整的理論體系、一定規(guī)模的研究成果以及一定范圍的適用性,初步滿足了一門學科的標準,因而提要學在20 世紀60 年代已經(jīng)初具學科的雛形。
王重民先生以系統(tǒng)思維進行目錄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是將目錄學置于社會環(huán)境中進行分析。一方面,先生從微觀層面將單個目錄學人物的成就或單個書目的編撰置于社會環(huán)境中進行分析。比如,關于《七略》的研究從時代背景分析開始,認為“所有這些成就,都是和劉向劉歆的世界觀,和他們在校書編目工作中善于和當時的學術思想相聯(lián)系分不開的”,“圖書目錄事業(yè)是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組成部分,它的發(fā)展過程是和教育事業(yè)相輔翼,而又總是稍后于教育事業(yè)的”[22]。對王儉《七志》的分析中首先闡述齊、梁時期圖書目錄事業(yè)的發(fā)展狀況,即官僚地主藏書普遍盛行,編制更加完備的私人藏書目錄逐漸流行[1](53-59)。然后交代王儉官僚世族地主的家庭背景,論述了編制書目的目的以及《七志》的編纂經(jīng)過,其中包羅了一些時人質(zhì)疑阻攔和門生故吏協(xié)助的細節(jié)。最后結合封建倫理說明《七志》中部類變通改革的原因,進一步證明《七志》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現(xiàn)實政治意義。另一方面,先生從宏觀層面將某時代目錄工作或書目的整體變革置于社會環(huán)境中進行分析。對補史藝文志流行的原因進行解釋時,就從政治、文化、科技、圖書出版、目錄學等各種背景遞進闡述,如:明王朝廢除秘書監(jiān),藏書地點變得分散,史志目錄的纂修失去了憑借;前代印刷術的發(fā)展促進圖書出版,圖書的積累和當代因科學文化發(fā)展圖書迅速增加的客觀情況使史志目錄不得不采用新的編纂方法;《明史·藝文志》在編纂形式上整齊劃一,對于缺少形式數(shù)據(jù)的文獻不予著錄,犧牲了參考價值;目錄獨立成書而取消編入斷代史的必要性逐漸顯現(xiàn);黃虞稷、杭世駿、金門等人擴大了補藝文的范圍,其功用逐漸被世人所認同[1](213-221)。王重民先生將目錄學與社會背景緊密聯(lián)系,是其目錄學研究中系統(tǒng)思維的重要表現(xiàn)。
王重民先生從國際視野出發(fā),對中國書目事業(yè)抱有遠大的期望。而這種國際視野來源于其豐富的海外文獻研究經(jīng)歷,見證于他對中國目錄學的評價。
晚清至新中國成立的時期是一段顛沛曲折的歷史,我國典籍歷經(jīng)磨難,除了毀于戰(zhàn)火、淪于亡佚的文獻,流失異邦的也不計其數(shù)。先生正是成長于這種動蕩的時代,經(jīng)歷了國難和社會更迭,深刻體悟到搜集圖書資料和編制治學工具對于民族復興的重要性,因此一直踐行以目錄學方式搶救流失海外的中華文化遺產(chǎn)。1930 年,先生任北平圖書館編纂委員會委員兼索引組組長,在他的領導下索引組編纂了《國學論文索引》續(xù)編和三編、《文學論文索引》初編和續(xù)編以及《石刻題跋索引》等索引工具書[23],豐富的目錄學經(jīng)驗是奠定先生海外文獻研究取得突出成就的基礎。1934 年至1947 年的十余年間,先生先后前往法國、德國、梵蒂岡、英國、美國,投身于海外圖書搜訪、整理以及書目研究和實踐中,拍攝了大量縮微照片,根據(jù)海外文獻工作記錄完成書目性作品《海外希見錄自序》《伯希和劫經(jīng)錄》《巴黎敦煌殘卷敘錄》《倫敦所見敦煌卷子群書敘錄》《美國國會圖書館中國善本書錄》等,并在1939 年至1949年十年間撰寫提要5000 余篇[2],對于中國書目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較大的助益。先生文獻目錄學功底深厚,對海外中華文獻的書目研究精益求精,擅長將國內(nèi)外書目進行對比和評價。比如,王重民先生在法國訪書期間編撰《伯希和劫經(jīng)錄》,據(jù)先生自評,該書目比起伯希和盜劫中國文獻后所編制的目錄和原書要詳實、可靠得多[24];再如,先生于1937 年8 月4 日致信向達,對《倫敦所藏敦煌卷子經(jīng)眼目錄》給予了高度評價[13]。可見,王重民先生不僅將目錄學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更將目錄之學與海外文獻研究和中國書目事業(yè)相聯(lián)系,彰顯了先生對于書目事業(yè)的國際視野。
王重民先生以高度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看待中國目錄學與世界的關系,認為中國目錄學起源早,發(fā)展水平高,具有國際領先地位。其一,中國目錄學萌芽于殷商時代,有著悠久的歷史,書目質(zhì)量最高,漢代六略凡著錄圖書“三十八種,六百三家,一萬三千二百十九卷”,“在一千九百多年以前,我國就產(chǎn)生了這樣組織嚴密,并有高度學術水平的系統(tǒng)目錄,是全世界上任何古代文明國家所沒有的”[22]。其二,中國目錄學產(chǎn)生了分類、注釋、提要、互著、別裁等優(yōu)秀的方法論傳統(tǒng),形成了一定的目錄學理論體系,從先生的各類論說中均可見到對中國目錄學的高度評價,“若說我國目錄工作在整個封建社會時期都是走在了世界的前面,其主要原因應該歸功于分類學”[1](164)。其三,工具書方面,“我國是字典類書、百科全書等工具書發(fā)達較早的國家,在發(fā)展過程中,由字典和類書發(fā)展成為百科全書,中國又是最早的國家”[1](178),“歐洲早期所謂的百科全書還不如我們的類書方便,大概和我們所謂雜家雜纂一類的東西相仿佛?!盵1](181)
中國目錄學有經(jīng)世致用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王重民先生的目錄學思想體系中被傳承創(chuàng)新。先生在《普通目錄學》中對目錄學的意義進行集中論述,結合先生的其他著述,其對目錄學社會功能與現(xiàn)實意義的認識賦予目錄學鮮明的時代感,具體可以總結為以下三點。
目錄學具有學術史功能,“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是目錄學的核心思想,因而目錄學首先要服務科學研究和教育教學。1956 年王重民先生總結了目錄學對于科學研究的意義,指出目錄學有助于科研工作者掌握科學進展的全貌,強調(diào)了聯(lián)合目錄和??颇夸泴τ诳茖W研究者的必要性[25]。以敦煌學為例,先生指出:“每個和敦煌學有關的科學部門,都爭取利用敦煌古籍和文獻資料,所以有關敦煌古籍和文獻的目錄,在目前是迫切需要的?!盵6]1961 年,先生再次指出:“由于過去沒有目錄,或者沒有較完備的目錄,一般科學工作者都有心知其(敦煌遺書)重要而莫由知其底蘊的感嘆?!盵24](544)科學研究與教育教學緊密相連,先生也贊揚目錄學的教育價值。比如在1943 年4月的書信中提出,為《史記》《漢書》一類史書纂輯新注解的意義等同于創(chuàng)辦學院教書育人的意義[26],這肯定了目錄學對于教育的重要性。自1947 年開始,先生著力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學專科的籌辦和發(fā)展,設置了中國目錄學、西洋目錄學、四庫總目研究、中文編目法、西文編目法、中國史料目錄學等多門課程[27],教學材料主要有《中國工具書使用法》《參考資料與參考工具》《普通目錄學》《歷史書籍目錄學》《中國目錄學史》《中國書史》等[28],目錄之學被設定為學生們的核心素養(yǎng)。因此,在王重民先生的科教觀中,目錄學是科教事業(yè)發(fā)展的基礎和進步的階梯。
王重民先生始終堅持目錄學要傳承中華文化。其一,圖書是文化傳承的主要載體,先生對目錄和目錄學的探討是站在“圖書是一切書目活動的本質(zhì)”這一基點上[29],認為圖書是目錄學一切活動的出發(fā)點。對于圖書出版發(fā)行而言,先生認為目錄以及對書籍的評價能夠揭示圖書的優(yōu)缺點,對排版、印刷、裝訂提出意見,提高圖書出版質(zhì)量。新書目錄、專題目錄、書店目錄能夠報導和揭示圖書,為讀者進行圖書推薦,促進書籍的流通和文化傳播。其二,圖書館是文化保存和傳播的重要機構,先生認為圖書館的各項工作以利用目錄為基礎[25](9)。目錄能夠輔助圖書的采購、分類、編目、宣傳,是圖書館員基本業(yè)務的參考材料。目錄是讀者與圖書館的橋梁,對于讀者而言具有輔助選書、購書和指導閱讀的功能。目錄之學是讀者查找材料、利用資料、解決問題和提高文化學習能力的必備學問。其三,先生通過目錄學帶動學人對中華文化的傳承,對中華文化事業(yè)的繁榮發(fā)展起到了促進作用。一方面,先生的目錄工作和學術研究深刻影響了身邊的漢學家,通過目錄學研究與目錄學成果分享,不僅使自己走上“學術獨立”的道路,也為中華文化的本土傳承以及在海外的傳播做出了杰出貢獻[30]。另一方面,先生在目錄學教學中堅持傳授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即使在1956 年圖書館學系目錄學教學因向蘇聯(lián)學習必須大幅調(diào)整之際,仍將中國目錄學史課程獨立設置,且在目錄學概論課的新編講義中堅持編寫“四部源流”和“古書的編輯與傳刻”兩章。他給古典文獻專業(yè)講授的《書目答問》課圍繞二十多種古籍的目錄、提要、實習展開,使學生通曉四部分類,“通過目錄學的方法,叫大家能夠很快地認識和掌握我國古代文化典籍”[31]。
王重民先生自青年時代便樹立科學報國的志向,因而在其學術思想中認為目錄之學應服務國家的經(jīng)濟建設。“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先生提出“先救亡、爭民主,后科學、圖發(fā)展,這是直接的愛國之路,然而也應有人同時鉆研學問、發(fā)展科學以迎接祖國民主時代的到來,這是間接的愛國之路”[13]。這是先生早年對于科學救國的前瞻性論斷,為其“目錄學服務國家經(jīng)濟建設”的思想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先生在《浙江圖書館館刊》1954 年第1 期發(fā)表的《關于試用兩種簡單推薦書目的討論》中提及,書目通報上的推薦書目或帶提要的評介必須有主題,必須符合于不同讀者的要求,必須及時、密切地配合當前政治運動和國家的經(jīng)濟建設計劃[32],該論說再一次彰顯出目錄之學與經(jīng)濟建設和社會發(fā)展的密切關系。1956年,先生審時度勢指出當時圖書館發(fā)展與國家經(jīng)濟建設發(fā)展的不適應性,從對科學技術推動工農(nóng)生產(chǎn)和經(jīng)濟發(fā)展作用的體悟出發(fā),指出目錄、索引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人員、各種工程技術人員、研究人員報導和揭示國內(nèi)外科技文獻的作用,再一次對目錄學應配合國家經(jīng)濟建設、發(fā)揮社會服務功能發(fā)出倡導[25](7)。
王重民先生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情懷,一度立志將北平(今北京)打造為世界漢學中心,為傳承中華文明鞠躬盡瘁。先生的目錄學研究成果豐碩,學術思想博大精深,是我國現(xiàn)代目錄學的一代大師,值得后輩崇敬和學習。本研究對先生的目錄學思想進行了梳理,難免掛一漏萬,不足以概括先生的目錄學成就。王重民先生高風亮節(jié),大家風范永垂不朽,其學術造詣和人格魅力將激勵后來者為開拓目錄學的事業(yè)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