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晨 關(guān)劍平
學(xué)界對宋代禪茶的研究主要是圍繞宋代佛教對茶文化發(fā)展的推動;宋代禪茶文化對日本茶文化影響;宋代的茶湯禮、茶會、茶筵和宋代佛教的世俗化等方面進行的。禪茶是寺院圍繞修行而進行的一系列與茶相關(guān)聯(lián)的活動, 包括茶的種植、采摘、制作、煎烹、自飲、待客、供佛、澄懷觀道等及這些活動所寄寓的觀念和旨趣。禪茶的主體是寺院的僧人, 因而研究僧人飲茶生活是必要的,然而這方面的成果還較為鮮見,所以從具象的角度闡釋宋代寺院僧人的飲茶生活是有價值的探析。中國茶文化興于唐,盛于宋。隨著佛教的興盛,宋代僧人的數(shù)量日趨增加。據(jù)統(tǒng)計,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北方地區(qū)僧尼總數(shù)為11.5188萬人,南方地區(qū)是32.7萬人,南方約是北方的三倍[1](P39)。數(shù)以萬計的僧人在日常生活中飲茶,他們的飲茶追求客觀上促進了宋代茶文化走向繁盛。僧人們用禪詩記錄了寺院飲茶的景況,生動傳神地展現(xiàn)了宋代僧人的飲茶生活。
采茶與選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茶的品質(zhì)。宋代僧人采茶講求地域、時節(jié)和時辰,從地域上看,多采自山上,稱“山茶”。陸羽在《茶經(jīng)·一之源》中指出“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2](P1)。 在總結(jié)人們對茶的品質(zhì)與生長土質(zhì)關(guān)系認(rèn)識的基礎(chǔ)上, 陸羽做出了上述論斷。據(jù)此可知,唐人認(rèn)為生長于山上巖石中的茶是茶之上品。宋代僧人沿襲了這一觀念,所以采茶自山中。釋文珦《尋幽宿隱者居》“他日擬重來,同采春山茗”[3](P39553), 表達了他盼望有機會與隱者交流修行的心境,交流方式是共采山中春茶,采茶成為提高禪悟的共進式修行。山中采茶的另一原因是僧人們修行的寺院多位于遠(yuǎn)離世俗的山中,一般不在市場上購買茶,而靠自己種植或在寺院周邊的山上采摘,自食其力,自采供佛。
宋代延續(xù)了唐代“春茶為貴”的觀念,“同采春山茗”明確了采摘的是春茶。北宋初期,人們一般在清明到谷雨期間采摘春茶,寺院僧人也一般在這個期間采摘新茶。釋重顯《送山茶上知府郎給事》“谷雨前收獻至公,不爭春力避芳叢”[4](P30),把谷雨前采收好的茶寄給好友、時任知府的郎給事,表明無論是士大夫還是僧眾,在采春茶的時間觀念上是一致的,以雨前茶為貴。世俗社會受采茶時間越早越好的影響, 提前到春社前采茶。受此風(fēng)影響,寺院僧人也以社前茶為佳,釋德洪《空印以新茶見餉》“喊山鹿蔌社前摘, 出焙新香麥粒光”[5](P153)。更有甚者,在寒雪融化后就開始采茶,謂之“早茶”。釋顏強《山居》“雪盡收茶早,雪晴拾菌鮮”[3](P21339), 也是契合世人早茶鮮嫩的選茶觀。
宋代采茶的時辰為日出之前的清晨。趙汝礪《北苑別錄》載“采茶之法,須是侵晨,不可見日。侵晨則露未晞,茶芽肥潤。見日則為陽氣所薄,使芽之膏腴內(nèi)耗,至受水而不鮮明”[6](P83-84)。受地理環(huán)境和世俗觀念的影響,宋代寺院僧人采春茶的節(jié)氣有所不同,但在時辰上是一致的,一般都選擇在早晨采集,而且要采摘日出之前帶有露水的茶。這樣能夠保證茶芽富含水分,有著不同尋常的芳香和鮮嫩,釋智朋《煎茶》“吾生嗜苦茗,春山恣攀緣。采采不盈掬,浥露殊芳鮮”[3](P39546)。佛教并不倡導(dǎo)飲用露水或帶露之物,修道成仙的道教十分崇尚飲用朝露。僧人以帶有朝露的茶為特別芳鮮的上品,是受了道教飲食觀念的影響。宋代,融合了儒釋道的理學(xué)發(fā)達, 佛教與道教互取,僧人崇尚日出之前采摘帶有露水之茶,是佛道相融在飲食觀念上的體現(xiàn)。
宋代,采茶者對茶有著嚴(yán)格的要求,須挑選鮮嫩的茶芽。 人們把形如雀鳥之舌的茶芽稱為“雀舌”,視作茶芽中的上品,同為上品的還有一槍一旗的“旗槍”。其中身為斗品的“雀舌”在品級上高于作為揀芽的“旗槍”。趙佶《大觀茶論》曰:“凡牙如雀舌谷粒者為斗品,一槍一旗為揀芽,一槍二旗為次之,余斯為下茶?!保?](P64)寺院僧人采茶也遵循這一原則,把“雀舌”和“旗槍”作為供佛贈友的佳品。釋重顯《送新茶》:“元化功深陸羽知,雨前微露見槍旗。收來獻佛馀堪惜,不寄詩家復(fù)寄誰。乘春雀舌上高名,龍麝相資笑解醒。莫訝山家少為送,鄭都官謂草中英?!保?](P25)茶已化作寺僧與士大夫之間的交往紐帶,承載著僧人們對茶的見解,成為禪的物化。后四句傳達出宋代雀舌茶的重要地位,堪與名貴香料龍麝齊名。把這種茶中極品贈送友人, 可見僧人也看重禮物的品質(zhì),作為禮尚往來的贈品,其所處地位是相互關(guān)系深淺的象征,這一點與俗世觀念是相同的。
除了自己種植和山中采摘外,寺院茶的來源還有與僧人交好的士大夫的饋贈、官府的賞賜和香客禮佛的供奉。釋元肇《和宋松竹》“打門驚夢起,上苑賜新茶”[3](P36882),真實地反映了僧人得到官員饋贈或?qū)m廷賞賜的名貴新茶時,內(nèi)心榮幸與驚寵的情境。在這些外來茶中,僧人比較看重來自建甌的建溪春。北宋初期,皇室就把建溪茶作為貢品,“本朝之興,歲修建溪之貢”[6](P63)。受此影響, 寺院僧人把建溪春茶作為自飲和待客的佳品。釋慧空《送茶頭并化士·其七》“左乞建溪茶,右化連江供”[3](P20631),釋重顯《謝鮑學(xué)士惠臘茶》“叢卉乘春獨讓靈,建溪從此振嘉聲”[4](P29),建溪春被皇家看重,成為貢茶,所以聲名大振。
宋代寺院倡導(dǎo)和厲行農(nóng)禪并重,除了香客施舍外,寺院僧眾的日常生活所需主要依賴自己的種植勞作之獲。飲茶也是如此,僧人們把采摘的山茶進行焙制,用時取出煎烹飲用,醞釀并發(fā)展出了高超的焙茶、煎茶和分茶技藝。
兩宋時期, 寺院僧人焙制出一批茶中名品。蘇州洞庭山出產(chǎn)美茶,附近的水月寺僧人把它制作成為吳地名茶“水月茶”。朱長文《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載“洞庭山出美茶,舊入為貢……近年山僧尤善制茗,謂之‘水月茶’,以院為名也,頗為吳人所貴?!保?](P84)宋代僧人承續(xù)了唐代的焙茶技藝,地點一般選擇在寺院的山房,僧人焙茶按照陸羽《茶經(jīng)》記載進行,設(shè)法吻合盧仝提出的茶道,釋文珦《焙茶》“異荈云邊得,山房手自烘。頗思同陸羽,全覺似盧仝”[8](P78)。 宋代寺院焙茶不如宮廷官府或制茶機構(gòu)那么專業(yè), 一般采用簡單的工具,長時間用小火焙制,釋永頤《久雨》“罌紅留夕火,焙綠薦春芽”[3](P35984)。這也符合《大觀茶論》中的焙茶之法,“焙用熟火置爐中, 以靜灰擁合七分,露火三分,亦以輕灰糝覆,良久即置焙簍上,以逼散焙中潤氣”[6](P68)。 這表明宋代寺院生活深受世俗社會尤其是上流社會的影響, 盡管與之相比,焙茶器具簡陋,但工序與成品參照了上流社會的要求。
同焙茶相比,宋代寺院的煎茶就十分講究了。若非重要客人造訪或出于興致, 寺院一般由童行煎茶, 釋居簡《魏憲使石筍小筑》“自客小童城市去,歸來煮飯又煎茶”[3](P33083)。寺院對小童有嚴(yán)格的要求, 尤其是煎茶備飯, 必須凈手,《禪苑清規(guī)》“又:不凈之手,不得捉經(jīng)卷,拈掇護凈之物……爐中不得撥火及敲火箸,作聲爐中。不得久坐,有妨眾人。打板茶湯,并須齊赴”[9](P117-118)。當(dāng)然小童還要深諳煎茶之道,釋德洪《夏日陪楊邦基彭思禹訪德莊烹茶分韻得嘉字》“山童解烹蟹眼湯, 先生自試鷹爪芽”[5](P21)。
煎茶的器具有瓦瓶、銀瓶和石鼎等,釋智朋《惠山煎茶》“瓦瓶破曉汲清冷,石鼎移來壞砌烹”[3](P38536)。釋德洪《無學(xué)點茶乞詩》“銀瓶瑟瑟過風(fēng)雨,漸覺羊腸挽聲度”[5](P101)。在煎茶器具中,僧人們尤其推崇石鼎,因為石鼎煎茶更能夠保證茶湯的味道,更適宜用來煎茶。釋仁欽《白鶴泉》“澄澄皎潔無增減,石銚煎茶味更全”[3](P12393),又釋文珦《煎茶》“石鼎乃所宜,灌濯手自煎”[3](P39546)。蘇廙《十六湯品》道出僧人用石鼎煎茶的原因,“石,凝結(jié)天地秀氣而賦形者也,琢以為器,秀猶在焉。其湯不良、未之有也”[6](P37),由此可知宋代僧人用石鼎煎茶受到了道教的影響。僧人飲茶為的是禪定,心性空凈,所以更為看重素凈自然的石鼎和石銚子。
茶湯的品質(zhì)不僅與煎茶所用器具相關(guān),與水的品質(zhì)也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宋代在煮茶選水的觀念上與唐代有所不同。陸羽認(rèn)為:“其水,用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保?](P34)趙佶認(rèn)為“但當(dāng)取山泉之清潔者,其次,則井水之常汲者為可用。若江河之水,則魚鱉之腥,泥濘之污,雖輕甘無取”[6](P67)。寺院僧人煎茶多用山間的泉水、 溪水或者井水。泉水選用清洌輕甘的寒泉,因為茶味尚清,清潔無雜的寒泉能提高茶的性味, 釋了元《游云門》“老僧卻笑尋茶具,旋汲寒泉煮玉乳”[3](P8334)。山間寺院僧人烹茶常就地取材,有時也選用山間清洌的溪水,釋慧空《本老昔住此庵今出世再過山次日出諸偈頌?zāi)撕椭贰暗轿易♀譄o此瑞,只將溪水煮山茶”[3](P20648)。雖不如山間靈泉,但地下深井之水也受到僧人的喜愛,釋道潛《酬邵顏瞻朝奉見寄》“平山堂西百尺井,請公為汲烹露芽”[3](P10734)。
同選用水一樣, 煎茶過程中火候的掌握與運用也直接影響著茶湯的品質(zhì), 而且火候與水關(guān)系密切,講求水與火的活性,蘇軾《汲江煎茶》“活水還需活火煎, 自臨釣石取深清”[10](P115)。從禪詩描寫來看, 寺院講究用活火煎茶, 釋慧空《甘泉惠石銚鄭才仲以詩見賞次韻酬之》“呼童活火煮山泉, 旋破小團分五白”[3](P20642)。 其中的“活火煮山泉”與“活火煎活水”遵循的是同一原則,釋德洪《謝性之惠茶》“午窗石碾哀怨語,活火銀瓶暗浪翻”[5](P122),又《題夢清軒》“微風(fēng)吹篆縷,活火發(fā)茶鐺”[5](P114)?!盎罨稹闭Z出唐代趙璘《因話錄》“約天性唯嗜茶,能自煎。謂人曰:‘茶須緩火炙,活火煎?!罨?,謂炭火之焰者也”[11](P80)。宋代名僧釋文珦在《煎茶》中對活火作了傳神的詮釋,“擇火亦云至,不令有微煙”[3](P39546)。
煎茶工序中,候湯的難度較大,蔡襄《茶錄》云“候湯最難,未熟則沫浮,過熟則茶沉”[6](P47)。對于難以掌控的候湯,僧人們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他們通過觀察茶湯變化就能辨知。煎茶中第一次燒沸,茶面碧色浮沫云聚,第二沸翻滾起白色的浮沫,釋文珦《煎茶》“初沸碧云聚,再沸雪浪翻”。宋代僧人在茶詩中用“蟹眼”“白乳”“乳花”等詞語形容煎茶與點茶的層次和境界,釋德洪《與客啜茶戲成》“金鼎浪翻螃蟹眼,玉甌絞刷鷓鴣斑”[5](P124)。僧人們對茶湯成色的描述與皇室的論斷相呼應(yīng),宋徽宗趙佶把點茶的過程分為前后相繼的七湯,認(rèn)為“魚眼”后的三湯最佳狀態(tài)是湯面呈粟文蟹眼,湯沸,冒出像粟米粒和螃蟹眼大小的泡。蟹眼湯后的四湯,茶之精華顯露于湯面, 如白云浮生。 五湯則茶面雪白,表明茶色已經(jīng)完全融入茶湯,正如釋德洪《謝性之惠茶》所云“射眼色隨云腳亂,上眉甘作乳花繁”。六湯以觀立作,乳點勃結(jié),所以釋德洪在《空印以新茶見餉》中說“要看雪乳急停筅,旋碾玉塵深住湯”[5](P153)。釋元肇則在《石橋》中云“煎茶亭上立,花乳自紛紛”[3](P36980),這正是對七湯“乳霧洶涌,溢盞而起”的詩性化描寫。七湯,乳白如云,茶香沁人心脾,釋永頤《食新茶》“拜先餓食新,香凝云乳動”[3](P35983),陸游《過湖上僧庵》“奇香炷罷云生岫,瑞茗分成乳泛杯”[13](P1862)等詩句,就是對僧人煎茶至可以飲用的七湯的生動描寫。
趙佶的論述表明宋代宮廷煎茶、點茶技藝已經(jīng)出神入化,禪詩中的相應(yīng)描述表明寺院僧人中也不乏高手。煎茶、點茶和分茶是把藝術(shù)融入烹煮茶湯的過程, 尤其是分茶更是把書畫融入茶藝,人稱“茶丹青”或“茶百戲”。宋代僧人在飲茶生活中融入了藝術(shù)品位, 其分茶技藝也相當(dāng)高超。楊萬里的《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描寫了一位僧人出神入化的分茶過程:“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禪弄泉手,隆興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甌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紛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字勢嫖姚。不須更師屋漏法,只問此瓶當(dāng)響答?!保?0](P296)
世俗社會飲茶一般在鬧市茶樓或者高朋滿座的賓宴,即便家中飲茶也無寂靜無聲的環(huán)境要求。而寺院僧人飲茶與此不同,要求處所幽靜,遠(yuǎn)離塵世喧囂, 在清幽寂靜中品味其中的禪意。恰如釋德洪《題夢清軒》云:“小軒人不到,修竹過墻生。眼倦經(jīng)長掩,身閑夢亦清。微風(fēng)吹篆縷,活火發(fā)茶鐺。遙想佳眠夕,蕭蕭雨葉聲?!保?](P114)茂林修竹之中的小軒,人跡罕至,獨自在此中煎茶和品茶,沒有了塵世喧囂,身心閑適,靜聽雨落竹葉之聲,在品茶之中進入空寂的禪境。他的《余所居連超然自見軒日多啜茶其上二首》云:“隱比價膺猶可愧,會茶時復(fù)到幽軒。功名今古一雞肋,美味那知是禍根。”[5](P145)在幽靜的小軒中會茶,悟出了功名和享用是人生難逃塵世的羈絆所在。他的《即事三首》勾勒出一幅禪意濃郁的江村畫景,“一曲青林門巷,數(shù)聲白鳥江村。茶味尚含春意,鳩鳴忽覺村深”[5](P178)。幽靜的地方不僅限于幽軒江村,山中涼亭、澗谷石池、寺院茶寮也是僧人們飲茶理想的場所。釋元肇《石橋》“煎茶亭上立,花乳自紛紛”,釋永頤《次韻伯弓值雨見留》“澗谷饒春雨,烹茶近石池。竹雞鳴野塹,山雉出荒籬”[3](P35998)。在山澗幽谷的石池邊烹茶,竹雞、山雉等鳥鳴聲在山林中回蕩,恰是“鳥鳴山更幽”意境。僧人生活的庵堂處于濃蔭深處,在此中烹茶也是境幽心自空。陸游《山行過僧庵不入》“垣屋參差竹塢深,舊題名處嬾重尋。茶爐煙起知高興,棋子聲疏識苦心”[12](P1906),又《游法云寺觀彝老新葺小園》“陰陰曲徑人稀到,一一名花手自栽。竹筧引泉滋藥壟,風(fēng)爐篝火試茶杯”[12](P507), 寫出了僧人在竹林深處的草庵中對弈、品茶時的禪境。
場所的幽靜是為了進入空的禪定。借助茶的清苦靜凈,僧人逐步進入物我兩忘,自然萬物融于情懷之中的境界。在茶中修禪,在禪中品茶,釋了元的《游云門》描述了雨后月夜,他在云門寺飲茶過程中漸入佳境的多重禪悟,“一陣若邪溪上雨,雨過荷花香滿路。拖筇縱步入松門,寺在白云堆里住。老僧卻笑尋茶具,旋汲寒泉煮玉乳。睡魔驚散毛骨清,坐看秦峰秋月午。月明山鳥亂相呼,松杉竹影半窗戶”[3](P8324)。飲茶后神清氣爽,山峰、明月、鳥鳴、山光、月色、松杉竹影,由聲及影進入萬物皆空的禪定。釋永頤《食新茶》更為傳神地描繪出飲茶入禪的心路:“心開神宇泰, 境豁謝幽夢。至味延冥遐,靈爽脫塵控。靜語生云雷,逸想超鸞鳳。飽此巖壑真,清風(fēng)愿遐送?!保?](P35983-35984)除了詠茶禪詩,偈語是僧人道出茶中禪意的另一手法。釋法秀《偈四首》“山僧不會巧說,大都應(yīng)個時節(jié)。相喚喫椀茶湯,亦無祖師妙訣”[3](P7391)。僧人切忌巧言,木訥有助修行,進入禪定的境界沒有妙訣,都在茶中,這是對吃茶即修行“生活禪”的詮釋。釋道璨《和童敬重》“茶香舌本甘,直探天地根”[3](P41164)。茶的甘香之味只是一種表象,其內(nèi)涵是引導(dǎo)著僧人們思索天地本源,達到“天地?zé)o相”“萬物皆空”的境界。
盡管僧人們修行是為了擺脫欲望的束縛,但宋代僧人飲茶在某種程度上源自茶的物質(zhì)功效。其一是補充能量,唐代高僧“降魔師”的“不夕食”,“皆許飲茶”被僧眾廣為傳播,成為僧人飲食定制,飲茶也成為僧人補充營養(yǎng)和能量的重要途徑。茶中的咖啡堿等物質(zhì)能夠提神醒腦,可以驅(qū)瞌除睡,釋正宗《招福寺作》“體中不快思讀易,睡思欲來還煮茶”[3](P18275)。 解憂除煩是茶的另一妙處,釋義清《第三十六云門明教頌》“竭力為人須是徹,方知茶味解人愁”[3](P8206)。茶中的清苦淡香讓僧人感悟出愁乃是自尋煩惱,在自覺中揮之遠(yuǎn)去,忘卻了憂慮與煩憂。所以釋慧空《送茶頭并化士·其二》云“物以甘柔趨所嗜,茶獨森嚴(yán)正其味。老僧得之其夢圓,張喉引喙欲談禪。小僧得之忘百慮,挑囊直入茶山去”[3](P20630)。
宗教與世俗是相對的,宗教生活與世俗生活也是相對的。此岸是充滿愛恨情仇、功名利祿等欲望,生老病死、生死別離等苦痛的世俗生活,彼岸則是脫離塵世煩憂與輪回轉(zhuǎn)世的神圣生活。從歷時性角度來看,宗教與世俗難以完全隔離,尤其是佛教本土化后的禪宗,把凡人難以企望的修道成佛轉(zhuǎn)型為人人都可以實現(xiàn)的理想境界。為了弘揚佛法,普度眾生,禪宗把修行與生活聯(lián)系起來,只要潛心,一切都是修行,平日的飲食生活也不例外。與崇尚武功的唐代不同,宋代是文人主導(dǎo)社會發(fā)展的歷史時期。在發(fā)達的社會文化滋潤下,人們更為注重安逸的生活,所以宋代是飲食文化高度繁榮的時代。在這種社會背景下,禪宗表現(xiàn)出更為世俗化的發(fā)展傾向,高僧大德們倡導(dǎo)在生活中禪悟的生活禪。寺院與世俗社會的來往越發(fā)頻繁,僧人與士大夫、文人士子以及普通香客之間的往來成為常態(tài)。
在僧人與士大夫等的交往中,除了詩文酬和外,煎茶、點茶、品茶也是常見的形式,通過茶實現(xiàn)了世俗生活向宗教生活的轉(zhuǎn)換,由平凡升華為神圣。文人、士大夫在與僧人品茶過程中擺脫內(nèi)心的煩憂,進入靜中思慮的心境。僧人在與文人、士大夫等世俗之人的飲茶中傳播著生活禪,提升著自己的修行和心境。二者的共通旨?xì)w是借茶禪悟,在飲茶中感悟生命的真諦。
宋代僧人以茶闡釋禪機,在禪詩中描繪了以茶待客會友,以茶啟示智慧的場景。在造訪寺院與高僧論禪的群體中,多半是有較高文化修養(yǎng)的士大夫。陸游《游法云寺觀彝老新葺小園》“古寺朱扉傍水開,高僧笑語共徘徊。陰陰曲徑人稀到,一一名花手自栽。竹筧引泉滋藥壟,風(fēng)爐篝火試茶杯。此行自喜非生客,二百年間六世來”[12](P507),在飲茶笑談中消融了彼此的身份,同為脫離輪回而論禪。這也表征了宋代僧人以茶待客是借茶論禪,在飲茶中探討禪機的飲茶生活。釋凈瑞《長興周承事相訪》“吳山長碧水長流, 水轉(zhuǎn)山灣路更幽。多謝龐公遠(yuǎn)相訪,旋燒松火薦茶甌。漸覺清和四月天,一聲清磬響山川。心澄氣爽無拘束,留得高人伴夜禪”[3](P8340),在飲茶論禪中,心凈天闊,氣爽聲悠,擺脫了自我的束縛,進入自由澄澈的境界。無論剃度修行還是在世為官,品茶論禪消弭了他們之間的鴻溝,在談?wù)撝刑嵘吮舜说男男孕摒B(yǎng)。宋代文官對融合了儒釋道的理學(xué)有較高的造詣,所以僧人們也樂于同他們交往。釋智愚《賀契師庵居》“正席云山萬象回, 道人青眼為誰開。呼童放竹澆花外,修整茶爐待客來”[3](P35956),生動刻畫了僧人期望來客造訪, 共同論禪的內(nèi)心愿望。
人的交往基于相互的需要,宋代士大夫與僧人的密切往來主要是基于研學(xué)旨趣與擺脫內(nèi)心煩憂。晚唐以來,儒釋道相互融合的理學(xué)有助于維護社會等級秩序,提升身心品性修養(yǎng),上至帝王將相下至文人士子都受其影響。 以歐陽修、梅堯臣、蘇軾、黃庭堅、陸游等為代表的宋代士大夫憑借儒學(xué)功底入仕,對禪宗等佛學(xué)亦有著較高水準(zhǔn)的造詣。當(dāng)仕途坎坷、內(nèi)心煩憂之時就有了參禪悟道的內(nèi)心需求。蘇軾《雨中邀李范庵過天竺寺作》“步來禪榻畔,涼氣逼團蒲?;ㄓ觊芮皝y,茶煙竹下孤。乘閑攜畫卷,習(xí)靜對香爐。到此忽終日,浮生一事無”[3](P9635),在竹林飄茶香的寺院中,團坐靜習(xí),心境空闊澄凈,浮生一切皆無。郭祥正《和公擇游壽圣院啜茶題名》“史君尚清凈, 攜客無盃肴。茗酌披佛經(jīng),塵緣頓沉拋。疏云墮檐際,微風(fēng)泛林梢。吾心已皎皎,吾學(xué)豈堯計 堯計。濡毫題名姓,識此逍遙交”[3](P8851),來到寺院飲茶誦經(jīng),塵緣盡消,心如明鏡,煩惱盡消,在這種心境中省悟出“吾心已皎皎,我學(xué)豈堯計 堯計”。由此而言,宋代禪宗世俗化既是禪宗發(fā)展的需要,也是世俗社會的需要。人們內(nèi)心向往清凈自由,提升人生況味的需求推動著禪宗的快速發(fā)展, 以至于禪學(xué)廣布,僧尼眾多。
在一定程度上,宋代茶文化的發(fā)達得益于寺院僧人的飲茶生活。僧人在與上流社會的交往中對宋代茶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兩個傾向:寺院飲茶融入了世俗觀念,講求茶禮、茶道,形成了嚴(yán)格的采茶與選茶準(zhǔn)則和高超的焙茶、煎茶與分茶等技藝;世俗飲茶受僧人飲茶環(huán)境和主旨的影響也融入了禪意,追求飲茶品味和心境。二者交互,促進了寺院僧人以茶為媒介與世俗人士的往來。僧人借助與世俗之人飲茶傳播禪道,世俗之人在與僧人飲茶交往中靜心省悟,擺脫內(nèi)心煩憂,增長了人生智慧。宋代僧人的禪詩傳神地展現(xiàn)了僧人以茶修禪的飲茶生活,如實地記錄了豐富多彩的飲茶生活景象。宋代僧人飲茶生活與上層社會相互映襯,其蓬勃發(fā)展的內(nèi)在因緣是借茶參禪,數(shù)量眾多的僧人借茶傳播禪學(xué),有力助推了宋代茶文化的繁榮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