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楝亭集》茶事考*

閆茂華

曹寅(1658—1712)，字子清，號荔軒，又號楝亭，詩人、文學家、藏書家。滿洲正白旗內(nèi)務(wù)府包衣，康熙寵臣，曹雪芹祖父，官至通政使、江寧織造、兩淮巡鹽御史?？滴趿文涎玻拇务v蹕曹家。曹寅善騎射，通經(jīng)史，工詩文，擅詞曲，精鑒賞，喜收藏，著有《楝亭詩鈔》《楝亭詞鈔》《楝亭文鈔》（合為《楝亭集》）［1］(P182)，還撰有《楝亭書目》《居常飲饌錄》等書?！堕ぜ芳蟹从沉瞬芤娜松壽E和心路歷程，是了解其文學和思想的最好范本。“楝亭”一詞頻率極高，凝固成某種文化符號，成為聯(lián)系江南文人的紐帶①。

學術(shù)界對曹寅家世生平、思想性格、文學創(chuàng)作、交游藏書等方面作了詳細的考證，取得了豐碩的成果②。縱觀《楝亭集》研究，還不夠全面和系統(tǒng)，少有人涉及其茶文化③。經(jīng)爬梳《楝亭集》713首詩詞，以茶入詩的有41首，占全集6%，茶詩內(nèi)容呈現(xiàn)“品茗、論水、選器、擇境”的各個方面，反映不同的茶藝水平， 體現(xiàn)豐富的茶文化內(nèi)涵，值得挖掘。本文擬以胡紹棠箋注的《楝亭集》為藍本，考察曹寅的茶事活動，挖掘整理茶詩詞內(nèi)容，了解其茶學知識，分析其品茶論水方法，淺析其茶學思想，以期有裨于曹寅研究，為透視《楝亭集》中所見茶文化等如何影響曹雪芹《紅樓夢》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創(chuàng)作提供線索。

一、月涼茗飲，玉川煎茶

曹寅以“玉川子”自比，自稱有茶癖，常借茶澆塊壘?？滴醵吣辏?688），仲春之夜，詩人因“壯志未酬”“生而不才”感嘆，寫下《月涼茗飲歌》：

廣庭摩腹風翛翛，缺月半掛濕柳條。

小童支鐺煮宿雨，耳畔仿佛鳴江濤。

地偏澤鹵恒忍渴，鹿車閑挽滿井遙。

寒泉行地寡風味，乳花紅釅愁相澆。

日前飛鞚致春荈，郎官例賜隨貂蟬。

天人之糧不多得，杯勺未可驅(qū)塵囂。

銀瓶緘貯出素手，靴紋蹙皺涵清嬌。

我行擬作粱肉砭，名嫌紗帽非高超。

為憐好友饋唐貢，一升滿瀹憐中宵。

又聞養(yǎng)疴忌內(nèi)汗，瘦腋寧讓盧仝驕。

茗柯有理慎莫憚，解事徒獻陽谷椒。［2］(P52)

《月涼茗飲歌》是繼《飲浭酒》后的又一名篇，此詩將烹茶環(huán)境、火候與用水及茶香寫得生動細膩，呈現(xiàn)詩人月下飲茶圖景：月光朦朧，樹影參差，庭院中小童支起竹爐，雨水烹茶，爐火熾盛，水沸如濤。好友饋贈的貢茶，靴紋蹙皺，銀瓶緘貯，喝一杯摩腹徐行，通宵不寐。曹寅即使知道茶解藥性，養(yǎng)病不能飲茶，還是經(jīng)不住貢茶的誘惑。三十一歲的曹寅時任京城內(nèi)務(wù)府郎中，渴望外放建功立業(yè)不得，感嘆年華易逝，借茶消愁。

二十年后，康熙四十七年(1708)暮春時節(jié)，在江寧織造任的曹寅收藏一幅《玉川煎茶圖》，其《題丁云鵬〈玉川煎茶圖〉》云：“風流玉川子，磊落《月蝕詩》。想見煮茶處，顧然魔扇時。風泉逐俯仰， 蕉竹映參差。 興致黃農(nóng)上， 僮奴若個知”［2］(P248)。圖卷繪制者是明代畫家丁云鵬，該圖為萬歷四十年（1612）冬于蘇州虎丘僧寮內(nèi)所繪。丁云鵬與董其昌交好，繪畫齊名，康熙愛董其昌書法，曾《臨董其昌金剛經(jīng)》， 自然認同丁云鵬的作品［3］(P28)，上行下效，曹寅倍加珍惜，題詩收藏，圖卷展現(xiàn)盧仝煮茶品茗情景：青石靜坐，羽扇素袍，靜觀煮茶。爐火徐徐，茶水聲沸，老仆捧茶，高士擎壺。蕉竹參差，假山隱約，寧靜幽雅，可謂精品。兩首茶詩中，曹寅均以盧仝自比，一虛一實，亦真亦幻，相隔二十年，時過境遷，其飲茶心境迥異。

同樣有茶癖的還有弟弟曹荃，康熙三十一年（1692）仲夏，曹寅在寫給曹荃《和芷園消夏十首·茗椀》的詩云：“卯君茶癖與吾同，對客長愁放碗空。近日衙齋須藥裹，一杯清淡只寬中”［2］(P83)。曹寅勸誡弟弟寬中理氣，以茶解憂，心平氣和。詩中芷園、卯君均指曹荃。另一首《朱園看梅憶子猷次同人韻》又云：“主人具茗飲，野客坐高麓。清琴鳴花巔，微韻入茅屋。狡紅愁退色，縞素盡歸樸。乃知清泠聲，真賞在草木”［2］(P107)。曹氏兄弟友愛，情同手足，“夜雨對床”④的情愫，始終未變。

二、靜對入枯禪，與僧侶交游

《楝亭集》中曹寅與僧人交游唱和詩18篇，文3篇，可見其思想受佛教浸染之深，詩編第一篇《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我有千里游，愛此一片石。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夕。浮光自容與，天風鼓空碧。露坐聞遙鐘，冥心寄飛翮”［2］(P10)。此詩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20歲的曹寅正值康熙貼身侍衛(wèi)，奉旨江南辦差，發(fā)此感慨。弘濟寺位于金陵燕子磯上，曹寅與弘濟寺住持芥公交好，曾多次拜訪芥公和尚，“茶煙入寺尋僧話，苔翠連墻動石鱗”［2］(P506)。夜宿山寺，對月談禪，品茗清話，留連忘返，所獲“至言”甚多?！肚锶者^訪芥公》：“積水繞孤寺，高僧終日閑。定香浮上座，霽色破前山。得句聞敲缽，逃禪愧閉關(guān)。茶瓜清話久，吾意竟忘還?！保?］（P377）與芥公交游詩還有《憶芥公上人二首》《秋夜對月憶芥公》《秋夜山居柬芥庵上人》等，“浮生回首真堪悟， 日暮憑欄不盡吟”［2］(P377)?！爸裂元q在耳，別來見新霜”［2］(P380)應(yīng)是參悟之語。此外值得一提的，開篇《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與康熙五十一年（1712）曹寅臨終前所寫尾篇《巫峽石歌》，一詩一歌，都與女媧石有關(guān)，這或許給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中“一僧一道《好了歌》，女媧補天遺巨石”帶來啟示。

與曹寅交好的另一位僧友夢庵禪師，康熙四十二年（1703）七月，杭州理安寺主持夢庵禪師到江寧織造府造訪曹寅，招待宴席上夢庵作《步月·癸未新秋，即席贈曹荔軒司》：“碧梧陰里，香暗透疏簾。正人倚、藤床竹幾，恰照返、花檻蕉椽。茶初罷，涼生冰簟，靜對入枯禪?！保?］(P14)曹寅作《金縷曲·七月既望，與夢庵西堂步月，口占述懷》：“猛慧業(yè)，惺惺自省。我愿金篦重刮膜，變頗黎世界成平等。啞然處，意深領(lǐng)”［2］(P534)。回寺院后夢庵寄曹寅《賀新涼·依韻酬荔軒》［4］(P15)一詞：“才曠代，真堪逞。招提老我雪蒙頂，嘆頻年、禪宗淡泊，疏林殘景。君況是、深參猛省。棒與喝，何須領(lǐng)。”［4］(P15)曹寅回敬 《步月·和夢庵歸山見寄韻》：“小留瓶缽，清夜共延緣。冷香飛處，欹枕日清眠。思舊隱，茶瓜入社，攜秀句、云木通川。何時去，暫擔榔栗過層巒?！保?］(P535)曹寅與夢庵交游，以茶為媒介，對月談禪，由禪入定。從二人唱和內(nèi)容不難看出，曹寅對禪宗產(chǎn)生了興趣，且有修禪的舉動，以佛教的眼光看待人生，認知現(xiàn)實社會，渴求世界平等。夢庵認為曹寅能夠深參猛醒，已經(jīng)證得了禪教的無上妙義，不需要再受禪師的棒喝和啟發(fā)。曹寅致謝，決心向晉代慧遠高僧那樣“茶瓜入社”，隱逸山林。曹寅的這些禪悟陳跡是否激發(fā)了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靈感？

夢庵禪師曾向曹寅請求修繕理安寺松巔閣，曹寅答應(yīng)捐資修葺寺廟，撰《松巔閣記》，曹寅還捐資修繕二郎神廟、雞鳴寺等，并撰文記之［2］(P578-581)?？滴醵辏?684）以后，曹寅一直在忙，不是奉旨辦差，就是在辦差路上，往來無數(shù)次經(jīng)過惠山，留下許多茶詩，《惠山題壁》：“惠山山寺坐嘗茶，杯影春山句絕佳。 澹永自來非舌解， 僧窗一箭草蘭芽”［2］(P471)。又如《月夜舟泊惠山過秦園》：“行來鐘歇空園里，坐覺茶甘秋樹邊”［2］(P70)等?？滴跛氖四辏?709）十一月，曹寅任巡鹽御史期滿，進京述職，途徑五臺山，回憶28年前扈從康熙出巡五臺，與白云長老相會情景，歷歷在目：“琳宮婆羅樹，布地金蓮花。出語一無多，共瀹園中茶。松門多虎跡，穩(wěn)駕青牛車?！保?］(P291)多年來，曹寅保持與詩僧交游唱和，有求必應(yīng)，及時行善。晚年熱衷于禪修，通曉禪機佛理，以其慧根靈性，將吃茶上升到了禪宗開悟?qū)用妫軈⑽虻郊易逦磥淼呐d衰，或許影響到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

三、廣交博愛，遺老交游

曹寅的廣交博愛， 體現(xiàn)交游對象既有遺民，也有新貴，既有父執(zhí)，也有同輩。據(jù)史料記載，與曹寅有詩文唱和、交往者約200人，曹寅成為主盟江南的文化軸心人物，當為確論［5］(P160)。這里僅列舉有代表性的9位文士，以定交時間先后順序，呈現(xiàn)交游境況。

（一）與陳維崧等交游

清康熙十八年（1679），舉博學鴻儒科考試，各地名流齊聚京師，有陳維崧（迦陵）、朱彝尊（竹垞）、尤侗（悔庵）、施閏章（愚山）、顧景星（黃公）等人，文人雅集，詩酒酬唱，熱鬧非凡。此時任康熙侍衛(wèi)的曹寅和納蘭性德有機會結(jié)識這些鴻儒，并成為忘年交。曹寅勤學好問，多師以為師。曹寅曾向施閏章請教詩歌，得“寒山見遠人”詩句，向陳維崧、朱彝尊學詞，陳朱二人的《迦陵集》《江湖載酒集》成為模仿范本。王朝讞《楝亭詞鈔序》：“當己未、庚申歲，陳、朱兩太史同就征入館閣，而公（曹寅）以期門四姓官，為天子侍衛(wèi)之臣，顧每下直，輒招兩太史，倚聲按譜，拈韻分題，含毫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闋，必令人驚心動魄，兩太史動以陳思天人目之。公（曹寅）嘗自言，吾曲第一，詞次之，詩又次之”［2］(P530)。曹寅天資聰慧，勤奮好學，又有名師指導，不久就能“倚聲按譜，拈韻分題”作詩詞。

《楝亭詞鈔》第一篇便是《蝶戀花·納涼西軒追和迦陵》（之四）：“六月西軒無暑氣，家具頻添，大半因茶事。時樣龔春非一致，酪奴只合呼名字。活火真泉聊自試，才似松聲，又道聞韶矣。兩腋清風休錯擬，玉川不識瓶笙戲?！保?］(P532)六月金陵似火爐，西軒廳卻很涼爽，因為喝茶祛暑，心靜自然涼。為此，增添了不少茶具用品，龔春（供春）壺、酪奴茶，花樣翻新。以瓶煮水，微沸做聲，從水沸聲中聽出了韶音。時過境遷，唐代的盧仝怎么能聽到宋代蘇軾的《瓶笙》呢？值得注意的是，“酪奴只合呼名字”是否遺留給曹雪芹某種啟示？《紅樓夢》中賈寶玉不喜歡書僮茗煙的名字，便將“茗煙”改為“焙茗”，是否有某種暗合？

而反映與陳維崧直接倡和的詞作，正是《貂裘換酒·壬戌元夕與其年先生賦》［2］(P565)， 該詞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值元宵佳節(jié)，曹寅與其年同游，故有此唱和之作。是年，陳維崧去世，曹寅悲痛欲絕， 作《哭陳其年檢討》：“百年重五恨，一夕上元游。豈合人間住，多應(yīng)天上留。玉簫寒倚月，楊柳暮侵樓。得似遼東鶴，重來吊故丘?！保?］(P440)曹寅以“遼東鶴”典故，悼念這位早逝的師友，追憶在京師與陳其年交往的情形，但斯人已去，京城依舊，慨嘆人世變遷。多年后，又作詩《過陳次山寓居讀迦陵稿有感》［2］(P39)，詞《賀新郎·又昭同患耳閉， 讀其十疊迦陵韻詞， 喜而率和》［2］(P552)，表達對迦陵老人的追悼之情，二人交往，情深義重。二人因“詞”交往，共愛茶事，迦陵嗜茶，曹寅追隨，茗具頻換，同識瓶笙戲。

（二）與朱彝尊祖孫交游

自應(yīng)博學鴻儒科始， 曹寅與朱彝尊開始交往，朱彝尊教曹寅填詞，為《楝亭圖》題詩，為《楝亭集》作序等，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持續(xù)30多年?？滴跛氖哪辏?705）秋，朱彝尊到真州訪通政使曹寅，曹寅囑托朱氏輯《兩淮鹽莢書》，隨后寄去雪花餅， 朱彝尊作《曹通政寅自真州寄雪花餅》致謝。康熙四十七年，曹寅通政督課淮南，公余多暇，開閣延賓，文酒盛會，作《廣陵載酒歌》：“時平政和粟米賤，官閑事少賓朋多。從來淮海盛文宴，近時翰墨崇賢科”［2］(P247)，“吳儂愛我知何語，放浪江湖載酒船?！薄稄V陵載酒歌》效仿朱彝尊的《江湖載酒集》而作，反映在揚州期間文人雅集的盛況，江湖載酒，宴飲作詞，品茶論詩，為廣交遺民名士，曹寅做足了功課?？滴跛氖四晁脑?，朱彝尊攜次孫朱稻孫至真州將《兩淮鹽篋書》交于曹寅，并商談刊刻《曝書亭集》事宜，盤桓月馀。曹寅、李斯佺和李煦在畫舫舉行聚會，為朱彝尊餞行，《曝書亭集》卷二十三有“五月晦，曹通政寅招同李大理煦、李都運斯佺，納涼天池水榭，即席送大理還蘇州”記載。康熙四十八年七月，曹寅捐資刊刻朱彝尊《曝書亭集》，同時還資助刊刻施閏章《學馀全集》、顧景星《白茅堂集》等［2］(P31)。十月十三日，朱氏逝世于家中，三年后，曹寅亦卒于任上，刊刻停止。幾年后，朱稻孫經(jīng)多方籌措資金，《曝書亭集》繼續(xù)刊刻而行世。殊不知竹垞、愚山和荔軒皆是老茶客，相對于編輯《兩淮鹽篋書》、刊刻《曝書亭集》《學馀全集》這樣的大事，互贈茶筍、品茗清談之類的小事，《楝亭集》 無暇記載實屬常事，抑或被刪除也未可知。

朱稻孫與曹寅交游， 始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朱稻孫《六峰閣詩稿》卷三有《呈荔軒先生三首》(其一)，詩曰:“憶昔西湖曲，時巡扈從年。偶因招野鶴，曾上總宜船。堤暗三千柳，茶烹六一泉。追隨聞妙論，盡日恣洄汾”［6］(P17)?？滴醯诹文涎玻芤鑿模斓緦O和曹寅相識杭州，被邀上船，煮泉烹茶，相談甚歡，始覺曹寅博通經(jīng)史，才華橫溢，助人為樂，古道熱腸。為刊刻《曝書亭集》一事，朱稻孫作《呈荔軒先生三首》表達感激之情。曹寅去世后，朱稻孫《挽曹荔軒先生四首》，“回思消夏好，剪燭話窗西”“平生知己淚，獨對繐帷垂”［6］(P18)?；貞浛滴跷迨辏?711）夏天，同曹寅在西軒窗下秉燭長談，品茗消暑，徹夜不眠，如今斯人已逝，回憶往事，淚如雨下，表達了朱稻孫對良師益友的深深懷念。

（三）與尤侗交游

曹、 尤二人早在京師博學鴻儒科期間就相識，江南文士三次聚會，尤侗（悔庵）是主人，詩酒賡和，留下許多詩篇。康熙二十九年（1690）八月，尤侗邀曹寅、余懷、梅鼒、葉藩到亦園揖青亭小聚，尤侗有詩《八月十九日曹荔軒司農(nóng)同余澹心、梅公燮、葉桐初過揖青亭小飲，拈“青”“池”二韻二首》，曹寅作有步“青”韻和詩《尤悔庵太史招飲揖青亭即席和韻》記載此事。九月初七日尤侗作詞《瑞鶴仙·壽曹子清織部》祝賀曹寅三十三歲初度。康熙三十年（1691）十二月，曹寅以兔羹貽尤侗，尤侗作《春朝偶成》記之［7］(P215)。

康熙三十一年二月，曹寅、彭定求、余懷、梅鼒、葉藩、朱燦、郭正宗應(yīng)邀赴揖青亭賞菜花，尤侗《二月廿八日揖青亭看菜花作，同曹荔軒、彭訪濂、余廣霞、梅梅谷、葉南屏、朱赤霞、郭鑒倫》云：“奇絕南園香十里，黃金散盡曼陀華。湘累空吊江頭葉，朔客休疑塞上沙。茗飲清談須我輩，酣歌作劇任他家（時有歌于花間者）。可憐不入詩人詠，辜負春風日放衙?！保?］(P58)早春二月，踏青賞花，揖青亭下，品茗清談，觀油菜花海，聽花間酣唱，即使不吟詩作詞，也是一種享樂。事后，曹寅作《菜花歌》，吟詠吳中二月天，田間騎馬看菜花，人在花海中徜徉，聞花香，觀花浪，喜悅之情躍然于紙上。康熙三十七年（1698）清明，曹寅拜訪尤侗不值，作《雨霽過滄浪亭遲悔庵先生不至，和璧間漫堂中丞韻》：“領(lǐng)略南禪茗一杯，滄浪亭上步紆回。野云閣雨都乘趣，亂石分畸自起堆。士女閑拋寒食過，郎官游及菜花開。赤欄晼晚添春漲，鼓角頻疑小隊來?！保?］(P124)尤侗為《楝亭圖》題詩《楝亭賦》，還為曹寅雜劇《北紅拂記》題跋，曹寅母親孫氏六十大壽，又邀請尤侗作《曹太夫人六十壽序》等等［9］(P191)，可見二人詩文情誼之厚，茗飲清談亦暢。

（四）與余懷交游

曹寅任蘇州織造， 江南文士三次聚會期間，開始與余懷（澹心）交往。對于這位“焚一爐香，炊茶社，幾上置《楚辭》，且讀且哭”［10］(P281)，才氣與名節(jié)并重的遺民名士，曹寅深表敬意，傾心結(jié)納。閻若璩曰：“余澹心懷，吾父執(zhí)也，荔軒在蘇州時，屢偕澹心過尤侗之揖青亭、水哉軒小飲，展成皆有詩”［10］(P282)。《楝亭詩鈔》卷二有曹寅《尤悔庵太史招飲揖青亭即席和韻》詩，可與上合。曹寅與余懷之親密，誠如“屢偕”二字所言，余懷也欽佩曹寅的人品，為《楝亭圖》題詩稱贊：“司空名德在千秋，畫翣傳聞出石頭。誰詠君家華屋句，白楊風起慟西洲?！保?0］(P284)

曹寅《楝亭書目》 中收藏余懷著作：《玉琴齋詞》《月波樓雜抄》《茶史補》，其“余懷手跡、吳梅村序、楝亭藏書”亦堪稱“三絕”，特別是《茶史補》的收藏，體現(xiàn)二人共同愛好。余懷嗜茶成癖，著有《茶苑》，不慎丟失，見劉源長著作《茶史》，便將原存《茶苑》廢稿中刪去與《茶史》重復(fù)部分，撰成《茶史補》，凡一卷，約四千字，專著茶葉歷史，實為《茶苑》簡略本，并增附《茶贊》《采茶記》等［11］(P702)。其《茶贊》曰：“滌煩蕩穢，清心助德，永建湯勛。峽川之月，曾坑之雨，蒙頂之云。色勝雪白，味比露甘，香逸蘭薰。附膚剔髓，含泉吐石，抱樸霏文。吁嗟漪兮，柯有妙理，善則歸君?！保?1］(P702)毋庸置疑，《茶史補》傳世，彌補《茶苑》佚失之遺憾，曹寅之收藏功莫大焉。曹寅同余懷的交游，因文酒詩會相識，二人皆嗜茶成癖，以《茶史補》相知，并成為忘年交，體現(xiàn)了曹寅對明遺民身份和文化價值的深切認同。

四、真誠友愛，同僚交游

（一）與施世綸交游

康熙三十三年（1694）盛夏，廬江太守張純修（見陽）至江寧織造府造訪曹寅，江寧知府施世綸（潯江）作陪，三人于織造府楝亭夜話，煮泉品茗，談詩論畫，通宵達旦。張純修繪制《楝亭夜話圖》題“楝亭夜話”四字，三人分詠題詩［2］(P96)。施世綸為清初名將施瑯之子， 多地為官， 清廉正直，有“天下第一清官”之稱［2］(P96)，曹寅與之交往甚密，《楝亭集》有關(guān)施世綸詩4篇。

康熙四十一年（1702）， 施世綸任湖南布政使，熟知老友嗜茶好酒，寄來荔枝酒，曹寅創(chuàng)作《施潯江和詩留別兼餉荔枝酒，作此志謝》［2］(P169)。翌年，梅花開放時節(jié)，施壓又寄來武夷茶，曹寅作《潯江以夜坐詩見寄兼餉武夷茶》：“北源恒苦俗，松蘿不同器。武夷真仙人，陽羨近名士。此評出高陽，恐犯玉川忌。多君致紫芽，滌我塵土胃。閉門謝諸賓，斟酌窮水味”［2］(P174)。古人評茗各異，皆因個人愛好，曹寅品茗與眾不同。潯江以茶相贈，投其所好，我將閉門謝客，獨自品嘗武夷茶，做一回真仙人了。誠如大學士張英所言：“予少年嗜六安茶，中年飲武夷而甘，后乃知岕茶之妙。此三種可以終老，其他不必問矣。岕茶如名士，武夷如高士，六安如野士，皆可為歲寒之交”［12］(P44)。真是茶人所見略同。

（二）與宋犖交游

宋犖為康熙寵臣，任江蘇巡撫時，曹寅任江寧織造，二人同地為官，又與朝廷關(guān)系密切，宋犖與曹寅私人友誼甚密。宋犖為《楝亭圖》題詩，《楝亭集》中涉及宋犖的詩詞6首?？滴跞吣晁脑?，清明前后，雨過天晴，曹寅春游，拜訪宋犖，作《雨霽過滄浪亭遲悔庵先生不至，和璧間漫堂中丞韻》?？滴跷迨荒耆率呷眨?曹寅奉旨于揚州詩局刊刻《佩文韻府》，其間拜訪了致仕在家的西陂老人，作《商丘宋尚書寓近書院往來甚適漫志三首，且訂平山之游》（其三）曰：“平山半蕪落，南向極空青。泉味世中淡，松風寺外聽。常餐隨粥飯，小具挈瓶瓴。顧盼生茶興，何時縱棹經(jīng)”［2］(P368)。

另外，《葺治亭后竹徑和牧仲中丞韻》《宋牧仲中丞見招深凈軒，軒舊為官廚，中丞新辟以款客，奉和二韻》及《歸舟口號和宋中丞后園六絕句》［2］(P89-115)等，記錄二人唱和情景。曹寅和宋犖都是藏書家，其時曹寅藏書近萬卷，頗為壯觀，《和芷園消夏十首·曝書》云：“十五年間萬卷藏，中年方覺曝書忙。遙憐揮汗繽翻處，時有微風送古香”［2］(P82)。曹宋二人均喜好收藏品鑒古代書畫， 為當時書畫鑒藏大家。他們一起欣賞古書字畫，彼此在藏品上題識詩詞，時常臨摹字畫，互相切磋，忙得不亦樂乎。曹宋既是同僚，亦是茶友，更是忘年之交。

（三）與楊中訥等交游

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十九日， 康熙第五次南巡期間，諭令曹寅開局揚州，主持刊刻《全唐詩》，并欽點十位翰林校刊， 開啟了曹氏一生中詩歌創(chuàng)作高潮。曹寅不僅與翰林編修交好，也與參加讎校的下層文士友愛，他們交游唱和、書信贈答、宴飲雅集，收錄在《楝亭集》中，見證了曹寅的文學活動與生命痕跡，閃耀著文學與情感的光輝。翰林十編修中，楊中訥（晚研）與曹寅關(guān)系最好。楊中訥是廣州布政使楊雍建長子，朱彝尊的嫡傳弟子，康熙三十年二甲第一名進士， 翰林編修，“平生力學攻古文詞，書法人晉唐閫奧，湛深經(jīng)術(shù)，尤精于《易》《春秋》”［13］(P61)。二人把臂相交，飲酒賦詩，烹茶品茗，清談竟日?？滴跛氖拍辏?710）冬，江寧和揚州的編修文士相聚，回憶詩局編校盛況，感嘆晚研（楊中訥）“獨宿南園”三年之不易，爇茶破孤獨，作《兩城諸子合飲醉甚， 醒后聞雪作， 憶晚研先生獨宿南園，重申前意，代簡三首》（其二）：“寒威愁和睡眠音，起舞誰彈座上琴。還爇熱茶破岑寂，紅爐灰陷雪花深”［2］(P307)。

讎校的下級文人中，曹寅與吳貫勉（秋屏）交契甚深，有多篇唱和，《護月與秋屏煎茶待旦》：“蝙蝠撩檐燎火稀， 堂墀人擁汗交揮。 嗇夫馳告鼓初起，南陸仰瞻星亂飛。泡影河山同地大，繞枝烏鵲亦心微。書生莫問蛤蟆事，小杓分泉試解衣。”［2］(P514)曹寅關(guān)心下屬， 與秋屏徹夜長談， 勸他莫問窗外事，只管“小杓分泉”“煎茶品茗”，會減少許多煩心事。另外，唱和詩還有《月下和吳秋屏韻》等。吳秋屏除了參與《全唐詩》讎校外，還參與《佩文韻府》刊刻，曹寅逝世后，他有“魂游好記西堂路，同覓仙花掃落芬”句悼念，足見二人交情之深［14］(P44)。曹寅主持《全唐詩》編纂，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以茶結(jié)友，將翰林編修與讎校文人緊密團結(jié)在自己周圍，保證了編纂工作順利進行，使《全唐詩》成為罕世精本，開創(chuàng)清代雕版印刷史先河，對中國文化史的貢獻惠及學林，至今未渝。

五、皇差之馀話茶事

《楝亭集》是曹寅生活的再現(xiàn)和思想的直接反映，從中可以窺探其思想和生活軌跡。曹寅一生都在皇差中忙碌，他乘舟到江南各地辦差，公馀泛舟游玩：早春，“柳黃泊船處，山翠餉茶時”；仲夏，“好風不借天隨子，船尾茶煙怕倒吹”；初秋，“一路秋蟲語，茶煙在野航”；冬至，“自把紫砂烹雪髓，不知誰有釣酸文”。船頭觀景，船尾烹茶，品茗吟詩，好不自在。游惠山，作《月夜舟泊惠山過秦園》：“直為梁溪一系船，夜山風露共蒼然。行來鐘歇空園里，坐覺茶甘秋樹邊。池影低枝多宿鳥，月明此處卻聞泉?！保?］(P71)曹寅夜游惠山，品惠山泉，秦園靜坐，汲泉烹茶，茶甘無比。月光皎潔，樹影婆娑，泉水叮咚，宿鳥盤旋，好一幅恬靜的惠山夜景圖。在康熙三十七年秋，好友杜琰（漁村）來訪，在織造署西花園飲茶下棋，作《觀弈口占和漁村》：“短日圍棋不滿盤，墨云冰壑對生寒。女兒香苦胎茶釅，賺得王郎側(cè)帽看?！保?］(P139)值得注意的，這次品茗為“女兒茶”， 這是否又為曹雪芹提供茶品拓寬了想象空間？金陵夏天，酷暑難耐，品茗消暑，度過良宵，作《六月六日熱甚，就西軒南窗小憩，冶堂拈堂字征詩，戒用凡近語》：“世豈因人熱，天偏入夏長。今宵忘夢睡，且弄茗杯香”［15］(P30)。在揚州《月夜西庭納涼，喜東田枉過三首》（其三）：“月白不可寐，林香何處尋。與君窮睡理，相勖著茶箴。”［2］(P525)

曹寅一生嗜茶， 辦差旅途不忘品茶，《過無錫賣茶器處》，有感而發(fā)：“白石垂楊柳，香泥燕子家。春歸如昨日，茶興滿天涯。”［2］(P193)楊柳低垂，燕子筑巢，白石香泥，風光旖旎；賣茶器處，琳瑯滿目，把玩茶具，流連忘返，感慨“茶興滿天涯”。此時江南百姓安居樂業(yè)，飲茶盛行，茶已成為國飲。另外，曹寅還有題畫詩《茗具瓶桃》：“楚傖厄運長逢水，寒乞詩人命帶花。 薄福誰堪兼并得， 二年春思在天涯?！保?］(P517)曹寅不僅善品茶，還擅長鑒水，康熙四十一年秋，好友楊公漢來訪，曹寅稱贊友人家鄉(xiāng)安徽浮槎山，山清水甜茶更好，囑咐楊公回去一定要寄茶運水來品嘗，《送楊公漢歸浮槎》：“一秋肺熱苦耽茶，草草重陽就菊花。歸去雙匏好封寄，西軒泉品缺浮槎。”［2］(P166)康熙第五次南巡，駐蹕江寧織造府，曹寅全程扈從，因過度勞累舊病發(fā)作。其《桃花泉序》曰：泉在使院西側(cè)，味淡于常水。五月從駕返署，臥疴移日，始試此泉作示從吏兼待竹村。“館人啟晨封，急雨漂春鮮。清冷徹指掌，虛白搖櫨椽。公馀問饘粥，茗槚方同煎。”［2］(P209)康熙五十年冬，進入暮年的曹寅，因患耳聾、失眠等病，痛苦萬分，作《睡適》：“燈影菊花深，茶甘手自斟。每于欹枕際，時起入山心。塵網(wǎng)何曾落，仙源不用尋?？諔z五斗子，糟粕到而今。”［2］(P329)年老體衰，失眠健忘，入山尋仙，亦成奢望，唯有斟茶自飲，聊以自慰。

曹寅，在金陵長大，先任職于京城，再高就于蘇州，后成就于江寧，終病逝于揚州。曹寅的生活、工作和學習，基本在京城和江南，江南是曹寅的福星之地，也是他的輝煌之期、高光時刻，不過，繁華過后終成一夢。茶者，曹寅須臾不可離也。他以品茶為手段，以飲酒為媒介，以詩文為紐帶，以交游為平臺，籠絡(luò)數(shù)百位著名的江南文人雅士，形成一個龐大的文人群體， 他也成為主持東南風雅的盟主。“呼吸會能通帝座”， 為康熙皇帝傳遞信息，為清王朝唱足了盛世雅音。

六、馀論

（一）引茶入詩，記錄日常情景，正是曹寅愛茶、嗜茶的真實寫照。研究發(fā)現(xiàn)，曹寅在青年時期茶詩數(shù)量最少，中年時期茶詩數(shù)量漸多，老年時期茶詩數(shù)量最多， 表明曹寅飲茶頻次隨著年齡增長而增加，符合中國茶人的飲茶規(guī)律。統(tǒng)計顯示，《楝亭集》有茶詩41首，茶品14種，如貢茶、女兒茶、武夷茶、六安茶、五臺山茶、雪髓茶、顧渚茶、岕茶、北苑茶、松蘿茶、陽羨茶、紫芽茶、蒙頂茶、開茶等。曹寅自稱有茶癖，視茶為“天人之糧”，自比玉川子，為官江南，得出“茶興滿天涯”結(jié)論，并非妄言。

《紅樓夢》有茶詩15篇，茶事273處，茶品19種，如千紅一窟、楓露茶、暹羅茶、鳳髓茶、六安茶、老君眉、普洱茶、女兒茶、龍井茶、梯（體）己茶、孩兒茶、茶面子、香茶、仙茗、上進的新茶，還有杏仁茶、醒酒茶、消食茶、漱口茶等功能茶品，小說以茶開篇，以茶結(jié)尾，茶滿紅樓。從茶文化視角觀照，一本《紅樓夢》，半部飲茶史。二者比較，除貢茶、女兒茶、六安茶、武夷茶茶品相同，雪髓茶與鳳髓茶相似，千紅一窟、楓露茶、梯己茶為曹雪芹獨創(chuàng)。由此可見，《楝亭集》 中豐富的茶文化內(nèi)容已經(jīng)影響到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并有所發(fā)揮。以上種種，充分說明曹雪芹與乃祖一樣，也是一位嗜茶之人。

（二）曹寅藏書宏富，不少孤本善本，其《楝亭書目》卷三《雜部》類著錄中顯示，他已收藏劉源長《茶史》、余懷《茶史補》等茶書［10］(P285)。另據(jù)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曹寅撰《居常飲饌錄》一卷，編前代所傳飲膳之法匯成，有“宋王灼《糖霜譜》，宋東溪遯叟《粥品》《粉面品》，元倪瓚《泉史》，元海濱逸叟《制脯酢法》，明王書承《釀錄》，明釋智舷《茗箋》，明灌畦老叟《蔬香譜》《制蔬品法》”［9］(P561)。《楝亭集》中有莼菜羹、鱸魚膾、鰣魚、石花魚、黃花魚、鮑魚羹、兔羹、浭酒、薏苡酒、荔枝酒、惠山酒、漉酒、雪花餅等食品記錄，許多食品制作方法取資于以上藏書資料，凸顯曹寅美食家身份。曹寅自稱“饕餮”之徒，居江南既久而遂安，不僅關(guān)注美食，更關(guān)注《茶史》《茶史補》《茗箋》《泉史》著作中古人對茶品和水質(zhì)評價， 其品茶鑒水的技藝精湛，如《月涼茗飲歌》中曹寅不耐“地偏澤鹵”“寒泉寡味”的井水，影響貢茶沖瀹，而讓小童收集宿雨煮茶；《送楊公漢歸浮槎》中曹寅埋怨“西軒泉水”差，希望好友“寄浮槎水”來；唯有官署“桃花泉”水清涼甘甜，可“茗槚同煎”等。

《紅樓夢》中亦有6處論水，第5回賈寶玉品嘗的“千紅一窟”茶，是收集仙花靈葉上的露水烹制而成。第23回寶玉《四時即事詩》中擷取荷葉上的露水、新掃的雪水烹茶。第41回妙玉用舊年蠲的雨水、 五年前收的梅花雪烹茶。 二者比較，“宿雨煮茶”與“舊年雨水烹茶”相同，小說中“露水烹茶”“雪水烹茶”更為新奇、浪漫。在美食方面，《紅樓夢》有茄鲞、酸筍雞皮湯、蓮葉羹、糖蒸酥酪、牛乳蒸羊羔、惠泉酒、玫瑰露酒等，二者比較，其中惠泉酒與惠山酒相同， 其他均超越前者?！堕ぜ贰堕俊贰毒映ｏ嬸備洝匪峁┑呢S富素材，或許激發(fā)了曹雪芹靈感，有所創(chuàng)新。

（三）據(jù)《內(nèi)務(wù)府總管海拉遜等奏曹寅進送開茶》曰：“康熙三十五年六月一日，江寧織造郎中曹寅進送開茶二十罐，等因。奉旨：著交該管處。”［9］(P60)。據(jù)《署內(nèi)務(wù)府總管馬齊奏請補放茶房總領(lǐng)折》載：“康熙五十五年閏三月十七日， 奉旨： 曹寅之（侄）子茶上人曹頎，比以上這些人都能干，著以曹頎補放茶房總領(lǐng)”［16］(P328)。另據(jù)《內(nèi)務(wù)府奏奉旨賞給曹頎房屋折》載：雍正三年五月二十五日，管理茶飯房事務(wù)、散秩大臣佛倫傳旨“著賞給茶房總領(lǐng)曹頎五六間房”［16］(P330)。以上信息顯示，曹寅進送康熙帝的開茶茶品實屬罕見，值得關(guān)注。曹頎為曹寅之侄，在內(nèi)務(wù)府任茶房總領(lǐng)十多年，掌管各地進貢的茶品，包括藩屬國朝貢的茶品，對各種茗茶品性、宮廷茶事了然于心。曹頎為曹雪芹叔父，日常交往叔侄間閑話茶事，實屬自然，《紅樓夢》中“暹羅貢茶趣話”“茶品梅花雪”“楓露茶公案” 或許來自叔侄茶話也未可知。這是否意味著曹寅、曹頎確有為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提供茶文化素材的可能？

（四）《楝亭集》涉及梅、竹詩歌120首，曹寅愛梅，是對君子高標人格的追慕與祈求［17］(P63)；曹寅愛竹， 是因為有竹的地方就是安頓心靈的佳所，“自是西軒主，幽人豈厭幽”［14］(P20)。曹寅愛酒，酒是交友的紐帶，尋找快樂的媒介，“勸君一杯酒，曠達萬古情”［14］(P22)。300多篇涉酒詩，足以說明曹寅的愛酒情結(jié)之深，聯(lián)系前面提到的愛石情結(jié)，這些梅、竹、酒、石情結(jié)“若在有意無意之間”，也影響到了曹雪芹，如《紅樓夢》中的瀟湘館的翠竹，櫳翠庵的紅梅，青埂峰下的頑石等，茲不贅述。曹寅一生與詩僧交游不斷，特別是晚年熱衷于禪修，“茶初罷，涼生冰簟， 靜對入枯禪?！?曹寅時拈佛語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2］(P28)。 或許他靈心慧性已參悟了趙州從諗禪師三稱“吃茶去”的禪意，便將吃茶上升到了禪宗開悟?qū)用妫珳暑A(yù)言其家族的未來。曹雪芹也領(lǐng)悟祖父的真諦，“樹倒猢猻散”。在《紅樓夢》中反復(fù)警示，悟出了“忽喇喇似大廈傾”“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妙義，再用《好了歌》和《好了歌注》進行闡釋， 這說明曹寅的佛禪思想已被曹雪芹接受，并應(yīng)用于《紅樓夢》中。毋庸置疑，曹家的家族歷史與家學傳承孕育了曹雪芹和《紅樓夢》。

（五）最好的寫作素材源自生活，《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自然離不開現(xiàn)實生活土壤，曹雪芹忠于現(xiàn)實、忠于生活，他“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敘述結(jié)存本真，見聞悉所親歷。”［2］(P31)他不但從家世經(jīng)歷中擷取素材，也從《楝亭集》汲取營養(yǎng)，同時又善于總結(jié)思考，“只取其事體情理”， 上升到理論層面。曹雪芹對于凝聚祖父心血、反映心路歷程的《楝亭集》，一定像“詩是吾家事”一樣珍惜和研讀，從中汲取創(chuàng)作養(yǎng)分，《紅樓夢》與《楝亭集》之間有傳承關(guān)系，應(yīng)是不爭的事實。因此，沒有曹寅便沒有曹雪芹，沒有《楝亭集》也許不會有《紅樓夢》問世。

注釋：

①曹璽任江寧織造始，“曾種楝于庭，久之，樹大可蔭，作亭其下，課子作文，名曰楝亭?！辈墉t去世，曹寅追思父行，乃繪楝亭圖，廣征江南名家70人，題詩以述之，遂成《楝亭圖詠》，號“荔軒”也改為“楝亭”，不忘孝悌。曹寅文酒詩會，詩詞唱和匯成《楝亭集》，充滿“江南情結(jié)”，演為江南文壇盛事。揆其背后文化密碼，意在配合清廷“統(tǒng)戰(zhàn)”工作——籠絡(luò)江南遺民，推動詩文風格變革，促進清初文學進入“盛世雅音”。參見張佳生《曹寅身份經(jīng)歷淺論》，載《曹雪芹研究》2016年第2期；林方直《曹寅也在〈紅樓〉里》，載《陰山學刊》2017年第2期；朱志遠《“楝亭圖詠”與清初江南詩風嬗變》，載《文學評論》2019年第3期，等等。

②參見樊志斌《曹雪芹家世生平研究述評》，載《紅樓夢學刊》2013年第6期；劉上生《近五十年來曹寅傳著之成果和進展——曹寅研究專著一隅觀》， 載 《曹雪芹研究》2016年第3期；孫雨晨《曹寅詩歌研究》，漳州師范學院碩士論文，2011年；李軍《曹寅交游與藏書考論》，南京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等等。

③參見詹頌《〈紅樓夢〉〈鏡花緣〉與〈九云記〉中的品茶與茶論》，載《紅樓夢學刊》2012年第6期；顧斌《曹寅題丁云鵬〈玉川煎茶圖〉詩考釋》，載《紅樓文苑》2012年第3期。概言之，學界少有涉及《楝亭集》中茶事。茶事活動是曹寅與廣大文人交游的重要憑借，對清初上流社會茶文化研究有重要作用，為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提供了茶文化元素。

④曹寅與曹荃（子猷）是同父異母兄弟，曹荃母親孫氏乃康熙幼年時保姆，康熙稱“此吾家老人也”，曾賜字“萱瑞堂”，曹寅視孫氏為己母，孝敬一生：“所愿高堂頻健飯，燈前兒女拜成群”?！堕ぜ分胁芤值艹?、寄懷詩詞多達26首，曹寅學蘇軾兄弟，孝悌友愛，夜雨對床，“春風苦楝樹，夜雨讀書床。骨肉論文少，公私拂紙長。”曹寅還為曹荃所畫的墨梅題詠《疏影墨梅》，為曹荃代表作《洗桐圖》廣征題詩等，拳拳摯愛，溢滿全集，改善了“兄弟失和”窘?jīng)r。曹荃精通詩畫，文武全才，曾是康熙御前侍衛(wèi)，與兄長難分伯仲，曹寅廣交、博愛、孝悌、忠誠更勝一籌，引起康熙注意和期許，經(jīng)過多年考驗與栽培，外放蘇州織造任，成為康熙一朝“呼吸會能通帝座”的能臣。參見蔡義江《畸笏叟考》，載《紅樓夢學刊》2004年第1期；高樹偉《曹荃扈從北征及持節(jié)南下考辨》，載《紅樓夢學刊》2013年第1期；喻世華《夜雨何時聽蕭瑟——論蘇轍詩歌的兄弟情結(jié)》，載《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1期；連國義《二蘇“夜雨對床”考述》，載《國學學刊》2017年第4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