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北京大學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中國政府依據外交關系狀態(tài)、對方國家的政治性質、科技活動的內容,將對外科技關系區(qū)分為科技合作、科技交流與民間科技交流三類。1971年春,美國科學家亞瑟·高爾斯頓(Arthur W. Galston)、伊?!の鞲窦{(Ethan Signer)的訪華,重新開啟了中美民間科技交流的歷史。至1979年1月3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美利堅合眾國政府科學技術合作協定》的簽署,兩國科技關系的性質由“民間科技交流”轉為“科技合作”(1)關于“科技合作”“科技交流”“民間科技交流”的界定及1971年5月高爾斯頓和西格納的訪華,參見參考文獻[2]第123、137—138頁。關于1979年1月中美科技合作協定的簽署,參見張靜《鄧小平與中美科技合作的開展(1977—1979年)》,刊載于《當代中國史研究》2014年第3期第14—23頁。。期間,在“一個中國”尚未形成共識、中美尚未建立政治關系的狀態(tài)下,兩國民間科技關系除“不能搞政府間交流”外,以民間方式開展交流的對方“必須同臺灣沒有關系”[1]。
有鑒于中美民間科技交流的開展與兩國政治關系正?;就?有學者傾向于視各方歷史行動者所持的“促進兩國人民友好交流和兩國關系發(fā)展”的愿望為中美民間科技交流之目的,并以“促進”或“推動”重構史事、評判兩個歷史進程間的關系(2)1971年4、5月間,美國科學家高爾斯頓和西格納的訪華申請不但獲得中國最高領導人批準,而且在北京受到周恩來接見。冷戰(zhàn)時期中美民間科技交流的序幕很快隨之開啟。對于這一歷史事件,既有歷史敘事常在“乒乓外交”背景下解釋兩位科學家申請訪華的成功,視這些民間交流事件為1971年7月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訪華、兩國政治關系實現歷史性突破的先聲,并認為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美國科學界等民間團體持續(xù)不斷的努力終獲成功,不但重啟對華科技交流,還推動了兩國關系的改善。代表性觀點如:Kathlin Smith利用美國家科學院檔案,以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Committee on Scholarly Communication with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在1966至1979年的活動為研究對象,強調美國科學家集團體之力發(fā)起推動對華民間科學交流、促進了中美關系正?;臍v史進程。參見參考文獻[57]第114—136頁。Richard P. Suttmeier認為科學、技術和政治因素混合在一起,成為冷戰(zhàn)科技外交中一項有趣的新舉措,有助于中美兩國重建外交關系。Richard P. Suttmeier, “From Cold War Science diplomacy to partnering in a networked world: 30 years of Sino-US relations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Journal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olicy in China, Vol. 1 lss pp.18—19. 最新的研究參見Pete Millwood, Improbable Diplomats: How Ping-Pong Players, Musicians, and Scientists Remade US-China Rel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Pete Millwood強調中美兩國的運動員和物理學家、表演藝術家和地震學家在重建美中關系、重塑兩國人民間的認識等方面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并幫助改變了1976年之后的中國。。以目的論重構歷史,極易陷入從結果出發(fā)構建因果關系的邏輯陷阱,將歷史事件發(fā)生的多元秩序簡單化一。首先,歷史行動者只能觀察事件發(fā)生時和發(fā)生后其所參與、視域所及的部分,并依照時間秩序作出解釋。由于信息的不對稱,不同歷史行動者的參與行為、視域范圍并不一致,每一條事件序列都只是歷史時空的局部。以全知視角重構歷史者,既要能經驗不同歷史行動者的行為和視域,也要覆蓋后者所不知的其他事件序列。其次,由同一歷史行動者參與的事件序列雖在時間上前后相續(xù),卻不必然具有因果關系;處于不同歷史行動者的事件序列之交叉處的同一事件,其發(fā)生具有多因性(3)物理時間的研究為理解歷史時間帶來的啟發(fā),參見卡洛·羅韋利著、楊光譯《時間的秩序》,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9年版第31—39頁。。
此外,鑒于尼克松政府時期中美科技交流的“民間”形式,學者多從跨國史的視角審視非國家行為體推動科學家、科學知識與技術跨國流動及區(qū)域性、國際性網絡建構的歷史行動與意義。這一研究視角潛存對傳統國際關系史研究中國家、政府、政黨等分析單位的修正,但也因聚焦于中下層而忽視民族國家時代特別是冷戰(zhàn)時期強大政治力量的統攝(4)關于科技史研究中全球史轉向的“在地化”(localization)問題,參見Fa-ti Fan, “The Global Turn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2012) 6, pp.251—256.。在科學家、科學知識與技術跨國流動的歷史中,國家權力是一種實質性的存在。國家間政治博弈與民間科技交流的關系是何種狀態(tài)?尼克松政府時期中美民間科技交流的發(fā)生與演變是探討這一問題的獨特案例。它既展現了“科技”如何成為緩和敵對關系的手段而非強化對峙的工具,又揭示出國家、政府、政黨等傳統國家權力如何利用并塑造作為跨國交流主體的科學家(5)弗朗西斯·福山有關國家構建與國際秩序的研究,亦旨在將國家角色、實力、制度等問題重新帶回政治學與美國對外政策研究的視域,參見(美)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著、郭華譯、孟凡禮校譯《國家構建:21世紀的國家治理與世界秩序》,上海三聯書店2020年版。。
本文依據檔案資料和相關研究,從政治博弈和國家權力運作的視角,分析尼克松政府時期中美民間科技交流的決策、制度、渠道、形式等多個方面,探討國家間的政治博弈與“人民外交”(popular diplomacy)(6)“人民外交”譯自美方討論北京對美政策時使用的英文詞組“popular diplomacy”,原文出自Response to National Security Study Memorandum 124, Washington, May 27, 1971,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 1969—1976, Volume XVII, pp.327—328.中國學界對“人民外交”的使用多等同于“民間外交”,針對的英文為“people to people diplomacy”,對其界定為不同國家的人民間直接進行的外交,但也存在不斷泛化、缺乏合理界定的問題,參見張志洲《民間外交含義的學理分析》,刊載于《國際觀察》2008年第5期第19—24頁。但也有歷史學者關注到在新中國中日關系史中,“人民外交”之不同于“民間外交”,在于其政治性、中國官方行為性和目的性等方面的不同,參見劉建平《戰(zhàn)后中日關系之“人民外交”的生成過程與概念》,刊載于《開放時代》2008年第3期第16—30頁。、民間科技交流的相互關系。
科技援助、科技交流與合作是冷戰(zhàn)時期美國外交的重要工具[2]。尼克松政府實施以“緩和”(détente)與“均勢”(balance of power)為主要特征的新冷戰(zhàn)戰(zhàn)略??萍冀涣髋c合作成為美國對蘇聯、中國等“敵對國家”外交的重要工具。在1968年1月舉行的第134次中美大使級會談上,受制于國內政治壓力,中方再次拒絕了美方關于科技交流的建議[3]。但是,在尼克松政府就任之初,美國務院于1969年2月籌備第135次中美大使級會談時,國務卿威廉·羅杰斯(William Rogers)向白宮建議:為表誠意,再次向中方提出訂立包括交換記者、學者、科學家和科學信息等在內的和平共處協定([4],頁170—171)。此次會談雖然因意外事件而被中方取消,但美方仍然在以羅杰斯署名的聲明中表示,會繼續(xù)準備與中方在任何時候會談[5]。
為更好地使科技服務于美國在東亞的戰(zhàn)略利益,美國務院加緊了政策研究與外交行動。在其與日本外務省于1969年6月上旬主辦的第10次日美規(guī)劃會談中,“科學技術對于外交的影響”與“長期對華政策”成為重要內容(7)共三個主題,另外一個主題是“朝鮮的未來”。Letter from Henry Owen, Chairman of the Policy Planning Council, to Mr. Shinichi Kondo, Deputy Vice-Minister of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of Japan, February 3, 1969. Letter from Shinichi Kondo, Deputy Vice-Minister of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of Japan to Henry Owen, Chairman of Policy Planning Council, February 12, 1969. RG 59, Planning Coordination Staff (S/PC), Country and Area Files (1969—1973), Box 400, Folder Japanese-US Planning Talks 1970 (2 of 2), NPMSP, NARA II.。7月21日,即尼克松訪問亞歐多國的環(huán)球旅行前,國務院又宣布放寬對華貿易和人員旅游的限制,允許包括科學家在內的六類美國人員訪問中國。這成為尼克松政府為緩和對華關系頒布的第一項單方面主動政策(8)六類人員包括議員、記者、教師、學者、學生、科學家和醫(yī)生。關于尼克松政府頒布此政策的臺前幕后及其間曲折跌宕,對華管制政策的設計過程、發(fā)布時機的選擇及其政策意圖等問題,參見參考文獻[3]第180—192頁。。10月,國務院東亞暨太平洋事務局、亞洲共產黨事務辦公室主任保羅·克里斯伯格(Paul H. Kreisberg)建議,重新評估有關中國在國際組織中成員國資格問題的政策,在未來對華主動政策中或可允許北京加入非聯合國機制的科技組織等專門機構[6]。
1971年1月26日,在美國眾議院科學與航天委員會舉行的第12次年會上,來自四大洲、七個國家的十幾位科學家、教育家、議員參會,專門討論“科學與技術在解決當前關鍵的國家與國際性問題中應當被如何利用”。羅杰斯發(fā)表主題演說[7],被認為是尼克松政府意在通過推動國際科技交流與合作促進包括改善對華關系在內的美國外交政策目標的實現[8]。2月,一份由美國務院起草,經國防部、商務部、財政部、軍備控制與裁軍署、新聞署、中央情報局共同商討完成的《美國對華政策研究報告》明確提出,在美-中-蘇戰(zhàn)略三角關系的建構中,美國對華科技信息交流將成為一個重要杠桿:“如果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系有顯著改善,蘇聯將仔細評估這些變化對其自身利益的潛在影響。他們特別關注的是,美國可能向中國提供或允許第三方國家向中國提供科學信息和技術,這些信息和技術將直接或間接地幫助中國對抗蘇聯的軍事潛力?!盵9]
不過,美國務院以科技交流改善對華關系的系列外交政策與行動未能實現預期效果。羅杰斯在國會講話中,曾將中美科技人員“從未直接互訪”的責任歸咎于中方。對此說法,中國外交部和科學院并不以為然。后者認為,兩國科技界聯絡中斷的根本原因在于“美國政府一直堅持敵視和封鎖我國的反動政策、限制和阻撓兩國人民往來”;羅杰斯的表態(tài)是“在國際社會大肆渲染,混淆視聽”。為表示抗議和抵制,中科院發(fā)布內部規(guī)定,要求自1971年5月起全國暫時停止就科技資料交換與美聯系,但不拒收其所寄資料[10]。
隨著尼克松政府不斷釋放對華緩和信息,美國科學家個人和科學機構等非國家行為體推動的對華民間科技交流行動也不斷增加。然而,相較于美國務院單方面對華緩和行動,他們也未能獲得中方更積極的反饋。1971年2月,美國家科學院執(zhí)行秘書杜德(W. Murray Todd)通過瑞典皇家科學院常任秘書拉德伯哥(Erik Rudberg)與中國科學院(以下簡稱“中科院”)院長郭沫若聯系,轉達美國三家全國性科學組織——國家科學院(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社會科學研究理事會(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和美國學術團體協會(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對改善與華學術交流、特別是與中國的全國性學術機構——中科院改善關系的愿望。拉德伯哥還特別指出,美國家科學院與瑞典科學院是“非政府性機構”。但中科院經商外交部,并未對其予以答復[11,12]。此外,對來自美國的個人、團體、機構的訪華申請和寄送資料等信件,特別是在“乒乓外交”后自美國發(fā)來的十幾份訪華與資料交換申請,中方均“不予置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這些毛主席語錄被引用于中科院外事組處理美國來信的發(fā)文函抬頭(9)中科院與美國1971年1月至7月間往來專卷有幾十份來自美國的訪華申請,在此不列?!懊飨Z錄”參見中科院與美國1971年1月至7月間往來專卷第1—2、12、48、50、51頁等。。
進一步對比幾乎與高爾斯頓和西格納同時發(fā)出訪華申請的美國葉希瓦大學(Yeshiva University)解剖學教授多米尼克·P·普爾普拉的遭遇,高爾斯頓和西格納獲得中國最高領導人批準來華訪問的偶然性更為凸顯。普爾普拉是葉希瓦大學解剖學系教授兼主任,同時擔任婁斯·肯尼迪精神遲滯及人體發(fā)育研究所所長。1965年2月,他在古巴參加“哈瓦那科學討論會”時,結識了中科院學部委員、中科院上海生理生化研究所研究員、神經生理學家張香桐教授。普爾普拉的學術資歷、聲譽及反越戰(zhàn)政治態(tài)度都與高爾斯頓相近。早在1965年10月,他就曾給張香桐寫信,表達訪華意愿,并提議在上海組織一次腦科學國際研討會。不過,遵循中科院聯絡局的意見,張托辭拒絕了他。此后,他又于1967年寄贈兩批論文復印本。1971年4月15日,普爾普拉再次給張寫信,重提在上海舉辦國際研討會事[13]。然而,遲至1971年6月4日,即高爾斯頓和西格納離京后,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外事組和科技組才將他的申請以及“邀請普爾普拉等科學工作者來我國訪問”的建議,提交給上海市委、市革委會和中國外交部、中科院。但中科院再次向外交部建議,對普爾普拉的申請不予考慮[14]。
總的來看,至1971年4月底,除了高爾斯頓和西格納,無論是美國務院,還是美國非政府機構、科學家團體及科學家個人推動的對華科技交流,都未能成功獲邀。換言之,關于中國最高決策者為何一改拒絕與美開展科技交流態(tài)度、邀請兩位美國科學家訪華的問題,很難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包括周培源出席帕格沃什會議(Pugwash Conferences)在內的中美科學家交流的歷史事件序列中覓得緣由(10)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20世紀60年代末的中美科技關系,參見Gordon Barret, China’s Cold War Science Diplomac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王作躍(Wang Zuoyue)著,安金輝、洪帆譯《在衛(wèi)星的陰影下:美國總統科學顧問委員會與冷戰(zhàn)中的美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此外,由于美國升級在老撾、柬埔寨的軍事行動和對越戰(zhàn)爭,中方于1970年5、6月兩次推遲并最終取消了第137次中美大使級會談。被排擠在對華決策與外交行動之外的美國務卿和國務院高級別官員們,對于1969年8月以后白宮(尼克松-基辛格決策核心)與北京(毛澤東-周恩來決策核心)通過巴基斯坦、羅馬尼亞、巴黎等幕后渠道不斷開展的秘密外交毫不知情。直至1971年7月基辛格訪華期間,北京方面始終拒絕對美國務院主導的官方外交行動做出正式回應(11)直至巴基斯坦時間1971年7月9日凌晨4點30分基辛格由巴基斯坦飛赴北京前的幾個小時,尼克松(Richard Milhous Nixon)才將部分信息告知羅杰斯。關于中美秘密外交參見張靜《解密中美秘密外交(1969—1972)》,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章。。因此,兩位美國科學家訪華事件之所以發(fā)生,也很難從美國務院開展的政府外交的事件序列中得到解釋。
歷史學者作為占據“上帝視角”的全知者,對歷史事件的回眸反觀常在無意識中受到融貫性(Consistency)思維的統攝,陷入按照單一的事件序列、以時間先后為因果根據來排布史實的邏輯陷阱,忽視對歷史行動者的視域有限性的自覺(12)關于“融貫性”思維,借鑒漢娜·阿倫特的觀點。她指出,現代觀念習慣于認為“意義包含在過程之中,個別事件從作為整體的過程中獲得可理解性”,然而“融貫性”這一現代觀念的內在思維,不過是“偏執(zhí)狂避難所”,“或通常用來證明上帝存在”。因為人們的行動可以任何一種假設為基礎,在融貫性思維在這種假設基礎上對行動推演,從而使假設變真、成為實際實在的“客觀”的真實,而且最終將在現實中造成意義和“有用”的一系列結果。于是,“最初僅僅是個假設,可以被實際的事情證實或證偽的東西,在融貫行動的推演中變成了一個永遠無法反駁的事實。”“歷史學家在回顧歷史過程時,已經十分習慣于發(fā)現‘客觀的’,獨立于行動者目的和意圖的意義,而在他試圖洞悉某些客觀趨勢的過程中很容易對實際發(fā)生的事情視而不見。”參見漢娜·阿倫特著,王寅麗、張立立譯《過去與未來之間》,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83—85頁。。具體而言,從上述兩個事件序列追蹤兩位美國科學家訪華事件發(fā)生的緣由并不合理,因為無論是美國務院還是中科院,這些機構中的高級官員作為歷史行動者,對于白宮與北京最高決策者通過幕后渠道開展的秘密外交并不知曉。兩位美國科學家訪華事件的發(fā)生,與此前兩國科學家之間的交往、美國務院的單方面推動,難以構成直接的因果關系。而歷史學者因中方資料的缺乏,也只能看到美國方面的主動而不知中方的態(tài)度。
兩位美國科學家的訪華申請直接進入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最高決策者的視域——其發(fā)生雖有偶然性,但其“能夠”發(fā)生必然被決策者賦予了明確的目的性。對中美最高決策者而言,它既是兩國通過幕后渠道秘密外交開展政治博弈的歷史事件序列中的重要一環(huán),又是以“爭取人民”為目的的各種形式的人民外交事件序列的一個重要接合點。
中國共產黨在領導反帝、反侵略的革命斗爭中,逐步積累起了將外國的人民、工人、農民與列強政府、資本家和地主相區(qū)別,對西方世界施以人民外交的經驗。1951年初,毛澤東修改《<實踐論>解說》。其中第二部分談及中國人民對列強作排外主義的自發(fā)斗爭。他加寫道:“中國人民那時還不知道應當把外國的政府和人民、資本家和工人、地主和農民加以區(qū)別,我們應當反對侵略中國的外國地主資本家和政府官員,他們是帝國主義者,而在宣傳上爭取外國的人民,并不是一切外國人都是壞人,都要排斥?!盵15]在對外交往中,執(zhí)政后的中共領導人更為明確地推動對美、日等未與中國建交的資本主義國家開展人民外交。在朝鮮戰(zhàn)爭時期,周恩來針對對外宣傳工作提出:“全世界人民包含美國人民、日本人民在內都是我們的朋友,我們要爭取他們?!覀兊臄橙司褪敲赖蹏髁x和它的同盟國家、幫兇國家的反動政府。”[16]1952年4月30日,他向中國駐外使節(jié)闡明“我們要團結世界各國的人民”——無論對兄弟國家、原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還是資本主義國家,“影響和爭取人民”都是新中國外交方針與任務的核心[17]。
通過人民外交的形式實現“以民促官”的政治目標,推動兩國關系發(fā)展,在中國對日關系中最為顯著。1955年9月,毛澤東對中日關系正?;瘑栴}作出指示,要求充分利用“已有廣大輿論基礎”,促壓“尚不愿意談這個問題”的日本政府[18]。1956年6月,周恩來在一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總結了新中國成立后中日在貿易、文化、僑民等多方面開展民間交流的成果,強調“中日兩國人民之間這種頻繁的和有成效的接觸,受到中國政府的熱烈歡迎和支持,而對于日本政府,也不能不發(fā)生日益顯著的影響”。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除了與日本、法國、芬蘭、挪威、瑞典等資本主義國家人民間的直接交往,中國政府還積極推動與這些國家議會代表團或議員互訪,以推動加深和擴大雙邊政治關系[19]。
經由巴基斯坦渠道和羅馬尼亞渠道,中美最高領導人在1970年11月就美國總統尼克松派特使來北京商談一事達成共識([20];[21],頁409—411、415)。此后,毛澤東開始親自推動對美外交由幕后渠道秘密聯絡轉向以美國人民為對象的人民外交。1970年12月18日,毛澤東與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在中南海書房長談,第一次明確表達歡迎美國總統訪華。之所以邀請斯諾第三次來華,毛澤東曾在事后表示,意在“放個試探氣球,觸動觸動美國的感覺神經”。在談話中,他特意允許斯諾向國際社會公開發(fā)表同周恩來的談話(13)參見:黃華《親歷與見聞——黃華回憶錄》,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版第153頁;宮力《毛澤東怎樣打開中美關系的大門》,刊載于《世界知識》1993年第24期第14頁;參考文獻[18] 第421頁。1971年4月,美國《生活》雜志發(fā)表了斯諾與毛澤東在1970年12月18日近5小時的談話。中共中央于1971年5月31日向下至縣級干部轉發(fā)了1970年12月18日《毛澤東會見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談話紀要》。。12月25日,《人民日報》在頭版刊登了拍攝于國慶節(jié)時毛澤東與斯諾在天安門城樓上的大幅照片,并在右上角引用了毛澤東的語錄:“全世界人民包括美國人民都是我們的朋友。”([4],頁231—250)顯然,毛澤東以獨特的方式向全世界特別是中國人民,釋放了調整對美關系的新信號。他不僅通過國內宣傳為轉變對美政策建構合理性、重塑中國民眾的思想,還通過斯諾的新聞報道向美國民眾和全世界釋放改善對美關系的善意,倒逼美國政府采取更為積極主動的對華政策,從而掌握發(fā)展兩國關系的主動權。“乒乓外交”和兩位美國科學家的訪華,正是發(fā)生于此歷史語境之中。
尼克松政府的對華政策也很快轉向“人民”。1971年2月,尼克松向國會發(fā)表第二個對外政策報告:“在今后這一年里,我要仔細研究我們能采取哪些進一步的措施,創(chuàng)造美中人民之間擴大交往的機會,并且消除那些妨害實現這些機會的不必要的障礙。”([22],頁69—70)3月16日,美國政府雖然宣布延長半年對中國(不含港澳臺)、朝鮮、越南北部和古巴的旅行限制,但又將中國與后三者相區(qū)分,表示對于中國“我們遵循一種更為自由的護照審批政策,并且對任何合法目的的申請都予以批準”[23]。這一政策在事實上取消了美國政府有關使用美國護照去中國大陸旅行的限制,即美國公民不再需要獲得特別批準或辦理特別護照。美國務院代表在發(fā)言中解釋,這個決定符合尼克松在對外政策報告中“創(chuàng)造美中人民之間擴大交往的機會”的諾言。白宮發(fā)言人齊格勒(Ron Zeigler)也提請人們注意這項決定:“我們希望對方有互惠的行動,但是不會因為無此行動而裹足不前?!?[24],頁908)也就是說,美國的對華主動政策是單方面的,并不需要中國方面做出對等的政策反應。
在這場由中美兩國領導人親自推動的“人民外交”中,“人民”不再僅是一個政治概念。作為具體,他們既是兩國民間交流的參與者,又是國家權力施用的對象;作為抽象,他們成為國家間政治博弈的標的。1971年4月1日,美國務院執(zhí)行秘書埃利奧特(Theodore L. Eliot, Jr.)向基辛格遞交了一份關于中國外交動向的報告。針對1970年下半年至1971年4月中國與意大利、加拿大等8個國家正式建交的情況,報告指出:“有跡象表明北京的外交攻勢正變得愈發(fā)強力,加強了靈活性,獲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14)Memorandum for Mr. Henry A. Kissinger, The White House, From Theodore L. Eliot, Jr., Executive Secretary, Department of State, April 1, 1971. RG 59, Lot Files 72D456, 74D88 &74D400, Subject Files of the Office of Asian Communist Affairs (ACA) (1961-73), Box 5, Folder POL 1 Chinese Foreign Policy (general) 1971 China, NPMSP, NARA II.這一時期與中國建交的國家還有智利、赤道幾內亞、埃塞俄比亞、科威特、喀麥隆、尼日利亞。幾天過后,毛澤東在4月6日晚決定邀請在日本名古屋參加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的美國乒乓球隊訪華([4],頁231—251)?!叭澜缛嗣翊髨F結萬歲”的巨幅標語掛在兩國乒乓球友誼賽現場[25]。周恩來對美國乒乓球隊代表團說:“你們這次應邀來訪,打開了兩國人民友好往來的大門?!?[21],頁451—452)
同斯諾訪華的各種安排一樣,通過“乒乓外交”,中國領導人再次以中國、美國和世界人民的“團結”與“友好往來”對內論證、對外彰顯中美緩和的政治意義,同時通過幕后渠道主動推進對美政治博弈,將政治壓力轉向尼克松政府。1971年4月21日,周恩來通過沉默幾個月之久的巴基斯坦渠道向美方表示:中國政府重申愿意公開接待美國總統特使如基辛格博士,或國務卿甚至總統本人來北京進行直接晤談(15)《中央政治局關于中美會談的報告》(1971年5月29日),轉引自參考文獻[19]第97頁、參考文獻[18]第452—453頁。。5月10日,白宮將由基辛格起草、經尼克松批準的對中方的答復,交給巴基斯坦駐美大使。5月17日,北京收到回信( [24],頁929;[26])。
為博取政績,尼克松不希望美國任何政要在他之前成為訪問中國的第一人([21],頁917、942—943)。他盡管可以拒絕美國參議院多數黨領袖曼斯菲爾德(Mike Mansfield)訪華,也可以要求中方在他訪華前不要邀請任何美國政要特別是民主黨總統競選人訪華[27],但并無力鉗制中國的人民外交。正是在這一歷史語境下,美國科學家高爾斯頓和西格納的訪華申請,進入了中美最高領導人政治博弈的視域。在1971年4月14日至19日先后提交給中國駐加拿大渥太華大使館、駐倫敦代辦處(16)由資料中來看,高爾斯頓與西格納向中國駐倫敦代辦處提交的訪華申請受到了李約瑟(Joseph Needham)的幫助。、駐法國大使館、駐越南大使館的訪華申請中,高爾斯頓和西格納反復論證著他們訪華的政治意義——“促進中美兩國科學家和人民間的交流”,益于中美兩國人民[28—30]。最終,中共中央批示同意邀請兩位美國科學家,并由中科院和國家旅游局共同承擔接待他們的政治任務。4月底,中國外交部歐美司電告中科院外事組,要求其調研兩位科學家的情況并制定接待方案[31]。按照慣例,對于申請來華的外國學者,除他們的專業(yè)與學術情況外,其政治立場、對華態(tài)度、與臺灣的聯絡、與中國學者的關系等“政治情況”都是不可或缺調研內容[32]。兩位美國科學家的全部訪華日程亦由外交部草擬、經中央審批后,下發(fā)至中科院及有關單位,并送達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二部、新華通訊社、中央廣播事業(yè)局、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及有關省市外事組[33]。中科院和旅游局聯合接待小組根據外賓需求對其抵京后日程的修改,亦需抄報周恩來總理辦公室、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外交部領導、歐美司、中聯部、總參二部、地方外事組、旅游局等相關部門或人員[34]。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亦會對他們的行程安排等作出具體指示[35]。
陪同兩名美國科學家參觀訪問的接待人員的身份是特殊的。盡管任務下達緊急、準備時間有限,他們仍做了充分的準備,堅信并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偉大教導:全世界人民包括美國人民都是我們的朋友”,學習毛澤東與斯諾的談話,請外交部有關領導介紹情況,深入調查高爾斯頓、西格納兩人的政治、歷史、專業(yè)等情況。此外,他們不僅要在外賓參觀前與參觀單位開會研究,還要對高爾斯頓希望會見的學生與正在下放中的老同學提前做工作,確保其能夠“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沖擊,振作精神,現身說法宣傳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多做外賓的工作”。在接待過程中,他們始終堅持“少講多看、讓事實說話”的原則。而所有這些工作,意在確保及時發(fā)現來訪者對中國的誤解和不知情的狀況,有針對性地解答其疑惑、糾正其錯誤想法、消除其思想警惕[36—39]。
為確保所有的接待工作都有據可查且能及時上報,自兩位美國科學家入境起,關于其最新情況都被詳細記錄,包括他們對中國的評論、參觀感受、提問及具體要求等。此外,在簡報中,接待人員還要對于外賓的發(fā)言與表態(tài)等“主要表現”和“表現出的主要問題”做出評價[40,41]。這些記錄呈現出接待人員觀察兩位美國科學家的視角,而評論則既是審查又充滿期許,透露出他們試圖從后者的言行中捕捉到中國及他們自身的形象。情況簡報由接待人員草擬,經聯合接待小組謄抄整理、負責領導審批、中科院辦公會討論確定,再以鉛印版編號簡報的形式上報中央領導及相關部門。在每份情況簡報抬頭的上方,都以紅色黑體字標印著一則“毛主席語錄”,如“中國人民同美國人民之間的友好關系,終究會沖破杜勒斯之流的障礙,日益廣泛地發(fā)展起來”[42]。自1971年5月10日至24日,兩位美國科學家在華訪問共15天,產生情況簡報13份、總結1份[37]。
在兩位美國科學家訪華期間和結束后,接待組還以參閱《參考資料》的方式,間接地關注并收集、匯報兩位美國科學家訪華事件在美國掀起的政治漣漪。聽聞兩位科學家談到,羅杰斯發(fā)表了有關他們訪華的講話,接待組當即核查了1971年5月22日下午版《參考資料》,并在5月23日匯報兩位美國科學家的訪華情況時訂正道:“美新處的報道是這樣說的:‘他說(指羅杰斯),美國對于大陸中國已給美國記者和一些美國科學家發(fā)了簽證的消息感到滿意?!?17)錢大鏞1971年5月23日下午2點40分電話記錄。此次記錄羅杰斯發(fā)表講話的時間為北京時間,華盛頓時間為5月21日。5月30日,《參考資料》刊登文章《美報說美兩科學家訪華“打開了第二輪的乒乓外交”》,再次編譯了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TheChristianScienceMonitor)在5月21日對羅杰斯講話的報道和分析。該報道稱,美國務院對兩位美國科學家訪華的反應,與以往“對政府進行批評的人自行其是地去訪問共產黨中國”的“冷眼相看”態(tài)度不同:“國務卿羅杰斯現在卻歡迎這兩位科學家訪問中國?!J為面對面的接觸是改善中美關系的一個有益的步驟,由于科學家的工作具有國際性質,因此科學家特別有條件來采取這樣的步驟?!盵43]6月28日,《參考資料》繼續(xù)編譯了6月25日高爾斯頓和哈佛大學教授孔杰榮(Jerome A. Cohen)參加美國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對華政策意見聽證會的證詞。前者轉達了周恩來對臺灣政策的立場,并建議該委員會承認北京是中國唯一的政府,“不再承認和支持蔣”;后者則呼吁接納北京作為中國在聯合國的唯一代表(18)參見《高爾斯頓等在參院對華政策意見聽取會作證補志》,刊載于《參考資料》1971年6月28日(下)第4—5頁。1972年5、6月間,孔杰榮作為美國科學家協會代表團成員受邀訪華,并受到周恩來的會見和宴請。中國科學院外事組《接待美國科學家協會代表團活動簡報》(第1期),1972年5月23日?!锻绹?紐約時報>聯合主編哈里森·索爾茲伯里等人的談話》(1972年6月16日)附錄,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第二編研部編《周恩來自述》第232頁。。顯然,對美國科學家以個人身份來華訪問交流之事,中方不僅賦予其重要的政治意義,更對事件將產生的影響寄予極高的期待,希望能借此提升中國的國際形象與地位,并通過影響美國會和公眾輿論倒逼美國政府改變對臺問題的立場、改善與華關系。
中美兩國政府間的政治博弈隱匿于民間科技交流的背后。雙方盡管有著改善政治關系的共識,但“爭取人民”是這場博弈的標的。周恩來在同美國乒乓球代表團全體成員談話時曾表示:“你們這次應邀來訪,打開了兩國人民友好往來的大門。我們相信中美兩國人民的友好往來將會得到兩國人民大多數的贊成和支持?!?[21],頁451—452)“乒乓外交”在國際社會和美國內掀起一股強大的“中國旋風”。美國務院涌來“如洪水般的信件?!恳粋€人都希望能夠搭乘下一班飛往北京的飛機……成千上萬個電話和無數的請求都是關于與中國的貿易”,讓國務院的官員們應接不暇[44]。美國商人們紛紛要求到廣州參加廣交會,并且得到了不少參議員的支持。由年輕的民主、共和兩黨國會眾議員組成的美國年輕政治領袖委員會(American Council of Young Political Leaders)申請訪華。美國科學家們紛紛要求與中國開展學術交流[45]。1971年5月16日,《華盛頓郵報》的一篇報道關注到“大陸中國在渥太華新設立的大使館接到期望去中國訪問的美國教授們‘潮水般的’申請和詢問”[46]。
北京的人民外交在美國引起了民眾的積極響應,后者要求改善對華關系、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呼聲,無疑與尼克松政府在力求改變對華關系的同時堅守臺灣在聯合國代表席位的立場相違背。為了應對國內的政治壓力,尼克松政府提出了一套“雜糅‘人民的’和政府的外交”。美相關對華決策部門于1971年5月底分析指出:北京的人民外交旨在通過在美國和世界民眾中制造輿論,將“中華民國”驅逐出聯合國,并迫使美國在發(fā)展對華關系上做出更多讓步;不過,這也的確為美國政府緩和對華關系提供了機會,應努力將兩國交流轉移到政府層面或以某種適當方式讓政府參與到民間交流之中[47]。
在尼克松訪華的消息發(fā)布后,美國各界要求訪華、與中國開展交流的申請再次激增。為了增強對民間交流的掌控,“雜糅‘人民的’和政府的外交”策略亟需具體綢繆和付諸實施。1971年的7、8月間,基辛格獲得了兩份關鍵性的建議??偨y科學顧問小愛德華·大衛(wèi)(Edward E. David, Jr.)提出,在總統訪華代表團中加入總統科學顧問和一位精通技術、政治可靠的專業(yè)人員,以更直接、準確地了解中國的科技狀況,為兩國在科技領域的交流做準備(19)China Trip, July-November 1971, [2 of 2], July 1971-November 1971, MS Nixon Administration and Foreign Affairs: Part 0002,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Files, Section 0002: The President’s Trip Files. Richard M. Nixon Presidential Library, pp.92—94. 在份備忘錄封頁上,基辛格向其東亞事務助理霍爾德里奇(John H. Holdridge)交待了兩點:“加入我的行程的準備中,作解釋;告訴他,在我們考慮代表團和日程的問題時,我們會考慮(他的建議)?!?。中國問題專家鮑大可(A. Doak Barnett)建議,尼克松在訪華時要向中方表明美國政府鼓勵在兩國間開展科技、學術和其他交流,并有意簽署交流協定。鑒于北京更傾向于以非政府方式開展交流,鮑大可還提出,對華的科學與學術交流由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的三個聯合贊助組織——國家科學院、美國學術團體協會、社會科學研究理事會與中科院對接;體育、文化和藝術團體的交流,由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和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對接;并由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充當溝通兩國間非政府交流信息的平臺[48]。這些建議幾乎都被采納?;粮裨?971年10月第二次訪華時,正式向周恩來提議在兩國間開展科技、文化、體育和新聞交流[49]。恰在北京時間10月26日早晨基辛格啟程返美之前,第26次聯合國大會恢復了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50],美國民眾要求訪華的呼聲愈加高漲。
1972年1月,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亞歷山大·黑格(Alexander Haig)率先遣組訪華,希望在聯合公報中表明美中未來將開展貿易、科技、文化交流,以作為尼克松訪華的成果[51],中方對這些提議均表同意[52]。1月底,美方提出了兩國開展科技、文化交流的具體方案,其所涵蓋的領域十分廣泛,包括外科、生態(tài)學和環(huán)境、計算機中文字體排版、氣象、海洋科學、化學合成、農業(yè)工藝、植物培植、生物醫(yī)學、天然產物、人口動力學及節(jié)制生育、血吸蟲病、公共衛(wèi)生及實行保健、動物學、無線電-電視-電影等。此外,美方還提出交換學術科學雜志和出版物、學術代表團、科學和學術領域專業(yè)代表團,邀請中國學術研究人員在美國進行研究工作,以及在對等基礎上支持兩國學生到對方國家學習語言等建議。中國外交部很快將其送交中科院外事組聯絡人,但后者對這些項目最終是否能夠達成并不樂觀。中科院黨的領導核心小組副組長劉西堯強調:“鑒于中美未建交,我們同意只能搞民間來往,不能搞政府間的來往,而且民間來往的對方,必須是同臺灣沒有關系的?!背锌圃和?交流方案也被轉發(fā)給第一機械工業(yè)部、燃料化學工業(yè)部、農林部、冶金工業(yè)部、氣象局、國家海洋局、電信總局、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北京大學和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科學技術委員會等單位征求意見[53]。經過與老科學家會商,中科院核心小組在多方意見的基礎上議定了《關于中美科技交流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并于2月14日答復外交部?!兑庖姟诽岢?對美民間科技交流的前提為“確保國家機密”,依據的基本精神是“對美國人民和科技界多做友好工作,擴大我國影響”,基本原則為“以我為主,有來有往”,組織方式為“在民間基礎上,以全國科協、專業(yè)學會或中科院的名義”,交流目的有四項——“加強對美科技情況的調研,引進對我有用的先進科學技術,為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服務,擴大我對美國人民的影響”?!兑庖姟穼γ婪教岢龅捻椖糠譃椤皵M予拒絕”“擬基本同意”“擬對其內容有較大變動”三類,還增列一類“我方擬主動提出的交流項目”[54]。
在尼克松訪華期間,中國外交部長姬鵬飛與美國務卿羅杰斯舉行的“第二層會談”充分討論了兩國民間交流問題。羅杰斯首先坦陳了“美國準備好按照中國人認為合適的方式和節(jié)奏”來發(fā)展兩國關系的基本原則,姬鵬飛則肯定“政府應該對改善民間交流的進程給予協助”。羅杰斯不僅贊同,而且重申:“改善民間交流是走向正?;囊粋€步驟,美國準備好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希望的節(jié)奏來促進交流。”在提議雙方首先討論增進民間交流的原則后,他又一次強調:“美國已經準備好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希望的速度促進交流。”[55]此外,兩國政府要為兩國人民間進行“科學、技術、文化、體育和新聞等方面”交流“提供便利”的原則,被寫入《上海公報》[56]。這兩個原則成為中美科技交流得以順利重啟的政策基礎與政治保障。
中共中央在1972年3月中旬發(fā)出內部通知,要求高層干部加深對新的對美政策的理解,著手恢復與美國的交往,“要大做美國的工作”,推動雙邊關系進一步發(fā)展[57,58]。1972年美國科學家協會代表團作為美國第一個科學家代表團訪華,是年底中國科學代表團作為中國第一個科學家代表團訪美,以及1973年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代表團訪華,都是基于尼克松訪華前后中美政府雙方的共識而獲得政府推進的民間科技交流活動(20)參見朱永行《國際科技合作與交流促進我國科技現代化》,刊載于《國際科技合作征程》第一輯,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90—91頁。關于美國科學家協會訪華、中國科學代表團訪美,參見:參考文獻[2]第141—145頁;黃仁國湖南師范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政治、經濟與教育的三向互動:1949—1978年的中美教育交流》第106—111頁;參考文獻[54]。。此外,經周恩來批示,中科院在1972年頒發(fā)《中國科學院關于對外交換書刊等工作的暫行規(guī)定》和《中國科學院關于科學研究人員對外通訊聯系的幾點規(guī)定》,調整了對美開展科技資料交換的政策,除允許與美國民間(也包括一些有官方背景的)學術機構和團體建立正式圖書資料交換關系外,還可接收美官方機構(包括政府部門和學術機構)寄來的圖書資料,并且必要時可表示感謝或回贈,但暫緩與之建立正式交換關系[59]。
在“乒乓外交”后,邀請兩位美國科學家于1971年春訪華是中國最高決策者推動對美開展人民外交的再次實踐。人民外交是新中國在與“列強”未建交狀態(tài)下發(fā)展關系的有效路徑,植根于革命時期中共與西方世界打交道的歷史經驗。然而,最終是高爾斯頓和西格納,而不是普爾普拉或其他美國公民獲邀訪華則具有偶然性,這與申請者通過中國外交渠道和受國內政治運動影響的中科院渠道呈遞申請有很大關系。信息的呈遞渠道決定了信息本身能否進入歷史決策者的視域。更為重要之處在于,事件的發(fā)生是否與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最高決策者彼時視域中更為重要的事件序列相接合。邀請兩位美國科學家訪華,發(fā)生于中國最高決策者繼續(xù)推動兩國幕后渠道秘密外交向公開的人民外交轉軌之時。此舉除了要通過宣傳重塑民眾對美觀念、為政策轉向作思想準備,還意在與美政治博弈中通過“爭取人民”倒逼美方改變對華問題的立場。總之,由政府推動的以人民外交形式開展的民間科技交流的歷史進程,隱匿著國家間的政治博弈。
1973年2月基辛格訪華,中美兩國政府就雙邊交流的內容達成初步協議,民間科技交流的程序也基本確定:由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在內的團體提供具體交流建議;在此基礎上,美國務院派代表與中方外交部官員在北京進行討論并生成“一攬子計劃”;在設于華盛頓的中國聯絡處的協助下,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等組織與中國科協等中方對等交流機構開展具體協商[60]。中科院是這一時期中方歸口管理對資本主義國家科技交流工作的機構。在1973年科技外事工作總結和1974年活動計劃中,中科院提出了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科技交流的新方針——“洋為中用、不卑不亢、多做工作、熱情友好、謙虛謹慎”[61]。
為彰顯政治關系的進展,中美兩國政府客氣、謹慎地做出妥協,以促成民間形式的科技交流的開展。由政府推動的一系列“高調壯觀”但“形式勝于實質”的交流活動,在兩國民眾間渲染起友好熱情的氛圍。這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雙方普遍持有的負面刻板認識,并為兩國政治關系的發(fā)展贏得了廣泛的支持。但是,轉變很快發(fā)生在1974至1975年間。美國總統尼克松深陷“水門事件”并最終辭職,中國的政治、思想、理論隨“批林批孔”運動再次陷入混亂。中美政治關系僵化不前,包括科技交流在內的民間交流波折不斷,雙方對彼此的不滿甚至矛盾日益公開。政治壓力而非來自政府的贊助,最終阻礙了兩國民間交流的開展([62],頁82—85;[63])。
科技交流可以成為政治博弈的工具,而科學家不會甘愿被馴服。1974年,在美國國家美術館舉行的中國考古展的新聞發(fā)布會被迫取消、美國幾支訪華學術代表團中某些成員因政治原因遭到北京拒絕等事件,引發(fā)了孔杰榮的擔憂。作為1972年5月美國科學家協會訪華代表團成員之一,他于1974年底在《紐約時報》發(fā)表評論,“中國幾乎擁有決定誰將訪問、訪問多長時間、看什么、在什么情況下會見誰的獨斷權力”,北京“操縱對中國的訪問”并進而影響媒體輿論,“中國外交官還對促進交流的民間組織施加壓力,以影響它們的出版物”。他敏銳地洞察到,美國公眾、組織機構對在此前民間交流中所奉行的原則——“按照中方認可的方式”的態(tài)度,已經今非昔比:“20世紀50年代分隔我們兩國的苦難已經結束,同樣結束的還有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使美國人的批判能力癱瘓的‘馬可波羅病’。”[64]
對于這一時期包括科技交流在內的中美民間交流出現的波折,兩國當事人和學者給出了不同的敘事,且常常將責任歸咎于對方(21)前引孔杰榮一文顯然認為是“美中兩國政治關系”和中國方面“明顯的政治原因”,給中美雙邊科技學術交流帶來“壓力”,制造了“障礙”。白莉娟在1987年的文章明確將始作俑者指為“中國文化政策的獨裁者”江青。參考文獻[59]第84—85頁。毛瑞鵬則對基辛格以及美國家安全委員會官員在這一時期持有的相似觀點,視為“顯然沒有認識到或不愿意承認其真正的原因”,即美國在與中國建交問題上的拖延。毛瑞鵬《關系正?;c人文交流——建交前后中美關于人文交流的磋商》,刊載于《美國問題研究》2016年第1期第37—40頁。。在中美民間交流重啟五周年之際,時任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副會長、斯坦福大學美中關系項目主任穆雷(Douglas P. Murray)撰文,試圖跳出對責任追究的局限,揭示“民間”交流的根本矛盾。他認為中美民間交流不僅是兩國“特殊政治關系的晴雨表”,更深受兩國“政府推動”這一交流形式的制約,特別是兩個政府在制度上有著“本質差異”。它們對于“官方”“私人”“互惠”以及來訪者“可信性”的理解完全不同,致使“民間”交流難以擺脫政府影響和政治色彩[65]。
中美民間科技交流的“民間形式”和其由政府掌控的“政治性質”之間存在著一種無可調和的張力,并最終致使兩國政府在民間交流的程序與形式問題上產生了根本性的矛盾。為了顯示中美關系向著正?;较蜻~進,《上海公報》明確鼓勵兩國在科學、技術、文化、體育和新聞等領域開展交流。限于兩國未建交的政治狀態(tài),這些交流只能采取“民間”的形式;而正因為兩國間沒有正式外交關系,民間交流又不得不由兩國政府給予“協助”。在中國方面,通過掌控簽證審批的主動權,中國領導人和政府能夠嚴格控制來訪者的身份,根據自己的政策目標,在大量簽證申請中,自主選擇那些在政治立場上傾向中國、在學術專長上為中國所需的美國申請者。而在美國方面,早在1969年7月尼克松政府所釋放的第一個緩和對華關系的政策信號中,即放松了包括科學家、學者等六類人員訪華的旅行限制。這意味著,美國方面在對這幾類美國公民赴華的護照申請全面簽準的同時,中國方面“幾乎肯定不會”對他們的申請做出回應。這自然會致使在中美兩國簽證審批的問題上,不平衡、不對等的問題日益突出[66]。一方面,美國政府無法阻止自己的公民向中國政府申請訪華簽證,而中國政府完全擁有對美國公民訪華的控制權;另一方面,由于中國政府對中國人訪美有著嚴格的政治限制,使得美國政府對訪美的中國申請者的選擇范圍和選擇權都微乎其微。尼克松政府的高級官員們抱怨道:“在北京的術語中,‘民間交流’的意思是‘中國政府與美國人民之間的交流’?!词故恰渡虾9珗蟆分惺褂玫摹畢f助’的概念,對中國人來說也可能只是意味著,政府將向訪問中國的團體或前往中國的美國人發(fā)放適當的證件?!盵67]
就尼克松政府而言,在其就任之初便確立起運用科技交流與合作的外交工具為美國外交服務的戰(zhàn)略,積極推動中美雙邊民間交流的目的也在于改善美中關系、在對蘇冷戰(zhàn)中爭得戰(zhàn)略優(yōu)勢。然而,為了實現外交目的,其推動對華開展科技等民間交流的政策與行動,內存著無可避免的矛盾。一方面,為了讓北京同意通過官方外交渠道商議,并作為外交成果在《上海公報》中公布雙方在民間交流問題上的一致立場,美國務卿反復重申“按照中方認可的方式與節(jié)奏”的原則,無疑是針對中方的要求和顧慮所做出的妥協。甚至與孔杰榮一同訪華的美國科學家協會代表團團長戈德伯格以及斯通,都曾不斷強調“只要適合中國的需要”,美方可以做任何改變。然而,另一方面,囿于北京的人民外交給美國在臺灣問題上帶來的政治壓力,尼克松政府不得不在推進民間交流的同時設法避免陷于被動。在《上海公報》發(fā)布后,為了應對中方對民間交流往來人員進行選擇與控制,美國政府內部涉及對華民間交流各部門主管領導達成了共識,即政府必須確保中美民間交流是雙向的。為實現此目標:其一,美國要扶植非官方的“聯盟組織”(umbrella organization),作為美國政府控制、影響中美民間交流的“首選工具”(chosen instrument),并使其獲得中國政府認可、為中美民間交流提供贊助,從而阻斷中國政府對經費贊助者和訪華者的選擇。其二,美國政府收到的所有私人團體和個人的赴華交流申請都需要提交國務院,由負責文化事務的助理國務卿主管;對于那些通過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中國設在渥太華、倫敦、香港和其他地方的辦公室與中國聯絡的美國團體,美國政府要盡力“影響這些聯絡”。為了讓更多中國人能夠來美國訪問、全面了解美國,他們還提出包括充分利用太平洋兩岸深厚的學緣與業(yè)緣的九條“戰(zhàn)術”([68],頁5—20)。這些應對人民外交的組織、制度與“戰(zhàn)術”,顯然與美國政府在外交層面上抱持的“按照中方認可的方式與節(jié)奏”開展交流的靈活變通姿態(tài)相抵牾。
在尼克松政府時期開啟的中美關系正?;臍v史進程中,以民間科技交流促進兩國政治關系的發(fā)展,是兩國決策者、科學家等歷史行動者所表達并且被記錄在案的良好愿望。兩位美國科學家在1971年春季訪華之所以“能夠”發(fā)生取決于決策者的目的,但事件的發(fā)展及其影響并不能僅僅被、繼續(xù)被決策者的意志把控。在兩國未建交狀態(tài)下,民間科技交流從設定程序、提出項目、商榷方案、遴選人員,到組織接待,完全受到政府的掌控和政治力量的干預。其結果不僅是科學家的反抗,而且受兩國內部政治波動與國家間矛盾的影響,包括科技交流在內的各項民間交流至1975年都幾近被扼殺。此種狀況之下,民間科技交流又何以能夠推進兩國政治關系的發(fā)展?同樣,如果沒有中國國內政治、發(fā)展戰(zhàn)略與對外政策的先期調整,科技不可能進入中美建交后簽署第一項合作協議的重要領域,兩國科技關系也不可能從民間交流轉向政府間合作。
科學技術的跨國交流對于科學家、政治家而言的不同意義與價值,會給民族、國家、國際社會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帶來什么?科學技術沒有國界,但冷戰(zhàn)時代兩大陣營不但政治對峙,而且以核武器競賽為防。在科學家們看來,科學事業(yè)的國際性使得他們自身即便在國家間因政治對立甚或戰(zhàn)爭狀態(tài)下也能受到尊重。他們論證說,在歷史上,科學家常常能夠跨越國境而自由地旅行、受到接待,甚至在戰(zhàn)爭期間的敵對國家也能被接受。他們相信,無論是在歷史中還是在未來,科學家為了科學事業(yè)而進行的國際活動通過推動科學進步而益于全人類[11,12]。對于政治家和決策者,科技是擴張國家權力邊界的手段而非目的。作為諸多意義呈現形式之一,尼克松政府時期的中美民間科技交流作為緩和對峙關系的工具而非增強對抗的手段被加以利用。對于以“遏制戰(zhàn)略”等符號來定義冷戰(zhàn)的冷戰(zhàn)史研究而言,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啟示。
然而,歷史的結果并不遵循決策者的初始愿望。尼克松政府時期中美科技等領域的民間交流的開展,不斷受到波詭云譎的國際政治、國家間政治、國內政治、黨派紛爭等多因素作用甚至支配。中美民間科技交流并沒有以兩國關系的緩和為結束,而是幾近于中斷。兩國政府間這場以人民為標的的政治博弈,最終引發(fā)了人民的反抗。國家權力與國家間政治的關系狀態(tài)決定著科技交流與合作的行進;或許可以說,后者是前者的工具,毫無決定前者的力量。換言之,科技交流與改善國家間政治關系——二者并無必然性;必然性的假設不過是決策者們共有的美好愿望。國家間關系的根本問題在于關鍵性政治問題的解決,或者各方至少能以靈活方式予以處置,使政治痼疾不成為兩國戰(zhàn)略的第一考量,取而代之的是解決經濟問題、國際問題或其他與科技交流相關的問題。可以說,關于科技外交的一個積極性假定——科技交流改善國家間政治關系,這一命題成立與否在于決策者如何看待科技在國家利益中的位置與作用。此外,除了國家間的政治博弈,對外科技交流也常常受到國內黨派政治斗爭與博弈的干擾和利用。這些問題仍待進一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