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時將至。
牙口不全的老太,湊趣的婆姨,討糖的幼童瓜蛋,哄舉腦殼擠到窗前,瞭望西張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南方新娘。蘇秀梅遠近沒個親的,只好安置在李鐘書伯父家。這幫子看客蒼蠅似的拱成一團,嘻嘻鬧鬧,評頭論足,個個掐著正理,就連舌頭還沒捋順的娃子也叫嚷道:“咋不穿紅?”
新娘該是紅衣。偏偏蘇秀梅一襲白色婚紗裙,發(fā)髻高挽,額尖飾有珍珠發(fā)卡搭配迷晶流蘇,襯得臉色珠白,嘴唇殷紅。雙眸明亮,仿佛鍍了銀。耳垂懸綴碩大的桃心耳釘,與耳朵相融,某個出神間,恍惚以為盤坐其上的是一尊觀音。尤其手腕上曲環(huán)的翡翠鐲子,與那雙略見瘦骨的胳膊渾然一體,整個人罩上一味古老的莊重。李鐘書伯母由著這些人說三道四,有意給新媳婦一點顏色。
宣告吉時的鑼鼓敲響,鞭炮和麻雷噼里啪啦、咚咚鏘鏘。鼓手隊的嗩吶、鼓、鑼、镲,個個昂揚,領在接親隊前,隨后是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李鐘書,依次隨著伴郎、媒婆、朋友、親戚和各色混熱鬧的村民閑漢。
眾人紅紅火火趕到他伯父家,聚在屋里的本家女眷搶要紅包,做樣地藏了新娘的白色高跟鞋。李鐘書死活尋著:一只藏在花盆,一只在黑白電視機后。媒婆拿出一張紅紙,照本宣講嫁入西張的新媳婦理應遵從的數(shù)條祖宗規(guī)矩,對父母長輩的,對丈夫子女的,對自己的,無外乎是“孝”“敬”“貞”之類。
新娘冷冷瞧著李鐘書,他朗聲說道:“我家媳婦是南方人,那旮旯流行‘耙耳朵,婆姨當主,老漢當卒,不興咱這套。”伴郎催促吉時誤不得,李鐘書給新娘穿好高跟鞋,抱她出門,踏上回家的土路。
閑漢起哄:“哪有抱媳婦的理?”他們毛糙糙地探出手,抓新娘的腿和腰,有的托舉臀部。十幾只手蝗蟲似的蠕到婚紗裙上,蠶食般將新娘一寸一寸搬到李鐘書肩頭,又拽開雙腿,架上他的脖子。女眷們開心地打罵男人,叫他們規(guī)矩些。鼓手吹響,鞭炮齊放,李鐘書抓握新娘的腿,往家里邁去。半道,有人奪走新娘的鞋子,要伴郎拿紅包來換;有人推搡李鐘書,好幾次險些跌倒,旁邊的男人去扶,陌生的手不時揩上蘇秀梅。
臨近李家家門,有人逗弄新娘,碰了她的鐲子。她抬手打那人,李鐘書吃力不穩(wěn),腳下滑到沙地,一個踉蹌,新娘側(cè)倒,腦袋幾乎砸地。幸虧伴郎機警,趁早托住新娘,重又讓她騎上。伴郎見婚紗裙上斑斑點點染了十幾個耀眼的手汗印子,新娘臉色冷冰冰的,面上的妝因出汗還是擦摩,顯出死人般的浮華。他是個明事理的人,急急喝罵住還想鬧騰的眾人。
李鐘書緩了口氣,背著新娘跨過家門,央求兩聲,改成橫抱,踏過張蕙蘭一早備好的火盆,順著紅氈地毯,走進禮篷。禮桌兩側(cè)分坐父親李志全和母親張蕙蘭。
司禮長輩吆喝,教二人轉(zhuǎn)身,面向篷外的虛空,拜天老爺。李鐘書麻溜地跪下,新娘卻干巴巴站著。李鐘書瞅見她膝下的紅毯黏著狼藉的泥腳印,有的印子沾著水漬和某種腌臜。他沖伴郎挑眼,伴郎忙扯出個塑料袋,且墊下去。新娘這才下拜。
司禮長輩第二聲,教他們拜過地老爺。圍觀人群在一旁窸窸窣窣,有說不盡的話。
三拜父母。
張蕙蘭陰著臉,冷冷應道:“起來吧。臟了裙子,不好退?!崩钭谛≥叾藖韮杀?,分別遞給新郎新娘。李鐘書咳嗽兩聲,讓新娘學他跪下,給父母敬茶改口。新娘開口道:“爸,媽,喝茶?!比巳浩鸷澹骸奥牪灰?!蚊子叫呢!”新娘又道:“爸,媽,喝茶!”張蕙蘭瞥見攝像師傅瞄過來,換了張柔和的臉,接過兒媳遞來的茶杯,“欸”了一聲。李志全接過兒子的茶杯,小抿一口。禮畢。
鼓手梆子響騰起來,張蕙蘭領著新娘,回到婚房,李鐘書招呼眾人坐席,兩個廚子風風火火燒菜。年輕后生們里里外外,進進出出,支棱起二十三張桌子,各個安置瓜子、喜糖、香煙和白酒,又忙不迭地呈上涼菜熱菜。
席至半途,新娘換了素紅旗袍,挽著李鐘書的胳膊,挨桌給長輩親友敬酒。張慧蘭沉郁的臉色終于顯出笑意,教李志全看顧緊:“可不能讓她沾酒,壞了肚子?!蔽绾蠖鄷r,熱鬧一場,賓客四散,留些近親密友幫忙收拾剩飯剩菜,聊一些可有可無的禮。
當夜,張慧蘭掩上門窗,教他們早些休息。剛掩上門,又不放心,怕兒子兜不住。李鐘書醉醺醺地胡亂應了兩句,諒他這個醉樣,也成不得事。她便回到炕上,平白瞪一眼李志全。李志全罵她:“哪個又招惹你了?”他支起煙,吧嗒起來。張慧蘭讓他外面抽去:“早晚被你嗆死。”李志全沒好氣地摔門出去,蹲房檐下,豎起耳朵聽婚房的動靜和磚縫里的蟋蟀嘰咕。
李鐘書眼睛早糊了,蹬走皮鞋,伸手探摸四周。蘇秀梅躺進被褥,盯著白熾燈,眼睛忽閃,視網(wǎng)內(nèi)涌出零碎的或藍或紅的光斑,當光斑耀爍在李鐘書的胳膊上,她扭過頭裝睡。鼾聲起來,像一架陷入泥坑的拖拉機。她實在睡不著,提起胳膊肘,戳他一下,鼾聲稍息,漸又復起,且來勢洶洶,仿似雷鳴。蘇秀梅扯他耳朵,并無效果;終于,她拈起指甲尖,逮著他的喉結(jié),慢慢刺入。李鐘書醒了,些微月色下,一雙銀閃閃的眼睛,覷著他。他假逞酒意,伸開胳膊攏來。蘇秀梅咳嗽一聲,李鐘書只好翻身,咂吧兩下嘴,再次睡去。
次日清早,張蕙蘭悄摸走到隔壁婚房,她循著窗簾縫瞟去。不料,蘇秀梅正好推開門,問她在做什么?!皼]啥,瞭瞭你們起床沒?!睆堔ヌm瞧著兒媳的冷面,像在審訊一個賊,便直喇喇回道。李志全掐著煙過來,呵斥張蕙蘭起鍋燒飯。她罵道:“抽抽抽,媳婦肚子里揣著種呢,抽什么抽!”李志全扔了煙,隔窗喊兒子:“院子亂糟糟的,趕緊起來拾掇拾掇?!?/p>
一天的禮盡,院子里滿是鞭炮紙屑、糖紙、水漬和油污。李鐘書犯懶,想飯后再歸置。
“先收拾干凈吧。”蘇秀梅道。李鐘書圪蹴在屋檐一角,裝聾抽煙。她自己提起墻根的掃帚,走到院子,扒拉垃圾。鍋灶前的張蕙蘭忙跑出來,搶過兒媳手里的掃帚。
“哪勞你動手。咱先吃飯?!睆堔ヌm瞪了兒子一眼。
“吃飯就吃飯,你狠我做甚?”李鐘書又從母親手里奪回掃帚,照舊放在墻根。
酒席后的剩飯菜,頗為豐盛。張蕙蘭拼出囫圇的雞和魚,兩盤過油肉炒菜,張羅出三個涼菜,滿篦子桃心大饃饃。
“媽,有米飯嗎?”蘇秀梅跟前,臉大的碗口,盛著一座臉大的饃。
“哎呦,我給忘了,你不愛吃饃饃?!睆堔ヌm沖李志全使眼色。
“秀梅啊,禮成的第一天,該吃個大饃饃?!崩钪救?,“吃了大饃饃,生個肉小小?!?/p>
“肉小小”就是大胖兒子的意思。蘇秀梅只好噤聲,將面前的饃掰成兩半,遞給李鐘書一爿。李鐘書握著饃,挑菜入嘴。
李志全本想說什么,被張蕙蘭攔下了。他嘆了口氣,拿了一整個饃,嚼起來。張蕙蘭入座后,殷勤地給兒媳婦遞菜,叮囑她好生保養(yǎng),還絮叨自己生李鐘書前后遭的罪。
蘇秀梅只是將饃掰成指頭大小的塊,遞進嘴里,謹慎地咽下去后,才會咀嚼碗里將要溢出來的肉菜。她有些困倦,沒有食欲。尤其是大早上的,這么多葷腥,哪使喚得了腸胃??衫钪救缸?,餓死鬼似的,不挑不揀,盡往嘴里填。李鐘書道:“晉北人餓怕了,逮著飯桌,有多少吃多少?!?/p>
勉強墊補數(shù)口,蘇秀梅徑自回屋。她有個收音機,是其母遺物,連同手鐲,算是全部嫁妝。她打開收音機,調(diào)頻好久,始終是一片乏味的白噪。她以為是屋子促狹,堵截了信號,便提溜起收音機,到院子里,舉起來,禱告似的,央求信號。結(jié)果,仍舊是滋滋啦啦的白噪。
正在掃院的李鐘書嚷道:“快別舞弄你那破爛了。要么回屋臥著,要么幫我搭個簸箕。”
“什么話!”張蕙蘭插嘴,“叫你爸幫你拾掇。李志全,又死茅坑了?二兩屎,拉它一天!趕緊出來,一堆營生,你倒會偷閑?!彼殖蛱K秀梅,勸她回屋,外面風寒。
蘇秀梅關了收音機,讓李鐘書回屋說話。他甩下掃帚,跟她進去。
“你媽是不是偷聽呢?”
“人洗鍋呢,哪能天天鉆你窗戶眼?!?/p>
“你準備什么時候說?”
“說啥?”
“你自己清楚?!?/p>
李鐘書不耐煩地掏出煙盒。
“外面抽去,省得招來你媽說道?!碧K秀梅道,“你自己掂量起。再等下去,該見肚子了。”
“大不了就說流了。”
“我不管這些,當初你可是跟我約法三章,我才嫁過來的。至于你攛的這些鬼把戲,趁早厘清。免得回頭,里里外外,大人小人,都來數(shù)落我的不是。”
“行了行了。我有打算?!?/p>
上午,一竿子親戚朋友又來鬧婚。本來這日該回娘家折騰,但蘇秀梅孤寡一個嫁來,只好將就在李鐘書院子操辦。張蕙蘭推說兒媳有孕,想省了這些俗禮。
“那哪成啊,百年老規(guī)矩了,該鬧,就得鬧。帶了肚子,咱們輕點鬧,不鬧可說不過去?!?/p>
這些親戚不知打哪兒借來一個石磨,非要李鐘書演毛驢,拉磨走三匝,叫蘇秀梅拿鞭子抽打。走一匝,生一娃;走三匝,是三娃。蘇秀梅握著鞭子,遲遲不肯下手。一個伯母急了,捏住她的手,提起鞭子,疲軟地抽在李鐘書身上。張蕙蘭早就瞧出李鐘書斂著怒,忙搭腔道:“夠了夠了,意思一下就行。”
“大嫂子,這可不行。鞭子越硬,生出來的娃娃越牛氣。你媳婦這軟綿綿的沒勁,就怕生個病羊崽子?!?/p>
“倒給你安了張舌頭!”李志全罵道,“就算沒鞭子,生出來的,也是條龍?!?/p>
眾人見李志全和張蕙蘭臉色不好,便互相打镲,饒過拉磨的李鐘書。接著,他們又搬出兩個凳子,架起木頭板子,說要讓新婚夫婦過橋。過橋,像渡災厄,一橋一災。正經(jīng)人家,都要過三災。李鐘書踏上橋板,蘇秀梅拘謹?shù)馗诤竺?。一旁的親戚鼓噪,扔些泥土啦、石子啦、水花子,嚷嚷著“病過去了、窮過去了、難消除了”。較親的,抬手護著,生怕有個閃失。前兩橋安然。第三橋,他們換了花樣,教蘇秀梅領頭,象征某些災厄也要女人來扛。她稍蕩開步子,往前邁去,偏偏半途,一個滑溜的石子墊到腳下。她兜不住神,仰后欲倒,忙抻腰發(fā)力,向前栽去。兩旁看戲的伸手不迭,只是咋呼吆喝,沒個腳急的作肉墊。蘇秀梅閃下橋去,本來踩穩(wěn)了,偏不湊巧,腳尖又是個土坷垃,腦袋拖著身子,往后撂了。
扶到炕上,蘇秀梅痛出一身白汗。李鐘書問她輕重。她搖搖頭,不做聲。李鐘書攆走親戚,支開爸媽,給蘇秀梅使眼色,又戳了戳肚子。至此,新媳婦這胞假胎,墮于渡厄橋。
二
張蕙蘭摁住蘇秀梅要她休養(yǎng),幾乎把她的骨頭攮進了炕里。
李鐘書插不進手,被母親驅(qū)趕著,提前到小學入職。他是西張村第一個正牌大學生。校長青眼,李志全夫婦也有心留兒子在身邊,死活要他返鄉(xiāng),只是沒想到,他帶回一個南方姑娘。姑娘瘦削,面相慘白,搭一身素白長裙,又冷言寡語。張蕙蘭背地里嫌棄,想斷了兒子的癡念。李鐘書拿孕肚堵母親的嘴。李志全便拍板,趕在顯肚前,鼎定婚事。蘇秀梅不大情愿,但李鐘書再三保證,又三章約法:不生孩子,不下田地,不觸油煙,這才成美。如今,孩子流了。鄉(xiāng)醫(yī)說,身體無礙,將養(yǎng)兩三月,定能再懷。
張蕙蘭不辭辛勞地照養(yǎng)蘇秀梅的子宮。李志全照舊做他的拉磚師傅,家院的事,懶得操心,只是偶爾寡淡地問候兩句,倦聽張蕙蘭的抱怨和數(shù)盼。李鐘書安心做他的教書先生,農(nóng)村的生瓜蛋子,幾個詞組句子的營生,不牢費神。回家后,見蘇秀梅不是繡帕子,就是抱本書,他有些怨氣,但也說不清怨從何來。晚上想折騰,蘇秀梅也多推諉身體不適;推不過去,偏要他戴安全套。“我們這兒就不興這個?!薄澳悄憬Y(jié)扎?!庇袝r,他急了,想用強,蘇秀梅就冷眼瞅他。李鐘書自恃讀書人,又貴為教師,不愿強人所難,一時興致冷了,也就作罷。
休養(yǎng)三個來月,張蕙蘭送去的飯菜寡淡起來,臉色少了笑意,一個勁催蘇秀梅下床走動,使喚她淘米擇菜。講到炒菜,蘇秀梅說不會。張蕙蘭要她照葫蘆畫瓢,倒油撒蔥,送進肉菜,醬鹽味精,便能出鍋。李鐘書在學校,難以分身,顧不及前約。蘇秀梅只好故意多鹽多醬,炒出來的菜,咽不進腸胃。張蕙蘭窩一肚子話,火不出去,在蘇秀梅被滾油濺傷胳膊后,一把推開她,用冷峻的后背示威。
蘇秀梅逃了油煙,換來李鐘書的冷嘲。
“你真打算一輩子不上灶,不碰鍋?”
“說好不碰油煙。你要反悔,就幫我收拾東西,明天趕早班公車,我走?!?/p>
“你走了,別人怎么看我?怎么看我爸媽?”李鐘書說,“實在不行,你學些沒油煙的飯菜。蒸的,煮的,總不用油,不冒煙吧?”
蘇秀梅讓步了。她跟著李鐘書買回來的菜譜,好賴學了幾手,能應付幾個蒸蒜瓣茄子、煮白菜湯等素菜,勉強鎖住了張蕙蘭的嘴。
農(nóng)忙時節(jié),難題又來了。李鐘書幾乎給她跪下:“好歹為了臉面,裝裝樣子,省得教人閑話。”蘇秀梅不肯,只拿婚前約定說事。李鐘書又勸道:“爸媽那邊我有說法,你哪怕在地頭嗑瓜子呢。不用你動手,也不用你進地,這總不壞你的規(guī)矩吧?”
“什么叫我的規(guī)矩?明明是你言之鑿鑿答應的,做飯的事,我讓步了;現(xiàn)在是種田;以后,還要強迫我生孩子?”
“以前在師大,你愿意怎么耍性子都由你。現(xiàn)在你做了西張的媳婦,就得有個媳婦的樣子。”
“李鐘書,我告訴你,我做的是你的媳婦,不是西張的媳婦。西張跟我有什么關系,少拿這些話套我。”
躲在門口偷聽的張蕙蘭,幾乎就沖進去,和這個外地媳婦理論了。李志全沒好氣地把她架走,勸道:“秀梅這嫩胳膊細腿,你指望她做幾斤苦?回頭問起來,就說,媳婦水土不服,玉米穗子過敏,下不了地。天天計較這個,掰扯那個,這家還過不過了?”
“不做飯,不下地,敢情她嫁過來是當菩薩的,專門吃我們供的?!睆堔ヌm挑高聲音,故意教蘇秀梅聽見。
李鐘書煩悶地罵嚷了兩句,換上舊衣,跟父母騎自行車去村北的一塊坳子地撒肥。
地里,張蕙蘭埋怨幾句,提點兒子操心自家媳婦,怕她有邪心,不是個過日子的主。
“女人就是長舌?!崩钪救R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娶的,他受著,用得著你咬三嚼四?”
“我生養(yǎng)的兒子,我不能說?”張蕙蘭道,“反正是你家的媳婦,你們愿意咋樣就咋樣,倒顯得我是個祖宗跟前上香的?!?/p>
李鐘書默不作聲,拎起化肥袋子,均勻地撒下。晚春的風,從系舟山送下來,貼著忻定盆地的黃土,撅起一海浮塵,撲上李鐘書的面。他咳了一聲,唾出一口帶土腥味兒的痰沫,本來就煩悶,母親還喋喋不休地念叨,聽得他耳根子瘙癢。
“你嫌這嫌那的,干嗎叫我回來!我不如留在臨汾,省得礙你們的眼。”李鐘書撂了化肥袋子,塌坐在土堰上。
張蕙蘭哭嚷道:“都怪起我來了。你們對,就我錯,就我長了嘴,糊了心。我是個沒用的老婆子,趁早死了算逑,不用你養(yǎng),也不用你埋。一個個良心都爛了,給你們累死累活地受罪,受成我的不是了。”
李鐘書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沒說話走了。卷了黃土的風,從地尾漫過,恰時地封了張蕙蘭的嘴,她干咳兩聲,瞭見兒子逃出地頭,像個影子,孑然獨行,消失在蒼拔卻見衰相的楊樹背后。
夫妻兩個,漠然不語,駝著背,一袋一袋運著化肥,蠕動在每一個田壟間,將嗆人的顆粒面無表情地撒進地里。累了,盤坐田埂,呆呆地望風,李志全尚有一煙抒懷,張蕙蘭只好動腳,四處逡巡,盯捕草叢里的野菜,挑挑揀揀,便是一捧。
日落山外,兩口子拾掇東西,蹬自行車回家,見張蕙蘭煮好了飯菜,蒸出雞蛋豆腐塊、黃豆小米粥和一盆米飯。李鐘書正靠炕頭,看山西衛(wèi)視的雜碎新聞。張蕙蘭淘洗凈野菜,胡亂擇了葉子,摻著蘿卜片,炒了個菜,便喊兒子兒媳出來吃飯。
飯桌上,張蕙蘭本來還想叨叨兩句,見兒子臉色青沉,也不開口,只是咂吧著嘴里的飯,吩咐兒媳嘗嘗西張的野菜?!拔覀冃r候窮啊,沒飯吃,整天跑出去,滿村子挖菜,能有這么一捧,那可抵得上一碗燒肉。”張蕙蘭殷勤地給兒子兒媳挑菜。蘇秀梅問起菜名?!皼]啥名兒,就叫野菜。野地生養(yǎng)的,都叫野菜。”
中席,李鐘書喉嚨干,起身倒水,蘇秀梅請他給自己也倒一杯。李鐘書說:“想喝自己倒。”蘇秀梅把筷子搭在晚上,端坐著,如磐石。李志全便罵:“多倒一杯水能爛了你的指頭?”“她有手有腳,”李鐘書不忿,“不能自己倒?”張蕙蘭忙起身,湊到暖瓶前,搶過兒子手里的搪瓷缸子,倒了滿一杯。再倒時,瓶膽里沒水了,她拎著暖瓶,在蘇秀梅跟前晃了晃,說:“你在家也不省得燒壺開水?”接著,她從水甕舀水,灌滿一瓶,插入燒水棒,通電后,擺出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冷眼瞧著蘇秀梅。
蘇秀梅一口一口吃完碗里的飯菜,起身,走到水甕前,拿銅瓢舀出一些涼水,倒入飯碗,飲了一肚涼水。隨后,她洗了碗,徑自回屋。
“別調(diào)貨!”張蕙蘭啞著喉嚨罵道。
“一家子別調(diào)貨?!崩钪救偨Y(jié)道,收了碗筷,堆到櫥臺,圪蹴到房檐下,咂吧起煙來。
熱水燒好,張蕙蘭倒了一杯,執(zhí)意教李鐘書給蘇秀梅送去。他進屋后,見蘇秀梅躺著,背對著他,他喚了一聲,小心湊近,大腿支著身子,手畏畏縮縮地伸去,搭在她的肩上,輕輕推了一下。
蘇秀梅跟塑像似的,仿佛皮膚都失去了彈性。這一刻詭異的寧靜,讓李鐘書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死的氣味。他謹慎地用力推她,蘇秀梅吭聲了,但沒力氣聚成字音,只是沉緩地呻吟一聲。李鐘書竄到她跟前,見她面色死人般虛白,甚至發(fā)些霉綠,嘴角勾連著肥皂沫似的涎液,尤其眼皮,往常是刻薄的單眼皮,今時竟莫名地擠出兩道褶子,仿佛突然衰老帶出的異相。
鄉(xiāng)醫(yī)瞧出是吃得不干凈,或是腸胃不對付,一問,斷出野菜的罪過。張蕙蘭委屈道,俺們吃了一輩子,也沒吃出好歹,怎么到她就壞了軀。鄉(xiāng)醫(yī)說,南方雨水奶大的娃,和咱們北方的腸胃多少不一樣;也可能是她個人的體質(zhì),對一些東西過敏。鄉(xiāng)醫(yī)吩咐李鐘書,手指入喉,催她吐;又開了一塊錢的果導片,一天兩片,松松腸子,應該就沒事了。
當晚,李鐘書備下尿盆,幾次伸手攪她的小舌頭,蘇秀梅抬手軟綿綿地打了他幾下,旋即是天翻地覆地吐。稀里嘩啦,油漆似的一攤,綠藻似的一坨,這副枯瘦的骨肉架子,竟能嘔出這么多穢物。李鐘書忍著腐爛臭氣,照顧她擦嘴、喂水、喂藥、端盆、抹臉、換衣。
吐過兩次,蘇秀梅面相已撅出紅暈,張蕙蘭幾次想去搭手,都被李志全吆了回去。李鐘書一人盡心照顧,倒了穢物,清洗尿盆,安頓蘇秀梅躺下。她上面清空了,下面又告急,扶送到院子如廁,已來不及,李鐘書忙把尿盆端去?!皦|,墊紙。”蘇秀梅疲乏極了,勉強擠出兩個字。李鐘書慌張地扯衛(wèi)生紙,鋪張好,幫襯蘇秀梅解決了腌臜事。一剛結(jié)束,二便接踵,李鐘書如法炮制,像個嫻熟的保姆,幾經(jīng)折騰,已到深夜,終于收拾干凈,伺候蘇秀梅睡下了。
李鐘書洗漱一番,上了床,有些愧疚地摸了摸她的臉。這么干凈白皙的一張臉,要是被油煙染了、被泥土抹了、被生育給摧殘了,只會變成糙黃的皺皮,像一面年久潲色的窗簾。都說女人是花,可花受不住結(jié)果,果子露頭,花就敗了,李鐘書又想,花有重開日,他可是難復少年。于是,他像條黃鱔,呲溜竄進蘇秀梅的被子里。
三
月事沒來,蘇秀梅起了疑心,她依稀記得些大概,但當時沒力氣生氣,事后也沒力氣記起。李鐘書說,大概是食物中毒的后遺癥,要她再調(diào)理調(diào)理。
李志全營生上門,農(nóng)事盡托于張蕙蘭。她沒脾氣再計較兒媳,權當娶回一尊菩薩,好生供著,只待有個孫子,便是老來安慰。聽說兒媳沒來月事,她私下有心,瞞著家人,上系舟山,登福田寺,拜了觀音,求告她老人家送子,許諾來日福成,還報豐厚香火。
蘇秀梅總賴在家,自然招來一些閑話,有些碎嘴子,漏進了她的耳,她便要李鐘書周全,給她在西張小學謀個業(yè)。她自詡課業(yè)功夫,勝過李鐘書,他能教得,自己定然可以;再者,他們本是臨汾師范畢業(yè)生,教書育人,乃題中之意。旁人知了,也扯不出個咸淡。
李鐘書表面應承,內(nèi)里卻不愿走動,受不住催問,也不想因這事吵嘴,便請校長到家做客。校長開門見山,說編制有限,先前也是因為有個老師生孩子離職,得了空缺,才教鐘書補上。當下,也沒法成全。但校長承情,答應問問其它村鎮(zhèn)小學的空缺。蘇秀梅深謝校長??山?jīng)月余,只道無缺,還在打探,請她稍待。
又過旬日,校長過意不去,勉強擠出個體育老師的空缺,蘇秀梅是高才生,教體育恐辱沒了她,所以愿不愿意,由她來定。李鐘書擺道理幾番勸她,說到底,還是怕人說閑話。畢竟體育老師,嘴含哨子,下個口令,誰都能教。偏偏你家兩口子,得盡人和,怕不是校長私下受賄,或有其它貓膩?總之,對校長,對李家,都不好。蘇秀梅本想將就,等來日讓出其它職缺,她再補上。但李鐘書執(zhí)意勸阻,張蕙蘭也來勸道,要她在家待著,回頭懷上孩子,更不能教體育了,平白給人添麻煩。
蘇秀梅本想申明,她不會生孩子,見李鐘書擠眉弄眼,暫且忍下不言??墒遣磺桑懔怂闳兆?,月事又延后數(shù)天,反思最近的胃口,偏好甜食,與往常的素淡大為不同。她疑心更甚,不作聲張,下午偷空到鎮(zhèn)上藥店買驗孕棒。店里人說,咱這旮旯地兒,哪有那玩意兒,城里的藥店也難說,還是往縣醫(yī)院去瞧吧。
午后,一高年級老師咽喉炎犯了,找李鐘書討金嗓子喉片,他慣常揣著一板,以備自己和其他老師之需。畢竟教書的,使喚的就是那一寸肉疙瘩,還不得像祖宗一樣供著。偏不湊巧,他隨身的一板喉片,都戳破了錫紙窟窿。李鐘書難為情地說,他這就出去買。那老師說不麻煩了,放學后自個兒張羅。李鐘書極力要賺這個小人情,不由分說地騎自行車趕到藥店。
藥買到后,店主人淫笑兮兮地說,等著吃他兒子的百歲宴。李鐘書只道他在玩笑,違心附和兩句,剛邁出門,晃過神來,踅回去問長問短,心下有了盤旋,李鐘書回到學校,喉片交待了,苦熬到放學,奔回家去,火急火燎地逮著蘇秀梅問她有無。張蕙蘭瞥見兒子神色,早摸過來聽探,聞說懷孕的事,登地跳出來,驚喜地責怪蘇秀梅怎么不早開口。蘇秀梅還沒說話,張蕙蘭一個勁兒踱出門,拽回李志全,教他開著那拉磚的柴油三輪車,馱一家人進城問診。
張蕙蘭和李鐘書,架著蘇秀梅,把她塞進副駕駛座,一面叮囑李志全慢點開車,小心顛簸;一面又勸蘇秀梅,好賴做個檢查,安定一家人的心。隨后,母子倆登上車斗,扒住車頭護桿,迎著風,擇大路,經(jīng)韓巖、木芝兩村,到達忻州市區(qū),輾轉(zhuǎn)幾條街道,停在縣醫(yī)院門口。
蘇秀梅一直乜著眼瞪李鐘書。李鐘書心虛,撇著腦袋,只是喏喏地附和母親的喜悅。他們剛好踩上婦科醫(yī)生的下班點,醫(yī)生說,測個血吧,明天拿結(jié)果。
拉磚車披月到家,張蕙蘭和李鐘書大有迎佛骨舍利之態(tài),恭謹?shù)乩_副駕駛車門,攙著她的雙臂,托著尚未顯腹的腰,輕手輕腳地請她落地。舊日的黃土紅磚院子,承載了一雙沉甸甸的平底鞋,安全無虞地送蘇秀梅入了內(nèi)堂。李志全換乘自行車,上街買肉菜。張蕙蘭早生起爐火,嘴里樂呵呵唱著《好運來》。等到屋內(nèi)只剩他們夫妻二人,李鐘書滿溢的歡喜,此刻驟降。他從蘇秀梅臉上,嗅到了戰(zhàn)爭和烏鴉的意味,先前籌措滿腹的貼心話,統(tǒng)統(tǒng)啞了。但他算計到,絕不能由蘇秀梅先開這個嘴,便柔聲和語地說道:“秀梅,咱還是要吧。一來,這是條命,人命關天。二來,做過母親,人生才算完整嘛。三呢……”
“檢查結(jié)果明天才出來。”
“八九不離十了。你年輕,我力壯,有點動靜,再正常不過了?!?/p>
蘇秀梅冷笑一聲,走到衣柜跟前,開始收拾衣服。李鐘書慌了,環(huán)抱住她,好聲好氣地勸解,見她不理,硬要掙脫,害怕她自己挫到肚子,他便狠下決心,暴雨似的扇自己耳光,罵自己混賬,不該乘人之危,不該急“色”攻心。蘇秀梅緩下步子,仍舊冷眼瞧他做戲。
李鐘書小心地把衣服重新放回衣柜,接著勸道:“你想啊,西張一撮大的村子,大家都臉熟,平時有什么風,都吹得滿村響。就你在家養(yǎng)身子,他們說三道四,嫌你吃白飯,不工作,身子嬌,不下地。要再沒孩子,指不定傳出什么邪風穢雨。這個孩子,能縫住閑人的嘴,讓你省心五十年?!?/p>
“第一,你是強奸。這次饒了你,要有下次,法院見。第二,如果真的懷孕了,我可以生,前提是分家。第三,只此一胎,哪怕是女兒,你也得甘心?!?/p>
李鐘書面色羞赧,磕磕巴巴應承下來,不時偷瞥蘇秀梅的神態(tài),見她這一番立規(guī)之后,稍稍有了人間神色,忙把她請出去,到客廳候宴。
老兩口張羅了滿桌飯菜,但與往日不同,大油大鹽的重口菜換成素淡的肉蔬。張蕙蘭殷勤地邀功,說都是蘇秀梅愛吃的,并主動交代,日后養(yǎng)胎,她都包了。李志全咳嗽一聲,打斷張蕙蘭,試探性地問道:“那個秀梅啊,你老家那邊,要是還有親的,可以接過來。有個打小就熟的人照料,胎養(yǎng)得更好?!睆堔ヌm連連附和,來個親的,她一起幫忙照顧,虧不著親家。
“爸,媽,不用了?!碧K秀梅說,“我家里只剩一個外婆,她歲數(shù)大了,折騰不起。要是真的有了,我自己照顧自己?!?/p>
“什么話!肯定有,一定有?!睆堔ヌm搶話道,“我這么個大活人,哪用得著你照顧自個兒?你就安心養(yǎng)著。咱順順利利地生個大胖小子,任務也就算完成了?!?/p>
“爸,媽,趁這工夫,我說個事。”李鐘書說,“我和秀梅商量了,等孩子出來,院子就顯小了,還是分個家吧。選塊近些的地皮,到時候咱們來往,還跟一個院子一樣?!?/p>
張蕙蘭急了,正要說話,李志全夾起一塊素肉,放進她碗里,提醒她多吃點。她把肉整個塞進嘴里,嚼兩口咽掉,不解氣,還是罵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一家子吃牲?!?/p>
“行了,少說兩句吧。”李志全說,“宅子的事,我一直忖量著呢,地皮早張羅好了。秀梅剛嫁過來,就有了一胎,這才把你們歸置在我們房檐下。現(xiàn)在是二胎,你們先在這邊住著,你婆婆也方便照料。等孩子出來,咱們再蓋冊子?!?/p>
李鐘書本想附和父親,但見蘇秀梅只是輕嚼飯菜,沒有吭聲,他便說道:“爸,地皮都有了,早晚都是蓋。趕明兒拾掇利索,拉個工程隊,一次落定吧。房子蓋成了,還得晾曬油漆味的,一來二去,時間也耗得差不多了?!?/p>
李志全瞟了眼張蕙蘭,情知兒子在理,便應下了。盼到次日,張蕙蘭一早催促李鐘書到縣醫(yī)院要消息,苦等半日,檢查結(jié)果終于出來,確定懷孕,一家子樂不可支。遠近親戚聞風,帶著牛奶、雞蛋或紅封,趕來慰看。各個祝福了幾句,閑話了幾句,一天沒個清凈,至晚,蘇秀梅才歇下。她倒不累,佯作聽不大懂忻州話,只需賠笑即可,只是人情往來,虛與委蛇,還是吃累骨頭。李志全父子,走串過兩個工程隊,定下慣來周密細致的杜老板,預計月底起土。
隨后數(shù)月,工程隊的事,由李志全料理督管。蘇秀梅的身子,由張蕙蘭幫看。李鐘書則學校、家、工程隊,三處瞎跑,他幫不上忙,就是閑操心。母親時不時叮囑他,說蘇秀梅性子拗,過于冷,又沒親戚,要他多留心,不敢惹她生氣。李鐘書自然省得,再者,他是老師,將來還想往上爬一爬,不能落人話柄。
孕期,蘇秀梅悶苦不已,看書久了,眼睛酸乏;看電視吧,又招來婆婆的嘮叨。臨了,她一心鼓弄母親的收音機,左調(diào)右擰,前前后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交通廣播,說些國內(nèi)外新聞,偶爾點播歌曲??蓮堔ヌm仍舊不饒,說收音機跟電視一樣,都有輻射,對胎兒不好。蘇秀梅反問婆婆,啥是輻射。張蕙蘭說不上來,只是聽人嚼道,凡電器都有輻射,凡輻射都危害胎兒。她苦口婆心勸道,第一胎滑了,第二胎就得操一萬個心。
蘇秀梅不想辯解,執(zhí)意要聽,甚至調(diào)高音量,像在示威。張蕙蘭怕傷了胎氣,不在明面上動作,等李鐘書回來,要他去勸兒媳。李鐘書來回搪塞幾句,不愿理會。李志全更是要她少操閑心:“當年少吃少穿,挺著孕肚還下地干活呢,生出來的孩子不照樣健健康康的。”張蕙蘭罵道:“那能一樣嗎?現(xiàn)在的人心都壞了,東西都有毒。”
次日,蘇秀梅翻收音機時,里外找不到,她去找婆婆討。張蕙蘭推說不知。蘇秀梅呆站著,冰疙瘩似的,瞧著她。起初她弓著腰背收拾屋子,擦洗櫥臺,鼓掇灶火。過了半小時,兒媳還是冷眼覷著,她不耐煩地從衣柜里掏出來,半遞半扔地摔給蘇秀梅。蘇秀梅沒反應過來,剛抻掌去接,收音機已劃著手指跌落了。外殼裂開,電池崩出,喇叭脫落,線路混成一團。張蕙蘭慌忙地收拾一起,忙問,沒摔壞吧?
蘇秀梅撿起近乎肢解的收音機,抱到自己臥室,試圖拼接起來。但跑出來的聲音,變成了純粹的白噪,調(diào)到任一頻,都是單調(diào)到乏味的白噪。張蕙蘭一整天徘徊在窗口,像件衣服,被風扯得來回擺蕩。到傍晚,李鐘書回來,他帶走收音機,找電器鋪子的孔師傅維修??讕煾嫡f,太古時了,零件都配不全,換個新的吧。他買了個新的,更小巧,金屬質(zhì)感,頻道齊全。帶回去后,他替母親道歉,并把新的收音機拿出來,當做賠禮。蘇秀梅沒說話,也沒碰新的收音機。
待到周末,李鐘書奉母親之命,領著蘇秀梅去縣醫(yī)院做產(chǎn)檢。醫(yī)生說,胎兒發(fā)育正常,就是大人有些貧血,需要進補,但不宜太過,免得胎兒營養(yǎng)過剩。醫(yī)生開了些安胎補血的藥。李鐘書執(zhí)意帶蘇秀梅到商場轉(zhuǎn)悠,買了兩身孕婦裝,一些補品,幾本閑書。蘇秀梅在一家花卉店,看上一盆半身高的滴水觀音,葉子卓然開闊,凝萃著厚實的綠意,當中有一個峭立的鼓苞,似有花開之象。店主人說,滴水觀音著花,就像罩在佛光下的觀音菩薩出世。這是他們店的最后一株。李鐘書看她歡喜,也有補償“收音機”之意,到底買下了。
回家后,張蕙蘭又埋怨:“這種花,都說有毒。沾沾觸觸的,害了孩子咋辦?等你生下來再養(yǎng)嘛。養(yǎng)一棵,十棵,一百棵,都由你。”李鐘書鎖著眉,不說話。蘇秀梅偏說要養(yǎng),還要養(yǎng)在里屋。李志全站出來說道:“秀梅是大人,知道分寸。心情遭了,不比毒葉子對身體有害?”
蘇秀梅見李志全幫腔,妥協(xié)似的解釋道,自己會小心的。黃土高原土塵氣重,養(yǎng)個肥綠的葉子,既養(yǎng)眼,也順肺。等到花開,相當于請了一尊觀音下凡,是個福兆。
四
李曉雨生于一九九四年秋日清晨。那陣子,連日苦雨,泥濘之路,不好行車,張蕙蘭只好托遠近接過生的婦人幫忙。本以為,蘇秀梅過于瘦削,怕會難產(chǎn);不曾想,竟分外順利。一家子引為吉兆,連著新院辟定,兼有喬遷之喜,便推至滿月辦一次大宴。
遠近親戚咸來賀喜。父親母親,作為間壁的近鄰,也被邀請,那時,我半歲大。聽母親說,眾人曾打趣,要我和李曉雨結(jié)娃娃親。雖是戲言,但我們的確算得上青梅竹馬。
從小,我就知道曉雨媽媽是南方人,話少,干凈,有知識,愛穿白色衣服,不愛串門。她總是一副嚴肅而恭正的樣子,四周的小孩都有點怕她。但不是做了壞事害怕責罰的怕;而是她有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使得我們從來不敢在她家院子玩耍,更不敢在她面前嬉戲。
有一年夏天,我們在野陰地抓蟈蟈,蘇秀梅穿一身白色長裙,舒展又修身,肩上還搭一面白紗,手腕戴一個翡翠鐲子,款款走來。她罕見地笑了一聲,喚李曉雨回家。我們這些四五歲的鄰里小孩,撅著脖子,仰望這樣的裙子,這樣的女人,仿如置身陽光豐腴的夢境。終于有孩子想起,她像《西游記》里的觀音菩薩,只是她太瘦了,比不上福氣的觀音。聽曉雨說,她家養(yǎng)了一株兩米多高的滴水觀音。我們沒見過,因為沒人敢進她家的門,但正因為沒見過,所以愈發(fā)好奇,仿佛她家的花盆里真的栽種出一座觀音菩薩??傊?,從那天起,我們就叫她“蘇觀音”。
李曉雨不喜歡這個叫法,誰這么叫,她就撲上去咬誰。她認定“觀音”是一種蔑稱,只許我們叫“蘇阿姨”,或者“你媽媽”。但我們偏擰著來,甚至將李曉雨都稱作“蘇觀音的閨女”。久而久之,一些大人跟風,也會脫嘴將蘇秀梅稱作“蘇觀音”。
張蕙蘭自然有耳聞,她不在乎。那兩年,她一直在跟兒子兒媳慪氣,她想抱孫子,李志全也想。兩口子明里暗里催促他們再生一個,養(yǎng)兒防老的大小道理,說了千八百遍,可蘇秀梅就是滴水不漏。李鐘書也總是拿各種借口搪塞。他們曉得癥結(jié)在兒媳身上,因此鬧過幾回。
每次吵架,李曉雨就被她爺爺帶到我們家玩。大人們在一旁說閑話,我故意嚇唬曉雨,說你很快就會有個弟弟。曉雨說,我要有弟弟,我就掐死他。我說,有了弟弟,蘇觀音就不愛你了。她撲上來,咬我的鼻子。我推開她,她哭了,像死了娘般嚎喪。驚動了大人,母親踢了我一腳,我摔倒在地,她又把我提溜起來,要我給曉雨道歉。我嘴硬不認,母親又要打我,李志全忙勸了兩句,熄了母親的火。這時,曉雨哭著問她爺爺:“媽媽有了小弟弟,是不是就不要我了?”李志全一時語塞。母親回頭瞪我,又要動手,我也哭了。你們大人成天念叨,憑什么不讓我一個小孩說?
事隔不久,李曉雨正式通知我,她這輩子都不會有小弟弟的,因為她媽媽有“環(huán)”。她不知道什么叫“環(huán)”,我也不知道。我問母親,母親讓我少操閑心。但據(jù)我想象,大概是像彩電里菩薩佛祖腦袋背后的光環(huán)。
之后,母親要給鄰居送新鮮蔬菜或腌蘿卜時,我都樂于奉命,屁顛顛地奔到她家,喊李曉雨出來接應。李曉雨有時不愿意搭理我,蘇秀梅便推開家門,端出一個干凈的搪瓷盆,接過我遞去的菜,并要我稍待。隨后,她讓我?guī)Щ匾恍﹦e的果蔬。我趁機尋找光環(huán),她衣服和儀態(tài)仙飄飄的,不著塵埃,但腦后總是空無。
后來,我得知神佛很忙,只在特定的節(jié)日顯靈。就像灶王爺,挑定臘月二十三;財神爺,選在正月初五。但普天之下,有一個節(jié)日,所有神佛都要親自下來賜福,那就是大年初一。如果蘇秀梅真有光環(huán),這一天,她可就藏不住了。
我苦熬到寒假,天天被母親支使,幫忙籌備各種年貨。李曉雨卻很閑,總是在家看動畫片或是玩弄一個老舊的收音機。我問母親,為啥就她家不腌肉,不壓粉絲,不釀蒜醋?母親說,人家是南方人。這是一個萬能答案。關于蘇秀梅的所有問題,都可以用這個答案作解。于是,關于她不碰油煙、不下田地的怪癖,沒有人追究一二。畢竟人家是南方人,有南方的規(guī)矩。
終于盼來年初一。父親后半夜起床,點蠟焚香,敬神拜祖。母親收拾屋子,操持早飯。煙花爆竹,淅淅瀝瀝,淺嘗輒止地涂抹尚處于夜的天空,我趁機溜出家門,盤桓在她家門口。眼瞅著,她家燈盞亮了,李鐘書走到院子里,點燃旺火,又要放炮。我不敢進去,杵在門口,像尊剛剛上任的門神。李鐘書到大門口撥燈籠的開關時,瞥見了我。他跟我打招呼,問我過年好。我顫顫巍巍地說,李老師過年好。他要我進去找李曉雨。
往常過年,我不是沒被邀請過,但我怕臟了她家的地毯,也怕李老師,他那時已經(jīng)是無名有實的副校長了,督管全校的衛(wèi)生、體育和文化活動。更主要的是,我怕蘇秀梅。但今年,為了驗證光環(huán),我壯膽推門進去,杵在客廳。蘇秀梅穿一身白色高領線衣,一條閃著微光的條絨褲;李曉雨被打扮成小一號的蘇秀梅。她瞧見我,問我收了多少拜年錢?我說,還沒有。她得意地說,我已經(jīng)有一百多塊了。我有些羞赧地低下頭,正好瞥見彩電旁的一株牛角似的結(jié)實的枝干。我仰頭一看,枝干上連接著厚實的綠葉子,比我的臉都大,比我父親都高。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滴水觀音。
“二毛,來,給你壓歲錢,新年快樂?!碧K秀梅遞來一張簇新的十塊錢。她見我不接,硬塞我手里,笑盈盈地端來果盤,讓我挑幾顆糖。那些肉嘟嘟、圓滾滾的五彩糖紙,我都沒見過,可是我不好意思伸手。李曉雨不耐煩地抓了一把,塞進我口袋,她喊我去放禮花。李老師拿出十幾個一拃高的禮花炮,遞給我一炷點燃的香,要我們小心些。蘇秀梅說,她站在窗口看著我們。
“鉆地鼠”落在地上,像一道發(fā)狂的閃電,盤旋成一道彩色的扁平的旋風?!皼_天吼”安坐在兩塊磚頭之間,敞開嘴,往夜空噴灑倔強的瀑布?!叭?jié)管”直沖云霄,第一節(jié)炸開炫目的雨絲,第二節(jié)綻放輕盈的鳥籠,第三節(jié)只是干脆一響。我們連放七八個禮花,開心地又跳又喊。很快,西張村被此起彼伏的炮仗震醒,稀里嘩啦的漫天煙火,將黎明徹底驅(qū)散,宛若神明在宇宙擲下一萬束彗尾。我鬼使神差地回頭一望,瞭見玻璃窗后的蘇秀梅,腦袋四周映照著時隱時現(xiàn)的七彩光環(huán)。原來,這就是她的環(huán)。
稍后,我跑回家,蹦蹦跳跳地數(shù)念李曉雨家的禮花。母親見我開心,問我有沒有賺壓歲錢。我說,蘇觀音給了我十塊呢,跟爺爺一樣多。母親呵斥我,要我叫阿姨,還念叨蘇秀梅沒分寸,鄰居而已,又不是親戚,哪有給這么大額的?父親說,人給多少,你還多少,最后不都一樣?母親沒理會,安排完院子一干事宜,吃過早飯后,全家滿村子找同宗親戚、遠近朋友串門拜年。
傍晚,起了雪,肉凇凇地滿了忻州,還不愿止,繼續(xù)鉚勁下著。蘇秀梅一家,頂著雪,邁進我家屋子。李曉雨急欲進來,被蘇秀梅輕聲喝?。骸皶杂?,擦擦你的腳,好多雪泥。”她不耐煩地刮著門墊擦了擦。母親忙迎道:“莊稼漢的地,本就干凈不了,快別擦了,趕緊進來。”父親請李鐘書抽煙。母親泡茶。李曉雨收了母親的十塊拜年錢,就拉著我去院里堆雪人。我瞥見蘇秀梅安然地靠坐在炕沿,淺笑地聽著他們的閑話。
天暗得快,一層層蔭翳的霧雪從上至下,貼到我們的雪人上。作眼的木炭蒙了雪紗,仿佛小矮人在天真地打盹。李曉雨跑進家門,喊她媽媽出來看我們的杰作。蘇秀梅笑著站在房檐下,輕輕地為我們鼓掌。那一瞬間,讓我想起了滴水觀音的花棒,罩在房檐般的花萼之下,如在云端。
突然間壁冒出氣竭的喊聲,院里的人都聽到了。李曉雨第一個反應過來,是她奶奶,她跑出門外喊人。張蕙蘭踉蹌著進來,哭喪著臉,沖蘇秀梅吼道:“我兒子呢?”
他們一家匆匆走了,我在院子里,修飾雪人的冰帽,本想等李曉雨回來邀功,母親喊我回屋。她說,曉雨的爺爺沒了。
沒了,就是死了。李志全在結(jié)拜家,沒底地喝酒,見天晚了,他開車回家,行至東張村和西張村的十字路口,迎面撞上一輛桑塔納汽車。人留了兩口氣,說不出話,一口撂在半路,一口結(jié)在醫(yī)院。責任也好,賠錢也罷,張蕙蘭沒心氣計較了,任由兒子打理。自那以后,她好像同李志全一樣,被西張村抹除了。平日甚少見到,玉米地也一應租了出去,逢廟會及各種時興熱鬧,都沒她的身影。有一次,我去找李曉雨玩,意外地撞見了張蕙蘭。她形色土灰,不著喜怒,說話也慢條斯理的,像是被遠處某只魯鈍的騾子奪了她的魂舍。她瞟了我一眼,同李曉雨擺擺手,就走了。
“我爸讓我去奶奶家住?!崩顣杂曷裨沟?。自從爺爺沒了,她就害怕奶奶,她覺得寡言的奶奶,像一個懸在房梁上的吊死鬼??涩F(xiàn)在,李鐘書出于孝道和憐憫,要李曉雨每周去奶奶家住兩天做伴。李曉雨知道奶奶可憐,才沒拒絕,但她又實在害怕,就讓媽媽出主意。蘇秀梅只是要她忍受。
每周五晚上,李鐘書或蘇秀梅,就會送她到奶奶家,睡在那個逐漸滋生老人餿味的炕上。她說,她總在那里夢見媽媽不見了,她哭得渾身癱軟,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媽媽。
五
二〇〇四年,李鐘書深孚眾望,升任西張小學校長。他所任的語文教師一職,成了空缺。
蘇秀梅翻出舊日的結(jié)業(yè)證書,精心準備了個人陳述,以及多年來輔導李曉雨課業(yè),自詡教學能力并未荒疏。我那時還滿心期盼她能如愿,若是轉(zhuǎn)教我和李曉雨,那自然更好。她定不會像我現(xiàn)在的老師一樣,動輒掐我們臉蛋,實木圓規(guī)敲我們手心。李曉雨說,她媽媽當老師肯定比爸爸厲害。我想,唯一與人間觀音相稱的職業(yè),大概也只有老師了。
可我們都失望了,蘇秀梅沒走上講堂。頂替空缺的是一名來自代縣的老師,陳婷。她畢業(yè)于山西師范大學,在代縣任教一年,經(jīng)忻州市教育局調(diào)撥,轉(zhuǎn)到忻州市區(qū)執(zhí)教,不知何故,又調(diào)到西張小學。算來,她僅二十四五歲,村里放出風,說她背后有人。那人喜歡,她便升到市區(qū);那人不悅,她便貶到鄉(xiāng)村,她來此是奉命悔罪。但也有風言,她是李鐘書校長特意點將,跟教育局討來的人。至于他們?nèi)绾谓Y(jié)緣,像全市教師聯(lián)誼活動或某種采風,總能創(chuàng)造機緣。
陳婷形貌很像蘇秀梅,皮膚白嫩,身骨瘦削,臉型也像,俱為鵝卵。但陳婷的根血在黃土高原,有精明的憨態(tài),兼一副吃饅頭就能養(yǎng)胖的福相。說話時,總是笑著,臼齒黏有一點氟斑。不久,便在醫(yī)院清洗了,活脫脫一個少女。聽說,她從不責罵學生,最多說你兩句,并非批評,更像尼姑勸善。
西張小學不提供教職工宿舍,陳婷暫住在一位跑去太原做生意的遠親家。她孤身守著院子,還有一只瘸了腿的黃毛狗。兩三個月后,她的口音已契合忻州方言語調(diào),集市上各個店鋪當家的,已將她的名與人咬齊了。
三月過后,她于教務愈發(fā)上心,甚至過分盡責,常耗在教研室,放學亦不歸家。要么加班趕教案,要么批閱學生的日記和作文。黃毛狗經(jīng)常餓肚子,它拖著病腿,傻呆呆跳上磚墻,每晚苦苦候食。不久,全市展開“素質(zhì)教育”普及活動,陳婷向校長申請,主動攬下這一重任,策劃出“知識競賽”“繪畫比賽”“科學小課堂”等多項活動,并且拒絕了別的老師的幫助,固執(zhí)地以一己之力,支撐這一切。我們這些學生,課余之外紛紛化作陀螺,在陳婷的鞭策下,風風火火打轉(zhuǎn),雖感疲憊,但頗多樂趣。家長們紛紛贊她盡責。
放學后李曉雨很少能見到她父親,往常李鐘書總會讓她在校長辦公室等他一起回家。近來,一連串活動,少不了校長把持。不久,他又跟鄉(xiāng)政府談擴建教學樓、操場以及修建教職工宿舍的項目。主管教育的一把手否定了“建設教職工宿舍”的提議?!袄钚iL,老師都是村里人,騎個自行車回家,最多也就十分鐘,完全沒必要建校舍嘛。錢要花在刀尖尖上。你回頭做一個擴建教學樓和操場的報告,我跟教育局的人打招呼。這事兒能辦?!崩铉姇廊灰缽摹?/p>
擴建工程繁雜,李鐘書凡事親力親為。在不耽誤學生上課的情況下,他和工程師設計建造方案,測繪圖紙,選購材料,雇傭工人,安全性、舒適性、便捷性都要考慮周到。他心力交瘁地為這群學生忙前顧后,張羅一切。退休的老校長體恤他,有時到校慰問,兩人卻很少能碰面。就算老校長提前打了招呼,約好時間,校長也是匆匆趕來,滿臉疲憊,甚至能在談天中睡過去。他總是在下班后去鄉(xiāng)長家、鄉(xiāng)教育一把手、總工程師、市教育局、市五金店等多處奔波。但凡回家,沖澡便睡。他家是村里最早安裝太陽能熱水器的,李曉雨說,她母親喜歡洗澡。因不常出門,染塵不多,兩三天洗一次。李鐘書素日倦懶,一周一洗;近日,卻因事繁受累,每天回來,都要熱浴解乏。
蘇秀梅不緊不慢地操心著李校長的衣食、李曉雨的功課和家里的大小瑣事。她對登講臺的事,看開了,安心守著屋里的滴水觀音,靜待花棒的敗謝。閑時看書,刺些蜀繡帕子。有段時間,她見我母親用彩色棉線制割絨鞋墊,竟來了興趣,請母親教她。母親說,秀梅手巧得很,三五下就出師了,就是指節(jié)太瘦,比剛嫁過來還瘦,總怕嘎嘣一下被針掰斷咯。臉色也不比從前,已染出黃蠟的土色,顯出無法避免的老態(tài)。畢竟是肉胎,嫁來十余年,哪能抵得住這方跋扈水土的積年蓄養(yǎng)。
李曉雨常常跑我家,我們一起做作業(yè),看動畫片。有時,她還會在我家吃飯,她抱怨蘇秀梅手不離針,有時都不做飯。雖然她從來沒稀罕過自己母親做出來的清湯寡水。母親問她,那你媽媽忙什么?李曉雨說,繡荷花,老大老大的荷花,還有池塘和月亮。母親笑道,你媽媽在刺“荷塘月色”啊,那可是得費點時間了,沒個一年半載都很難。父親插話道,各人打發(fā)各人的時間,各人打磨各人的命相,誰也逃不了。
晚上,李鐘書進門,陷進整潔的沙發(fā)墊,率先抱怨白日的操勞和某某帶來的麻煩。那些麻煩,蒼蠅似的,總是拱著他。蘇秀梅問他晚飯。他說吃過了,還喝了一點酒。瞟了眼時間,他起身踱到彩電前,開機,撥到晚間新聞,聽個響,隨手輕搭在一旁的滴水觀音的綠葉上。摸著厚實的葉子,他忍不住掐出汁來,抿進嘴里,想嘗嘗究竟有沒有毒。蘇秀梅咳嗽一聲,他收回手,打量幾眼她的針線,喃喃道:“還不如繡個‘千里江山‘家和萬事興什么的呢。那種家常的喜慶的圖樣,聽說能賣好多錢。就算不賣,放家里也吉利?!?/p>
“我只喜歡這個?!碧K秀梅的語氣冰碴子似的。她甚至都沒抬頭看他一眼,只是在燈下,死死地覷著針線。
李鐘書自討沒趣,躲進浴室,哼哼唱唱,出來后,罵嚷兩句不著家的曉雨,徑直到我家,喊曉雨回去。
半年左右,學校擴建完畢。李鐘書有意慶祝,便定在國慶節(jié)前,請村長、村支書、老校長及其他的頭面人物,參加竣工典禮。村長嫌村里冷清,想順便攢場熱鬧,于是,放出消息,遠近的流動販子,推著或大或小的平車,載著零食和小玩意,趕來叫賣。西張村的鑼鼓隊和東張村的秧歌隊,都來助興。主角自然少不了學生,我們各班孩子準備了“走方陣”和“大合唱”,由領導們評選前三名優(yōu)秀表演班。里里外外,關節(jié)太多,李鐘書喊陳婷幫忙,她本就一副癡狂工作的骨頭,料理這些瑣事不在話下。那幾天,她剛好辟定新宅,幾乎與學校擴建同步,就在村西的一個拐角處,三面毗鄰玉米地,人跡罕至。她接下李校長的任務的同時,也請校長叫幾個工人,幫她到城里拉些新家具,拾掇拾掇。這點小忙,李鐘書自然應允,甚至親力親為,忙前忙后,村里少不得有些閑話傳出。但很快,竣工典禮到了,人們預備和想象熱鬧,閑嘴閑眼便都歇了。
典禮當天,蘇秀梅身體不適,跟李鐘書告假在家。他沒給好臉,仿佛蘇秀梅是故意駁他的面,氣哼哼地領著李曉雨走向輝煌的小學。
外面咚咚鏘鏘,又是鞭炮,又是鐃鼓,村大隊的喇叭,吆五喝六,很是賣力。整個西張像是剛從墳墓鉆出的野鬼,搖曳著招魂的風鈴,發(fā)出令人驚顫的合奏。蘇秀梅一人,蜷抱肚子,渾身沁著汗,久違的腹痛迫使她回想起青春這個將要腐爛的名詞。房屋乃至街道都因為一場盛典空了。她忍痛起身,翻抽屜里的衛(wèi)生巾,稍作清潔整理,換了褲子,又徒手洗干凈晾出。午后的太陽,屈居瓦檐之上,周遭的云,眈眈直視。趁陽光尚在,蘇秀梅在晾衣繩下站立,仿佛那高居天上的造物,能夠驅(qū)散她腹中的陣痛。
黃昏時,她感覺腹痛的勁熬過去了,換了身衣服,向西邊的學校走去。走到半途,見一處岔道上有些雜七雜八的不具名的野花,狀似牽牛,但比牽牛的質(zhì)地厚實一些。她所知有限,又不忍采摘下來向旁人求教,只是靜靜佇立著,看了會兒花,順著岔道朝北,隨心走了幾步。秋收在即,路旁的玉米地土黃一片,道路與玉米地的交界帶,時不時冒出一些垃圾堆。三五成群的流浪狗,甩著尾巴,警惕地刨挖垃圾。它們呆滯地望了望蘇秀梅,見她無惡意,繼續(xù)刨坑。蘇秀梅比路而行,見到岔口,就邁向右邊,興許能就勢繞到小學,興許不會。
當晚,她險些迷途,幸虧撞見下工的父親。父親要她坐自行車后座,她許是避嫌,或是嫌后座有水泥灰,極力推卻。父親只好騎一截路,停車等她,瞭見人影,再騎開去。一路折折彎彎,一個像在招魂,一個仿佛失神的鬼,先后到家。李曉雨已經(jīng)在我家沙發(fā)上睡著了,母親輕拍醒她,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到家門口。蘇秀梅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接過還在迷糊的李曉雨,進了家門。
次日,國慶假期第一天,蘇秀梅感冒在家,渾身發(fā)軟,貪睡了一天。李曉雨換上我的舊衣服,戴一副手套,跟我們一家去玉米地秋收。她說,她爸爸一晚上沒回來。父親和母親對視一眼,那眼神含有一種隱秘的暗語,只在大人之間會意通行。
我倆個子低,夠不著兩米高的玉米稈,只是將掰斷的玉米歸攏成堆。將近中午,我們便乏了,頑皮起來,匍匐在野地上,拔一些野草野花,挖可食的甜草根,逮癡癡呆呆的螞蚱和蟈蟈。直至傍晚,雇來的翻斗車,拉走玉米,我們不情不愿地跟我爸媽回家。半路上,道旁的垃圾堆邊,有十幾株牽?;ǎ_得艷蓬蓬的十幾朵,有紫有紅有黃,還有一朵略顯羸弱的白花,它擠在邊緣,于風里飄搖。李曉雨本想摘下來送給她母親,因為蘇秀梅向來喜歡白花。但這朵委實一副敗相,怕?lián)尾贿^三五日,就會碾落成泥,于是便作罷了。
這晚,李鐘書仍沒回家。蘇秀梅不見康復,感冒讓她虛弱。偏偏今天是周末,李曉雨該去給奶奶做伴,她跟母親撒嬌,要不下周再去。蘇秀梅說,你爺爺沒了,奶奶心里苦,她需要人說說話。李曉雨說,可是媽媽也需要人說說話。蘇秀梅勉強笑了笑,撐住脆弱的骨節(jié),送李曉雨到奶奶家。
張蕙蘭問兒媳近況,蘇秀梅說還是老樣子。張蕙蘭看蘇秀梅臉色潲白,一直抽泣鼻子,問她是不是病了。蘇秀梅說,小感冒。張蕙蘭收拾出一包感冒通和板藍根,叮囑一番,又見天晚了,就催她回家。張蕙蘭送到門口,突然眼濕了,攥住蘇秀梅的手摩挲?!扮姇怯惺裁床粚Ω兜?,你告訴我。你遠近沒個親的,媽給你做主。你做啥事都別苦了自己啊?!碧K秀梅實在沒力氣說什么,面前的婆婆仿佛被死去的公公附身,她嗅到了一股相似的味道。也許天下的老人都會滋生這樣的味道。
臨近中秋的月亮,灑出一片夯實的鹽,晚秋的風壅塞鄉(xiāng)間小路,浮起蘇秀梅的雙腳。她感覺自己成了渠里的魚,搖搖晃晃地滾在亂石和水草之間,最終泄入一片早已枯涸的池塘。
“人死哪兒去了?大晚上的一個人都沒有,也不說留個信兒?!崩铉姇犚娫和獾膭屿o,急忙起身,敞開門,對著蘇秀梅一通指責,“曉雨呢?孩子丟了?”
“我很累,你讓開。”蘇秀梅撥開他,徑直走進屋內(nèi)。她腹內(nèi)燒得慌,不是疼,是餓。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天沒吃飯,正準備煮個清湯掛面。李鐘書跟進來,奪過她手里切青菜的刀,“問你話呢?聾了,還是死了?”
“我真的很累,不想和你吵。”蘇秀梅去他手里拿菜刀,李鐘書握緊刀把。蘇秀梅近乎陰毒地一笑,徒手掰斷青菜,又從冰箱拿出西紅柿。
李鐘書不依不饒地站著,像個稱職的獄卒。
“你兩天不著家,還有心情管我們母女?”蘇秀梅把西紅柿拍在砧板上,伸手討刀。李鐘書把菜刀別在身后,另一只手攤開,里面是一張皺巴巴的票據(jù)。
“典禮后,市里來了人,非要喊我去城里喝酒。喝多了,走不動道,他們把我抬酒店就睡下了。第二天,我說,我有老婆孩子,我要回家?!崩铉姇哑睋?jù)往前遞去,“他們興沖沖地非要拽我去平遙古城。一路開車過去,鬧了個紅火。吶,這是進‘日升昌的票據(jù)。你瞅瞅,真的假的?”
蘇秀梅近乎惡毒地陰冷一笑。“菜刀拿來,”她說,“你愛去哪兒去哪。我要吃飯?!崩铉姇巡说哆f去,順勢瞥到櫥壁上的掛歷,日期赫然是周日。
“曉雨是送到我媽那兒去了是吧?!崩铉姇笪虻?,“這倒又周日了,時間真不經(jīng)用?!?/p>
他退回到沙發(fā)上,打開彩電,看晚間新聞。
廚房里叮叮當當切菜,沸水咕嘟咕嘟冒起蒸汽水泡。面條淌進去,青菜和西紅柿瓣覆在面上。一鍋清水隨筷子攪渾,蒸汽再次溢散出來,成團成團地似炙熱的雪,糊了蘇秀梅的眼。
李鐘書聽到咣當?shù)穆曧?,座上彈起,撲來廚房,他像抓一塊搌布似的,把蘇秀梅架起來,晃了兩下肩頭,連連喊她名字。鍋里的水,化成面湯,漫出鍋沿;青藍的火,仍在呼呼鼓蕩,不屈地欲要燒穿鍋底,直到一只手,擰下開關。
醫(yī)生說,蘇秀梅低血糖,體寒體虛,營養(yǎng)不良。李鐘書面上無光,叱罵道,多大的人,還能教自己營養(yǎng)不良?我缺你吃,還是少你喝了?非要折騰自己,病懨懨的,讓人怎么看我這個校長?顯得我在虐待你。他開電動摩托,載蘇秀梅到家后,借口學校有事,逃難似的離了家。
母親得知蘇秀梅身體有恙,特意燉了排骨和雞,教我端一盆送去。蘇秀梅本不好葷腥,但還是盛情接下,并從柜里的抽屜取出一帕蜀繡,上面繡了一朵白牡丹。我不懂蜀繡,但這件帕子,看上去很珍貴,像是留作遺物的那種。李曉雨沒顧上招呼我,她已經(jīng)大口大口地挑起多肉的排骨吞嚼起來了。而李校長,不見人影。
自典禮過后,李校長越來越忙,一會兒說要教學改革,一會兒說要應對考核,甚至忙到在校長辦公室支了床。有時竟也不回家,第二天早上才匆匆回來,洗個澡,換衣服,帶著李曉雨去上學。
旬月過后,迎來李曉雨十歲生日。十歲是成人的預備,在西張村,但凡有些臉面的人物,總要隆重操辦。李鐘書請來近親近鄰,同事朋友,以及村長、村支書等,議定坐滿六桌。他特意買了一頭豬,教人宰殺干凈,剁成大塊送來,雇了一對廚師,專門操勞這些。當天,人紛紛鬧鬧涌來,屋里屋外,喜喜慶慶,到處都是人聲。沙發(fā)四周,是小孩子的場地,我們圍起來玩飛行棋。廚房和客廳是女人們的場合,張蕙蘭問長道短,像是復活了埋藏許久的生氣。院子外是男人的天地,由穿紅襯衫的李鐘書招呼,攏在飯桌邊抽煙,縱談些大事和村里村外的閑話。唯獨蘇秀梅,穿著白襯衫牛仔褲,像個年輕人,站在沙發(fā)邊緣,看我們玩游戲。
掐著十二點,小方桌上擺滿壽桃盤、粉紅奶油蛋糕和供神祭祖的香燭。小孩們齊唱生日歌后,李曉雨吹熄生日蠟燭,我父親點燃鞭炮。噼里啪啦一通響天徹地,如向神宣告,李鐘書的女兒滿十歲了,各位天老爺以后多多庇佑。排場鋪滿了,可他看上去,還不太滿意,一副想要遵照市長女兒的規(guī)格來操辦宴禮的野心。許愿之后,下一步是點菜。張蕙蘭拿來一個古舊菜單,由父母選一個菜,再齊手做,喂給女兒,以示養(yǎng)育之恩。
李鐘書選了一個豬肉燉大骨。骨,寓股肱,寄望女兒能成巾幗木蘭。蘇秀梅卻選了一個蔥拌豆腐,也許是寓清白生活,也許只是蘇秀梅喜歡。她不解釋。張蕙蘭覺得兒子的說法更好,本想直接裁決,這時,門外送進一人,是陳婷老師。她穿著紅色長裙,拎著一個精致的一米多高的禮盒。她爽朗地笑著,為自己的遲到表示歉意。李鐘書說,哪里的話,還沒正式開始呢。她對蘇秀梅微微頷首,算是招呼,徑直走向李曉雨,把禮盒送去。李曉雨興奮地拆開禮盒,里面是一只紫色紗裙的芭比洋娃娃。她跳起來,抱住陳婷,大聲道謝。人群都樂了,有的稍顯窘迫,但想到自己是上了禮錢的,不該問心有愧,便也坦然下來。張蕙蘭恰時地提醒兒子,該繼續(xù)生日宴席了。李鐘書便問女兒,喜歡燉大骨還是拌豆腐?李曉雨有些難為情地看了看母親,又看向殷切的父親,這個問題,突然變得很尖銳,就像遠親偶爾問到的: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她突然貿(mào)然地向陳婷征求意見。
“醫(yī)生不是說,媽媽需要補身子嘛?!标愭谜f,“哪個營養(yǎng)更豐富,你就選哪個?!?/p>
于是,李曉雨選了大骨頭。張蕙蘭挑出一塊帶豬大腿的肉,放在和面板上。李鐘書取出自家菜刀,和蘇秀梅一起合握刀把,往下劈去。第一刀劈歪了,刀刃卡在骨頭上,裂出一個豁口。第二刀,李鐘書有意避開骨頭,朝肉多的地方下手。蘇秀梅的手被他捏著,有點疼,下意識地想掙脫。來回一個拉鋸,刀不巧砸到骨頭。蘇秀梅蹙眉,喊住他,抽出自己的手,讓李鐘書自己來。李鐘書有些惱恨,掄起刀,甩開膀子,剁下去,刀刃切入半截,又拔不出來。蘇秀梅見李鐘書臉色難堪,靠近搭手。他不耐煩地抵著桌腿,左手按住豬肉,右手猛地拔刀。一道骨髓血水,順著刀面一側(cè),噗地濺出來,李鐘書的一只袖子和蘇秀梅的半片襯衣,都是血污的臟水。眾人嘩地笑出了聲。本來陰沉的李鐘書,見眾人都笑了,他也笑了出來。蘇秀梅卻掩著口,回了屋。
菜刀崩壞,但禮仍要繼續(xù)。李鐘書不甘心,要大伙先落座開宴,他要去菜市場買一把鋼刀。正巧,走到村口,撞見一個走江湖的,吆喝著賣刀。他推著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個老粗的草木棒子,類似糖葫蘆棒,只是上面插著各樣菜刀。李鐘書喊住江湖漢,問他刀怎么賣。他說,二十塊錢,包你用一輩子,滑溜溜地抹豬皮都能見血,剁骨頭也不崩刃。李鐘書說,我正好出門買刀,撞見你也是緣分,貴就貴點吧,但要是剁不了骨頭,我尋你算賬。江湖漢說,誰的賬誰算,是我賴下你的,你用刀架我脖子,我身家性命賠給你。
李鐘書帶著新刀回去,蘇秀梅面皮慘白,換了件黑色褂子。李鐘書瞧她穿衣,不像個知禮的,但妨礙著眾人在,不好說什么,只是裝沒看見。掄起刀,一刀剁碎骨頭,交給了廚師。眾人論資排輩坐定,宴席終于開了。
六
村里淘糞的“二狗”最先瞧見,李校長從村西那戶新宅子出來,鬼鬼祟祟的,像只偷雞的黃鼠狼。二狗跟他打招呼,他裝沒聽見,側(cè)著身子疾步走了。
接著是村里的藥店,私下散播著陳婷買了好些計生用品。姑婆閑漢,一傳二,三傳十,幾乎坐實了村西拐角的情案。學校有些老師,也能瞧出往日親密無間的李校長和陳老師,近來過于客氣拘謹,幾乎不相搭理。這無疑坐實了他們有私。
后來,我父親母親也聽到了些風。大概只有蘇秀梅不知道,或是知道但不屑。李鐘書從來不解釋,因為蘇秀梅從來不問。他想過示好,做飯,家務,提出旅游或送她回老家看看,但蘇秀梅只是冷笑,讓李鐘書買更多綠植和針線,不是撥弄花花草草,就是匍匐在絲綢上,精心布置她眼里的鳥獸花木及各種自然景色。李鐘書以為她發(fā)了癔癥,又沒有立場批駁,干脆換一副冷面。李曉雨說,那段時間,她害怕回家,她感覺自己是兩座冰山中間的一株草。朗照下去的太陽,被一前一后分割得結(jié)結(jié)實實,占不到一抹陽光的草,只能在饑寒中枯干,頹敗,計算將至的死期。
母親常常叫我喊李曉雨吃飯,開始她巴不得過來,逃離那個冰窖。我家的飯,典型的晉北特色,大饅頭重油鹽,口味很重。她吃得多,肉眼可見地胖起來,李鐘書過意不去,硬塞給父親一筆伙食費。父親推托不了,只好受著。有時,母親也會挑飯點,順便邀請?zhí)K秀梅。她總是客氣地說,已經(jīng)煮了面,或是燙了青菜。母親好心勸道,蛋奶肉,三樣寶,得多吃,這樣身體好得快。蘇秀梅謝過母親的好意,仍然不肯離座。父母私下說道,怕蘇秀梅養(yǎng)出心病,給氣壞了?!叭四哪芨C在家,不見太陽呢?!蹦赣H便刻意挑些花草和針線上的事,請?zhí)K秀梅移步到我家,看看電視,說些閑話。李曉雨往往會跟蘇秀梅一起,但她能察覺到,媽媽比以前更冷淡了,不是對她的冷淡,而是好像身邊再沒什么事能引起她的注意。
“我媽寧可關心一棵草?!崩顣杂暾f,“不過,這也怨我爸。整天忙來忙去的,到家后,還睡次臥。他說,那里清靜。我媽也喜歡清靜。他們都要清靜,干脆離婚得了?!?/p>
“小孩子不能胡說。”我母親說,“他們就是有些疙瘩,解開了就好了?!?/p>
李曉雨轉(zhuǎn)頭就去問蘇秀梅有什么疙瘩。蘇秀梅說,媽媽是水,爸爸是土,沒有疙瘩,更犯不著。李曉雨不明白,但她不敢問李鐘書。這個解釋是秘密,她藏進心里琢磨。后來讓我參詳,我想到的是泥巴。水和土,攪和起來,就是泥巴。李曉雨明白了,她的家就是一團泥巴。
一個周末,張蕙蘭瞧出孫女不對勁,拄著拐杖出去探風。隨后,來到兒子家,找李鐘書說理。他不在家,蘇秀梅也不知道他在哪。張蕙蘭一張老手握住蘇秀梅,說道:“委屈你了,秀梅?!?/p>
“媽,我不委屈。”蘇秀梅說,“人各有志,我看得開。他愿意怎么樣,我不攔著。但你們也別來妨礙我,更別要求我?!?/p>
張蕙蘭趕去學校,已是下課點,校長辦公室是空的。她循著風聲,來到村西那戶住宅,敲半天門,沒人來應。她破著臉皮,吆喝起來:“什么人干什么事!安著貓的頭,就別惦記老鼠的營生。長著老鼠的爪,就別貪心貓的食糧。記住咯,你們戴的是人臉,是人臉就做人事!”
此時已近臘月,里巷人家,圖方便,多把泔水潑在門外,三五八攤,順勢成冰,滑不溜秋一條街道。大家罵罵咧咧,照潑不誤,只是自個走路,瞧著些,倒也不礙。可張蕙蘭不湊巧,趕上一片冰面,拐杖撐不住,整個人摔個大馬趴,骨頭和肉都疼。好半天,爬不起來,仿佛成了一坨泔水,一并凍結(jié)在路上。天越來越黑,寒風呼呼扯著,像鬼在叫魂,她以為自己會死在這里。結(jié)果也差不多,在自家炕頭咽了氣。李鐘書遷怒于蘇秀梅,認為是她照顧不周,使母親受罪死了。蘇秀梅不說話,由他發(fā)泄。他不甘心,罵嚷不休:“西張村所有的兒媳婦,都跟親閨女似的照顧婆婆。不然,你就是千夫所指,你就是罔顧人倫。你看看你,盡到做兒媳的孝道了嗎?”
“那你盡到兒子的孝了?”
李鐘書打了蘇秀梅一巴掌。其實那天,他一直躲在門后,聽著母親的咒罵,心里又羞又惱,只好裝聾作啞。事后,陳婷接到蘇秀梅的電話。
“你告訴李鐘書,他娘摔在村西的街上,就剩一口氣了?!?/p>
很快,李鐘書趕回家,問清緣由,一個夜逛的閑漢發(fā)現(xiàn)張蕙蘭半死不活地趴在泔水冰面,一邊呻吟,一邊哭著。將養(yǎng)月余,終于病歿。
送張蕙蘭與李志全合葬后,李鐘書干脆和蘇秀梅撕了臉,明說和陳婷好上了,你愛咋咋吧。蘇秀梅只是納針線,補針腳。她在做一件御冬的棉衣,如砌一座水泥的墻,只為把自己圈禁其中。李鐘書摔門而出,當晚未歸。
大概在那個時候,李曉雨知道了這些腌臜事。她不來我家吃飯了,母親叫了兩次,我叫了三四次,她都悶著,要么不說話,要么就說吃過了。每次蘇秀梅都會很客氣地接待我。偶爾,我瞥見滴水觀音比往日豐腴,只是沒有開花。
他們大人的事,連累我失了朋友。小考后,我上了忻州七中,李曉雨上了六中。我們都是住校生,校區(qū)隔得遠,聯(lián)系日漸淡薄,就算周末返鄉(xiāng),我也是拼命趕作業(yè),實在沒力氣,也沒理由叩她家的門。蘇秀梅則深居簡出,性子越來越清冷。她家那棟四合院,活脫脫成了個規(guī)整的墳塋。
母親曾勸過蘇秀梅,要不離了吧,日子不是這么個過法。蘇秀梅說,他要離要合,得自己開口。母親忙解釋道,她不是受人之托,只是作為旁人的心疼和不忿。蘇秀梅謝過母親的好意,轉(zhuǎn)了話題,問她最近的忙項和我的學習狀況。母親嘮了一番咸淡,見實在沒話,只好問起曉雨。蘇秀梅說,曉雨不?;丶?,大概一個月回來一次,她習慣待在學校,成績還行,但不突出。母親嘆了一氣,畢竟是外人,說不得更多,悻悻而歸。
日久,這樁葷腥事已經(jīng)在村子渾濁的談資與調(diào)笑中,熬煮成寡水清湯。人們像習慣一場瘟疫、戰(zhàn)爭或一個荒謬的悖論般,接受這樁婚外情的存在。陳婷在法理之外,已是名副其實的李校長婆姨。而時間,足矣讓事實排擠法理,使得人們幾乎只記得陳婷,而遺忘了活死人蘇秀梅。
沒人知道陳婷是怎么想的,她唯一的遠親,死在太原,剩一套荒宅,滿是鳥屎和雜草。她無所顧忌,常常出來,遇見臉熟的,就隨便攀談幾句。道德于她,難作束縛,因為對手在道德以外。她無法辯解或是承認什么,只能迫使自己坦然,以及催促李鐘書。李鐘書一直拖著,不是留有舊情,是不知如何斬斷。
“前后不就幾句話的事?!标愭谜f。
“一句話也難,她要跟我吵,罵我打我,那就好辦了?!崩铉姇f,“可她就不像個人,整天一副鬼臉,誰知道她怎么打算的?!?/p>
“那你直說, 過不了了,離婚?!标愭昧R道,“這有什么難的?”
“難就難在這兒。她憑什么不說?憑什么顯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憑什么高高在上?我不說,我就不說!我就吊著,磨著,看誰先服軟。”李鐘書氣鼓鼓地撂了一句話走了。
陳婷想哭,無人在前,又忍了回去。她有別的道可選,可她骨頭犟,偏不信邪。怨天尤人到最后,只能自怨自艾??蓺q月不饒,陳婷老了,眼角和額頭生出褶皺,皮膚日漸松弛。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無硝煙之戰(zhàn)中,她不再希求臉面,在近乎撒潑中詛咒蘇秀梅和李鐘書。李鐘書見不得她的瘋,往常用來躲蘇秀梅的借口統(tǒng)統(tǒng)拿來丟給她。她若就此撂手,也能了卻這些穢事,可她不甘,又騰挪了怨氣,化身賢惠典范,不催不問,比法理的妻子更盡心盡力。
李鐘書夾在兩頭受罪,旁人風風火火地羨嫉他,他礙著人面,只是苦笑道:“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可躲到人后,他自責不已,仇恨自己的懦弱與貪欲。那段時間,無論是住在家里的冷床,還是陳婷那里的熱炕,他都會夢見大學時期,他和蘇秀梅走在操場,一塊烤紅薯掰成兩爿,掬在手心,小口小口啃,像兩只調(diào)皮的鼠;要么夢見往后,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冷著臉,拎著包裹,告訴他,要走了。這是噩夢。他醒來,總會像得了哮喘,拼命于夢外打撈空氣,補給虛勞的肺。
有人給他支招,不妨找個中間人說道,勸得通一個,疙瘩就解開了。關鍵是他想留誰走誰。蘇秀梅鎮(zhèn)日一張冷臉,似乎從未視他為真正的丈夫。反觀陳婷,既是同仁,又善解人意,雖然偶爾發(fā)瘋,但多數(shù)時候要比蘇秀梅更適合當婆姨。唯一的阻礙是李曉雨,他試探著跟女兒商量。她說:“你們愛咋咋,跟我無關。十八歲以后,我就不在忻州了,不用你們?nèi)魏我粋€人養(yǎng)?!崩顣杂暝缫褏挓┠赣H的冷漠和父親的無恥,可她洗不掉身上的血液,只能寄望于肉身的遁走。她曾跟我說,將來她會考一個很遠很遠的大學,離忻州遠遠遠遠的,遠到?jīng)]邊。我祝福她。
一年春節(jié),李家親戚先后上門和蘇秀梅談心。他們肚子里盛著李鐘書的好禮和人情,即使不送禮不說情,他們也樂見這腌臜事早點了結(jié)。
“好端端一個校長,天天往小的家里跑,這叫什么話?我們沾親帶故的,臉上也不光彩。”
“可小的會事。大的不省事,占著茅坑不拉屎,連個兒子都不愿意生,敗我們李家的香火。還不如早點出來,尋個稱自己心的?!?/p>
李伯母率先登門,拽起蘇秀梅的手,窩進掌心不斷摩挲,仿佛淬磨一顆核桃。
“秀梅啊,你這是何苦呢?你就跟他鬧,他臉薄,鬧大了也就回家了。要是他鬼迷心竅,壞了心,你就跟他離婚。這么苦熬下去,讓全村人看笑話?!?/p>
蘇秀梅不接話茬,只是拿果盤上的新鮮糖果和砂糖橘,招呼李伯母。李伯母抵不住蘇秀梅的盛情,一盤接一盤,像一口古井,承滿了一山的洪。嘴得不了閑,舌頭再掏不出話,李伯母只好挺著水桶肚,敗興出門,回頭向李鐘書告罪道,你媳婦打進門就糊住了我的嘴,你另請高明吧。
李姨姨自告奮勇,前來說客:“姨姨這輩子最恨那些騷浪蹄子,到了年齡不踏踏實實過日子,非要狗皮膏藥似的黏著正經(jīng)人家。她這種人,嘴上盡給你說愛啊情的,說到底還不是看中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的錢。大姨跟你說,對付這種人,咱別忍著,咱去跟她鬧。哪怕是動靜大點,斷個這騷娘們兒的胳膊腿兒的,理兒咱全占著呢,鬧到派出所咱也立得住。大姨知道你是個體面人,不想把事兒給排場大。咱悄沒聲兒地把她攆出這個村子。大姨也認識一些人,只要你一句話就行?!?/p>
她的話鋒布置在后頭,隨便蘇秀梅應什么,她都能轉(zhuǎn)接到,不鬧女人,就鬧男人。說一千,道一萬,禍根在男人身上,割了樹瘤,樹還能長;離了惡婚,還能再婚。蘇秀梅拿吃食堵她的嘴,她敞開吃,但仍能邊嚼咽,邊吐話。蘇秀梅突然暈了,衰弱地喘氣,喃喃欲語,卻無一字出口。李姨姨見這陣仗,早已虛驚,忙退出去,回頭告訴李鐘書,再攪和下去,怕鬧出人命。
二爺、表舅和遠房堂弟拜訪,都沒踏進家門。他們到我家問間壁情況,父親推說不知,母親亦不想摻和。一來二去,李鐘書請的人,都折下陣來。他數(shù)次想戳破一切,慨然赴死般,告訴蘇秀梅,還是離了吧。可事到臨頭,蘇秀梅一雙漠然的眼神,像一尊神,無視芻狗般卑微的哀鳴,她沒了喜怒,尤其是怒。李鐘書甚至想,光明正大地和陳婷成為名副其實的夫妻,比如生一個孩子,或是在公開場合和她成雙出入,總之,他想挑釁蘇秀梅,激怒她,羞辱她,看她能不能忍。但顧及女兒,終究沒邁出那步,只能悲憤又無奈地,維持這個屈辱的平衡。
中考前夕,李曉雨回家了。李鐘書和蘇秀梅難得在家,桌子上擺滿了李鐘書殷勤做好的飯菜。李曉雨上桌吃飯,接受李鐘書的問詢,考場的位置,備考的情況,和自己的信心。她一板一眼回答,爾后吃完起身,收拾衣物,準備離家。李鐘書扯住包裹,問她這是做什么?
“考場在城里,你還想讓我住這兒嗎?”
“那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李曉雨冷笑一聲,嘴角撇出一個李鐘書再熟悉不過的弧度。她還未開口,李鐘書一巴掌呼她臉上。蘇秀梅猛地起身,還未挪動身子,就瞧見李鐘書教訓女兒:“大人問你話,你就老實回答,收拾衣服干嗎?”
“去死!”
李曉雨拎著包裹跑出去,李鐘書急忙追去,摔了個跟頭。他忙爬起來,朝那個身影趕,直到瞭不見女兒。身后蘇秀梅疾步跑來,喘著氣,左右張望,旋即用同樣怨恨的眼神,死盯著李鐘書。
他又一個巴掌甩去,蘇秀梅跌倒在地。她冷哼一聲,慢慢起身,拍打掉身上的土,返身走向家門。身后,一個厚實的腳,踹向單薄的脊柱,她朝前杵倒,磕巴到油路上的碎石,像霰彈槍似的,軋了一臉麻點。一只巨大的手,如拎一扇豬肉,薅起她的頭發(fā),往家門口拖去。蘇秀梅的頭皮幾乎要被揭開,她痛得渾身痙攣,暈了過去。直到一陣奇癢的酥麻感涌上,她才勉強睜開眼,舒出幾口氣。她癱坐在家里的地板上,手腕上一陣火辣辣的疼,抬手一看,油皮磕破一層,玉鐲子布滿裂紋,其中一個螞蟻大小的豁口,幾乎能瞭見碾進去的細沙??┲ㄒ宦暣囗?,她抬眼望去,一把菜刀,劈在滴水觀音上。接著,刀刃暴雨般淋下,滴水觀音支離破碎地撒濺在地,像是一顆新婚爆竹竄入死水,綠色藻花噴涌而出,紛紛落下。接著,兩只黑色的擎天之手舉起花盆,漫過頭頂,似隕石般迅猛地瞄向她的邊緣炸裂,碎瓦土屑轟然綻開,幾乎遮覆了她的臉。她本能地干嘔,唾液像蟲子似的,偏往喉腔里鉆。她絕望地吞咽一口,又一口,想站起來,去洗手間沖洗,那把菜刀突然壓在她肩膀,硬生生把整個人箍在冰涼的地板。
“為啥?到底為啥?你說?你們是為啥??。 崩铉姇壑樽有杉t,鼻涕淌下來,順著刀痕蜿蜒下去,滴在蘇秀梅的白裙上。她雙手托地,撐起腫痛的關節(jié),緩緩站起,挪到窗邊,拿起窗角的生紙筒,扯出兩張紙,擦拭裙上的鼻涕。她一邊擦,一邊想笑,發(fā)出的聲音變成虛弱的哼氣。菜刀當即劈了下去,她倒在滴水觀音的土堆邊,手腕的玉鐲磕到花盆裂片,摔成數(shù)不盡的玉片。
七
出殯當天,父母一早就去間壁幫忙。遠近鄰人,雖多忌諱蘇秀梅死得不祥,但他們家里沒個正經(jīng)主事的,便也能幫則幫。或是張羅喪宴鼓手,或是操持魂幡紙錢,里里外外,人來人往,鬧騰得很。
李伯母勉強掛印“主祭人”。她私下哭怨,早說散了,偏偏骨頭一個比一個犟;捅出事來,你進去了,家里沒個兜事的,我一女人省得什么。有人勸她,把外地讀書的兒子召回來,家族祭禮,沒個男的頂著,還是不行。李伯母明面說,兒子還小,叫回來沒用,實則是嫌那座宅子晦氣,不愿讓金貴的兒子涉足。又有人點念,教她聯(lián)系老校長和村支書,走走關系,哪怕塞錢,讓進去的李鐘書假赦一天,出來操持一下,這本是他的職責。老校長搪塞兩句,實在讓不過,便打了幾個電話。村支書也說答應走動。最后帶回那邊的話,法不容情,毋作他想。李伯母只能拜托本家旁支的兩個叔叔助陣,臨了不忘再怨一句自家男人走得早,盡給人剩麻煩。
我想去找李曉雨說話,甚至提前擬好了臉上應呈現(xiàn)的悲痛,備好大人模樣的勸慰??赡赣H不愿意我出門,父親說:“曉雨苦悶,身邊沒個告訴上的,讓咱娃去吧。”
我家門口昨夜撒了一道爐灰,為了擋蘇秀梅的魂,怕她亂闖。遠近四鄰皆是如此。我小心地跨過爐灰,穿過湊熱鬧的人群,瞟一眼墻根下的鼓手梆子隊,徑入李鐘書家大門。院子正中架設一座靈棚,靈棚三壁倚滿花圈。原木棺材上涂抹著一些符文,近似祥云,卻又多了些奇怪的字體。我不敢多望,略略掃過棺材前的供桌,上面屹立著蘇秀梅的遺像,不知攝于何時,五官清秀,眉弓骨和顴骨突兀,致使眼窩深陷;也許是眼窩塌了,才襯得周遭骨頭聳立。她被鎖在促狹的相框,褪去光環(huán),剪除生氣,枯凋似一只風干的野狐。
靜望片刻,我身上起了涼意,忙瞥向別處,正撞見母親從東廂房探來的眼神,斂著怒意,滿是責備。我悻悻躲開,鉆進正房,尋找李曉雨。
她披麻戴孝,在沙發(fā)一角枯坐,像一個打娘胎起就在承受失明之苦的瞽者,茫然而固執(zhí)地盯著玻璃茶幾。我決心加入她,以同樣僵直的身軀,側(cè)身其旁,構造一個沉默的墻。
午時,李伯母進來,牽起李曉雨,走向靈棚,我跟了幾步,便藏身喧嘩的人群。在蘇秀梅的注視下,李曉雨和兩個陌生的親戚,跪在蒲團上,四周密密匝匝的人,屏聲凝待。李伯母扯著嗓子喊道:“哭靈咯!”倆親戚像被撬動了機關,頓時號啕大哭,語調(diào)悲愴又聒噪,似兩匹即將力竭的老馬。反觀李曉雨,她垂著頭,呆望著供桌下面的泥土,連虛弱的抽泣都沒有。李伯母屈腰,同曉雨說了幾句,她一副石頭脾氣,仍干巴巴跪著,不哭不喊。我的耳邊響起一些細碎的動靜,嘰里呱啦,鄙夷曉雨的冷漠與不孝。這時,李伯母恰時地拍了拍曉雨,將她攙扶起來,倆親戚抽噎兩聲,識趣地止了哭,悄然站在她們身后。李伯母又扯著嗓子喊道:“開席咯!大家伙吃好喝好!”
李伯母招呼旁支叔叔和遠近四鄰張羅起十來張飯桌,苫上塑料布,涼菜依次遞上。三個掌勺大廚,風風火火地炒起熱菜。一旁的蒸籠里,大白饅頭興騰起滾滾熱氣;燒肉架下的炭疙瘩燃起艷麗的火。眾人紛紛落座,提筷,抽煙,喝酒。人都賣力地說話,仿佛刻意營造盛大的喧囂,以此蕩滌先前令人肅然的哭靈。唯獨曉雨一人,默默轉(zhuǎn)身,跪上蒲團,像是在與蘇秀梅的遺像進行曠日持久的沉默的對峙。
我正想過去叫曉雨吃飯,母親一把手攙住我,把我拉到飯桌前。
“曉雨怎么還在跪靈?”
“為人子女,該跪的。”母親說,“你少探聽,吃你的飯。”
熱菜上桌后,周圍人都瘋狂地攪動筷子,生怕到嘴的肉少了一分。我不甘示弱,揀自己愛吃的往嘴里送,嚼咽時,低著頭,怕被曉雨瞧見。但我多慮了——她始終像個泥像,早已與靈棚渾然一體。
飯后,李伯母催鼓手梆子隊就位,嗩吶一響,凄厲的晉劇咿咿呀呀送進耳廓。婦女們忙碌地收拾碗筷剩菜,男人們搬撤桌凳,為送靈騰道。李伯母到靈棚里,呆愣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喊曉雨起身,端抱其母遺像,站在前頭。隨后她又不耐煩地吆喝舁材師傅。陸陸續(xù)續(xù)有八名男人趕來,撿起棺材下的松木桿子,靈巧地用麻繩綁縛在棺材周身。他們試著起棺,不算吃力,不咸不淡地論起,看來沒幾斤骨頭。見其它儀仗和場面還沒鋪排妥當,他們互相點起了煙,煙灰漫不經(jīng)心地彈在即將拆卸的靈棚四壁。
約莫兩根煙工夫,我隨人群退到門外的街道,見父親斜挎一個解放包,站在大門口,從包里掏出三根麻雷,立在地上。咚咚六節(jié)聲響,炸在半空,炮殼子一落地,鼓手隊吹打起來。李伯母扯著嗓子喊道:“送靈咯!”
李曉雨出來了,李伯母身后跟著。隨后是倆旁支叔叔,一個手持哭喪棒,一個手舉招魂幡。之后是舁材師傅擔著棺材,緩緩挪出。再后還有一些送葬親友,有的捧撒紙錢,有的嘴里吆喝著古怪的話,有的只是面無表情地趿著步子。鼓手隊和父親列入隊伍,一條長龍松松垮垮地癱在門口的街道上。
圍觀的人群,直到此時,才真正獲得了道三論四的權利:“也是命里的災,不對付就不過了,非熬著。再滿的燈油,也有個熬干的時候?!薄斑@外鄉(xiāng)媳婦到底吃不慣咱這兒的水土啊,不到四十,人還小呢?!薄奥犝f是李鐘書他老子的墳地附近,新修了條公路,風水改了,運就糟了?!薄伴|女還是個娃娃,一輩子老長的,以后可咋過活呦。”人群正窸窸窣窣地嚼舌,突然靜穆起來,大家齊齊望向送葬隊前冒出的女人。她精心打漱過,唇上抹了口紅,但掩不住神色里的疲態(tài)與昭示衰老的皺紋。一身素凈的青白旗袍,徐徐擦過曉雨的身子,走向那座簇新的棺材。她這身清瘦的裝扮和令人啞然的,甚至過于傲慢的儀態(tài),讓我產(chǎn)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竟和蘇秀梅如此相像。
她走近棺材,伸手觸摸,仿佛在隔著墻板向里面的女人訴苦。李伯母將要發(fā)作,卻被曉雨扯住袖口。她跪下了,對著棺材三拜,而后起身,朝隊尾走去。那個背影一步一頓消失在街道盡頭,耳畔有些嘈嘈的雜音,想要叱責這個沒由頭的女人。旋即又滅跡無聲,似乎為她剛剛的舉措所懾服,又或許是頓悟到,她不過是另一個蘇秀梅。村里人說,陳婷當天就走了。她的宅子久久棄置,成了村民口中不詳?shù)奈埸c。
稍頓片刻,李伯母示意鼓手吹打,哀樂再次奏響,厲似鬼嚎。李曉雨端起遺像,邁開步子,朝村南的無主之地走去。那是李伯母選定的墓地,按西張村的規(guī)矩,蘇秀梅該宿在李志全和張慧蘭墓邊,死后仍需恪盡兒媳之孝??衫畈覆荒苋萑?,當村民瞭見李家祖墳時,一再想起這樁丑事,便擅自敲定往野地掘坑。李曉雨并不作聲,一切聽從大奶奶布置。
鄰人喧嚷幾聲“好走”,來回瞟上幾眼,也就散去了。我本想偷偷跟著送葬,卻被母親逮住,只能待在家門口,遠遠望著那口棺材和稀拉的隊伍,將曉雨的背影切割成碎片,再一點點縮小,乃至不見。當晚,我從隨行的父親口中聽到,他們到達墓地后,舁材師傅麻利地把棺材攮進去,土堆埋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又用鐵鍬拍得嚴嚴密密。李家親戚拜祭一番,順便喂養(yǎng)了四周的野鬼,囑咐他們不要欺負初來乍到的亡主。李曉雨繞墓三周,為母親添了土,磕過頭后,徑自回去了。
葬禮次日,我想去看望曉雨,怕母親不同意,特意備了一筐說辭。結(jié)果我還未開口,母親就遞給我一方圓鼓鼓的蜀繡帕子,我認得這是蘇秀梅送給母親的禮物。她吩咐我:“把這個給曉雨。告訴她,以后餓了,隨時來咱家吃飯,添一副碗筷的事,別取心思。”父親也催我快去。
出了家門,我偷偷打開帕子,里面裹著一沓錢。我小心疊好,急于交給曉雨,可是她家大門緊鎖。拍打半天,無人應門,問李伯母,也說不知。后來,父親從西張村唯一跑出租的石師傅那里打聽到,送走蘇秀梅的當天,曉雨就找上門,死活求他,送她到忻州車站。石師傅說,他不放心,問曉雨去哪兒,不然不敢載她。曉雨說,她有個外婆,在南方,她要去找外婆。
那年春節(jié),來我家拜年的親友,談起間壁的孽債,還是會唏噓長嘆一番。他們說,李鐘書被判了無期;陳婷出走,似乎到了太原任教,又好像出了山西。末了,他們將這一切歸結(jié)于命數(shù)與老天的作弄。他們甚至開玩笑地警示我,可不敢娶個南方新娘,我勉強一笑,不置可否。后來,李伯母承繼了曉雨家的家產(chǎn),請母親過去幫忙拾掇,東西基本都在,除了蘇秀梅的遺像、蜀繡和一個破舊的收音機。李曉雨沒留下只言片語,就那樣消失了。
李下,1993年生,山西忻州人,有作品發(fā)表于《特區(qū)文學》《山西文學》,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