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從國道拐進(jìn)鄉(xiāng)村公路,我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鄉(xiāng)村的路不總是筆直的,它們的走向要順著山、顧著河,彎多了,就有了標(biāo)志物,即使路和房子重新修過、建過,也能夠認(rèn)得一些。透過車窗,我看到幼時的我梳馬尾辮,穿一件印滿蒲公英的綠色外套,手里拎一個化肥袋,準(zhǔn)備去干某件大事。她悶頭走路,經(jīng)過一棵樹底下,頭頂被什么東西撓了一下,一抬頭,看到一條蛇垂掛下來,她嚇得癱軟在地,不住尖叫。只一會兒,她的堂姐蕙心就跑過來,一把從樹枝上扯下蛇,看了眼,跟她說,曉念別害怕,是條死蛇。她仍是怕。于是蕙心甩著死蛇,像鞭子一樣在地上抽打幾下,遠(yuǎn)遠(yuǎn)扔到田地里去了。蕙心拉她起來,問她提著化肥袋要去哪里。她搖頭不說話。剛才的驚嚇?biāo)蓜恿怂臎Q心,計劃得延后了,于是她同蕙心回土樓去了。
我讓師傅停車,下車跟在她們后面。跟了一段,我看見了那座土樓。我并不思念這里,但這里是來處,來處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回望,比現(xiàn)在和未來都要清晰,我不刻意去想,可往事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出現(xiàn)在夢里。但我已經(jīng)不害怕了。上個月,我在車間給實驗材料進(jìn)行退火操作,手背不小心碰到爐門,我把手伸到冷水下沖洗,抹了一點(diǎn)藥,繼續(xù)工作。燙傷的部分后來留了疤,同事替我心疼,又說我這人很可怕,鎮(zhèn)靜得像個沒有痛覺神經(jīng)的動物。我聽后愣了一下,啊,是這樣,我變成了這樣一個人。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害怕的感覺了,那種鈍鈍的,壓在心頭、阻礙呼吸的害怕,不知道什么時候,像痂一樣掉了?,F(xiàn)在,當(dāng)我看到從前的自己,很想告訴她,不要害怕,沒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她會聽見嗎?
蕙心的聲音是藍(lán)色的,我還沒看到她,就聽到她喊我:“阿妹!阿妹!”她從人群里跌出來,抱住我。她頭上有一股甜膩的汗味,我說:“今天家里這么多客人,你也沒洗頭?!鞭バ男πΓ瑤臀倚断卤嘲?,背在自己肩上,接過我手里的禮品袋。我提醒她里面有紅包,別忘記拿出來。她點(diǎn)頭,也不跟我客套。我打量她,她穿一件紅藍(lán)條紋衛(wèi)衣,外面套著苗族風(fēng)格的棉馬甲。這是她喜歡的打扮,因為有很多顏色。蕙心看上去沒有變化,仿佛三年前與我分開后,她就站在這里候著我。
土樓外站著很多鄉(xiāng)人,準(zhǔn)備迎關(guān)帝爺,都是熟面孔,但叫不出名字。他們沖我招呼:“回來啦?”我答應(yīng)著,跟著蕙心往土樓走。土樓叫澄悅樓,名字寫在大門的門楣上,現(xiàn)在字跡磨滅了,外人估計認(rèn)不出來。村里人叫它圓寨,但我更愿意跟著外人叫它土樓。很早開始,它就不是我的家了。
中庭也有很多人,他們一邊擺放供品,一邊聊天。親戚們到得早,我四處走動,跟他們問好。走了一圈,沒看到小叔公,我問起他,大伯母說小叔公不來,每次一有熱鬧的事他就緊張,就不來,平時倒是會串門。我點(diǎn)點(diǎn)頭,小叔公確實是這樣的。他以前跟我們一起住在土樓,后來帶著他那一支子孫搬到土樓外面去了?,F(xiàn)在住在土樓的人不多,像小叔公那樣還住在村里的都不算搬家了,更多的人搬去市區(qū)或者省內(nèi)更遠(yuǎn)的城市。大家常說,搬走是好事,說明日子變好了,不再需要合力建一座樓,守一個家。也有一些人留在樓里,比方說大伯母和她的女兒蕙心。整個鎮(zhèn)子的人口日益外流,但過年時大家還是會回來聚一聚。從大年初一到初七,附近幾個村輪流“做熱鬧”。頭一天用轎子把關(guān)帝像從廟里抬出來,后面跟著長長的隊伍,敲鑼打鼓,踩高蹺,把關(guān)帝像一路護(hù)送到村里。第二天,下一個村又將關(guān)帝像抬去供奉。輪到我們這個村,一般是初五。澄悅樓是村里最大也是保存最完整的土樓,村里有什么儀式都選在這里舉行。
長輩們在大伯母家里忙著布置酒席,我過去幫忙,他們說我是客人,讓我去一邊玩。我說大家都是客人。他們笑起來。我看到小姑也在這里,有點(diǎn)驚訝。那次窖池事故之后,大伯母跟她吵得很激烈,兩個人不再往來。看來在我不知道的什么時候,二人已經(jīng)和好。她們都是熱熱鬧鬧、認(rèn)真生活的人,我為她們高興。廚房里傳來菜香,很熟悉的氣味,我想起小時候在土樓里去各家串門解饞的日子。那時候小姑請我到她家吃飯,飯桌上有一道茶油鴨,飯吃到一半,小姑問我,你不吃皮啊?我以為小姑責(zé)怪我挑食,忙說吃的。小姑就夾了一塊鴨肉,用指甲掐住皮撕下來,放到我碗里,等到碗里堆了四五塊皮,我才明白,是小姑不吃鴨皮,又舍不得扔。我勉力把鴨皮全吃下肚。小姑那時候與周圍人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有趣,這么說不是指她后來就無趣了,而是換了一種有趣。這次小姑帶了她老公來,我看了看,還是三年前那位,那么就可以稱他為小姑父。我跟小姑聊了幾句,她來電話了,走去接電話。她是生意人,正月初五就忙開了。
我讓蕙心陪我上樓,看看這里有沒有什么變化。半腐的樓梯踩一下就吱呀一聲,木頭會嘆氣,所有事物老了都會發(fā)出點(diǎn)聲音。到了三樓,一眼望去,環(huán)廊結(jié)構(gòu)讓我感到短暫的暈眩。當(dāng)初在土樓住久了,搬進(jìn)城里的公寓房,看著筆直的走廊,也有一段時間不適應(yīng)。我想起以前在村小讀書,老師教我們認(rèn)識圓,在黑板上畫出一個大圓,跟我們介紹:圓沒有棱角,邊緣光滑,受力均勻。比方說這是我們的土樓,過去土樓除了用來居住以外,也用于防衛(wèi)。我們造一個正圓的建筑,土匪來了,將一個點(diǎn)擊潰,旁邊的點(diǎn)可以迅速補(bǔ)上,沒什么影響,這個圓還是圓。老師講完后問我們,那么圓上的這一個個點(diǎn)是什么呢?回來后我把這個問題說給蕙心聽。蕙心說,圓上的那些點(diǎn)就是我們自己,我們就是土樓的防衛(wèi)。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因為我三年級的時候,跟阿妹你現(xiàn)在是同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我點(diǎn)點(diǎn)頭。蕙心比我大兩歲,我經(jīng)歷的事情,她大多是經(jīng)歷過的。
三樓有三十二間房,現(xiàn)在變得冷清許多,雖然樓下不斷傳來吵鬧聲,還是可以想象得出這里平時的模樣。一間房住不住人,不用打開門就能知道,有一個簡單的辨別方法,就是貼不貼春聯(lián)。舊木門貼上大紅色的春聯(lián),就變新了。環(huán)看整層樓,只有零散幾個房間貼出了新的春聯(lián)。正南的樓梯邊上是小叔公的房間,貼著春聯(lián),褪色了。他以前住那間房的時候,常聽大家上樓下樓的聲音,久了,他都能知道是誰上來,是誰下去。我怕黑,晚上邊上樓梯邊喊小叔公,他從樓上應(yīng)我一聲,我的膽子就大一些,快步跑上樓。
從走廊探頭望出去,先是看到鋪瓦的檐頭,每一層都有,防雨,也便于曬秋。過去,這里的廊道里都晾著衣服,碰上大晴天,各家會一起洗衣服,一起掛出來,沒擰干的衣服同時滴水,環(huán)廊里都是雨聲。我望向?qū)γ?,屋頂上坐著兩個小女孩,看不清模樣,但我知道她們是誰,一個扎著馬尾辮,一個散著頭發(fā),一個叫曉念,一個叫蕙心。很快,她們兩個人就要被盛怒的長輩拎下去了,那一天是特別的一天,她們第一次透徹地了解到這個世界某些方面的真相。她們?yōu)槭裁匆郎衔蓓??也可以不爬的,那么她們就可以晚熟一些。是揚(yáng)波哥哥做了榜樣。揚(yáng)波哥哥是從他四樓的房間爬到屋頂上去的。本來那樣的房間不該給小孩,但是爺爺年紀(jì)大了,不方便爬樓,跟揚(yáng)波換了房間,揚(yáng)波就住進(jìn)了頂樓的房間。那間房的天花板有活門,可以通往屋頂,留這個活門是為了方便修屋頂。揚(yáng)波哥哥常常像一根煙囪杵在屋頂,而那個叫曉念的小女孩看到了,會沖他喊:“揚(yáng)波哥哥,你在那里做什么呀?”她喊他,他也不答,或許是沒聽見,或許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表演里,需要維持一個相當(dāng)孤獨(dú)的姿態(tài)。但她每次見到他坐屋頂,就都喊一喊,這樣她仿佛也參與了他在屋頂?shù)氖聵I(yè),變得愉快起來。在中庭閑聊的長輩們說,揚(yáng)波這么坐在高處,就是專等人來問他,問他一次不夠,得七次九次,得哄到他舒服,他才肯下來。長輩們哄笑。
揚(yáng)波是蕙心的親哥哥,她和蕙心總是跟著他到處跑。他會用竹子做手槍,用蘿卜做提燈,是個好玩的人。但他總嫌棄她們兩個,他說因為有她們跟著,束手束腳,他的伙伴就不愿意來邀他玩。但她跟蕙心不管,照樣跟著他。有一次她與蕙心發(fā)現(xiàn)哥哥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沒帶上她們,她們就決定做一場只屬于她們兩個人的冒險,偷偷爬上了屋頂。起先中庭閑聊的幾個長輩沒發(fā)現(xiàn)她們倆,她們還刻意喊了幾聲,以引起底下人的注意。與她們期待的不符,沒有人笑著議論她倆,而是派了一個男性長輩上來,趕她們下來,交給各自的父母教訓(xùn)。那天大伯母打了蕙心一頓,而曉念的媽媽沒有打曉念,只是訓(xùn)斥她。她從媽媽的訓(xùn)斥中感覺到,她雖然跟蕙心做了一樣的事,但犯的錯不同。蕙心不能坐在屋頂,是因為蕙心是女人,來過初潮了。而她不能坐在屋頂,是因為作為一個小女孩,以及作為女人的預(yù)備,不應(yīng)該對那樣的高度有所向往。媽媽告訴她,女人是不凈的,女人不能處在比男人高的位置,如果一個男人不小心從女人的胯下經(jīng)過,會給家里招來不幸,那么,女人騎在最高的屋頂,就是對家里所有男性的不敬。媽媽這么跟她說的時候,她就全明白了。生命中有很多時候,她原本是開開心心的,只是做了一個舉動,比如一腳跨過門邊的耙子,突然耳邊就會響起一聲驚雷,土樓中的任意一個長輩會走過來大聲呵斥她。原來那一切,不是跨這個動作的問題,也不是耙子的問題,而是因為她的性別。她的性別跨過了耙子這個工具代表的性別,對面那個性別就整個地受到了侮辱。那天媽媽邊罵邊講,曉念忍著傷心,想著媽媽罵一罵就過去了,可媽媽一直罵到她哭為止。媽媽覺得哭是懺悔,即便懺悔得不夠真誠,在形式上也有一種停頓感,是生命里的一次停頓,哭得越傷心,頓得越沉,挫進(jìn)時間的縫隙,變成一個疤,之后,就不敢了。那回媽媽直接告訴她這個事實,媽媽把這樣一套歷久彌新的理論傳授給她,所有她曾經(jīng)不能理解的事,就都能理解了。她是個只有十歲的小孩,哭得大聲,但心底有一絲開心,就好像洗了很久的污漬換了種洗滌劑后一下子洗干凈了。她原諒了自己,不是她一個人的錯,是身為女人的錯。女人是不能太開心的,開心到爬屋頂就更不能夠了。從此她要學(xué)著盡量不讓開心露出來,把它當(dāng)作自己的一條尾巴。
那時她小,只會怪自己生成了女兒身,而怪不到別人身上,更不會去怪揚(yáng)波哥哥。她用小半天就想通了,產(chǎn)生那樣的局面,不是她的錯,自然也不是揚(yáng)波哥哥的錯。她可以繼續(xù)喜歡他,讓他帶著她們四處胡鬧。她也明白了為什么跟男孩子一起玩會更盡興,因為假如她們有什么越軌的行為,可以推卸給他,揚(yáng)波哥哥也愿意承擔(dān)。男孩子皮實是真的,他被打得一邊嚎一邊滿樓亂竄,但過后沒多久,他就又笑嘻嘻了。她羨慕他的自由,跟他待在一起,也能分到一點(diǎn)。壺清溪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放學(xué)后路過,就在溪邊磨蹭一段時間,要等晚霞四溢才肯回家。不上課的日子也去,打水漂,看夕陽,什么都做,什么都不做。溪邊原有一座徐公亭,古時一位徐姓鄉(xiāng)紳出錢造的,造完亭子,又在邊上種了棵樹。徐公亭早就沒了,那處岸頭還是叫徐公亭,而“徐公樹”依然活著,樹身粗壯,葉片墨綠,四季都繁密。揚(yáng)波哥哥經(jīng)常在那棵樹下撒尿,他尿完才下溪玩水,他有理由的,說不希望臟了溪水。有一次他就被一個長輩當(dāng)場逮到了。長輩告訴他們,這棵樹有靈,能蔭庇眾生,曾有一位高人預(yù)言,若徐公樹死,全天下的人都會死。長輩講時很嚴(yán)肅,她跟蕙心聽得有些惶恐。蕙心就此成了揚(yáng)波哥哥的監(jiān)督員,他一站到樹下,蕙心就趕他,他走遠(yuǎn)一點(diǎn),到小路邊,撒到人家墻根。徐公樹死,天下人都會死?,F(xiàn)在想來,這無疑是恐嚇小孩子的話。為了方便,造出一個禁忌,是他們的慣用手法。這樣的傳言,終將在鄉(xiāng)村消失。但以前她們是愿意去相信那些禁忌的,所以有一段時間,她特別希望徐公樹死掉。
中庭有小孩的聲音,追逐、尖叫。他們會在長輩眼皮底下用激烈的情緒表達(dá)自我,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有個小孩一直在哭鬧,我倚著欄桿聽了一會兒,原來是他不愿意在這里的廁所上大號,嫌臟。土樓里不設(shè)衛(wèi)生間,大門外的六間矮房組成一個公共廁所,另外,每個臥室通常會備一只馬桶??摁[的小孩最后被大人拎出土樓去了,不知道最后是怎樣一個解決方案。中庭陸續(xù)擺出幾十張小供桌,桌上是堆著食物的籃、屜、桶、盤。多用黃紅兩色,堆疊在一起有些好看。棕色的則是青梅酒,這里盛產(chǎn)青梅,幾乎家家都會自制青梅酒。東首,大紅的帳幕搭起來了,是供奉關(guān)帝爺?shù)牡胤?。再過一會兒,關(guān)帝爺就要抬到土樓里來。
一個老人抱著小嬰兒站在帳幕旁邊,孩子伸手夠面前的旗子,老人逗他,他快夠到了,老人就往后退一步,孩子就急,老人再往前一步,旗子又近了,那孩子看有希望,又眉開眼笑。如此反復(fù),一老一小樂在其中。
我認(rèn)出老人是誰,喊了他一聲“冠林伯”。他抬頭尋,看到我,反應(yīng)了幾秒,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我說:“冠林伯記得我嗎?”
“曉念回來啦?好幾年沒見著你了?!?/p>
“嗯,回來一趟,看看長輩,看看您,您還健健康康的,我放心了?!?/p>
“回來好,多回來看看。大家都念叨你?!惫诹植艺f著話,一邊就抱著他的孫兒慢慢踱遠(yuǎn)了。他怕我,我不怕他,跟小時候顛倒過來。我回頭找蕙心,想告訴她這事,發(fā)現(xiàn)她已走遠(yuǎn)。她的意思是讓我跟上她,不要跟冠林伯說話。
以前,蕙心的房間在我的房間對面,每次找她玩,跑一個半圓就行,木地板砰砰響。蕙心找我時動靜也大,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阿妹,冬天的時候,我聽到她的喊聲,預(yù)先跳下床給她開門,再躲回被窩,以免她進(jìn)門就把冰涼的手溜進(jìn)我的懷里。我走進(jìn)蕙心的房間。她房間的布局沒變,只是原先的掛衣架沒了,換成了一個三門衣柜,最里邊的馬桶,遮上了簾子。
“以前你撒尿,我就站旁邊跟你聊天?,F(xiàn)在防誰呢?”我說。
“跟小時候不一樣了,要有大人樣嘛?!鞭バ男φf。
我站窗邊看了看外面,枇杷樹還在,那些屋子的外觀不太一樣了,可能是新刷了外墻,翻蓋了屋頂。審視面前的空框,實在稱不上是窗,不過是外墻上的孔洞。戰(zhàn)時可以從這里觀察敵情,把槍口從孔洞伸出去。
蕙心說:“那時你可喜歡躲在窗口看了?!?/p>
我說:“是呀,怪得很,明明風(fēng)景就在外面,下去看就是了,可是躲在這里偷偷看,就覺得特別有趣?!?/p>
我離開窗,對蕙心說:“村里這幾座土樓,以后會改成景點(diǎn)吧?上蛟鄉(xiāng)的都改了。”
蕙心說:“可能吧,聽人說起過,我不喜歡。”
“怎么不喜歡呢?改成景區(qū),有補(bǔ)貼,大家日子也能好過一點(diǎn)?!?/p>
“現(xiàn)在就夠好了?!?/p>
我坐在蕙心身邊,仔細(xì)看她,我看不出她哪里有變化,但她的容貌更像大伯母,而不是蕙心了。她守在我們出生的地方,時間好像重一些,因為往事層疊在此處,會以數(shù)倍的分量壓在人身上。她這身棉馬甲,十多歲時就見她穿著了,苗族風(fēng)格的,兩只口袋上面各縫一只鸮,色彩擁擠出來。對蕙心來說,什么都是夠用的。是,棉馬甲對她來說也足夠好看。
在這房間里,我們曾說過很多話。土樓沒有隔音可言,以前我們關(guān)上門,還要蒙上被子,才肯把心底的事說出來。大人有一茬秘密,小孩也會制造自己的秘密,并且保存至今。記得有一晚,小姑給大家講了鬼故事,曉念很害怕,不敢一個人睡,就去蕙心的房間睡。睡前她跟蕙心玩鬧,互相撓癢癢,蕙心伸手掀她秋衣,她感覺到肚子上面一陣冰冷,讓人疑心是蛇。她身體本能地蜷縮起來,去擋那蛇,蛇攀到了她的胸部,到她的乳頭,她感到癢,癢里有冷,有沉悶的害怕。她從蕙心的手里掙脫出來,把秋衣拉下去,問蕙心在干什么。蕙心說:“都這樣啊,很舒服的?!彼恢肋@意味著什么。都這樣。是誰都這樣?是誰很舒服?她對這樣的表述有印象。土樓里那群小孩聚在一起,有時候會講一種“大人的話題”,討論“大人的聲音”,那種聲音通常在夜晚響起,代表恩愛。以福東表哥為首,其余男孩附和,想象和傳言彼此佐證。他們喜歡講這種話題,以證明自己的聰慧,也為了證明自己在世上無所忌憚。那時她雖有本能的不適,也跟著笑,同樣是為了加入大家的自我證明之中,其實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與蕙心沒聊過這些話題,事實上她們沒聊過與身體有關(guān)的話題,因為那對女人來說是禁忌。奶奶教導(dǎo),女孩的內(nèi)褲不能掛在外面,只能在自己的房間陰干。她照做,有時候晾出了霉臭,也只能將就穿上。既然身體是不凈的,那么霉臭也是匹配的,身體與內(nèi)褲互相體諒就好。她印象中只有小姑不管不顧,把內(nèi)褲公然地晾在檐下,甚至讓它們過夜,鮮艷地懸在土樓的夜風(fēng)中。小姑有那么多奇怪的行為,因此被男孩子們編排了很多笑話,被長輩們稱為瘋子。而她想做一個正常人,希望獲得長輩的喜愛,她按照規(guī)章處理自己的言語和身體。所以她對蕙心能做出的回應(yīng)就是,當(dāng)作一切沒有發(fā)生過,也不再跟蕙心同睡。直到她也遇到了類似的事,她才慢慢明白蕙心曾經(jīng)遭遇過什么。再后來她跟隨父母搬走,隔得遠(yuǎn)了,她與蕙心不再說話。秘密是不能通過信使傳遞的,電子信使也不行。于是,她們幾乎也不說話了。
我有時候想起蕙心,會在手機(jī)上看一眼她的動態(tài)。我知道她跟著大伯母賣餅,知道她跟人訂過婚,又解除了婚約。我不知道那些事的細(xì)節(jié),不知道她賣餅是幾點(diǎn)起,幾點(diǎn)收攤,不同季節(jié)的作息是否一樣,有沒有燙傷過。我曾想在她的動態(tài)底下跟她開個玩笑,說我每天也跟爐子打交道,又覺得挺沒勁。玩笑沒說出口,擔(dān)心也寄存著,沉默時倒有幾點(diǎn)真誠,說出來,就客套了。她也偷看我的,偶爾她會給我發(fā)一句話,有時說完又撤回。我也不問她撤回了什么。
現(xiàn)在我們又坐在一起。我講我這些年的事,大學(xué)讀完了,后來還考了研,我的專業(yè)是材料學(xué),就是研究不同材料的結(jié)構(gòu)、性質(zhì)等等。我故意學(xué)很硬的知識,就是通常意義上那種,女孩子學(xué)了,別人就覺得你很難嫁的東西。畢業(yè)后去了蘇州一家工廠做技術(shù)員,研發(fā)新材料,工藝流程是先配料,鑄造成坯料,再一步步加工為成品。蕙心問我,女孩子做這些工作,挺難吧?我說還好,有些活兒是由工人師傅來干的,比方說操作拉矯機(jī),但我們要全程盯著。同期進(jìn)廠的一個女同事,跟工人們處得很好,她善于示弱,他們也愿意幫她忙,比如退火時,替她看爐子、取材料。說實話,我也想過要不要學(xué)她那樣,讓自己每天輕松一些,還是放棄了。不是我清高,確實是學(xué)不會。但我學(xué)會了不去詆毀她,不去嫉妒她,我跟她關(guān)系挺好。我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有不錯的工資,存了些錢,舍得給自己花錢了,看一次牙花上千塊錢也心安理得。蕙心問我能掙多少。我說一個月拿到手一萬五。她看著我,眨眨眼睛,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說,行啊,陳曉念。我詢問她的近況。她說她現(xiàn)在做餅跟大伯母一樣嫻熟,以后她可以在西口支個攤,離她媽媽遠(yuǎn)點(diǎn),不用互相搶生意。蕙心可能不喜歡聊自己,沒幾句就轉(zhuǎn)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她起身打開衣柜,給我看她的收藏,一塊玉,一件她得鋪墊好久才肯拿出來的針織鏤空裙。我舉著裙子在她身上比,夸她,她嘿嘿笑,用哼歌來掩飾,都是我們以前的歌,我撿她一句歌詞的尾音續(xù)上,一起哼。
樓下喧嘩起來。有人喊:“門口的把路讓出來。”我跟蕙心起身走到一樓。關(guān)帝像已經(jīng)被抬進(jìn)土樓,在紅色帳幕下供奉,帳幕前立起兩只大香燭,比人高,可以燒一整天。穿著藍(lán)色長褂的一位阿公帶著村民祈福。全場安靜下來,阿公說一句,大家說一句。我們這里各行各業(yè)的人都信奉關(guān)帝爺,關(guān)帝爺不僅是保護(hù)神,還是財神,什么都管得到。記得以前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媽很積極,跪坐在供桌前面,跟著阿公的唱詞念。今年她沒來,因為爸爸腳上有痛風(fēng),這幾天突然不能走路,她得照顧他。她派我做家里的代表,我答應(yīng)下來?,F(xiàn)在我比小時候聽話。人與人之間突然親昵起來,有時候沒什么原因,只不過是其中至少有一方變老了。以及,我敢聽話了,我知道我的聽話傷害不到我。
祈福結(jié)束,村民們把供奉的食物拿回去,跟熱菜一起擺成一桌。我們幫著大伯母把供物移到飯桌上。放酒杯的時候,我注意到桌上的酒水是啤酒、黃酒和葡萄酒,三張桌子上都沒有青梅酒,青梅是禁忌,這點(diǎn)沒變。我們圍著圓桌坐下,誰喝什么酒,用什么酒杯,分配到位。蕙心去廚房幫忙,我給她留了座位。桌上擺著蠔煎、封肉、炒雜錦等菜,都是我們鎮(zhèn)的特色,大家斟酒、夾菜,夸贊大伯母的手藝。大伯母笑吟吟地出來,又上了道白灼小管,招呼大家多吃點(diǎn)。小管就是一種小魷魚,切塊前后都呈管狀,白灼后就能吃了。我喜歡蘸芥末、醋來吃,第一口刺激,等勁兒過去后,又能回味魷魚肉的甘美。表妹不習(xí)慣芥末,嗆到流眼淚,旁邊的表弟說她不行,兩個人打了一輪嘴仗,激起了一桌人的勝負(fù)欲,大家都挑戰(zhàn)芥末。正好上了苦瓜湯,用湯去解嘴里的辣味,又添一層苦,滿桌的人哈氣、咧嘴,很歡樂。我知道這種歡樂是暫時的。果然不久之后他們就聊起了他們認(rèn)為需要討論的正經(jīng)話題,婚姻、子女教育、家族的未來等。坐在一起,必須要談點(diǎn)什么,必須給此時此刻做下標(biāo)記,必須不能虛度,必須展示一些上下級關(guān)系,必須施一些恩,受一些惠。小姑父叫我拿一瓶啤酒給他。我離開座位,從他身邊經(jīng)過,拿來兩瓶啤酒,擺在他面前,坐回座位。福東表哥用筷子幫他打開瓶蓋,對我說:“幫長輩拿酒,順手把瓶蓋打開,這是禮貌?!?/p>
“誒,沒事,自家人。”小姑父擺擺手。
“自家人才得說,免得她以后吃虧?!北砀缯f。
“曉念是大學(xué)生,不講究這些的?!毙」谜f,“曉念,在外面有沒有交男朋友?”
“還沒有?!蔽艺f。
“該找一個了,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xiàn)在都不喜歡結(jié)婚,所以早點(diǎn)催你,給你提個醒。”小姑說。
“你是家里獨(dú)生女,其實不該在外面的。阿興也真敢讓你一個人在外面,早晚要后悔?!贝蠊谜f。
“舅在銀行工作,不然可以多生一個?!北砀缯f。
“他以前有想法,想著晉升,看看現(xiàn)在,還是個小主任,當(dāng)初還不如出來呢。”大姑說。
“表哥,你不應(yīng)該當(dāng)著我的面說我爸,我萬一理解錯了,回去轉(zhuǎn)述給他聽,他再理解錯,那最后的意思就跟你的意思很不一樣了,就挺不好的,有時候誤會就是這么產(chǎn)生的。”我說。
表哥笑著指指我,大姑看我一眼。
他們通常不議論男性長輩,我爸是個例外,因為我爸性格溫和,不會因為什么事情生氣。媽媽對他有諸多不滿和怨懟,他也不回嘴。我們住土樓時,他工作日住在單位宿舍,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來都會給我?guī)ФY物,他通常會換花樣,有時也犯懶,犯懶就帶牛肉片回來給我。我不喜歡吃牛肉片,容易塞牙,第二天就牙疼,牙疼帶動頭疼。但我還是會把它們吃光,我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不了解女兒的人,我也不希望對我好的人變少。取悅一個長輩,尤其是男性的長輩,比學(xué)課文要難,課文背下來就行,背下他們的喜怒卻沒用。我可以將媽媽的咒罵當(dāng)作一條毒毛蟲,但男性長輩的訓(xùn)斥是菜花蛇,它很平常,甚至無毒,卻會冷不丁從樹上垂掛下來。我被蛇嚇過幾次,再也看不了蛇形的東西,連帶著也害怕黃鱔和鰻魚。爸爸沒有菜花蛇。我以前時常疑惑,爸爸是怎么跟土樓里其他男性長輩區(qū)別開來的?他的性格是隨爺爺還是奶奶?或許是奶奶,但也完全不同。奶奶原先對我和藹,有一天開始就變了。那天我受到大伯的訓(xùn)斥之后,站在廚房里抹眼淚,奶奶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我知道是奶奶,就故意哭得放縱一點(diǎn),想得到奶奶的安慰。結(jié)果奶奶拽住我胳膊,把我拉到走廊上,邊打邊罵,鬼找你了?站灶臺邊哭什么?灶君怪罪怎么辦?你還能吃上飯嗎?你還有力氣哭嗎?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突然變成那樣,過了很多年才明白,那是一種權(quán)力的表演,不是不喜歡我,我并不重要,他們是在向他們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爸爸施壓。長輩們有小孩所不知道的秘密,小孩作為家族的成員,必須承受那些與自己無關(guān)的秘密的重量。
表妹喊我,我抬頭看,是小姑父的酒杯伸了過來,我與他碰杯。
他說:“本地找一個嘛,知根知底的。我們給你物色,有學(xué)問的,周正的,精壯的,條件都幫你滿足?!?/p>
我說:“我媽讓我找一個愿意入贅的男人,不然我以后入不了族譜。所以我得慢慢找?!?/p>
“哦喲?!毙」脤ψ郎媳娙苏f,“我嫂子想得周到的?!?/p>
大家紛紛附和,小姑父不說話了,舉起酒杯,跟我大姑父碰杯。我跟小姑碰了一杯,表哥說:“曉念要喝完?!?/p>
小姑說:“我沒勸酒,你這觀眾倒是來勁?!?/p>
表哥笑笑,他喝酒上臉,有一種憨態(tài)。小姑不上臉,這體質(zhì)在生意場上有優(yōu)勢。我也不上臉,因為我從來不多喝。我抿一口,沖小姑點(diǎn)點(diǎn)頭。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跟小姑說,說給撕鴨皮給我吃的那個小姑,只是那時我還小,沒有組織好語言,現(xiàn)在我可以說了,她卻沒工夫聽。這是很自然的事,誰都一樣,我也不能抱怨。
小姑大我十幾歲,算是土樓女孩子們的大姐頭。我們小時候也就只是在一起玩,其余時間都身處各自的孤島,并未形成聯(lián)盟。那時候,長輩們閑下來就坐在中庭,我們進(jìn)出門都要接受他們的檢閱,土樓里稍微發(fā)生一點(diǎn)什么,他們都知道??赡苷驗椴m不過,小姑做什么都轟轟烈烈的,有不如意的,從不憋著。比如有一天她提著馬桶下樓,將它洗干凈,當(dāng)著我爺爺?shù)拿?,用斧子把馬桶劈了,又從小叔公的木頭堆里挑出幾塊合用的,與馬桶結(jié)合做成了小桌子,當(dāng)作梳妝臺。她受夠了臥室里的臭味,寧可夜里跑到土樓外面去上廁所,人家城里人就不在睡房擺馬桶。爺爺罵她有病,把自己當(dāng)大小姐了,一天到晚盡是挑剔,做一些無用的事,也不看看城里人什么條件,你什么條件。小姑說,條件不好就不能挑剔了嗎?越苦越要挑剔,我就剩挑剔了呀。我要自己選,我身邊的所有東西,都得是我自己選出來的。小姑跟爺爺吵,我躲在走廊里偷聽,小姑的這些話,聽起來讓我有點(diǎn)緊張,又有點(diǎn)愉悅。我逐漸知道,輩分決定了很多東西。如果是我們跟爺爺這樣吵,長輩會一起來教訓(xùn)我們,但如果換作小姑,他們卻只是勸架而已。這也給了我一點(diǎn)啟示,時間會賦予人力量,他們只不過是被時間充了很多氣的氣球而已。有一陣子小姑的目標(biāo)是嫁給城里人,她為此有過很多折騰,甚至同已婚者糾纏。她最終也沒有嫁到城里去,倒不是她找不到,而是她發(fā)現(xiàn)沒有必要了。她那幾年總是到處跑,做了些生意,接觸了很多信息,又認(rèn)識了各行各業(yè)的人。做生意重要的一點(diǎn)是打信息差,進(jìn)入千禧年,她發(fā)現(xiàn)城鄉(xiāng)間的信息差正逐漸被抹平,即便還有,她也不需要為了那點(diǎn)便利嫁到城里去,故鄉(xiāng)有她的家族,這才是她的優(yōu)勢,留在家鄉(xiāng)更能賺錢。廠房便宜,人力方面可以請一些小輩,原料也可以跟村人收購,保持長期合作,省下一筆開支。她買下一排磚房,改成廠房,挖腌制池,做青梅生意,做得挺成功。她仍是繼續(xù)找老公,換了好幾個。她把婚姻當(dāng)成工具,像是一種招聘活動,而不是將婚姻視為成全女人靈魂的某種東西。她一直是那個被長輩稱為瘋子的女人,但是她懂得了隱藏,也獲得了世俗意義的成功,所以再沒有人說她了。
蕙心從廚房端菜出來,冷清了一會兒的飯桌又熱鬧起來,大家將話題遷移到她身上。表哥說,蕙心沒讀高中,也沒正式工作,早該嫁人了,蕙心這條件,可以把擇偶范圍放寬到有缺陷的人身上,不是指真的找一個殘疾人,咱們家蕙心也沒必要找殘疾人。就是比方說,腦筋轉(zhuǎn)不過來的呀,這種人也聽話,到時候蕙心嫁過去,還能照應(yīng)到娘家這邊。蕙心聽著,臉上很平靜,甚至生出一點(diǎn)笑意來。蕙心的感受是可以被忽略的,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他們便出謀劃策,給她推演出一整個未來,比他們在飯桌上給這個縣所做的規(guī)劃還要長遠(yuǎn)。
大家說了一輪,表哥又說:“有人跟我講,你家那個阿妹,跟人阿忠訂婚了,結(jié)果每次吃飯都一動不動地盯著阿忠看,像盯著電視。阿忠就發(fā)火了呀,你盯我干什么?你家阿妹就笑說,你拿筷子的樣子,跟村里長輩吸旱煙一樣。她瞧不上阿忠拿筷子的樣子,后來干脆把婚退了。你家阿妹,別看她笑瞇瞇很好講話的樣子,有性格的。”
表哥說:“女人有性格,在我那個朋友圈里是罵人的話。”
大姑父說:“我本來不該多嘴,年輕人的話題老頭子攪和什么,但我看你們小輩現(xiàn)在成這樣了,真的看不過眼。那阿忠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辦事也有條理,你爺爺要是在,肯定很滿意。結(jié)果因為什么筷子旱煙的,就把他趕跑了,這沒道理,不成體統(tǒng)?!?/p>
我說:“姑丈,我們要這么想,蕙心都不能忍受那人拿筷子的樣子,自然不能忍受別的更大的缺點(diǎn),怎么可以跟他結(jié)婚呢?”
小姑說:“有道理的?!?/p>
大姑父說:“你小姑評價有道理,那我們就認(rèn)為有點(diǎn)道理,好吧?但是如果女人與男人在一起要講道理,那女人是講不過男人的。女人跟小孩子一樣,沒有道理可講。那沒有道理了,她就靠脾氣決勝負(fù)了,每天就指責(zé)你拿筷子不行啊,或者不回家啊,不干家務(wù)啊。女人的脾氣都是桂花樹旁搭茅房,一陣香一陣臭的?!?/p>
酒席上的人都笑起來,大姑瞪大姑父一眼。
小姑父說:“姐夫文采真好,這歇后語不會是自己造出來的吧?沒聽過?!?/p>
“澄悅樓有書香傳統(tǒng),祖上有人做過大官?!贝蠊酶皋D(zhuǎn)向大姑說,“咱爸也是讀書人,講起古來很有趣,引經(jīng)據(jù)典的,你也遺傳到了。我這屬于耳濡目染?!?/p>
大姑說:“現(xiàn)在找補(bǔ)沒用了。”
大姑父說:“我自罰一杯?!?/p>
我看了眼蕙心,她沒看我,在吃一塊大封肉,好像是抽出時間吃的,如果又有人要對她生發(fā)出一些感慨,她好像就得立刻放下筷子去垂聽。
大姑說:“蕙心,大家開開玩笑,你不能當(dāng)玩笑。姑丈和表哥說這些,都沒說到重點(diǎn),重點(diǎn)是什么你自己也知道。你的情況跟別人的情況不一樣,我們說你得趕緊找一個,不能挑三揀四,不是真說你這個人怎么樣,你這個人非常好,姑從小看著你,沒見過比你更懂事的孩子。你沒有靠山你知道吧。姑這話就說一次,你得聽進(jìn)去?!?/p>
“蕙心有自己的考慮,或許她就跟大娘一起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是不是?”我說。
“造孽,你可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贝蠊谜f。
蕙心抬起頭說:“曉念說出了我心里話,我就是這么想的?!?/p>
表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舅要是還在,能被你氣死過去。”
表哥說的話更不吉利,但沒有人糾正他,也沒有人為蕙心幫腔。他們樂于把氣氛變得冰冷,讓受審者陷入自我懺悔,這是我們從小習(xí)慣的場景。
我說:“蕙心的事,得讓蕙心自己處理,她知道自己的情況?!?/p>
表哥說:“她就處理不來。澄悅樓里就沒有誰獨(dú)自處理一件事的說法,都是群策群力。我們祠堂里那些祖先,擰成一股繩,才能一代代將這樓守下來,才有這么多子子孫孫,我們才能過上現(xiàn)在這樣的好日子?!?/p>
我說:“那表哥的意思是隨便跟一個人結(jié)婚?到時候過得不好怎么辦?你會站出來為我們說話嗎?也會高談闊論,獻(xiàn)計獻(xiàn)策嗎?”
我意識到自己的音調(diào)逐漸在變高。我本來準(zhǔn)備將這一切視為玩笑,用他們習(xí)慣的語言體系講些場面話,歡歡喜喜地結(jié)束一場聚會,可我沒忍住。我為蕙心說話,顯得很勇敢,但我是慚愧的。離開這張桌子后,我可以立刻坐大巴回去,而蕙心還在這里,是她在承受一切。我只是一塊瓦片,從屋頂上掉下來,碎了,大家嚇一跳,掃掉碎瓦片,這一天不會與其它日子有什么不一樣。
表哥說:“說實話,就是嫁出去后過不下去再回來,也比現(xiàn)在讓人看笑話好。曉念,你不一樣,你可以自私,你不能讓別人跟著你一起自私。像你說的,蕙心有蕙心的生活,蕙心沒你的條件?!?/p>
“福東,是菜不符合口味嗎?只顧講,不顧吃了?!辈恢裁磿r候,大伯母出現(xiàn)在飯桌邊,給我們端上了一道菜頭粿。
表哥停止他的講演,笑著說:“哪里呀大姨,菜都讓這幫人搶光了,好吃著呢。”
“那就好,你們多吃點(diǎn)?!贝蟛皋D(zhuǎn)向蕙心,“端個菜,端哪里去了,杵在這半天,我說盤子怎么不夠?!?/p>
大伯母拍了蕙心后腦勺,我們聽到一聲悶響。蕙心二十九歲,還被打頭,她們母女的相處模式似乎一直沒變。一桌人安靜下來,我拉蕙心去隔壁桌敬酒,邊走邊揉她后腦勺。她說,我媽不是真打,就是做做樣子。我說,我也不是真揉,這樣我心里好過一點(diǎn)。蕙心笑。
敬酒時,我通常會從一個熟悉的大長輩開始,向旁邊延伸,我掃了那兩張桌子一眼,沒看到小叔公,于是就從三叔開始。蕙心打頭,說祝福語、敬酒,我跟在她旁邊,湊一份子。他們起哄,干了干了。蕙心聽話喝完,旁邊有人接二連三給她倒上。我說,少喝點(diǎn)。她說,沒事的。有人說,曉念,你一杯酒要打一圈啊?我不理會。
敬到下一桌,我看到冠林伯正坐著喝黃酒,喝得眼睛微瞇。我同蕙心敬完他,蕙心走去敬下一位,我站在冠林伯身邊沒走,蕙心眼神詢問我要干什么,我沖她眨眨眼。
我對冠林伯說:“薺伯,您多喝點(diǎn)呀。往后么就是享福了,不用操心太多事?!?/p>
有長輩說:“這孩子沒禮貌。薺伯是你該叫的嗎?”
另有長輩笑說:“我們叫薺哥,她衍生出一個薺伯?!?/p>
冠林伯說:“你們?nèi)〉木b號么,傳到小輩那里去了?!?/p>
他們說說笑笑,打量我,看我會表演出什么來。我跟他們聊了幾句,他們的臉上有干枯的皺褶,時間一度將他們的皮囊撐得飽滿,后來氣泄漏出來,他們又癟下去。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從我旁邊跑過,跑到土樓大門外,她一路往壺清溪的方向跑。還沒到壺清溪,她停在小路邊一戶人家門口,喊著,冠林伯伯,你在家嗎?等待的時候,她蹲在院子里的大鐵籠前看里頭的番鴨,有幾只番鴨胸脯一片白毛,其余部分都呈黑色。她想起番鴨的胸脯肉好吃,這處白毛是它們的自我標(biāo)榜嗎?冠林伯開門出來,說,曉念來玩啦?她應(yīng)著。走進(jìn)屋,她發(fā)現(xiàn)家里只有冠林伯一個人,伯母帶著孩子去串親戚了。冠林伯聽錄音機(jī)里的潮劇,她坐旁邊一起聽。他給她講,叮叮咚咚的是月琴,咿咿呀呀的是椰胡,又把故事講給她聽,現(xiàn)在唱的一段是整部戲的高潮,蘇六娘以死拒婚。她聽到好多樂器摻雜在一起,好多唱詞交織在一起,很歡快,聽不明白,只覺得拒婚是件熱鬧的事。聽完潮劇,冠林伯關(guān)掉錄音機(jī),問她想不想吃油角。她搖搖頭。他說,細(xì)妹仔,想吃還搖頭。她吐吐舌頭,笑起來。他到灶臺準(zhǔn)備材料,在臉盆里揉搓面粉,揉好后讓面醒發(fā)十分鐘,接著用搟面杖將面團(tuán)碾成面皮,放在案板上。他拿一只小碗倒扣在面皮上,壓一壓,一張角子皮就被壓出來了。她在旁邊看,說她也要玩,冠林伯就讓她來壓模,他去準(zhǔn)備餡料。一會兒,冠林伯叫她幫忙拿一下花生,他騰不開手。她搬來凳子,站上去,踮起腳,才從櫥柜的上層找到一袋花生,踮腳的時候,衣服縮上去,感覺肚皮涼涼的。餡料炒完后,開始包角子,她知道角子跟餃子差不多,只是油角要下油鍋里,炸至金黃,很好吃。冠林伯炸完油角,將它們撈到盤子里,熱騰騰的,問她要趁熱吃,還是放涼了吃,涼了更脆。她說吃熱的,一筷子放進(jìn)嘴里,哈著氣,舌頭左右騰挪,被均勻地燙到。他讓她慢點(diǎn)吃,盯著她看。
蕙心拉我,讓我回座位,不要在這里鬧。我搖頭。
我說:“薺伯,這盤小管好吃,蘸點(diǎn)醋,下酒很合適。”
有長輩說:“別薺伯長薺伯短了,難聽死?!?/p>
我說:“叫薺伯,親昵一點(diǎn)嘛。薺伯不會怪罪的吧?”
冠林伯面朝眾人說:“曉念跟我親侄女一樣,有什么怪罪的。”
另有長輩笑說:“曉念,你知道薺伯是什么意思嗎?”
我說:“知道,你們叫薺哥嘛,這個薺字,我們都以為是薺菜的薺,其實不是,是病字頭底下一個齊,這個字表示矮小,現(xiàn)在不常用。但是想成是薺菜,也是挺合適的,很形象嘛。”
他們又一陣哄笑,說曉念不愧是咱澄悅樓的孩子,文化程度高。冠林伯的臉色被酒氣掩蓋,看不出是什么情緒。他坐著也比其他人矮半個頭,因為身高問題,他總被人嘲笑,他們給他取的綽號不止這一個,但只有這一個留下來了。我小時候同情過被長輩們嘲弄的冠林伯,覺得他與我處境相似,便在心理上與他親近一些。那件事情發(fā)生后,我再也不敢有那樣輕易的同情了。就因為他屬于對面那一個性別,永遠(yuǎn)有人身處他的下位,他可以享用前人制造的圖騰與禁忌,可以輕易地凌駕她人。即使他是他們瞧不起的男人,也屬于他們中的一員,即使他排在隊伍的末尾,還有另一支隊伍處在他身后。我成長過程中,逐漸明白一件事,長輩們都知道冠林伯是什么德行,他們的嘲諷不單只針對他的外表,也是針對他的品性。他們總是知道,所有的事情卻仍然發(fā)生了。
一會兒工夫,油角吃完,曉念身上熱乎乎的。冠林伯坐在藤椅里,張開雙臂,讓她過去,他要抱抱她。除了爸爸,從沒有哪個長輩說要抱她,她感覺不習(xí)慣,但還是聽話,走過去,讓他把自己提起來,放到他腿上。冠林伯環(huán)住她,摸摸她的棉衣,說,你的棉衣短了,媽媽沒給你買新的呀。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她很喜歡這件,綠色的,上面有很多蒲公英。她說,不短,還能穿,爸爸去年買給我的新衣,他每次回家,都給我?guī)ФY物呢。他說,你在長身體,對你這副身體來說,去年的新衣就不是新衣了。他摸摸她的臉,捏捏她的脖子,說,家里沒讓你吃飽飯嗎?剛才你站在凳子上,伯伯看到你肚子癟進(jìn)去,肋骨戳出來,看著心疼。她說,不是呀,我都有吃飽。他聞了聞她的頭發(fā),說,很久沒洗頭發(fā)了吧,阿興和林娟怎么回事,不讓你吃飽,也不幫你洗頭發(fā)。她的臉紅了,說,冠林伯伯,我頭上很臭嗎?他說,不臭。他埋頭到她頭發(fā)里,深深聞了一下。他說,伯伯幫你洗頭吧,女孩子要干干凈凈的。她說,不用了冠林伯伯,媽媽會幫我洗的。他說,細(xì)妹仔總是搖頭,要學(xué)會點(diǎn)頭知道吧,你都說不要,他們就不給你,該給的也不給你。她猶豫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
我問:“薺伯,你還有養(yǎng)番鴨嗎?你家番鴨好吃的?!?/p>
他說:“養(yǎng)著呢,怎么不養(yǎng)?”
我說:“看來薺伯沒有找到更好的營生。”
“老頭子么,還有什么營生。哪像你們年輕人。”
“我記得有一只白脖子上都是黑點(diǎn)的番鴨咬過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能不能認(rèn)出它來?!?/p>
“咬你那只早就投胎八百次了?!庇虚L輩說。他們都笑起來。
“我手臂上的疤還在,它輕輕松松投胎去了,挺不公平的。”我說。
曉念俯身對著水池,有一只手在她頭發(fā)里揉搓,另一只手扶著她的身體,外套脫下來了,她有些涼意。肥皂的氣味跟家里的不一樣,聞不慣,不好聞。她自己洗頭的時候,會把頭發(fā)捏成球形,或者疊上去,再松手,靠重力讓它舒展開來,媽媽幫她洗頭,她也可以玩一會兒,至多挨一下罵。但眼下她一動不動,她希望自己在冠林伯面前是一個乖巧的形象。她知道長輩們的行為習(xí)慣,訓(xùn)斥過你,你就變成可訓(xùn)斥的人了,就好像他們有一個名單,把你從這一列挪到了另一列。她想著事情,感覺有人在撓她癢癢,是停在她身上的那只手在爬行。手從她頭發(fā)里爬出來,慢慢匍匐到脖子,又進(jìn)入她衣服里,在她背部摩挲。她躲了一下,伸手到背上去擋,那手停了,離開她的身體。冠林伯說,脖子也要洗的,不然跟戴了項圈一樣,沖一下吧。他從臉盆里舀來溫水,澆到她頭上,用手揉了揉,那手又從頭發(fā)上滑下來,滑到她衣服里,這次到了她身前。她說,冠林伯伯,我難受。他說,得沖干凈,又淋了一瓢水到她頭上,水從她的兩頰涌過來,漫過她的鼻子,她嗆到了,打了個寒戰(zhàn)。更多的水進(jìn)入氣管,她劇烈咳嗽,感覺自己快淹死了。她抬起頭,頭上的水流下來,在她的秋衣上漫延,她很冷,抱著身體,同時想掙脫開那只手。手掐住了她的肩胛骨,好像她的肩胛骨是一柄把手,于是她被固定住了,動彈不得,咳嗽都被籠住??人詻_撞不出來,她悶咳著。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上有那么多的抓手,供手把持、停留。她身上長出了一萬只手,它們在她的任何部位,它們在她的所有部位。她聽到啰音,她背后的那個人喉嚨里好像灌滿了痰,無止境的啰音傳遍了她的軀體。他的鼻子里響起了鼓風(fēng)機(jī)的聲音,他好像變成了別的東西,他正在變成一座灶臺,灶臺里有火和鼓風(fēng)機(jī),灶臺里還有灶君,要尊敬灶君,尊敬他們所有人,不能反抗。那手伸到了身上她自己沒有伸過的地方,手上還長出了手,手伸得很遠(yuǎn),她被拉長了。她好像一只鴨子,被放完血,在滾燙的水里除掉全身的毛,皮膚上密密麻麻全是疙瘩,刀尖劃過疙瘩,身體內(nèi)部呈現(xiàn)出來,腸、胗、肝、心都擺出來放在盆里,她變得事無巨細(xì),到處都是。爾后,她被風(fēng)干。吹風(fēng)機(jī)吹了很久,她才反應(yīng)過來,有人在給她吹頭發(fā),身上重新暖起來,棉衣也穿回來,她被包裹著,回到熟悉的暖意中。他說,時候不早了,你回家吧,不然媽媽要罵了。他走到院子,從大鐵籠里抓出一只番鴨,用細(xì)繩捆綁,讓她拎著。她忘了伸手,呆呆望著他,他握住她的手,讓她提著番鴨。她問怎么提。他說,綁上了,抓翅膀就行。她說,它會痛吧。他笑說,你管它痛不痛。她想,也是,她管得了什么呢。她拎著鴨子往家走,慢慢走,再也走不快了,她不懂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但她感到很難過。她走到家,媽媽看到她拎著一只番鴨回來,很高興。她問媽媽,冠林伯為什么送我番鴨?。克龂L試著給這個話題起一個頭,媽媽如果問起來,她可以慢慢加以描述。媽媽說,不是送你的,這是大人之間的人情往來,以后媽媽還得還回去。她聽了之后點(diǎn)點(diǎn)頭,不說了。
我伸手搭在冠林伯的肩膀上,雖然隔著衣服,那種觸感也讓我一陣厭惡,我忍著。我說:“薺伯很慷慨的,那么大的番鴨,隨便就送人了。薺伯你的番鴨都送人了,你還有賺頭嗎?”
冠林伯說:“曉念可真是俏舌頭。說好了送你,帶回家讓爸媽嘗嘗老家自養(yǎng)的番鴨,你就不要聲張嘛。其他侄女聽了,要怪我偏心的?!?/p>
“小時候你一直關(guān)照我,我記著的。”我說,“那時候我都不告訴其他人,蕙心也不告訴,偷偷去吃你做的油角?!?/p>
“油角就能收買侄女啊?早說,我做蘿卜粄很好吃的?!比暹@么說。接著桌上又是一陣笑,大家此起彼伏夸耀自己的手藝。
我說:“剛才看到薺伯抱著一個娃娃,是紹清的小孩吧,男孩女孩呀?”
冠林伯說:“是個細(xì)妹仔?!?/p>
我說:“薺伯,你怎么會有孫女?”
長輩們看著我,也沒人起哄了,似乎終于明白眼前這個細(xì)妹仔是故意想讓人難堪。
三叔說:“喝二兩貓尿,在這作什么怪相!”
旁邊人打圓場:“曉念這么大了,怎么還不會講話?!?/p>
冠林伯說:“曉念,你看伯伯這么大年紀(jì)了,說難聽點(diǎn),沒臉沒皮了,你對伯伯有什么批評就直說吧,說出來,大家聽著,也替你做一個見證,幫你評評理,我做伯伯的也好改正?!?/p>
我看著他,原本預(yù)想的是一點(diǎn)點(diǎn)去激怒他,讓他忍不住拍桌子,摔杯罵我,甚至動手,都行,那樣我就可以把事情攤開來說。即使沒說成,事后他們也會去揣測,去議論,去臧否人物,把事情揉捏成鄉(xiāng)村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傳言,以愉悅自己。那么到時候他就無所遁形了,他會由薺哥變成一攤更惡劣的什么東西,那是對他一個很小的懲罰。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懲罰也沒有實施成功。他沒有像我預(yù)想的那樣發(fā)怒,他坐在那里,慢條斯理地抿酒,聽我說話,同我們說話,他有一張豬肝色的臉,是酒精讓他如此羞澀,與我無關(guān)。是,他們幾千幾萬年地生存下來,怎么會被三言兩語擊倒。他們看著我,看著這個站在舞臺中央,忘了臺詞的女人,他們臉上掛回了若有若無的笑。他們很容易就能笑起來。我們,或者至少我和蕙心,如果想要發(fā)笑就需要一個很充分的理由。我站在這里,無可如何。
我說:“我的意思是,薺伯這么年輕,都有孫女了,真好。我們做晚輩的,要趕緊接班,讓咱們這個家族人丁興旺,紅紅火火的?!?/p>
“說得好,喝酒喝酒?!边吷系拈L輩喊,催大家舉杯。
一桌人干了一杯,我被蕙心挽著胳膊拽走了,回到座位。表哥試探著詢問我跟冠林伯有什么過節(jié),我沒接話。他們多少都有聽說過一些冠林伯的事情,他們將那些行為稱為“癖好”,視為不可外泄的秘史。他們知道所有的事。即便如此,他們也要我們給予他尊敬,他們維護(hù)著那樣一種秩序。
“姐,你是吃錯藥了嗎?”表妹輕聲問我。
我捏她的臉,她躲我。她會感到驚奇,說明她沒有類似我和蕙心的經(jīng)歷,我真心希望她們都有這樣的驚奇。
“大家吃呀,大娘做的好菜。別放涼了。”我這么說著,伸手夾菜。至少要吃飽吧。
散席后,撤掉酒桌,土樓里開始舞獅表演,還有一隊人馬在大門外的空地上打五步拳,那些從小在城里生活的小孩沒怎么見過,圍著表演者們跳啊鬧啊。就有大人逗他們,留在這里學(xué)舞獅好不好?別回去了。他們胡亂答應(yīng)著,誰也不當(dāng)真,但都很高興。傍晚還會搭出一個簡易戲臺,請人來唱潮劇。這些都是我們從小見慣的活動,小時候我跟蕙心、揚(yáng)波三個人經(jīng)常會趁著這份熱鬧溜出去玩,整個村莊都比平日冷清,我們在路上閑逛,無拘無束,等回來時,熱鬧還在,那么熱鬧和清凈都被我們占有。
蕙心在廚房里清洗碗筷,我跟她說想去溪邊走走,看看徐公樹。蕙心說,不看表演嗎?我說,就那樣,沒什么稀奇的,我很快回來。蕙心說,那你小心啊。我答應(yīng)著,走到大門外,繞墻走到東首,東首也有一座土樓,圓屋頂和圓屋頂挨得很近,享有四條共同的切線??盏厣蠋讉€孩子在玩鞭炮,他們找來玻璃瓶和鋁罐子,把鞭炮往里面塞,這是孩子的天性,手上有鞭炮就要想著法子往哪里塞,讓它們徒然地炸響在空中好像是一種浪費(fèi)。我想起這塊空地以前是小叔公放木頭堆的地方。那木頭堆起初放在中庭,小小一垛,是修繕土樓剩下的一些木材,小叔公有一天指揮他的兒女也就是我的堂叔堂姑們把那些木材運(yùn)到土樓東首的空地去,他說這樣就騰出中庭的空間了,看著清凈,走動時腳下也輕巧。而且兩座土樓之間的空隙正好是一個很好的通風(fēng)道,很適合木材干燥保存。他又去買了一些木頭,運(yùn)回后跟原先那些木材存在一起。慢慢地,舊的木頭被新的木頭帶著,都變成他的了。我的姑嬸伯叔們找我爺爺談這事,覺得小叔公不厚道,他要木頭可以,應(yīng)該讓他在經(jīng)濟(jì)上做出一些補(bǔ)償。爺爺說算了,大家都是一家人,為了那點(diǎn)木頭不值得。他們只好作罷,但私下在飯桌上談起時多有不滿,不避我們這些小孩,以為我們不懂。我記得他們說爺爺從小慣著小叔公。這個說法讓我產(chǎn)生一種小叔公也與我們一般大的錯覺,雖然那時候他實際已經(jīng)五十出頭。那木頭堆后來越長越大,小叔公干脆在木頭堆上面搭了個南北貫通的屋架子,覆上遮雨布。他存這么多木頭,因為他要在村里別處新建一座土樓,將他的一支遷進(jìn)去。大人們議論說,小叔公想在族譜上留下濃重一筆,建樓的人都有這待遇。我覺得不是,在我看來他跟別的長輩不一樣,他沒有因為哪一條奇怪的規(guī)矩責(zé)罵過我們,他或許對族譜什么的也不感興趣。所以,有沒有可能,小叔公就是想建一座樓,樓只是樓而已?他買一些涂料,給木材做防腐防蟲。小叔公總叫蕙心幫忙涂防腐,不叫我,我還為此酸溜溜的,小孩子都希望有誰對自己偏心,尤其在澄悅樓里,有一個男性長輩能夠和藹地對待我們,簡直不可思議。即使沒什么事需要干,小叔公常常也要過去看一看木頭堆,摸一摸木材,他為這個木頭堆付出了很多心血。但偏偏有一年冬天,木頭堆著火了。也差不多是今天這樣的日子,大家都到祠堂里祭祖,這邊卻著火了,等火撲滅時,木材已經(jīng)燒掉了大半。我始終記得小叔公對著那一堆殘木痛哭的樣子。沒有人能弄清楚火是怎么著起來的,也許是小孩打鞭炮引燃了木頭,大家都這么說。那之后小叔公也非常厭惡鞭炮一類的東西,小孩不能在他身邊打鞭炮,讓他聽到也不行,他會嚴(yán)厲訓(xùn)斥。但終究不是定論,那場火災(zāi)變成了土樓的一樁懸案?;馂?zāi)之后,他端一把藤椅放在土樓外的空地,終日鎮(zhèn)守殘存的木頭堆。不知是剩下的木頭不夠建一座土樓,還是他心境發(fā)生了變化,他們一家最后蓋了磚瓦房。他搬家后,院子里沒有木頭堆,只搭著絲瓜架,他仍是在院子里守著。
一只蝴蝶煙花呼嘯著從我頭頂飛過,小孩子們跟著跑過去,吵吵鬧鬧。村里的路二十年沒怎么變過,彎彎繞繞,石子路和土路,上坡和下坡。拐到村里的主干道,這條路我是最熟的,上學(xué)、放學(xué)或去哪里玩,都從這里走。去壺清溪也走這條路。
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徐公樹,比壺清溪更醒目,徐公樹不僅活著,而且是一副生命力旺盛的樣子。走近后站在樹蔭里抬頭看,算得上遮天蔽日。它是一棵榕樹,長得很盡興,枝干肆意地膨脹開去,交錯著,糾纏著,亂七八糟著,把自己的根也露在地上,讓根參與呼吸,此岸它還長不夠,要伸到對岸去。那時揚(yáng)波趴在徐公樹的一根枝條上,雙腿懸在水面上。因為倒映了天和云,溪水讓人覺得很寬闊,覺得它不限于此,或許暗暗地連通著大海。
我聽著壺清溪,它的聲音冰涼,冰涼的東西總是堅硬。冬天,萬物都是堅硬的。我想起碳化鎢,它制成的切割刀可以切割鋼和鋁,但它又很脆,掉到地上可能就碎了。反過來講,它雖然很脆,卻很堅硬。我總會想到碳化鎢,或許我想到它的時候,是想到一種比喻。我踢了踢榕樹的根須,聽到一聲結(jié)實的反饋。曾經(jīng)曉念提著化肥袋來到這里,化肥袋里是除草劑,她在樹底下撒了好幾回除草劑。徐公樹死,天下人都死。有一段時間她很想毒死徐公樹,揚(yáng)波哥哥死后,她又感到后悔,覺得也許這一切跟她對徐公樹的褻瀆有關(guān)。現(xiàn)在我?guī)退_認(rèn)了,徐公樹還活著,這很好。
我看到曉念跟著蕙心和揚(yáng)波跑過去,她最慢,邊跑邊喊,你們等等我呀。此時她十一歲,蕙心十三歲,揚(yáng)波十四歲,三人有一個很明顯的身高差,大的兩個已經(jīng)是少年了,她還是個小小孩,于是得到了格外的遷就。揚(yáng)波會做一種蘿卜燈,到自家菜地里拔一根白蘿卜,在中間挖出一個空心,把蠟燭嵌進(jìn)去,傍晚的時候點(diǎn)燃,可以延續(xù)溪水里的霞光,也可以照亮回家的路。她常會把蘿卜燈帶回家掛著,下次出去還能用,而且它掛在那里,她就能想象它亮著,它有亮起來的可能,有些夜晚心里會少一些不安。等到燈褪成了蘿卜干,她會再求揚(yáng)波幫她做一個。其實她自己也學(xué)會了,但讓揚(yáng)波來做,她們?nèi)齻€就又一起完成了某件事,那樣的感覺很好。他們夏秋去山上摘果子。山上有很多野果子,也生長著有主的荔枝林和青梅林,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他們上樹吃到飽。主人家一般不管他們這些零星小賊,看見也是訓(xùn)斥一聲,只要不故意掰折樹枝就成。有不易上去的大樹,她就跟蕙心在底下待著,讓揚(yáng)波獨(dú)自攀爬,他往下扔果子,她們掀起衣服兜住。山上四季都有野花,他們大多認(rèn)不得,認(rèn)得膠糖花,很臭,遠(yuǎn)看像一棵棵花菜長在樹上,近看有點(diǎn)奇特,像鏤空過的紙花。他們還認(rèn)得一種散沫花,她與蕙心總跟它打交道,摘下散沫花,磨成粉末,兌水做出指甲油,比買來的指甲油要好,沒有刺鼻的氣味。她們給揚(yáng)波涂指甲油,他有時候也接受,但當(dāng)天就要洗掉。她喜歡幫蕙心涂,自己不在手上涂,要是被媽媽看見,會罵:“你騷不騷啊?”蕙心的媽媽則喜歡在生死的問題上做文章,常罵蕙心“骨頭在打鼓”。而曉念把散沫花的汁液涂在腳趾甲上,穿著襪子,誰都看不見,但她知道她的腳趾甲涂有顏色,就比沒有顏色的時候高興一點(diǎn)。
田間也有玩頭,其實田間更空曠,可以望去很遠(yuǎn)。夏夜,田野跟星空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螢火蟲閃爍,星空也閃爍,像天地間的呼吸,也像幽古的暗號。白天,散養(yǎng)的雞在田埂上走,而鴨子喜歡在水田里,涇渭分明。揚(yáng)波驅(qū)趕或發(fā)出怪聲嚇唬雞鴨,蕙心讓他不要欺負(fù)它們。揚(yáng)波說,你吃它們,卻不愿意欺負(fù)它們。蕙心說,你不能又吃它們,又欺負(fù)它們。
三個人在一塊的日子很好,好到她難過,她知道所有好的東西都不會長久。她總是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蕙心和揚(yáng)波什么時候煩她了,不跟她玩了,也是有可能的。有些夜晚,他們玩那些需要借助黑暗的游戲,比如走環(huán)廊,遮住眼睛,扶著欄桿繞環(huán)廊走一圈,看能不能走到出發(fā)時的那扇門。有幾次她摘下遮眼布,發(fā)現(xiàn)揚(yáng)波和蕙心不見了。他們不像別的哥哥姐姐那樣,玩著玩著就顧自回家去,一定還在某處,所以她會盡力去找到他們兩個,他們一般是躲在樓梯間或者躲在二樓的某間儲物室,講著悄悄話。她問他們?yōu)槭裁匆闫饋?。他們說,我們在講事情。她問,講什么事情?他們說,以后告訴你。她是相信“以后”的,但她又害怕這個“以后”,害怕?lián)P波哥哥哪天變成那樣一種男人,那種雖然不再在路邊撒尿,但卻以那個器官為榮的男人,那種會呵斥屋頂上的女人,不單是屋頂,走樓梯時站得比他高也不行的男人。她想,揚(yáng)波哥哥長大后,也會變成那么需要被尊重的男大人嗎?這個問題常常想,常常想。有一天,這個問題沒有了。
有一段時間,土樓里頻繁有人離開,先是小姑、大姑、三叔搬走,隨后是奶奶過世,過了半年,爺爺也走了。大伯和我爸也動了搬遷的念頭,兩人喝酒時總會聊到這件事,他們已經(jīng)盡了對上一輩的贍養(yǎng)責(zé)任,要考慮子女甚至是孫輩的生活環(huán)境了。那時我爸調(diào)到支行做主任,工資有較大幅度的上調(diào),他周末會帶我去城里玩,順便找中介看看房子,我對每一套房子都很滿意,這樣的反饋讓他更積極地籌備買房。大伯在鄉(xiāng)水利站工作,沒有太多存款,而且如果搬去城里,水利站的工作肯定是要辭掉的,他有些著急。爺爺生前敦促他的子孫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做官,以承祖上遺福,他的三個兒子都算是做了官,比較令他滿意。既然爺爺不在了,大伯就打算把公職辭了經(jīng)商去。他四處打聽賺錢門路,聽說縣政府扶持各鄉(xiāng)的青梅產(chǎn)業(yè),他就想到了小姑。小姑以前的青梅加工生意做得挺好,積累了一定資金,后來去城里跟人合伙做房產(chǎn)投資,有來錢更快的門路,就不做這種辛苦的產(chǎn)業(yè)了。大伯找小姑商量,小姑讓他盡管把廠房拿去用,大伯說那他不客氣,先用著,等賺了錢,會補(bǔ)上租金的。大伯到廠房里看了一圈,那些腌制池里還淤積著廢液,他打算先清理干凈腌制池,其它事之后再慢慢安排。他用水泵把池里的腌制液抽出來,爬到底下,清理池底的青梅。青梅很多,膨脹、松脫,一顆顆好像在池底沉了幾百年,大部分核肉分離,撈起來黏糊糊的。那天中午飯點(diǎn)過去許久,他還沒回家,我的堂哥揚(yáng)波去廠房里找他,看到他躺在池底不動,喊他沒有反應(yīng),急忙跳下腌制池去救父親,很快也暈倒在池底。等到家人發(fā)現(xiàn)時,兩人都已身亡。事后調(diào)查,是廢棄的腌制池里產(chǎn)生了氰化物、甲烷等多種有毒氣體,致人窒息死亡。
事情發(fā)生后,蕙心很平靜,看不出難過,即使她內(nèi)心難過,旁人也不知道,那一切就都是完好的。蕙心維持著那樣一種完好的狀態(tài)。我跟她說話,她不提大伯和揚(yáng)波哥哥,與他們有關(guān)的一切都沒有了。我要問揚(yáng)波哥哥的問題,想對他說的話,也沒有了。有一天媽媽搖搖頭說,蕙心這孩子憋出病來了,母女倆這輩子可怎么辦。我也跟著想,蕙心以后怎么辦呀。帶著這種近乎自憐的同情,我在土樓又住了半年,后來跟著爸媽搬到城里。
那時我念初三,轉(zhuǎn)到縣里的中學(xué),住宿舍,夜里不敢睡覺,整夜整夜失眠,有時候,天亮的時候會看到從上鋪垂下一條蛇對我吐芯子,我大叫醒來,才發(fā)現(xiàn)是夢。我交了男朋友,有些夜晚偷跑到他的宿舍睡覺,他們宿舍一共八個人,那些男生講義氣,為我們保密。慢慢地,我不再害怕黑夜,不用去他宿舍睡了,跟他提了分手。之后也喜歡過幾個男生,給其中一個寫情書:我喜歡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跟你過夜。我以為這樣的承諾對這個年齡段的男生會有吸引力,但他沒有回復(fù)我,只是把情書傳遍了整個年級。有其他班級的人專程來看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也有人趁我走路時從后面飛奔過來拍我屁股,又跑走。我不是很在意,甚至有一種凌虐自己的快感。那個當(dāng)過我男朋友的男生來找我,讓我不要自暴自棄,他以為是他害我這樣。他說這次模擬考成績不錯,他爸爸獎勵他兩千塊錢,他在考慮買手機(jī)還是電動摩托,買電動摩托的話,假期可以帶我出去散心。我說不用考慮我,你買手機(jī)吧。第二天他騎著電動摩托來找我。我說,你煩不煩?不要煩我了好不好?他用手背揩眼淚,此后沒有再找過我。
明明我是個很愿意討好別人的人,卻并不為此感到難過,我體會到年幼時在揚(yáng)波哥哥身上見到的那種自由。那種叫自由的東西,男人生下來就有,女人卻需要變成蕩婦才能得到。我想起我那時很小,涂了指甲油,媽媽會罵我騷,她甚至不是罵我騷,她問我騷不騷,意思是讓我自己裁斷。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只覺得自己要藏,把開心得意和所謂的騷都藏起來。后來我才慢慢明白,她那樣罵我其實是一種自我指涉。住在土樓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去隔壁村找她的朋友,時間一般是周一下午。為了避免土樓里其他人議論,她宣稱帶我去冠林伯家玩。周一下午三點(diǎn),我放學(xué)回來,她把我?guī)У焦诹植遥约褐淮粫?,就到旁邊一個巷子里找她朋友去了。冠林伯是我爸的堂兄弟,他有三個孩子,這些小孩對我有敵意,不帶我玩。我纏著他們問問題,這個彈珠為什么是彩色的,那個是單色的呀。他們有展示才學(xué)的機(jī)會,就覺得我不那么討厭了。我們有時玩累了就去看大鐵籠里的番鴨,對著它們叫嚷,番鴨也不斷撲騰,隔著籠子示威。不能把手伸進(jìn)籠子,我被咬過,我記住那只番鴨的模樣,等下次它們出來放風(fēng)的時候,我會踢它一腳。
搬到城里后,媽媽繼續(xù)跟她的朋友見面,有時他還會送她回家,我撞見過兩次。我覺得爸爸是知道的,但他什么都不說。有些人為了感情可以無底線地遷就,這樣只會叫人厭惡。但我站在我爸這邊,像蕙心說的,你不能又吃雞鴨,又欺負(fù)它們,對人也是一個道理。那天我跟媽媽吵了一架,她像一貫的那樣對我進(jìn)行人格貶低。她罵我的時候,需要微微抬頭看我,她已經(jīng)比我矮了,還不知道這樣抬著頭會降低詈罵的傷害。我甚至走神了。我想起“薺哥”,這是小叔公取的外號,也是他告訴我“薺”的本字是怎么寫的,這個字眼幫助我在很多時候抵抗心底的恐懼感??謶植恢皇枪诹植趫龅臅r候才有,而是變成了持久的幻覺,以至于第一次來月經(jīng)的時候,我大哭。第一次墊衛(wèi)生巾,我想起所有的訓(xùn)誡,想起她們說女人是不凈的,并產(chǎn)生了認(rèn)同感,這個道理是奶奶和媽媽告訴我的,是她們的奶奶和媽媽告訴她們的,怎么會出錯呢?走神的時候我還想到媽媽這輩子都干了什么事啊,爺爺奶奶在的時候她跟他們斗爭,還要跟土樓里的其他姑姑嬸嬸斗爭,把自己的女兒當(dāng)作遮掩的工具,見她所謂的朋友。正因為她經(jīng)常帶我去冠林伯家,我才對他產(chǎn)生了錯誤的信任。如果告訴她在我身上發(fā)生過什么,她會有什么反應(yīng)?她可能有愧疚,但她為了擺脫那種愧疚,會第一時間撇清自己的責(zé)任,然后繼續(xù)羞辱我,妄圖用那種羞辱覆蓋我本來的羞辱。我也不會告訴爸爸,他知道后會傷心,但以他的性格,也做不了什么。
我說:“媽媽,你的事我都知道?!?/p>
媽媽停止對我的訓(xùn)斥,愣了一會兒,問我:“什么事?”
我說:“你的朋友,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要我說出來嗎?”
“你胡說什么?”
“十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來冠林伯家接我的時候,看上去總是很高興,回家路上還承諾給我買東西。我不要,我要了,就是接受你的賄賂了。”
“你懂什么?”
“你要么就離婚,要么就跟我爸好好過,現(xiàn)在這樣算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你知道你爸是怎樣的人嗎?”
“他是怎樣的人?他干什么了?”
媽媽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就因為他什么都干不了,他很早就什么都干不了了。我也是女人,難道我只能當(dāng)一個照顧男人和小孩的老媽子嗎?”
屋里安靜下來。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后來我又去跟爸爸談了這件事,爸爸平淡的表情讓我明白,他確實是早就知道的。我跟他說,以前土樓里的小孩會悄悄講大人的事情,由于大家的房間總跟自己爸媽的房間在同一縱向面上,加上土樓隔音不好,所以能聽到夜里爸媽的聲音。他們問我有沒有聽過,我說有,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先合群再說。爸爸在家的夜晚,我會聽一聽天花板上面的聲音,聽了一些日子,都沒有什么動靜。那是什么樣一種動靜呢?有一天我干脆去問媽媽,為什么你們晚上沒有聲音,你們是不是不恩愛?我跟爸爸敞開講,往事變得明晰。談到最后,我問他:“爸爸,媽媽這么對你,你怎么不打她罵她?你對媽媽好,是因為軟弱嗎?對我好,也是因為軟弱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跟我說了一段話:爸爸以前掙得少,考慮的是一家人能不能吃飽穿暖,別的沒有多想。搬到城里后,大家生活都不一樣,有了比較,就想著我女兒能不能在她爸爸和媽媽這種生活的基礎(chǔ)上更進(jìn)一步,活得更好,活成一個不需要傷害別人,不需要依靠別人,也能讓自己快樂的人。爸爸和媽媽夠不到那樣的生活,要靠你努力。你也要體諒媽媽,她受了很多委屈,所以她有時需要發(fā)泄。爸爸這一代人,小時候能吃飽就不錯了,從來沒什么玩具,怎么玩呢,自己做鐵圈,在地上滾著玩,你媽媽就是那個在地上滾鐵圈滾一分鐘,也要被你外公外婆罵懶貨賤貨的人。她現(xiàn)在想玩,玩很多游戲,把以前沒有的補(bǔ)上來。
我說:“爸,我什么都懂,你打的比方和比方后面的意思我都懂,你不用打比方?!?/p>
爸爸點(diǎn)點(diǎn)頭。
我問:“能治嗎?”
爸爸笑笑說:“不好治,十來年了?!?/p>
我說:“爸爸如果覺得沒關(guān)系,我也覺得沒關(guān)系,就這樣好了,我覺得不是病。”
爸爸說:“小姑娘說這話,多嘴了吧?”
我咧咧嘴。
夜晚我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夢見家族聚會,揚(yáng)波哥哥坐在我們中間,我沒有感到有什么異常。他過世那年十六歲,夢里還在繼續(xù)長大,蓄了胡須,他對胡須很在意,常常跟我說不要碰他胡須,他每天要打理的。醒來又想笑又難過,我重新想起那個問題:揚(yáng)波哥哥長大后,也會變成那么需要被尊敬的男大人嗎?其實可以推想的,但不會有正確答案去驗證了,所以我不去下結(jié)論。我看看鏡子里面的自己,而我,為什么變成了這樣?
之后是中考失利,其實不叫失利,算是正常發(fā)揮,于是沒有考上高中。爸爸托關(guān)系讓我去一所私立初中借讀一年。這所學(xué)校跟前一所不一樣,那些小孩愿意讀書,為了比別人多讀書還會使用“陰謀詭計”,比如跟大家一同躺下午休,但會偷偷起床溜回教室看書。我感到新奇,還有這樣的小孩。我嘗試著融入,嘗試著去做困難的事。放縱很簡單,任其下落就行,但阻止它下落,需要很大的力氣。
我是鄉(xiāng)下來的小孩,倒是不缺力氣。
晚上,結(jié)束一天的熱鬧后,小孩們困倒在大人懷里,大家一起幫著收拾,借來的凳椅盤碗都由各家?guī)ё摺A粝聛磉^夜的人在空房間里鋪床,他們一般都會留一套被子床褥在這里,方便過年回來住。蕙心讓我跟她一起睡,免得鋪床麻煩。我們洗了澡,蕙心慢一點(diǎn),還洗了頭,回到房間,我?guī)退殿^發(fā)。我說,客人走了,你倒洗頭了。蕙心說,怕臭到你。我說,小時候都聞慣了。她說,明天要早起去祠堂,怕來不及。睡前散漫的時間叫人很舒服,我們以前是嬉鬧,然后臟兮兮地睡去,現(xiàn)在相反,把自己弄得香噴噴,再撲到床上。我敷面膜,給她一張,她說她涂面霜就行,我說要一起做一件事,她說好好好。
蕙心說:“澄悅樓搬走了很多人,平時都冷清的,一年聚這么一回,今年還有你來,我很高興?!?/p>
我說:“我們聯(lián)系太少了,以后可以打視頻電話。”
“跟以前一樣挺好。我怕多說幾句就討嫌了?!?/p>
“不會的。”
“曉念,還記得小時候,問你能吃幾個蘿卜粄,你信誓旦旦說六個,結(jié)果第四個就吃不下了?!?/p>
“知道了,阿姐?!?/p>
我看到房間里裝了日光燈,人的影子很淡,以前在昏暗的燈泡底下,影子倒像和人一樣實在,在房間里到處走動。燈光溢出門外,走廊里比以前亮堂很多,光映著舊木門,有一種奇特的新,跟紅紙貼到木頭上的那種新還不一樣。
關(guān)掉燈,我和蕙心爬到床上。小時候一起躺著,我們會“刷刷睫毛”,臉對臉貼在一起,眨著眼睛,兩扇睫毛就彼此插空,組成了更濃密的森林。沒什么意義,像動物間表達(dá)親密的那些行為?,F(xiàn)在不會去做了,只是互相望著,蕙心黑漆漆的瞳孔,同黑夜一起凝視我。
蕙心說:“阿妹,你跟小時候不一樣了,變化很大?!?/p>
我問:“哪里變了?”
“膽子變大了,好像什么都不怕。”
“嗯,練起來了?!?/p>
“你以前還怕蛇?!?/p>
“那現(xiàn)在也一樣,蛇還是要怕的。我小時候覺得,蕙心姐姐好厲害,不怕蛇,現(xiàn)在只覺得你變態(tài),居然徒手抓蛇,蛇身上都是細(xì)菌?!?/p>
蕙心笑了一會兒,說:“你白天去找徐公樹了。”
“嗯?!?/p>
“你不會還去毒它吧?”
“毒它?啊,你怎么知道?你以前就知道了吧?”我說。
“當(dāng)然,因為我跟著你啊?!?/p>
“你常常跟著我?”
“也沒有。因為我跟你想著一樣的事,所以你拿著化肥袋出來,我就產(chǎn)生了懷疑?!鞭バ恼f。
“怪不得小時候我總覺得你跟什么召喚物似的,我一喊,你就跑過來?!蔽艺f。
“你撒一遍除草劑,我就拿著掃帚,把除草劑清出來。再澆很多水?!鞭バ恼f。
“我說呢!”我喊了一聲。
“不對,你想毒它,為什么又救它?”我說。
“徐公樹死,天下人都死。對我來說這是一句咒語。只要我愿意,我什么時候都可以念咒。有一段時間,我在心里認(rèn)認(rèn)真真排了名單,我發(fā)現(xiàn),我不希望死的人,比我希望死的人多多了。所以這個咒語不能念?!鞭バ恼f。
“我們都好蠢?!蔽艺f。
“因為沒有辦法。”蕙心說,“白天的時候我一直拉你,其實心里很佩服你。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你那樣?!?/p>
“你也可以。”
枕頭緩慢地發(fā)出沙沙響,我聽出那是她在搖頭,點(diǎn)頭和搖頭不一樣。
“我想把那些事忘掉,這樣是不是很懦弱?”蕙心說。
“懦弱也沒關(guān)系,這是我們擅長的呀。不要總是反省自己,我們選擇怎樣的應(yīng)對措施,都不是我們的錯?!?/p>
蕙心笑了笑,撫摸我的頭發(fā)。她說睡覺吧,翻了個身。四周變得很安靜,土樓曾經(jīng)有嚴(yán)重的隔音問題,現(xiàn)在人走空了,隔音問題就不存在了。很多問題是這樣解決的,所以下一個季節(jié),那些問題又像孑孓一樣密密麻麻。我躺在這里,躺在過去的殘余里,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經(jīng)歷過什么,依然會對這里生出留戀。這種留戀很殘忍。那一切對于如今的我們來說竟然已經(jīng)可以承受,是我們背叛了,而她們小小個,在這里有所期待,有所恐懼,經(jīng)歷掙扎之后,沉入陰影,跟土樓墻上所有的陰影一起,形成霉菌,鐫成裂痕。
清晨,眾人都穿戴好,去祠堂祭祖。祠堂門口的水泥地站了很多人,都是同姓的親戚及其家屬。祠堂叫“仁德堂”,幾年前同族人捐款翻新過,堂外有石碑,上面刻有捐款人的姓名,后面跟著金額,捐三百五百的人,也有正楷字留下姓名。就這一塊石碑來說,是純樸和公正的。我在人群里見到了小叔公,他看上去很高興,拉著我說話,說曉念你都長這么大了。我說,我都二十七歲啦。小叔公說,多回來玩玩嘛,叔公幾年見你一次,見你就不會太開心,只覺得,這個曉念來了,看來我又老去幾歲。我笑說,小叔公你才不老,我以后?;貋砭褪?。小叔公仍然是以前的清瘦模樣,但看上去更佝僂。老人老到一定程度,在旁人眼里,再老就不明顯了,只有至親能察覺出時間在他們身上產(chǎn)生的變化。我看出了小叔公的老邁,為此感到難過。
我們寒暄幾句,走進(jìn)祠堂里,主持祭祖的人員分主祭、陪祭、通贊、引贊等,長輩讓堂哥堂弟們好好看好好學(xué),以后要接班。我們的隊列跟著主祭進(jìn)入大殿,我看到正龕上擺著列祖列宗的牌位,按輩分高低從上往下,一共八排,幾乎占據(jù)整面墻。底下的幾排也有生者的牌位,擺在那里備著,構(gòu)成一種序列上的嚴(yán)肅。生者牌位上的名字用紅絲帶蓋住了,以示區(qū)分。奶奶在“仁德堂”里沒有名字,只有“李氏老孺人”這樣的字眼寫在爺爺?shù)拿帜_下。我想,我們的確也不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也許本來就沒有名字。我看到大伯的牌位,沒見到揚(yáng)波哥哥的牌位。我看了眼身旁的蕙心,她臉色不好,不知道是我內(nèi)心的投射,還是她也在意我看到及沒看到的東西。
儀式冗長,我站在這個隊列里面,包藏禍心,我猜想這么多人中,哪些跟我一樣有禍心,一個個猜過去,用于打發(fā)時間。冠林伯在引贊人的身邊忙上忙下的,不知道他擔(dān)當(dāng)什么重要角色,或只是因為輩分到了,他就有了相應(yīng)的地位。供案上蠟燭擺開,香爐里大香點(diǎn)燃。冠林伯端一紅色水盆從我們身前經(jīng)過,各人沾濕自己的雙手,稱為凈手。之后每人分得三支香,雙手合十,護(hù)于掌中,逐一去案前引燃,回到各自的隊列,朝正龕恭敬三拜。拜完將香插入香爐,再次凈手,接著向祖先敬酒,誦祭文。
我覺得這一切都很可笑,而且從邏輯上來說,拈香后為什么要凈手?是指香不干凈嗎?用不凈的東西去供奉祖先,是什么道理?我懷疑是負(fù)責(zé)這種儀式的人自己弄錯了,錯了仍是對的,因為誰也不會去較真每一個步驟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功能。而且小到各村的祭祖儀式在細(xì)節(jié)上都是有區(qū)別的,這就說明儀式是可以任意創(chuàng)造的。我如果將內(nèi)心的嘲諷說出口,無疑會被當(dāng)場定罪。我想到世世代代肯定也有一些人,尤其是女人,會在這種場合腹誹,只是沒有人說出來,不說,也寫不出來。她們一般不識字,不能將腹誹流傳下來,所以我們看不到以前女性的聲音。識字的那些人,讓女性相信自己在奉獻(xiàn)時是偉大的,但同時,又讓她們相信自己是低一層級的動物,這種矛盾的評價體系,與陰陽兩儀一類的文化瑰寶相契合。識字的那些人,總疑心女人不夠尊敬他們,她們太壞,太不懂得尊敬了,于是罰她們所有的修行都要以尊重他們?yōu)槟康模⒁源藶闃?biāo)準(zhǔn)分梯度夸贊她們的品德,或有上好中好下好,或有一分五分十分。
媽媽讓我找一個愿意入贅的男人,這不是我酒桌上應(yīng)付他們的信口編造,她是真的對我有這樣的殷切囑望。她自己在他們的評價體系里就是壞女人,居然會認(rèn)真思考女兒能不能入族譜這樣的問題。我以前很反感她的叮嚀,怕聽多了,會被他們的那一套邏輯繞進(jìn)去?,F(xiàn)在呢,就是覺得好玩。因為我知道,所有那一切都很可笑,只是個屁。我尊敬他們和他們的造物,是我心善,而不是他們太崇高,沒有什么東西是天生值得尊敬的。我不再相信所有理念上的東西,甚至連我自己的理念都不信,因為它也是從別處學(xué)來的,可能是被渲染過的,是別有用心的。不相信,就不會被利用。實驗室的爐火能熔煉所有的純金屬,熔不了,就提高溫度,爾后將它們組合起來,鑄造成各式各樣好用的合金,這是我能相信的東西。找一個愿意入贅的男人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可那種好不是我想要的。我理想的伴侶是碳化鎢那樣的類型,他足夠堅強(qiáng),可以獨(dú)當(dāng)一面,又足夠脆弱,能夠感受到別人的痛苦,他雖然也是被組合起來的,但是那些材料都成為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他的堅信來自他自己。他不需要說,我是三千度高溫冶煉出來的,我天生比你強(qiáng)大。如果有人跟我說,你找不到的,不要太挑剔了,那我也可以找不銹鋼,最好是奧氏體不銹鋼,找不到316的,可以找304的。各有各的好,我不是非要把所有的好都收集起來放在一個瓶子里不可。如果一個都找不到,我就停下來,并為一塊合金可能要獨(dú)自在這顆星球上展開旅行做一番規(guī)劃。事情就是這樣。
外面響了兩掛鞭炮,儀式進(jìn)行到最后了。小孩子看完鞭炮,又跑回祠堂里來,摸摸供果,戳戳祭祀用的豬頭,小孩間互相恐嚇,嘻嘻哈哈。大人訓(xùn)斥后,他們有所收斂。一群人站在正龕前面,在主祭的指導(dǎo)下,按一套流程擦拭自家親屬的牌位。蕙心排在他們身后,我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等她。有個小孩對大人手中拿著的牌位感興趣,問東問西,又去看正龕擺著的其它牌位,看到被紅絲帶遮著的,問,這些牌位為什么要遮住呀?大人答,那是在世的長輩。小孩就伸手,想揭開紅絲帶看看。大人訓(xùn)斥,你敢動,把你手剁掉。
一旁小叔公開玩笑說:“那是曾叔公的牌位,可不能動,曾叔公還想多活幾年?!?/p>
小孩問:“曾叔公是什么???”
眾人笑起來。
“阿爺今年七十歲了?!碧玫苷f。
“嗯,七十了。”小叔公說。
“那得擺大宴了?!绷硪粋€長輩說。
“擺什么,沒什么好擺的,平平常常多好?,F(xiàn)在七十歲跟以前五十歲差不多了。以前五十歲的人,穿個對襟馬褂,戴個氈帽,早早變成老頭。”小叔公說。
他們聊著,在一個與祖先共在的空間里,分享今時今日的歡樂。我看到蕙心走上前,走到小叔公身邊,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或者說,其實我們根本沒有看到蕙心走上前,她出現(xiàn)在那里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那里多了一個人,還多了一個動作。她走上前,站在小叔公身前,拽他的褲子。
我產(chǎn)生了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周圍的人也沒有反應(yīng)。
小叔公的吼聲:你做什么?
蕙心的聲音:你說你七十的時候還要我,你說話算數(shù)嗎?
他抓住蕙心的頭,將她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捏成拳捶在她頭上。他那么老邁,力氣卻很大。他們放倒牌位,涌上來,分開兩個人。
你讓我涂防腐,你說木頭防腐,人也要防腐,你說幫幫叔公吧,幫幫叔公吧。
你在胡說什么?讓她閉嘴!你當(dāng)這里是什么地方?啊?阿鳳呢?阿鳳,把她領(lǐng)回去。你還說,你再說!
有長輩說,先帶叔離開,老人家這樣激動很傷身體。他們做出決斷,擁著他快速離開祠堂,剩下一些人,望著蕙心,又彼此望望。
大姑走到蕙心跟前,對她說,你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以這樣?你為什么這么惡毒?無論發(fā)生過什么,你都不應(yīng)該在這個場合,在這樣的日子,說這種話。你毀掉了整個家族的臉面,你完蛋了,都完蛋了,整個鄉(xiāng)的人都要笑話我們。你能得到什么好處?你有沒有腦子?
小姑說:“你別發(fā)瘋。”
大姑愣了一下,看著小姑。
小姑說:“天沒有塌下來,你的臉面跟別人的屁股沒關(guān)系。這里的牌位都東倒西歪,列祖列宗難得回來一趟,我們這么對待,不像話,大家一起把牌位擦擦好,放回原位吧?!?/p>
他們聽了,無聲地來到龕前,將牌位一個個扶正。
我走到蕙心身邊,摳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渾身顫抖。我沒說話,拉著她走出祠堂,一路走,胡亂走了一個方向,無論走什么方向,鄉(xiāng)村總有好幾條道能回家的。小時候也有這樣的場景,我們倆中間一個人跑出家門,不肯回去,另一個就出去找,不用哄,見到了,就能帶回來了。我們是不需要哄的,跑出家的那一刻就帶著許多后怕,只要對方一露臉,所有釋放出來的委屈就悄悄藏回毛孔。
鳥群像煙一樣升起,我和蕙心坐在屋頂。這一天好像經(jīng)歷了很多,可時間還是在早上。這是土樓的作息,起得早,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屋頂上的天空跟樓底下的不一樣,可以平視,由于遠(yuǎn)處跟我們近處之間沒有遮擋,連帶著那遠(yuǎn)也近了,也屬于我們了。蕙心跟我說了很多,她之所以能撐下去,是因為她覺得,爸爸和哥哥死了,而她還活著,她遭遇的所有委屈就不算什么了。
“可現(xiàn)在我想通了,我遭遇的事,跟他們遭遇的事沒有關(guān)系,不能相互抵消。他們遇到意外,然后死掉了,不是因為保護(hù)我,不是因為任何別的理由。從前,現(xiàn)在,以后,都是靠我一個人。”
我抱住蕙心,我們沒哭,哭不需要多少理由,疼了,餓了,就能哭。不哭才需要理由。我們?nèi)讨⑶乙院笠廊粫滔氯?。越過蕙心的肩,我看到屋頂另一端的她們。在一切沒發(fā)生的時候,她們坐在屋頂,手里提著蘿卜燈,里面有她們的火焰。
薛超偉,1988年生于浙江溫州,現(xiàn)居杭州。2014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MFA創(chuàng)意寫作班。作品散見于多種文學(xué)刊物。出版有小說集《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