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斌
對面三樓窗玻璃上貼著的大紅雙喜字引人注目,一下子讓我回憶起上周的某個夜晚,新房里不時傳來的“鬧洞房”的笑鬧聲。
那個女孩在我眼中出現(xiàn)的時候,身著一襲白裙,頭上戴一頂簡愛式的帽子,牛仔藍的平跟鞋令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凌波仙子,搖曳生姿。
走進樓洞時,她回眸一笑,雖然我篤定那不是甩給我的媚眼,卻認真地有了“恨不相逢未嫁時”之感,幻想著或許真會有緣分。
天色有些灰暗,所以能看清每層樓的感應燈。當燈光停止在三四樓間的時候,我的目光久久注視著對面三樓的窗子,一動不動。我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是為了證明屋子里的主人就是那天的新娘?或是想看到她一進屋子,就把自己投向大床里的慵懶樣子?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眼前“唰”地一閃,三樓房間的窗簾被猛地拉上了。畢竟盯著別人的窗戶有“瓜田李下”之嫌,這讓我頓覺尷尬,把臉扭向別處。
小區(qū)物業(yè)辦公室發(fā)生打斗的場景就在此時撞進我眼里,我看著他們從屋里打出屋外,幾個人將一個人打倒,不停地踢踹。沒時間考慮了,我迅速拿出手機,拍照錄像,然后撥打“110”報警。
派出所很近,警察反應迅速,頃刻間幾個人被帶上警車,還有一輛救護車扯著嗓門把傷者送往醫(yī)院。
一名警察抬頭看到了我,又低頭看了眼手機,對我揮了揮手,我也向他揮了揮手。他又打來電話,核實了我的身份,并對我及時報警表示感謝,還要到我家取證。我說家里很亂,下不去腳。警察說,需要我的配合。于是,我麻利地把沙發(fā)上亂七八糟的雜物一股腦兒地塞進衣柜里,做到表面光鮮。
警察在我家窗口觀察一會兒,我建議他坐下邊喝茶邊取證。他指了指對面的物業(yè)辦公室,我看到里面一位女士在走動,卻又非常模糊。再定眼觀瞧,也就是兩三秒過后,剛剛的那位女士卻又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你明白了嗎?”警察問。我突然間好像悟出了點兒什么,又不敢確定,但還是點了點頭。
警察笑了下說,其實,剛剛打斗的第一現(xiàn)場并不是發(fā)生在物業(yè)辦公室內,而是發(fā)生在室外、你視線看不到的地方。而你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他們打斗時反射到玻璃上的成像,這也是你誤以為打斗發(fā)生在屋內的原因。
我從疑惑中解脫出來,夸警察工作細致認真。警察說:“干這一行的,必須認真。”
“你也看到了,即便是親眼所見也未必真實,涉及到案件,就更不能大意?!彼f的話,我心悅誠服,一個勁兒點頭。
警察要去了我的手機,他仔細地翻看我拍攝下來的證據(jù),并讓我稍后傳給他。臨出門,他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其實,剛剛你拍攝斗毆時,對面樓有人舉報你偷拍,看來是個誤會?!?/p>
我想解釋,卻沒說出來。警察揮揮手,說了聲“感謝”就走了。
我被這一天發(fā)生的事兒弄得有些疲憊,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能把這一切聯(lián)系在一起,想得焦頭爛額。遛狗,出去散心,出門卻遇到了小琴。小琴說,哎呀,趙哥你怎么在這兒?我說,是啊,你怎么也搬這兒來了?
后來我弄清楚了——小琴有個侄女大學畢業(yè)留在這里的報社從事新聞工作,剛剛租了房子結婚,她這個當姨的沒事過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事情巧得簡直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心里偷笑了一下:如果小琴知道,她的侄女居然以“偷窺”舉報過我,不知有何感想。
小琴又說,她這個侄女非常喜歡攝影,上次聚會時我送給她的攝影書,就被侄女拿走了。還說她侄女可崇拜我了,夸獎我的作品是用心靈在創(chuàng)作,瀟灑飄逸,真正是“紙上千般技,胸中一點成”。說完,她居然打通了與侄女的視頻通話。隨后,我看到了一幅浴后慵懶的美女圖,聽著美女開心地說著:“真的是趙老師啊,我叫梁露,幸會幸會。我最近也拍了一些照片,改日一定登門拜訪,當面請教?!?/p>
過了些日子,我調休,梁露拿來很多作品和我交流。她在我家窗前向外張望了半天,夸贊我家陽光好,視線好。窗外陽光很足,卻始終沒提及舉報過我的“誤會”,我感到臉上有點兒微微發(fā)熱。
我遞給她一杯冰鎮(zhèn)紅酒。我見她T恤外還披著件薄衫,說:“脫了吧,涼快?!彼樇t了,因為熱,或是因為酒精。
后來,我在她的作品中,看到一張她在新開設的摩天輪公園拍攝的照片。想起朋友李楠的交待,就順手拍下來用微信發(fā)給他,告訴他摩天輪建成了,有興趣的話過來看看。李楠馬上說收到了,還問我和申根聚沒。
梁露見我愣神,問我:“想啥呢?”
我說:“沒啥,不過,你這張照片角度應該調整一下,并且,我建議你可以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角度多照幾張。利用好色差,往往會出現(xiàn)不同的甚至是意想不到的效果,你可以試試?!?/p>
后來,我又把自己拍攝的照片拿給她借鑒,我從她眼中看到了驚訝和羨慕。她說我簡直可以稱之為“煙囪王”了。我就順著她說,拍攝也要接地氣,也得學會因地制宜。咱這地方原來大廠子多,后來都倒閉了,煙囪大多炸掉了。你看這是原來我們廠的、這是味精廠的、這是重型廠的、這是機床廠的……現(xiàn)在大多成了歷史資料了,仗著這些照片,我獲了很多攝影獎。說到這兒的時候,本來我是很得意地笑了下,不料,嗓子哽了一下,說不出話了,就又咳了好幾下,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梁露使勁兒地看著我,不說話,遞給我一張紙巾,說,你怎么哭了呢,你哭啥?。克f,你們過去的事兒,聽申根說過一些,他說你們差點兒被人抓起來。我說,別聽他吹牛,沒那么玄乎。我這才知道,梁露居然是申根的遠房親戚。
梁露說的是以前的廠子倒閉時的事兒。當時,我、申根、李楠和大伙一起,與買方進行協(xié)調溝通,討回了工人的合法權益?!坝憴嘁妗钡臅r候,申根是“頭兒”,廠子黃了以后,他爸逼著他去深圳“看看老朋友”,沒承想居然在那邊發(fā)財了。
老婆回來時,我正在看一部叫《忠誠》的電視劇,里面的主人公愛國、愛家、愛妻子和孩子,盡管遭受許多委屈,但仍舊堅持初心,不改初衷。
老婆說:“你出息了,什么片子能把你感動哭了?”
她又敏銳地發(fā)現(xiàn)家里面有一股平時沒有的香味,我指了指梁露送給她的化妝品,告訴她,這是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老婆看來是被感動了,問我:“你會一直這么對我好嗎?”
“會……會吧,哎,你別撓我癢?。 蔽液爸?。
據(jù)說,人心理的變化是會從外在的舉動表現(xiàn)出來的。我自己并沒覺得有什么不正常,可老婆看在眼里,再用她的慧眼掃描分析,所有結果都指向——外遇或者出軌,至少是精神出軌。
于是,某一天,她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的一根卷曲的頭發(fā)后,向我“發(fā)難”,她把我近期的表現(xiàn)歸納為三大不正常:一是長時間借看電視做掩護,用手機聊天,而且非常用心,她和我說話,要重復多次我才能聽到;二是每當她的目光掃過,或者經(jīng)過我旁邊時,我會很緊張,立刻停止聊天或者把手機攥在手里;三是說明一下沙發(fā)上的頭發(fā)是誰的?化妝品的味道和那天她聞到的香味并不一樣,是怎么回事?最后,她也不忘做了遞進式的總結發(fā)言,把這些表現(xiàn),放到百度上一搜,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極不正常。
不得不說老婆觀察得相當精準,也怪我不小心,在回答了有關“香味”的問題后,我以為她相信了,就放松了警惕。
要是一般人也許就被問暈了,但還得說我反應相當機敏。我解釋說,手機聊天多,那是因為最近義務講座認識些攝影愛好者,很多是女學生,他們時常會就一些攝影問題向我請教。有時難免會探討些關于婚戀家庭的問題,我不愿意讓她看到,就是怕引起誤解。頭發(fā)是誰的呢?這問題還真不好說,也許是我在辦公室或者飯局脫了外套粘帶回來的,也可能是她粘帶回來,這個誰能說明白?也說明不了什么啊。
說完這些,我乜斜了她一眼,開始反守為攻。我問她天天這么盯著我有意思嗎?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我每月工資上交,拍片弄稿費,講座掙外快,就是想著賺錢攢錢補貼家用;下班就回家收拾屋子、做飯,連應酬都很少去,就算這么做,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得到,真是令人寒心。我還囂張地讓她到單位去問問,現(xiàn)在還有沒有像我這么好的男人。
老婆可能沒想到我會“反擊”,她略微遲疑了一會兒,估計是在分析我說的話是否在理兒,但我沒看到她眼里的慌亂,這讓我有點兒擔心,她還會拿出什么“撒手锏”。
果然,她冷笑了一下說,那你告訴我,上周你和一個女的一起下樓是怎么回事?
“女人?一起下樓?”我借著重復這句話的時間,迅速在腦子里“回放”,當鄰居大姐浮現(xiàn)出來的時候,我扯著嗓子喊:“是王姐吧,她和你說的吧,她那種‘八卦的人說話你也信?你忘了前一陣兒她到處傳對門小張把情人都帶回家了,惹得對門兩口子吵架,最后弄明白是單位同事幫著送大米的事兒了?”
“你說的女人我想起來了,那天是有個女的上樓發(fā)小傳單,說是歌廳新開業(yè),打對折,哥長哥短地忽悠我,還一個勁兒拽我袖子,給我嚇壞了,就怕被鄰居看到說不清。怕啥來啥,王姐那時候出來放垃圾袋,看了一眼,就把門關上了,當時我心里就說被她看見不是好事。”
或許是因為老婆確實看到了樓洞里的小廣告,或許她被我的話說服了,她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我抬起頭,瞪了她一眼,她馬上把頭低了下去,小聲說了句:“那,咱吃飯吧?!?/p>
“還吃什么飯啊,氣都氣飽了。后天有個講座,今晚要把材料整理出來,我去單位了?!闭f完,我披上外套,頭也不回地走了。帶門的勁兒有點兒大,門在身后發(fā)出“咣”的一聲,表示我很生氣,但也確實嚇了自己一跳。
三十六計,走為上。這是此刻最好的選擇,多說無益。再說下去,也可能我說漏嘴,沒法圓謊,也有可能老婆沒占到理兒,強詞奪理,激化矛盾?,F(xiàn)在,她已經(jīng)開始服軟了,我“強硬”地跑出來,或許會讓她感到確實是冤枉了我,以后也不敢再輕易地懷疑我。
我很爺們兒地跑出來,卻漏算了天有點兒涼,T恤加西服在晚秋的寒風里十分鐘就把我凍透了。但我暫時回不去了,倒驢不倒架,現(xiàn)在回去,我都看不起自己。這“氣”還得生下去,越晚回去越 “主動”,更何況,往好了想,老婆會在不久之后,主動打電話給我,哭著喊著求著我回家。我樂了,好像寒冷都少了些。
八經(jīng)街有酒吧一條街,我想去那里的咖啡屋、酒吧坐坐,看看女孩彈吉他,時而清澈時而沙啞的嗓音里唱著帶東北味兒的民謠,勾起些曼妙溫馨的往事。我想起申根了,我想把這小子拽出來。
記得一周前申根下飛機時,就給我打電話說“等我隔離出來一起聚聚”。那時候,本地還沒出現(xiàn)疫情。等申根隔離出來,李楠卻因疫情被隔離在家了。本來他們小區(qū)是既沒有疫情也沒有密接的管控區(qū),可以正常出入,但他們區(qū)里弄了一個“管控區(qū)升級”,一個詞兒就把大家保護起來了。好在大家都習慣了,也知道管得嚴是為大家好,就都老老實實在家自我封閉。
后來,申根再次約我,我說:“等一起吧?!鄙旮f:“別等了,再等說不準誰又被隔離了,別弄得我走了咱都見不上,咱倆先一起坐坐?!?/p>
那天晚上我倆在“八一劇場”邊上的一個酒吧,每人喝了三十多個“百花臉譜”啤酒,都喝多了。他說奉陽的酒就是好喝,還敢喝不?我說敢,反正都是你消費。我還說,你得多喝點兒,下次回來沒準就喝不著這個酒了。我告訴他現(xiàn)在奉陽市面上流行喝“龍山泉”,外地的,給“百花”頂夠嗆。
我倆就又說起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奉陽食品名牌,說起外地人來這里大包小裹地往回背壓力鍋、啤酒、汽水、味精、花生糖……
這時,駐唱女孩彈起了《青年友誼圓舞曲》,當改編成柔情搖滾風格的“rap”唱出“奉陽的馬路上塵土飛揚,大煙囪小煙囪自行車成行”的時候,他說:“好好的廠子,好好的牌子,咋就一個個地說沒就沒了呢?”漸入“酒境”的申根喝著喝著,開始擤鼻涕,差不多用了一盒紙巾。
后來,他大喊著要去擁抱彈吉他的女孩,場面瞬間大亂。護場的幾個小子,舞舞咋咋地向我們撲來,我攔著他們也攔著申根,說了句:“他原來是自行車廠的,攔著點兒就好,不會惹事的?!蹦菐讉€小子就不動了。領班的還說:“我爺也是那個廠子的。”
我卷著舌頭對領班叨叨,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回家問問你爺,認不認識申根?知不知道我?全都知道!后來領班的又過來對申根說:“叔,老板說聽說過您,送了一瓶烏梅湯,給兩位醒醒酒。而且,給您兩位免單了。”
我倆聽完還真有點兒驚喜,真沒想到這么多年后,還有人能記著我們。申根一個勁兒地沖著領班喊:“不能,不能夠,自己付?!?/p>
扯遠了。我還想把梁露找出來敘敘舊,發(fā)發(fā)牢騷。后來我又想到看過的一句話——在別的女人面前數(shù)落自己的老婆,除非是有了“額外”想法。罷了,我把手機揣回兜里。
爸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過來的。他說家里有線電視壞了,讓我過去調調?!澳氵@就過來吧?!彼f。
我進了家門,也沒跟爸客氣,端起他老人家的茶杯,一股腦兒地喝了個精光,身子才生出了一點兒暖和氣。爸說,看你這樣,好像剛從雪山爬回來似的。我沒接他的話茬兒,卻道“天涼好個秋”。
電視其實沒毛病,只不過是網(wǎng)卡接觸不良,插拔幾次就好了。爸說他正在看《父母愛情》,讓我陪他看一會兒。既來之則安之,我從冰箱里找出袋裝的 “重工腸”,又開了瓶“百花”,一邊眼里盯著電視,一邊把爸的“嘮叨”當伴奏,嘴上卻沒有絲毫放松。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爸問。
“聽見了,爸——你剛說的哪一句來著?”
“我說,人這輩子,夫妻一場不容易??!老了,不管年輕時有什么溝溝坎坎,臨了,都是個伴兒,都得相互幫襯著?!彼种钢娨曊f,“這男人啊,就是得有點兒度量,別像戲里演的那樣,受點兒委屈就往外跑?!?/p>
呵呵,老爺子會做思想工作了。我一下子明白了爸說的這幾句話是在給我“劃重點”呢。我仿佛看見爸的身后有我老婆的身影,在背后操控著電視劇里的故事。
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臥室的燈關著,但客廳的燈是亮著的,這是老婆的一個好習慣。不管我回家多晚,客廳的燈總是亮著的,讓我每次進門就能感受到家的溫暖。
微信提示音響了一下,老婆留言說,桌子上有你愛吃的茴香餡兒餃子,趁熱吃吧。我抬頭向臥室看了一眼,猜測這盤餃子是老婆“掐準了”時間做的。我掀開保鮮膜,一股熱氣沖得我眼前一片模糊。
盡管我在爸家吃得很飽了,但還是硬吃了幾個餃子,然后端起那盤餃子想放進冰箱里。但,我轉回身,又吃了幾個餃子,抄起一雙筷子放在了盤子上。
臨睡前,我翻看下微信,梁露留言說,幾天后,在“梅花園”有她的攝影展,讓我一定去參加。梅花園本來是“梅花”味精廠的廠區(qū),現(xiàn)在改成文創(chuàng)園了?!懊坊ā蔽毒€在出產(chǎn),廠子是誰的了,搬到哪兒去了我都不知道。我回了句“先祝賀,我盡量去?!本驮谏嘲l(fā)上睡了。
申根打來電話,說李楠約咱們一起見個面。還說,他做了個噩夢,現(xiàn)在心還“突突”呢。
“這個夢挺奇怪的,好像要告訴我什么事兒似的?!苯酉聛硭终f,“夢里我好像看了個視頻,視頻里講了個老虎的故事。那只老虎從年輕時就幫著主人看家護院。后來,老虎老了,旁邊過只雞都看不清楚了,主人又找了只年輕的老虎給它幫忙。都說一山容不得二虎,主人不說,老虎曾經(jīng)是何等的威風,老了也不愿背一個‘白吃的名聲,忠心耿耿一輩子,臨了也別給主人添麻煩,就主動提出辭職了?!?/p>
“狐貍總管稱贊老虎‘純爺們,與其在主人家混吃等死,還不如死在外面光明磊落。主人聽說你在他困難時候主動為家分憂,也很感動,省吃儉用送給你一筆補償金,你拿著吧?!?/p>
老虎說:“這錢我不能拿,這一輩子主人好吃好喝地待我,我知足了,現(xiàn)在大家都不寬裕,趁著我還能動,自食其力吧。”老虎說完,回東北老家了。
冬天到了,老虎羸弱得只剩下了架子,連身邊走過一頭牛都看不清楚了,只能靠喝些雪水,碰到些已經(jīng)死了的動物當做食物,維持一口氣。
一天,餓暈了的老虎被啄醒,老虎被問道:“你還認識我嗎?猜你也是看不到了。我是雞,被你出賣給主人的雞。那年主人過生日,你非要把我們送給主人。我們求你,留著我們多給你下雞蛋,雞生蛋蛋生雞,老了你好有個照應。你聽我們的嗎?你這個有眼無珠的家伙,活該你現(xiàn)在沒人管?!彪u說完,把老虎的眼珠子掏出來吃了。
沒了眼睛的老虎,被一群柴狗發(fā)現(xiàn)了。柴狗說:“你這個老家伙也有今天啊。當初,你給主人看家護院,我們管你要點兒木材你不給,拿錢買你都不賣,還得找主人批條子,差點兒把我們凍死。狗兒們,報仇的機會來了,沖?。 崩匣⒈凰鼈冏返糜矒沃教巵y跑,心想我就是跳下懸崖摔死,也不能死在狗嘴里。正跑著,猛聽得幾聲槍響,柴狗們慌忙逃竄,老虎總算歇了口氣。不過,老虎知道自己大壽已盡,它努力地爬向懸崖,想跳進深谷,給自己留個全尸。
這時,它聽到有人喊著它的名字,掙扎地站起身來。來人是武大郎和狐貍管家。武大郎拿了根小樹枝兒,照著老虎腦袋比劃了一下,還沒等碰到老虎,老虎轟然倒地。武大郎得意地說:“看到了吧,打死老虎的不是武二郎的哨棒,而是它的自尊,死不瞑目啊?!焙偣芗覛g快地說:“趁著還沒死透,剝了皮,回去給主人做皮襖去,主人等著呢。”
申根說,他夢到這兒就被嚇醒了,又問我聽完怎么想的。我揉了揉酸溜溜的鼻子,說我這兩天感冒了,可難受了。他聽完,半天沒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梁露說的影展是“十佳青年攝影家作品展”。這丫頭確實是聰明,很多攝影技法不但一點就透,而且還能琢磨出更多的東西。
我在簽到簿上看到了申根的簽名,一下子想起來,按輩分梁露應該管申根叫表舅。
我的到來,讓梁露非常開心,在眾多媒體面前一點兒都不避諱地把我拉到她的作品前,讓記者為我們倆合影留念。她還向記者們介紹,那張獲獎的《摩天輪》照片,就是在我的指導下,重新選擇了拍攝角度,才創(chuàng)作成功的。
在場的媒體人,一下子興奮起來,紛紛向我提問。我勉強應對了幾句,好不容易脫身。又趁著梁露向來賓介紹作品的時機,給她發(fā)了一句“有事,先走一步,祝賀展覽成功”的留言,走出展覽廳。
梁露從后面追上來拽住我,讓我留下來參加答謝宴會。她的說法是“盛況空前,有你才好”。
但我還是以“與哥們兒有約”為由,很傷人地從她的手中抽出了我的手,轉身離開,越走越快。我不敢回頭,更不敢看她,我聽到她說“咱們以后就這樣了嗎”,走得就更快了。
我沒騙梁露,確實是赴申根的約。他說急著回深圳籌備一筆錢,臨走之前找我和李楠去看看老廠子,聚聚。
我去的時候,申根已經(jīng)到了,一副神情落寞的樣子。他望著老廠房,望著天,天空一碧如洗,鬼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看我來了,笑了下,說咱小時候頭上的天都是黑的,嗆嗓子,可我現(xiàn)在真想回去,聞聞那時候的味道。我聽完,心“忽悠”了一下,覺得有一股血沖到了腦瓜頂。
我說:“看來成功人士都有當救世主的情懷啊。”
他對我笑了。
那年申根到了深圳,先是跟著一個建筑開發(fā)商創(chuàng)業(yè),撈到了第一桶金。后來公司規(guī)模擴大,向技術領域延伸,他瞧準了軟件開發(fā)市場,沒幾年就成為小有名氣的軟件開發(fā)商。再后來,申根和總公司在是否開發(fā)機器人和無人機項目上產(chǎn)生分歧,雙方和平分手,申根也創(chuàng)建了現(xiàn)在集機器人和無人機為一體的沈根公司,公司名字的寓意不言自明。
申根說,前些天和他老爸聊了一會兒。他那個當副教授的三弟,想帶著專利和他一起去南方發(fā)展??僧吘故请x職單干,前途未明,老弟怕說出來,惹老爺子生氣,讓申根幫著做做思想工作。
申根就繞著圈子跟他老爸說,像三弟這樣的科技人才,若是放在“那邊”肯定是各大公司挖門子盜洞、爭著搶著要的目標,年薪至少百萬計。他還替老弟抱怨——貢獻再大,評職稱還得憑關系、論資排輩。沒遇到好的發(fā)展環(huán)境,可惜了一身本事。
申叔聽了一會兒,笑了。說,“猴子搬來的救兵”就是你吧?申根也笑了,沒生氣就有的談。
申叔說,我知道你三弟咋想的。有能耐了,在咱這兒干屈才了,惦記著往高處走是吧?好事,走吧。
又說,最看不上遇到點兒難事就“哭窮”“抱屈”的。根本沒經(jīng)歷過,就跟著瞎嚷嚷,還說國家把東北的好東西、技術骨干都支援全國人民了,說把東北累垮了,現(xiàn)在想發(fā)展都沒后勁兒了。屁話!我和你媽就是從南方各大工廠抽調來的。你為什么叫申根,上海人的后代嘛!那時候東北火上了天,想要什么國家就給什么,想生產(chǎn)啥、賣啥也聽國家的。好幾十年,都依靠慣了,把自己的“腦子”弄丟了,遇到廠子垮了,就不會玩了。你那些工友現(xiàn)在有幾個出息的,有時間“罵娘”、耍酒瘋、打老婆,就不知道揀點兒能干的,先填飽肚子?窮,怪誰,怪自己懶,沒腦子,不爭氣,我,我,我說的有點兒道理不?申叔著急就磕巴。
申根一下子就想起了他那些同學、工友,大多數(shù)人確實活得不咋地,通俗點兒說,處于社會底層,但人格上,也絕不是他老爸說得那么不堪。
他問老爸記不記得總跟他下棋的劉師傅,他老爸點頭。申根告訴他,劉師傅的兒子、兒媳雙雙下崗,沒活兒干,為了口吃的,兩口子沿街賣過水果,賣過蔬菜,擺過煙攤,騎過倒騎驢拉腳。
申根告訴他老爸,像小劉這樣的,同學里有的是,能說他們自己不努力、不夠聰明?
又說,你是拿著退休金的,接觸的都是有頭有臉的,根本不接地氣。好吃懶做的人有,但太少了,旁的不說,老爺們孬,孩子瞧不起,自己老婆都看不上,不賺點兒錢養(yǎng)家糊口得多丟人。可錢從哪兒賺???就咱這兒的一畝三分地,指啥掙錢?滿街的小飯館,看著挺熱鬧,還不是老張家掙點兒錢花在老李家飯店,老李家賺點兒錢再找老張家裝修門臉。內部消化,錢生不出錢啊。
“你沒聽人家南方人說我們:以前的重工業(yè)是鋼鐵機床、輕工業(yè)是食品、自行車全套;改革初期說咱這兒是無煙工業(yè)發(fā)達。到了現(xiàn)在又說咱的‘重工業(yè)是燒烤,輕工業(yè)是網(wǎng)絡直播?!?/p>
隨后,申根又加了一句話:“別看你打心眼兒里不愿意讓三弟跟我回南方,但我還是支持老弟走,樹挪死,人挪活。”
申叔聽完,半天沒說話。擺弄著以前得過的那些勞模獎章。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賺了那么多錢,能弄到這個不?申根聽完低下了頭,感覺自己矮了不少。
申叔接著說:“你說得對,我跟你媽都老了,舍不得你倆走,一個是你倆都走了,我們活得沒心氣兒,不熱鬧。還有就是你們這些有點兒能耐的孩子都跑到外面去發(fā)展了,像我們這些老家伙,還有那些沒本事張羅,像你說的只會老實巴交出力氣干活兒的人,還能指望誰?”
申根說,他爸最后的幾句話,讓他扎心了。說實話,我也被申根老爸的話觸動內心了,在此之前,我還真沒捋過這個理兒。
“你認識梁露吧,前兩天給我打電話,也說想去我那里發(fā)展。我想好了,給她找個更適合她發(fā)展的地方?!鄙旮把圆淮詈笳Z地說。
我愣了一下:“真的?那太好了?!蔽蚁乱庾R地拍了拍申根的肩膀,但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想表達什么。
我告訴申根,老廠馬上也要拆掉了,原址要建成一個大型游樂區(qū)和商住兩用大廈。摩天輪已經(jīng)建好了,無軸的,相當壯觀。
申根咬了下嘴唇說:“我都了解過了,我想把這塊地買下來,一半做公司的產(chǎn)業(yè)孵化基地。當初沿海城市搞開發(fā)就是看準了科技創(chuàng)新、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路子。咱們呢,自己把企業(yè)都干掉了,剩下的也都是科技含量不高、耗能多、低產(chǎn)值的企業(yè),明擺著就是給人家當后勤、作保障的定位,這個情況不改,翻不了身。我還想把另一半建成老工業(yè)基地展覽館,展示那些消失的老廠區(qū),給這個城市留點兒念想。你說,我老爸一準會高興吧?正好,把你拍的那些老工廠照片也放到這里展覽,我還打算聘任梁露當館長,讓她留給你一面墻……”
申根侃侃而談。
“你要建?瘋了吧你!那摩天輪怎么辦?”我都沒過腦子,便急吼吼地追問了一句。
“可不,瘋了。”申根笑了下,又說,“本來我是想建一座紀念碑來著,老爺子們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奉獻了那么多,時過境遷就把他們忘了,說不過去?!?/p>
“后來,我打聽了一下,建紀念碑,十有八九批不下來。摩天輪就留著吧,到時候在上面打點兒‘擦邊球,一樣能起到紀念作用?!闭f完,申根又笑了。
我望著申根,突然感到嘴里有點兒苦,帶點兒甜,內心還有點兒興奮。說實話,這計劃要是干起來,能養(yǎng)活不少人呢。連忙問他,你不走了?你小子啥時候決定的?你確定?
申根沒馬上回答,卻看到李楠興沖沖地走過來,快到我們身邊時,還端著架勢,緊跑了幾步。
“咋來晚了?”我問李楠。李楠說剛參加一個會,傳達有關東北振興的文件精神。“動真格了,中央、省、市都給了不少好政策。”李楠看樣子有點兒興奮。
“咱上哪兒去?咋都愣著不走了?”李楠說完又問。
申根和我相視笑了一下,說:“走啊,一堆兒往前走?!?/p>
我們朝廠子的方向走去,摩天輪沉默聳立,天地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