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姐

程金州

八姐，大名叫寶珠，小名叫黑丫。八姐是她的綽號，是由“八貨”演繹來的。我們老家，把口無遮攔的女人，貶稱為“八貨”。

臘月里，村里人輪流著在胡嬸家蒸糯米團子。搓好的生米團，晶瑩潔白，狀如圓錐，排在粽葉上，等著裝籠蒸熟。灶屋里霧氣騰騰，糯米香隨著霧氣，飄進歡聲笑語的堂屋，飄到白雪皚皚的門外。

十三歲的黑丫，也夾在大人中間幫忙。突然，她停下手上的活兒，指著一屋的糯米團，笑哈哈地對大家說：“你們看，這些團子，就像一個個小墳包！”頓時，喜氣洋洋的屋子里，立刻響起一片呵斥聲，都罵她是一個小“八貨”，這臘月黃天里，竟然講這種觸霉頭的話，以后嫁哪家害哪家。

黑丫從此成了村里人嘴里的“八姐”。

八姐家在村子西邊。因為姐弟多，她家是全村最困難的一戶?？赡軤I養(yǎng)不良，在同齡人中，八姐顯得矮小、黑瘦，但她性格倔強、潑辣，經(jīng)常與同齡的男孩兒干仗。村里幾個比她大的男孩子，臉上都曾被她撓得血糊糊的，捂著臉哇哇直叫。

我念初中時，村里人都夸我是一個聰明的小秀才，標(biāo)準(zhǔn)的美男子。在村里的玩伴中，我心里也懼怕八姐，但她偏偏喜歡黏著我玩。

秋夜的月光，清冷而明亮。村里的稻場，就是我們小伙伴聚在一起捉迷藏的天堂。我心里一直暗暗喜歡余芳芳，捉迷藏時，希望與她一組。但八姐不允許，指名我與她一組。

輪到我們倆藏匿，八姐就拽著我的手，弓著身子，繞過幾戶人家的屋后，悄悄溜進靠在牛欄屋墻上的稻桶里。八姐在漆黑的稻桶里緊緊抱住我。聽著桶外尋找我倆的腳步聲，嘰嘰喳喳的嬉鬧聲，我心里特別害羞而緊張。她就捂著我的嘴，示意我別出聲。

后來，我與八姐也干了一仗，起因是她把我馴養(yǎng)的一只八哥偷了回去。

我的八哥，夏天從鳥巢里掏出時，才剛剛睜眼。我捉蟲子喂它，偷家里的豬肉喂它，到了秋天，它羽翼豐滿，能自己飛到田畈里找蟲子吃。我上學(xué)時，它飛到村頭的大樺樹上；我放學(xué)后，到枝葉繁茂的樹下叫著“八哥”，它就張開翅膀飛下來，站在我肩膀上，隨我回家。

可愛的八哥，已成了我的心肝寶貝，卻被八姐偷了回去。

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像往常一樣，在樹下喊八哥，至少喊了一千次，也許一萬次，嗓子干了、腫了?？墒?，除了幾片在風(fēng)中搖動的樹葉飄下，八哥的羽毛也沒見一根。我一下子慌了神，心想，它可能餓了，去找吃的，還沒有回樹上，我心疼它；我想，它可能被別的同伴帶去玩了，可能明天回來，可能后天回來，也可能一會兒就回來，我心里擔(dān)心它；我又想，它可能已飛回家里等我了，或者，它今天故意與我躲貓貓，故意讓我著急，我心里生氣它的頑皮；我甚至想到它在樹上睡著了，不小心掉到地上摔死了……

我不敢想象我的八哥遭遇不測。天快黑了，八哥影蹤全無。我呆呆地靠在樹干上，頭嗡嗡地疼痛起來，心完全被八哥掏空了。我心情沮喪極了，幾乎是哭著回家，充耳不聞父母的呵斥，晚飯一口沒吃，我吃不下去。

已經(jīng)好幾天了，八哥一直沒有回來。以前，它隨同伴飛走，至多玩兩天，就會單獨飛回來。在空中盤旋一圈后，輕盈地落到我肩上，收攏翅膀，輕輕啄我脖子，癢癢的，算是安慰我。而這一次，我不愿想，也不敢想。

我自從丟了八哥，就感覺八姐在刻意回避我。偶爾碰到，她眼神躲閃、慌亂，甚至緊張。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難道是她把我的八哥弄死了？

八姐家坐東朝西。屋南邊連著隊里的牛欄屋，捉迷藏時，她就是帶我藏在稻桶里；北邊有一片小竹園，竹林依傍著一個小水塘。夏天，小伙伴們常去水里洗澡。這天輪到我給隊里放牛，我決定趁機去她家找找我的八哥。

我從她家后門進去，屋里沒有，便從大門出來，準(zhǔn)備到牛欄里去牽牛。突然，竹林里傳來鳥的撲騰聲。我循聲找去，只見我的八哥立在竹枝上，掙扎著振翅向我飛來，一只腳卻被一根細線拴著。

與八哥意外的重逢，讓我渾身血脈賁張，心里一陣狂喜：“寶貝呀，你怎么落在這里？”我扒開一叢叢細竹，顧不上竹枝彈到臉上的疼痛，把八哥取在手里，仔細地為它松解腿上的線頭?？粗w細的腿，因為掙扎而破皮滲血，我心疼得淚水直滾。

失而復(fù)得的八哥，讓我高興得發(fā)狂，渾身不停地顫抖?？晌覄偨夥虐烁?，讓它獲得自由，八姐回家了。她看我從竹林里鉆出來，手里攥著八哥，便明白露餡兒了。沒等我責(zé)怪她，她倒突然兇狠地開口罵我，罵我不要臉，偷她的八哥。天??！她竟說這八哥是她的。她上前揪著我衣服，要我把八哥放下。

這實在讓我忍無可忍。我怕她把八哥捏死，趕忙把鳥拋向竹林上空。我見八哥飛走了，便放心地與她吵了起來。

“你不要臉，到我家來偷東西！”“我偷你家什么了？你偷了我的鳥，還說我不要臉！”“就是你不要臉，就是你不要臉。這鳥，我是在自己家竹園里捉的！”“那怎么飛走了呢？”“是你放走的，我要你賠我的鳥！”

八姐氣急敗壞，與我動手打起來。

“哎呀，你把我褂子撕破了！”她狂叫著，不僅要我賠她一只八哥鳥，還要賠她一件衣服，并騰出手，揪我褲子。我短褲單薄，已經(jīng)老化的松緊帶，被她一把扯斷了。我又羞又慌，一手揪著短褲，一手抵擋她的抓撓。

往事過去了幾十年，我的生意也做得風(fēng)生水起。其間，聽說過八姐做裁縫時，智斗扒賊的精彩故事。

去年除夕，我碰到了八姐的弟弟。寒暄后，知道八姐嫁到了很遠的地方。她十六歲就嫁了，男人比她大十幾歲。婆家用七百斤稻子、兩百塊錢把她娶回去的。

八姐嫁是嫁了，但出閣前，她提出嫁過去后，先學(xué)裁縫，等出師了再圓房。婆家人同意了這條件，心想等接回家，就由不得她了。

婆家為八姐尋了師傅。她白天去學(xué)徒，晚上回家住，回家時都帶著剪刀。上床后，不松褲帶，她把大剪刀放在枕頭下。她男人好幾次血流滿面地來找八姐父母告狀。但是，狀沒告成，還得留下來，餓著肚子干一天重活兒。

除夕年夜飯的桌上，八姐拿過一瓶酒，倒下滿滿一碗，然后一口悶下，霎時，臉紅撲撲的。她從凳子上站起，指著旁邊矮矬矬的小老頭一般的男人，連珠炮似的警告婆家人：“如果你家里不怕出人命，那就可以對老子胡來。不信，你就試試，明天你家就準(zhǔn)備出棺材！”一番話，擲地有聲，把一桌人驚得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冷氣。八姐見一桌人已被她震住，緩和口氣，繼續(xù)說道：“我八姐既然嫁過來，就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等我出師后，就給你家添香火！”

除夕夜，八姐著實讓婆家領(lǐng)教了她的潑辣勁兒，婆家人只好去央求師傅多教她，讓她早點兒出師。八姐出師后不久，婆家就在屋西邊壘起了三間土墻草房，讓夫妻倆分出去單過。

我從學(xué)校出來后，就加入了打工潮，一直“漂”在大城市里，也沒了八姐的訊息。甚至，早已忘了她。正月初十，我的生日。老婆芳芳正在忙著燒菜準(zhǔn)備待客。在堂間看書的我，突然聽到桌上的手機鈴聲響起。

“您好，哪位？”我拿起手機，看是陌生號碼，輕聲問道?！拔沂菍氈?，還記得我嗎？”手機里傳出女人的聲音。

我頓時就知道了電話那頭的女人是八姐，料定是她弟弟把我的電話告訴了她。我心里很高興，就故意逗她說：“噢，你是黑丫頭八貨??！”“我們都老了，你還喊我八貨？”頓了頓，她笑呵呵地嗔怪道：“都不知道你那文化是怎么念的？”

我握著手機，聽她說文化是念來的，忍不住笑了。

“你今天生日，芳芳燒了什么好菜給你吃??？”八姐問。我心里一驚，她居然記得我生日?！鞍Γ愕觅r我一件褂子呢？”八姐在電話里笑著說?！盀槭裁匆r你褂子呢？”我一臉蒙。

“那年為了那么個鳥，你把我褂子扯破了。”她還說那天我是故意扯破了她褂子。八姐在電話里告訴我，那次打架，她沒有撓我的臉，是不想我去學(xué)校里丟丑。一種莫名的感動，在我心頭涌起。

我想起當(dāng)年傳得沸沸揚揚的，八姐智斗扒賊的傳奇故事。此刻，我感到正是可以親耳聽到她還原那個故事的機會，便笑著問她：“老早就聽說過你智斗扒賊，當(dāng)時不怕嗎？”

電話沉寂了一會兒，八姐語氣凝重起來，回憶了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那驚心動魄的險境。

八姐分家另過不久，夫妻倆一心想著掙錢，八姐在家里開起了來料加工的縫紉鋪，老公外出打工，他們想早點兒蓋起一棟磚瓦房，為添孩子攢積蓄。

八姐手藝好，加工費略低于同行，所以四鄰八村的人添新衣裳，都把扯的布料拿給她加工，尤其是過年過節(jié)前些天，她接的活兒特別多。

到了臘月里，許多人盼著穿新衣過年。八姐每晚都加工到深夜。這天凌晨一點多了，已有了身孕的她，又累、又冷、又困，收拾好縫紉機，準(zhǔn)備去床上睡覺。

進入房間后，隱隱約約聽到土墻上傳來挖窟窿的聲音。八姐心里大驚，她踮腳返回外屋，從縫紉機上取了大剪刀，站到墻壁聲響處。一會兒，只見兩只黑乎乎的手，從窟窿里伸進來，八姐的剪子捅了上去，扒賊一聲不吭地溜走了。

第二年，八姐雖然剛做了母親，但家里的布料依然堆積得像小山頭一樣。她萬萬沒有想到，臘月里的一天，家里竟然溜進了竊賊，藏于房間的床下。

凌晨時，眼皮打架的八姐，丟下活兒，準(zhǔn)備上床休息。當(dāng)跨入房間時，一股刺鼻的煙草味嗆得她難受。八姐預(yù)感不妙時，只見床下閃爍著一點火光，這可把她嚇得不輕，瞬間她便計上心來。

八姐裝作若無其事，走到床前。她用力掐醒熟睡中的嬰兒，口中喃喃地埋怨起來：“你這小伢子，怎么又在床上屙屎？這半夜，我都困死了，還要給你擦洗！”一邊說著，她一邊往房間外面走去。

八姐出了屋子，飛奔到隔壁，急促地擂響公公家的窗戶：“大大，我家進了賊！”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八姐拎水回家，往鍋里舀了些水，便生火燒起來。

很快，公公領(lǐng)著兩個兒子趕來，各人手里拿著鐵鍬、鋤頭和扁擔(dān)。

“你這丫頭，這半夜還不睡覺，讓小伢子在哭！”公公進屋后，佯裝責(zé)怪八姐。

“人家明天急著來取衣服，我晚上突擊加工到現(xiàn)在！”八姐回應(yīng)道。

公公領(lǐng)著兩個兒子走進房間里。“你家有人！”公公對八姐大叫道?！按蟠螅銊e瞎講。你兒子不在家，這話傳岀去，我以后怎么做人？”八姐佯裝嗔怪著。

公公對著床底下的人喊道：“你出來吧！”

藏在床下的人，乖乖地爬了出來。當(dāng)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時，他舉起右手，說：“你們看，去年的今天，我賭錢輸了，本來想偷點兒布料換錢過年，卻被她用剪刀傷了手指！”

“那你今天又來是為什么？”八姐的公公問他?！拔医裉炀褪窍雸髲?fù)一下，多拿些好布料，讓她賠償！”對方說道。

結(jié)果，公公讓兒子回家取來三百塊錢。“你拿了這錢回去，以后不要再來了！”

內(nèi)心已被繁華淹沒的原始童真，因八姐的出現(xiàn)，穿越了時空，在我生日的這天，突然回駐我的靈魂里。童真讓人輕松，感謝八姐的心里一直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