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東太湖邊開了一家書店,名叫“上書洲”,普通話不標準容易讀成“上蘇州”,也別有深意。書店的袁老板是一個有情懷的人,召集過幾次雅集。壬寅,寒露。袁老板囑我以“莼鱸之思”為題治印一方,用在同主題的雅集上。我在揍刀刊石之際,特意查了一下這個典故,也對莼菜和鱸魚這兩種太湖水域常見的食材有了一點兒理解。
莼菜和鱸魚,因為晉代一個叫張翰的人顯得不同尋常,張翰也因為“莼鱸之思”這個成語,成了因思念家鄉(xiāng)美食而辭官返鄉(xiāng)的第一人。
《世說新語》記載了這個典故,年少的時候讀過,只是那時候讀書往往一掃而過不求甚解,知道就知道了,隨手一扔就忘掉了,忘掉就忘掉了,想著終有一日可能還會重逢。也是在秋天,我在姑蘇一家菜市場里和莼菜、鱸魚相逢,也像模像樣地做兩道土菜,莼菜無味兒,口感滑溜溜,可入湯,湯啥味道,莼菜就啥味道。鱸魚清蒸,蔥姜料酒去腥,肉質(zhì)細嫩鮮美。
上書洲雅集,文友聚在一起吃了一頓地道的蘇州菜,席間還真有一道菜叫“莼鱸之思”,魚肉片得薄薄的,盛在白瓷湯盞中,撒入白胡椒提鮮,口感滑嫩,湯料鮮香,味道留在記憶深處。
關(guān)于食物能引起鄉(xiāng)愁,作家阿城在一篇文章中說:“所謂思鄉(xiāng),我觀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異鄉(xiāng)食物,不好消化,于是開始鬧情緒。”那篇文章叫《思鄉(xiāng)與蛋白酶》。
如果按照阿城先生的蛋白酶理論,再看張翰在洛陽“見秋風(fēng)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遂命駕便歸”??赡芫褪菑埡矎男〕詰T了太湖一帶的蘇幫菜,到了洛陽以后吃得就不習(xí)慣,水土不服,食物經(jīng)過口腔的咀嚼,胃里的細磨,再到十二指腸,這一路徑雖然暢通無阻,但張翰的十二指腸出了問題,它拒絕分泌有助于消化北方食物的蛋白酶導(dǎo)致“消化不良”,于是,張翰就特別能鬧情緒,最后棄官不做,回老家吃家鄉(xiāng)菜去了。
這一鬧,竟然鬧出了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話。
借著酒勁兒回到家中,翻閱了一下《世說新語》,張翰的事兒書中共有四條記錄,筆墨簡省,卻把張翰曠達的性格勾勒得神采奕奕。
《世說新語·任誕》:賀司空入洛赴命,為太孫舍人。經(jīng)吳閶門,在船中彈琴。張季鷹本不相識,先在金閶亭,聞弦甚清,下船就賀,因共語,便大相知說。問賀:“卿欲何之?”賀曰:“入洛赴命,正爾進路?!睆堅唬骸拔嵋嘤惺卤本蚵芳妮d。”便與賀同發(fā)。初不告家,家追問,乃知。
《世說新語·任誕》: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蛑^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世說新語·傷逝》: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shù)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fù)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zhí)孝子手而出。
《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fēng)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見機。
劉孝標注《世說》引《文士傳》曰:“翰任性自適,無求當(dāng)世,時人貴其曠達。”“翰有清才美望,博學(xué)善屬文,造次立成,辭義清新。”從這些記載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張翰是一個有文才,懂音樂,重感情的人,他喜歡飲酒,做事任性,甚至有較高的政治敏銳,但需要注意的是,他也是一個亡了國的東吳遺民。
張翰,字季鷹,吳郡人,生活在三國吳國到西晉那個時代。當(dāng)時的吳郡,涵蓋今天的蘇州及周邊地帶。張氏家族,江南望族,其父張儼是孫吳重臣,官拜大鴻臚,曾作為吳主孫皓的外交大使出使西晉,維護國主,不辱使命,可惜在歸途中殞命。張翰時人號之為 “江東步兵”,是因為他的偶像——竹林七賢中的阮籍——曾任步兵校尉,他認同阮籍的人生態(tài)度,因此很難說他舍棄名爵主動遠離齊王司馬冏不是受到阮籍的啟發(fā)。阮籍曾以步兵營有酒可以痛飲為由,自愿降級到步兵營混日子,因而躲過司馬昭的謀害。阮籍、張翰都有酒癮,但張翰也絕非沉迷酒樂放浪形骸不學(xué)無術(shù)的那種貨色,一直到唐代,他的書法作品和詩文都在流傳?!段男牡颀垺贰对娖贰贰墩衙魑倪x》這些著作對張翰詩文多有“文藻清麗”之評價,飄逸灑脫的李白從張翰那里尋找到了共鳴,并使用他一貫大氣天成的語言進行歌詠,且看下面一組詩句:“張翰黃花句,風(fēng)流五百年?!保ā督鹆晁蛷埵辉儆螙|吳》);“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fēng)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保ā缎新冯y之三》)。李白和張翰的再會是在蘇州滄浪亭,兩個人都被勒石刻像,置放于園內(nèi)五百名賢祠中。我曾在一個秋日尋訪滄浪亭,但因光線太暗,加上石板反光,無法看清具體,后來在相關(guān)資料中,見到張翰那幅畫像,張翰儀容十分俊朗,有魏晉名士的風(fēng)采。石像上書一行小楷:“晉大司馬東曹掾張公翰”,附刻四句贊辭:“秋風(fēng)京洛,馳想莼鱸,首丘一賦,達士楷模?!?/p>
“晉大司馬東曹掾”是官職,張翰在閶門聽見皇太孫舍人賀循在船上操琴,便去求見,二人相見甚歡,張翰連家人也沒有知會一聲,遂登船隨賀北上,可見任性得很。到了京城,張翰進入大司馬齊王司馬冏的府內(nèi)做了一名小吏。大約一年之后,司馬冏起兵造反,西晉歷史上出現(xiàn)了八王之亂,而在司馬冏起兵之前,張翰已棄官回鄉(xiāng),躲過一場禍事。張翰離京時寫下《首丘賦》和《思吳江歌》,前者已經(jīng)散軼,后者詩曰:“秋風(fēng)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魚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表現(xiàn)的都是思鄉(xiāng)之情。
張翰的詩文和個性行為讓他成為后世文人理想中曠達人士的楷模。
楷書四大家之一的歐陽詢,從小在江南長大,他一定也喜歡讀《世說新語》,實際上,歐陽詢的讀書量之大,真是能令今天的書法家汗顏,只要粗略地翻一下他領(lǐng)銜編撰的《藝文類聚》便可知一二。順便說一下,《藝文類聚》是中國古代第一部官修類書,這是一部百卷本的皇皇巨著,成書于唐太祖李淵在位晚期,其中引用了很多典籍著作如今都已遺失,因此,這書更顯珍貴。也是在《藝文類聚》中,歐陽詢記錄了張翰的四首詩兩篇賦,作為唐代杰出的書法家,他還用凌厲的筆鋒寫下了《張翰帖》,這篇只有九十八字的小短文,更類似于一個人物小傳,但歐陽詢筆下的人物形象豐滿,立得住,也不乏細節(jié)的動人之處,更重要的是這篇作品是歐陽詢行書的代表作品,展現(xiàn)了一代書法家的風(fēng)神,如今收藏在故宮博物院,世為天下第七行書,在我看來它比《九成宮醴泉銘》來的親切。
2
歐陽詢出生于陳武帝永定元年(557年),祖父、父親都是南陳的重臣,父親隨祖父征南,平定暴亂,祖父死后,父親任職廣州刺史。后因朝廷猜忌而起兵造反,兵敗,被誅。
那一年,歐陽詢十四歲。雖然還未到立事年紀,但家族毀滅,他一個小孩子?xùn)|躲西藏,幸運的是,趕上皇太后駕崩,大赦天下,歐陽詢才得以保存性命。但那種慌亂、恐懼和痛苦必將注入他日后漫長的生命之中。
躲過劫難的歐陽詢膽戰(zhàn)心驚地走進了父親老友江總府上,可能是江總也同樣有過幼年喪父的經(jīng)歷,動了憐憫之心,收歐陽詢?yōu)榱x子,并親自傳授文學(xué)、書法,對歐陽詢鐘愛有加。
江總是一個值得托付的朋友,也是一名負責(zé)任的養(yǎng)父,但他卻不是一位稱職的宰相,陳后主不理朝政,江總就陪他詩酒狎玩,終日作樂,亡國之日,隔江猶唱后庭花。
江總在詩文書法方面的才華以及宰相家里的學(xué)習(xí)條件,確實為歐陽詢的學(xué)業(yè)提供優(yōu)渥的條件。歐陽詢喜歡讀書,江總看在眼里也高興在心里,宋代一本叫《金壺記》的書記錄了一個歐陽詢在舊書攤淘書的小故事:年輕時代的歐陽詢在街頭看見一個商販賣舊書,就湊過去看,那是一本前朝談?wù)摃挤ǖ恼撝?,歐陽詢翻了翻,看得似懂非懂,就想買回家仔細研讀。但賣家卻開出了高于市場價格千倍的高價:三百縑絹。這相當(dāng)于三千兩銀子。這么多錢歐陽詢一下子肯定拿不出來,只好回家找養(yǎng)父江總,江總也覺得價格高得離譜,但他一屆宰相,這些絹還是拿得出的,就答應(yīng)了歐陽詢。歐陽詢把那本書法秘籍拿回來之后,和江總請教,江總在陳朝也是書法大家,見識廣闊,一看大喜,原來這冊書法秘籍竟然是王羲之給自己兒子寫的書法啟蒙讀物《指歸圖》,江總認為這本書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三百縑絹實則是撿了個大漏。歐陽詢將其視為珍寶,每日勤加練習(xí),“賞玩經(jīng)月,喜而不寐”,終有所悟。
《指歸圖》很有可能是一本偽作,但書之真?zhèn)卧谶@個故事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歐陽詢的書法也是從王羲之那里學(xué)起的,歐陽詢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學(xué)了王羲之,但讓你看不出他學(xué)過。相比初唐四家來說,歐陽詢的“二王”基因似乎弱了一些,不像虞世南、褚遂良、薛那樣,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二王”血脈。
隋滅南陳,唐朝取代隋朝,從歷史上看是北方人對南方人的勝利,但在文化上卻顯示了被征服者的優(yōu)勢,南方的詩歌和書法都得到了北方統(tǒng)治者的鐘愛。李世民不惜重金搜羅王羲之書作,把《蘭亭序》帶進墳?zāi)梗媸菒鄣剿?,死了也要愛。上行下效,“二王”書風(fēng)處于壟斷地位,初唐書壇一派婉媚柔靡氣象。
南陳滅亡,歐陽詢?nèi)龤q,他隨養(yǎng)父江總一起降隋,隋亡,進入唐朝為官的時候,歐陽詢已是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因與唐高祖李淵有舊交,被授官給事中。唐廢隋朝五銖錢,發(fā)行新幣,銅錢上鑄造的“開元通寶”四個大字即出歐陽詢手筆,這份國家信任,說明歐陽詢的書法已經(jīng)被廣泛認知。舊時代六十五歲的人已進入風(fēng)燭殘年,但對歐陽詢來說,這是他書法生命迎來的高光時刻。此時,“詢之書名,遠播夷狄。”高麗專門遣使索書,這讓高祖李淵大為贊嘆。
可能是為了讓歐陽詢有一個更好的發(fā)展,李淵把他安排到了太子身邊,成了李建成集團的一員,秦王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之變后,太子集團覆滅,歐陽詢也受到牽連。幸運的是,李世民登基后并沒有對太子集團一網(wǎng)打盡,反而讓歐陽詢當(dāng)了弘文館專門教書法的書學(xué)博士,也是才得其用。后又授歐陽詢太子率更令,封渤海男,官至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實際上,李世民時代的歐陽詢并不受寵,即便是被授予了爵位,也是公爵伯子男中最低一級。和他一起歸順唐朝的虞世南,也是歐陽詢的好友,二者相比,就可以看出差距了。虞世南歸唐后就成了李世民的書法老師,死后進入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名列,榮耀遠在歐陽詢之上。但如果從書法藝術(shù)的角度,歐陽詢的成就則高出一截,這種人生的錯位,讀來也令人唏噓。在李世民時期,歐陽詢寫出了他的代表作《九成宮醴泉銘》,這件由丞相魏徵撰文,歐陽詢書寫的紀念碑文,如今已成為楷書入門的最佳范本之一。也是在這一階段,歐陽詢完成了南北書法的大融合,開創(chuàng)唐人尚法之先河,成為唐代書法最重要的書法家之一。
3
后人學(xué)歐陽詢,大多從《九成宮醴泉銘》入手,是因為它較好地掌控了漢字的間架結(jié)構(gòu),余平生第一次在書店買的字帖也是歐體《九成宮》,拿回來給爺爺看,爺說,字是好字,寫不好就會寫死。當(dāng)時確實不明白,寫字能寫死是怎么回事?但那時候玩心太重,沒有深入學(xué)習(xí),后來也覺得是歪打正著,再后來隨著對書法脈絡(luò)的理順,個人審美也有提升,想起當(dāng)時爺爺說的“死”,應(yīng)該是書法寫得太規(guī)矩,容易狀如算子,落入死氣沉沉的困局中,如果到了那步田地再想起死回生則比登天還難。
但如果將歐體書法置于書法史中,則可以清晰地看到歐陽詢的創(chuàng)造性,在長達三百多年的亂世中,南北政權(quán)分立,南北書法也呈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審美趣味。南方人傳承的是王羲之一脈的帖學(xué)之美,它婉約流暢,妍美溫潤,而北方則以雄強的碑學(xué)為底色,到了隋朝的大一統(tǒng)之后,南北書法融合也開始加速。這期間歐陽詢開始廣泛涉獵碑學(xué)文字。有一傳說,歐陽詢在野外見到西晉書法家索靖書寫一塊碑文,竟然一看就是三天,從中領(lǐng)悟到了碑學(xué)奧義,接納了篆隸用筆的沉雄、穩(wěn)健,最終南北兼容,各取所長,自開一面?!毒懦蓪m醴泉銘》也是別開生面,它雖然也是碑銘,但卻有南方帖學(xué)的流暢和溫潤,又不失碑學(xué)書法的大氣雄渾,可以說是兼容的典范。而同比之下,虞世南最負盛名的《孔子廟堂碑》,雖然也叫碑,但在那種柔媚的色彩籠罩之下就看不出碑文的味道了。
再回頭看《張翰帖》,因為是書寫的墨跡本,氣脈更加貫通,南北交融的意味也就更明顯。四面削成的碑文的險勁銳拔之氣撲面而來,筆力中也暗藏著王羲之書法的剛勁,這便是歐陽詢的過人之處。
但隨之而來則產(chǎn)生另外一個問題,張翰的故事是瀟灑的,有風(fēng)神的,人物是瀟灑俊逸、放誕不羈的,思想是求人生之快意的,而歐陽詢的筆墨卻處處展現(xiàn)著不可逾越的法度,甚至有謹小慎微的壓抑感蘊含其中,這又是何道理呢?
我們只能用今天的思維去猜想歐陽詢當(dāng)時的狀況,好在我寫作的內(nèi)容不是史學(xué)著作,況且歷史空白的地方,也給文學(xué)留下了想象空間,于是壯起膽子,猜想一下又有何妨?
我感覺這也許和玄武門之變有關(guān)。歐陽詢已經(jīng)嗅到了玄武門之變背后的血腥味,他是經(jīng)歷過滅門之災(zāi)的人,雖然那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但又怎能輕易忘掉呢?他有切膚之感,也許就在這一段時間,他在官場上已經(jīng)萌生了退意,在他豐富的閱讀中,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高度認同的歷史人物,他也想像張翰一樣,瀟瀟灑灑地回家鄉(xiāng)看看,但他性格中又有一種天然的缺陷,他已經(jīng)深陷在政治漩渦之中,不敢輕舉妄動,于是,只能提起筆來借古抒懷。但他為何不用草書來寫呢,草書的飄逸曠達不是更能表達作者的情緒嗎?歐陽詢一生專研的就是楷法,他雖然諸體皆備,但草書很可能不靈,我們可以看到,《張翰帖》即便被稱為行書,但楷書的特點仍十分明顯,它是緊縮的,呈現(xiàn)的是內(nèi)斂的情緒和含蓄的力量,也就是說,長期以來的書寫習(xí)慣讓歐陽詢下意識地遵循自己的書寫法度,即使情緒再如何波動,提筆也不太可能疏狂起來,因此,我在讀《張翰帖》的時候,總感覺有一種反差的審美感受。
“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
做一個適意的人,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也是一種人生境界。對歐陽詢來說,張翰的行為他是學(xué)不來的。他缺乏那種行動力,但心中卻又對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認同和向往,因此,留給他的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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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翰帖》又名《季鷹帖》,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為唐代雙鉤填墨本,縱25.2厘米,橫33厘米,共十行九十八字。
我們不妨看一看具體內(nèi)容:“張翰,字季鷹,吳郡人。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之為‘江東步兵。后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紜,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榮執(zhí)其愴然,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p>
歐陽詢寫下的這段文字,顯然是在《世說新語》記載之上又進行提煉加工的作品,它變得更簡練,而且也不乏生動的細節(jié),尤其是張翰勸說顧榮要防前慮后及時避禍的場面,“榮執(zhí)其愴然”,在大災(zāi)大難之前,兩個人的手拉在一起落淚,情義篤誠之狀,躍然紙上。
有人說歐陽修也參考了《晉書》的記載,這是一種想當(dāng)然的說法,歐陽詢死了之后才有一本叫《晉書》的歷史書問世。歐陽詢可以讀到《世說新語》但讀不到《晉書》。我們既能讀到《晉書》和《世說新語》,也能讀到《唐傳奇》。
我在大學(xué)時代讀中國文學(xué)史,喜歡看《世說新語》和《唐人傳奇》,它們是中國小說發(fā)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階段,而文字雖短,故事性也許不那么完整,但在人物刻畫上卻有獨到之處,尤其是《世說新語》,雖不能作為正史,但它卻在冰冷的歷史文獻的夾縫中,讓人看到那個魏晉時代人的光輝。
而中國小說從《世說新語》發(fā)展到《唐傳奇》,取材更加廣泛,故事性更加完整,情節(jié)也更加曲折傳奇。另外,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陳鴻、李紳等文人作家的參與創(chuàng)作,讓其更有文學(xué)韻味。唐傳奇名篇有《虬髯客傳》《南柯太守傳》《柳毅傳》《長恨歌傳》等等,為中國敘事文學(xué)留下了寶貴財富。
而在這些傳奇作品中也有假托之作,比如有人冒充江總寫了一篇《白猿傳》??吹竭@篇文章的時候,歐陽詢雖然度過了貞觀初年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本想安度晚年,卻出現(xiàn)了這一檔子事,也著實讓人冒火。
《白猿傳》的大概內(nèi)容就是,歐陽詢的父親歐陽紇在征討南方叛軍的時候,他的妻子不幸被山中白猿擄走。歐陽紇深入大山除掉白猿救回妻子,但妻子已經(jīng)懷上了白猿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歐陽詢。
晚年的歐陽詢書法已經(jīng)到了“人書俱老”的境界,但與之不相稱的是人們對他的詆毀。但是,誰在背后使壞,一直是一個懸案,即使卞孝萱先生推測是褚遂良干的壞事,但最終也沒有拿出真憑實據(jù)。
史書載歐陽詢“貌寢侻”,蘇軾說他“貌寒寢”,都指向的是歐陽詢長相丑陋,而在另一些記載中,同殿為臣長孫無忌也曾赤裸裸地譏諷歐陽詢像一只猴子。中書舍人許敬宗在文德皇后的葬禮上也嘲笑了歐陽詢,后被御史所劾,貶官外放。而長孫無忌也被歐陽詢當(dāng)場狂懟。史書上記載了歐陽詢這個順口溜一樣的懟人詩作:“縮頭連背煖,倇當(dāng)畏肚寒。只因心混混,所以面團團?!睔W陽詢的詩歌作品極少,而且每一首都寫得不怎么樣,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不是詩人,他是書法家,他不是李白或者王勃,他是歐陽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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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修改這篇小文的時候,我又查了一下《晉書》對“莼鱸之思”的記載。此時,我已經(jīng)可以自己弄兩個江南小菜吃吃了,也做過莼菜湯羹和清蒸鱸魚,或許沒有土著做得那樣地道,但食物的味道自我認同即可。為了深入理解蘇州飲食文化,我拿起陸文夫的《美食家》,讀來也口舌生津,小說主人公朱先生的口舌之欲,也是人生大欲,對于吃貨來講,那是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幸福,也是一種適意的人生選擇。因此,這次比較閱讀過程中,我特意看看那幾樣小菜。
《晉書》: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fēng)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
《張翰帖》: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
《世說新語》《張翰帖》都沒有提到莼羹。前文說過《晉書》成書較晚,莼羹二字一定是后補充進來的。難道歐陽詢只喜歡吃菰菜(茭白)和鱸魚,而不太喜歡莼菜?
這可能也是一宗懸案,就讓它懸著好了。
作者簡介:梁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書法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林》《大益文學(xué)》《山花》《大家》《延河》《湖南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香港文學(xué)》《世界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出版長篇小說《補丁》、短篇小說集《馬戲團的秘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