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文學尤其是詩歌,終究還是有閑階層的精神活動及其心理呈示,無論是仰視、俯視,還是平視,都應該屬于文人雅士們觀照自我和他者,觀照自然、世界和生活的產(chǎn)物。姑且不說頻繁的戰(zhàn)禍、天災或疾疫,即便是在和順太平之年,漫天的星光、頭頂?shù)拿髟?,也不一定能夠喚醒那些終日為生計奔波的市井黎民,那些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人佃戶。晚歸的路上,和風徐徐,蟋蟀鳴叫,溪流潺潺,螢光明滅……這些足以撫慰人心的自然物象,興許可以短暫地成為勞作者茍活于世的理由,但并不一定能夠激蕩起沉睡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詩情畫意,那種情、那種意,早已臣服于肉身的苦與累,不再覬覦肉身之外的一切。這也是我始終無法完全相信,白居易能作真正意義上的“老嫗能解”之詩的原因,除非他每寫下一首詩,都會躬身田間地頭,向大字不識的老嫗們解說其中真味。況且,這種被“解讀”過的語言,究竟還能保存多少詩意的成分,也值得探討。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自述:“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睆倪@段自述中可見,他的詩歌在當時的確擁有廣大的擁躉,且多數(shù)受眾為社會底層的凡夫俗子。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也提到過:“予嘗于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即白居易)、微之(即元稹)詩,固亦不知予之為微之也?!睆倪@則資料里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局面的形成,其實還應該歸功于“先生教我”,也就是說,元白在當世的流行,仍然是教化的結(jié)果,并非完全是由他們文風的淺白明曉特質(zhì)所成就的。事實上,白居易的關于詩歌語言方面的理念,在當時一直飽受非議,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在《自吟拙什,因有所懷》一詩中,白居易甚至略帶牢騷地抱怨道:“詩成淡無味,多被眾人嗤。上怪落聲韻,下嫌拙言詞。時時自吟詠,吟罷有所思。蘇州及彭澤,與我不同時?!蹦切┼托λ摹氨娙恕?,說他的詩“淡無味”,但白居易還是堅持“時時自吟詠”,并且明確表示,只有韋蘇州和陶彭澤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知音,才能理解和欣賞他的詩歌。正是因為有這些下層官員、先生和知音們的推崇與推廣,白詩才有了逐漸流行的趨勢,收獲了廣大讀者,并由此成為張為所說的“廣德大化教主”(《詩人主客圖》)。
對于詩歌而言,字面之意從來就不全是詩歌的本意,它只是一首詩的起始部分,另外一部分則是由無字之字來傳遞,即所謂紙短情長。字窮而意盡現(xiàn),絕非好詩的標準;字窮而意始發(fā),才是一首詩令人回味無窮的美妙之處。同樣是憫人詩,白居易的《村民哭寒》“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紛紛。竹柏皆凍死,況彼無衣民”這首幾無意境、只有事實陳述的詩,顯然就遠不如他的《聞衣砧》“八月九月正長夜,千聲萬聲無了時。應到天明頭盡白,一聲添得一莖絲”,當然更不如這首《江樓聞砧》富于意蘊“江人授衣晚,十月始聞砧。一夕高樓月,萬里故園心”。這說明,平實的語言,即便是飽含了作者的真情,也同樣不能確保詩意的自然涌現(xiàn)和有效傳達,它至多能引導讀者觸撫到詩歌的門楣,甚至進入詩歌內(nèi)部,感受到詩人的情懷,至于能否真正感受到詩意的存在,得另當別論。
白居易真正厲害的地方,其實不在于他所倡導的通俗、淺白、口語的詩學觀念,而在于他對漢字音韻的熟稔調(diào)度和把握,他總是能在淺顯刻板的詩寫中,注入流淌潤滑的唱腔韻律,從而拯救和提升詩意的呈現(xiàn)效果。這一點連他的批評者也不得不承認:“詩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絲,婦人小兒,皆欲諷誦,國俗薄厚,扇之于詩,如風之疾速……”,杜牧在給好友李戡作碑文時,借李戡之口對白居易的淺俗之風表達了不滿,而這樣的不滿,從反面佐證了白詩異于常人的地方,即,歌詠性。具有歌詠性的詩篇,一般都要求詩人用字簡省,句法平實,尤其是字詞的音韻口吻,必須自然流暢,由于聲音本身的感染力,特別是音樂元素的介入,更便于詩歌的傳播。在這方面,白居易無疑是有著先天優(yōu)越性的。白詩在其時廣為傳唱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且這也說明,他詩歌里所透露出來的關于日常性的訊息,對普羅大眾也是具有感染力的: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問劉十九》)
諸如此類充滿日常生活情調(diào)和氣息的雅趣之詩,借助柔軟、祈愿式的聲腔,總能在人群中迅速找到知音或聽眾。這也是即便在遠離中土的新羅、琉球之地,白詩也能深受人喜愛的重要原因。生活在江戶至明治時期的日本著名詩人大沼枕山,曾寫過一首《題芳齋所藏袁中郎集尾兼示抑齋·其三》“樂天開口即成章,千古中郎得此方??坍嫴蛔防钔踣E,直從游戲入三唐”。事實上,白居易的詩在他生前就傳入琉球諸野。有明確記載的是公元838年,《日本文德天皇實錄》云:“承和五年,太宰少貳藤原岳守因檢唐人貨物,得《元白詩筆》,奏上。帝甚悅,授依從五位上累官至右近衛(wèi)中將?!边@一年白居易67歲。有人推測,公元809年白居易39歲時,他的一些詩歌就被人以《白氏文集》《白氏長慶集》為名帶到了日本。從9世紀到12世紀的四百多年里,白居易詩歌在日本,不只是作為異國文學珍品供人品鑒,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楷模,供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中仿效。無論日本漢詩、和歌、物語、散文,幾乎在一切文學樣式中,都不同程度顯露了模擬白居易文學的痕跡。而正是白居易詩中所具有的簡潔、平實和音樂性特征,使他的作品能夠在另外一種語境里被人廣泛接受。
唐人殷璠編《河岳英靈集》,這個集子可能是由唐人編撰的唐詩選本中最早、也是最好的選本。殷璠在集序中開篇說道:“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這篇序言中的許多文學觀點,包括它的選錄標準,以及對每首詩的品評,都對后世解讀唐詩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
由于該選本編定于盛唐時期,“起甲寅、終癸巳”,也即從玄宗開元二年到天寶十二載,其中收錄的自然都是唐上半葉的詩人作品,從常建到閻防共計二十四家二百三十四首(今本實為二百二十八首)詩。在殷璠的視野里,漢語詩歌自齊梁以降,先后經(jīng)歷了“尤增藻飾”“標格漸高”“頗通遠調(diào)”,直至“聲律風骨始備”幾個階段,最終“海內(nèi)詞人,翕然尊古,有周風雅,再闡今日?!敝档米⒁獾氖?,選本里收入的這些詩人作品中,有不少就屬于“雅體”之詩,譬如,李白的《詠懷》“莊周夢蝴蝶,蝴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乃知蓬萊水,復作清淺流。青門種瓜人,昔日東陵侯。富貴茍如此,營營何所求”,以及《山中問答》“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等等;至于王維的“雅體”,就收錄更多了,如《贈劉藍田》《終南別業(yè)》《晚春歸思》《齊州送祖三》等,都屬于雅趣洋溢、平白如話之作。此外,岑參、孟浩然、崔國輔、祖詠、盧象、李嶷等,均有不少此類風格的詩作錄入。這本集子里收錄個人作品最多的詩人是王昌齡,達十六首,比王維還多出一首,殷璠有言:“元嘉以還四百年內(nèi),曹劉陸謝風骨頓盡。頃有太原王昌齡、魯國儲光羲,頗從厥跡,且兩賢氣同體別,而王稍聲峻?!庇纱藖砜?,編者看重的還是王昌齡詩歌里的豪邁俊逸之氣。但即便如此,編者仍然收錄了他的《齋心》:“女蘿覆石壁,溪水幽蒙籠。紫葛蔓黃花,娟娟寒露中。朝飲花上露,夜臥松下風。云英化為水,光彩與我同。日月蕩精魄,寥寥天宇空?!边@首詩是詩人在山中修煉所作,充滿了氤氳之氣,情趣盎然,不似我們熟知的那種雄渾氣象,可以讓人領略到詩人面貌的豐富性。
從《河岳英靈集》的編輯趣味來看,“雅趣”這一源遠流長的詩歌品類,無疑是漢語詩歌在流變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一脈存在。
“雅”,一般來講,與儒家所倡導的傳統(tǒng)世風有關,諸如儒雅,典雅,莊雅,文雅,俊雅,秀雅,風雅等。在《詩經(jīng)》里,“雅”是一種體例,分為“大雅”和“小雅”,指的是王畿之地的正音,是關于王公貴族們生活情景的描述。在《說文解字》里,“雅”從隹,牙聲,本意是烏鴉:“雅,楚烏也?!敝复蠖谇曳床钢B,故有“烏鴉反哺”之說。在先秦的典籍中,雅象征著正確的、規(guī)范的事物。
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薄盁o邪”即“雅”,代表著純正,健康,明麗,與淫邪(如“鄭音”)正好相反。然而,當“雅”與“趣”并列在一起時,儒家思想的傳統(tǒng)內(nèi)容里就滲入了道家的某些思想主張,因為道家推崇人生有“趣”?!墩f文》“趣,從疾也。”是指一個人被某種事物所吸引,從而不顧一切地趨身前往。道之“趣”,放下了儒家的莊重或持中,張揚肉身的動態(tài)感,形成了東方文化中特有的審美范式,譬如飄逸,樸拙,和本真,“道成肉身”,就是要回歸自然人的生命狀態(tài)。反映在詩歌中,舉凡能給人以“雅趣”之感的詩,都具有近乎一致的趣味性:純粹,活潑,空靈,通透,充滿了人與自然、人與生活,甚至人與人之間親密無間的氣息。
這樣的詩,在漫長的漢語詩歌發(fā)展進程里,隨處可見,而且大多令人印象深刻。“魚在在藻,依于其蒲”(《詩經(jīng)·小雅·魚藻》)描寫魚在水中悠然自在的形態(tài),這已經(jīng)是很有雅趣的描述了,但其后的樂府詩更是將這一風格發(fā)揮到極致:“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保ā督稀罚┻@首江南采蓮歌以人、舟、水、蓮、魚互為背景,互相映襯,描繪出了一幅活潑明媚的水鄉(xiāng)景觀,語言樸實明快,充滿了生機盎然的生活現(xiàn)場感,而這種如波紋般層層擴展的語言情景感染力,即便是放在幾千年后的今天,依然有效。
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
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這是唐代詩僧皎然所作的一首茶詩《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描述的是他與陸羽之間的茶事場景。這首小詩包含了古代文人生活中的數(shù)種日常信息:重陽、寺廟、菊花、酒和茶,而這幾樁趣事,無一不是文人墨客們趨之若鶩的事情。皎然不僅是一位杰出的詩僧,更是中國“茶道”概念的提出者和踐行者,佛門茶事的集大成者,也是陸羽《茶經(jīng)》的推動者?!耙伙嫓旎杳?,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在皎然看來,飲茶是為了“得道”,茶室、茶具、茶水等都是道具,飲的目的,是為了通往另外一番人生境界。
這一點,與魏晉名士們熱衷于飲酒,有異曲同工之處。名士們通過飲酒,助長玄談之興,提升肉身潛在的能量。酒神劉伶曾作《酒德頌》,描述自己在酒后的精神狀態(tài):“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二豪侍側(cè)焉,如蜾蠃之與螟蛉?!边@篇駢文借“大先生”之口,抒發(fā)了作者對“二豪”縉紳的鄙夷,在他看來,酒給人帶來不只是勇氣,更有一種參悟天地與萬物同構(gòu)的能力和德行,這力量不可小覷,不聞,不睹,不覺,酒之于人足可睥睨萬物。在魏晉時代,飲酒這一行為本身,顯然是具有某種思想傾向的,酒通向道,也通向德。
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盡管并不是每篇都在寫酒事,但每遇思想塊壘、心有郁結(jié)時,他的筆下便會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飲酒的情景主題書寫上來:“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觴來為之盡,是咨無不塞。”(飲酒·其十八)酒能解惑,還能去塞。在陶淵明的心目中,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醉客”和“醒客”兩個自我,他們自說自話,終日爭吵不休。陶淵明顯然更欣賞那個作為“醉客”的自我:“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飲酒·其二十》)只有多喝酒,喝多了酒,一個人才會以佯狂之態(tài),做出儒生們平時不敢做的事情,而這些不敢做的事,往往才是這個人內(nèi)心中想要做和應該做的事情,否則,一個人便會被各種社會習俗、規(guī)矩所拘囿,最終被“醒客”所制伏,淪為精神和思想的仆從。而在酒后,一個人便能平添孤勇,將主流社會的規(guī)范拋諸于腦外,回到自然的人生狀態(tài)。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文學存在的價值和功用也近乎于茶或酒,它能夠幫助人類擺脫世俗的偏見和糾纏,返回生而為人和人之為人的本真狀態(tài)里來,乘任運化,飄然于世。漢語詩歌自誕生之日起,就是這樣一種充滿語言活力的藝術形態(tài),這活力既體現(xiàn)在它的傳道守節(jié)性質(zhì)方面,也體現(xiàn)在娛己悅?cè)说倪^程中,培育著人的豐沛情感。這是詩歌的魅力所在,它喚醒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種事物與情態(tài),并為之賦予了活脫豁達的生命力。
有“中華文明第一典”之稱的《尚書·堯典》中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痹姼璩司哂斜磉_志向的功用外,還能夠在歌詠嬉戲的過程中,開啟人類對純粹美好的情感追求?!对娊?jīng)》里就有許多充滿雅趣的作品: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國風·唐風·綢繆》)
洞房花燭,情意纏綿,被描述得如此美好動人,一詠三嘆,也許只有詩歌能夠做到。事實上,古代詩歌的書寫題材一直是百無禁忌的,從宗廟社稷,到農(nóng)事戰(zhàn)事,再到飲食男女,凡有生命活動跡象的場域,都是詩歌的大顯身手之地。
以我們耳熟能詳?shù)哪鞘住多嶏L·子衿》為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蹦信魅斯g的相思之情,在層層推進的詠唱過程里,產(chǎn)生出了讓人刻骨銘心的纏綿怨懟之美。盡管那些遵從道統(tǒng)的人對這一類詩多有腹誹,譬如,朱熹就認為這首詩是“奔淫”之作,“淫”在偏執(zhí),然而,對于普通讀者來講,這種社會道德化的評判,并不會影響詩歌的美感和人們對它的觀瞻,因為詩歌語言所具有的獨特的含蓄之美,情感的張力之大,完全符合普羅大眾心存的審美期待,因此,它照樣能為人民群眾所接受。孔子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又說“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他主要是從教化的角度,來談論詩歌應該秉持的風氣,主張“中正”、“正音”,而反對那種情感過度表達的“鄭聲”。由此,我們大致可以推測出,“雅”的存在,是為了保證“趣”的純粹性,以免“趣”走向惡俗和偏執(zhí);反過來,“趣”的存在,又能夠確?!把拧辈恢劣谧呦蚪┧?,孤寒。
“宿昔不梳頭,絲發(fā)被兩肩。婉身郎膝下,何處不可憐。”這是一首南朝樂府詩(《子夜歌·其三》),詩中描述的男女情態(tài),包括其所流露出來的天見猶憐的口吻,都是我們在俗世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場面,惟妙惟肖,形象生動至極。而在同期的北朝樂府詩《捉搦歌·其二》里則有這樣的描寫:“誰家女子能步行,反著裌褝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處,愿得兩個成翁嫗?!蓖瑯邮窃趥鬟f男女情愛或男歡女愛,南北樂府詩卻呈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情態(tài)體貌,南方溫婉,北方耿烈。因地域性而產(chǎn)生的文學豐富性,極大地催化了中國古詩的成長進程,而如何吸取豐富的民歌俚語,化為詩寫的筋骨,成為歷代詩人們競相采擷和吸納的寫作資源。詩人們意識到,蘊藏于民間語言中的漢語機趣和活力,那種野生野趣的感染力量,是他們在正統(tǒng)的儒家典籍里很難學到的。
廣泛存在于民間的“詩趣”,不僅豐富,而且活力四射,可以讓傳統(tǒng)的詩歌走出越來越干澀刻板的倫理“自留地”。
李白在出川之后,曾有一段時間在四處漫游,他沿途將荊楚和吳越的民歌資源不斷化用,廣泛采納,寫出了許多充滿雅趣的詩篇,《越女詞》就是他仿越地民歌而作:
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
(其三)
《越女詞》這組詩一共五首,每一首都深得江南民歌的精髓和神韻,具有唱腔的調(diào)式和韻律,活潑靈動,總體上都給人以極大的新鮮感。這種民歌中的歡脫無垢狀態(tài),如一股清流,日后發(fā)展成為李白詩歌里最明亮的色彩和調(diào)性,而李白詩中越來越濃厚的野趣成分,也大多得自于詩人對民間俚語的化用。
不僅僅是李白,杜甫在入川之后,也對自己的詩歌風格和詩學觀念進行了極大調(diào)整。清人黃生曾說:“杜律不難于老健,而難于輕松?!保ā抖旁娫斪ⅰ罚┰谑廊说挠∠笾?,杜詩向來雄渾沉郁,給人以莊重肅穆感。這可能也是《河岳英靈集》沒有收錄他作品的原因之一,在殷璠看來,當時年輕的詩人杜甫在詩歌中傳達出來的這種氣息,與盛唐昂揚舒俊的氣象不太相符,或者說,這一階段的杜詩風格太過嚴整刻薄,他的《兵馬行》《麗人行》,以及《新安吏》、石壕吏》等,盡管極富個人標識度,但整體上與那個時代的主流審美風貌大相徑庭?!爸戮龍蛩瓷?,再使風俗淳?!保ā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杜甫的倫理觀和人生價值觀,決定了他在那一時期的詩學面貌,他必須以刻骨般的刀筆之力,方能抒發(fā)出內(nèi)心深處對亂世的憤慨和積怨,這同時也讓他有意無意地與那個時代的主流寫作拉開了距離。然而,在草堂期間,隨著詩人的生活境況轉(zhuǎn)變,杜甫的詩歌風格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
田舍清江曲,柴門古道旁。
草深迷市井,地僻懶衣裳。
櫸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
鸕鶿西日照,曬翅滿魚梁。
(《田舍》)
如果我們單看這首詩的意境和詩趣,而隱去作者的姓名,估計很多讀者都不會認為這是杜甫的作品。但此詩確為杜甫在公元760年夏天所作。杜甫入蜀的時間為759年底,而就在這一年,他還寫過:“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濘非一時,版筑勞人功。不畏道途遠,乃將汨沒同。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哀猿透卻墜,死鹿力所窮。寄語北來人,后來莫匆匆。”(《泥功山》)強烈的憂患意識和彌漫在字里行間里的不安感,在短短一年的時間里便被蜀中的安逸生活所修復了,這樣的變化,讓詩人的寫作煥發(fā)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機和面貌。
清人王嗣奭集畢生之心力,寫過一部深入研究杜甫的著作《杜臆》,他說道,杜甫作詩“非親眼見不能作,他人雖親見亦不能作?!倍旁娭跃哂小澳繐舫稍姟敝α?,是他與時代對視的結(jié)果,完全取決于他親身感受生活的能力,只有置身于生活的底部,充分領略過日常生活帶給自己的心理沖擊,詩人才能充分發(fā)揮其觀照生活的內(nèi)力。在杜甫之前,描述他人日常生活的詩已有不少,但真正將自己的日常生活情景完全敞開,真實細致地寫進詩里的,似乎只有陶淵明這樣做過,不過陶詩留存的數(shù)量畢竟不多,他所發(fā)掘出來的這一日常生活主題,仍然有待后人予以推進。誰都不曾想過,原本與陶詩性情和風格有天壤之別的杜甫,居然在草堂時期銜接并延續(xù)了這一主題,而且大大向前掘進了一步?!恫肪印贰督濉贰犊椭痢贰赌相彙?,以及廣為人知的《絕句漫興九首》《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都是在這一主題下所作的嘗試。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污琴書內(nèi),更接飛蟲打著人。”(《絕句漫興九首·其三》)“隔戶楊柳弱裊裊,恰似十五女兒腰。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新最長條?!保ā督^句漫興九首·其九》)這些充滿生活情趣的詩句,都是詩人近距離與生活相處的結(jié)果,隨意,愜意,適意,但意趣盎然,充滿了對日常生活的憐惜歡欣之情。日常生活的情景與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在這里都化成了杜甫筆下的詩歌材料,“興之所到,率然而成,故云漫興,亦竹枝、樂府之變體也。”(王嗣奭《杜臆》)所謂“竹枝”,即巴渝一帶流行的民歌“竹枝詞”,被詩人大膽借用,化俗為雅:“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三》)年近五旬的詩人在經(jīng)歷了多年的顛沛之后,終于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在明麗的春光中顯露出了“顛狂”之態(tài),這樣的爛漫和嬉樂,確實是一種心靈的慰藉,無論是對詩人而言,還是對我們這些為他揪心的讀者來講,都是一種安慰。嗔喜,怨愛,慵懶,自在,甚至無聊,當各種情態(tài)溢滿紙面時,詩人的寫作重新在字里行間獲得了嶄新昂揚的生機,充滿了生活的情趣之美。
杜甫去世后,元稹受托為他寫了一篇銘文《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其中有這樣一段話:“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為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睙o所不能入詩,無可不能作詩,這無疑是對杜甫至高的評價了,也是唐人第一次將杜甫之詩提升到如此高的地位?!澳芩荒埽瑹o可不可”,指的應該就是詩人百無禁忌的寫作面貌。杜甫不僅吸納了前人留下來的所有的詩歌資源,他還吸納了許多未被前人留意到的詩學元素,最終鍛就出了一位集大成者的詩人形象。
而元稹本身也是一位日常生活寫作的高手,更是一位專注地用情于生活的詩人,他與白居易、劉禹錫等人一道,循此美學路線,進一步深掘,在詩歌中貫注著日常生活的情趣之美。譬如,他筆下的《菊花》“秋絲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還有“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離思五首·其二》)等,都讓我們平白無常的生活瞬間迸發(fā)出了罕見的雅趣,而事實上,這些搖曳生姿的詩句,不過是詩人對日常生活的忠誠刻錄,是詩歌對生命熱情的又一次張揚和捍衛(wèi)。
萬事云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
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
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晚年的辛棄疾在退隱鉛山之后,出人意料地寫了這樣一首詞《西江月》,他似乎全然放棄了鐵馬金戈的舊夢,詩人在醉、游、睡的日常里,覷眼打量著身邊的竹、山、水,一生就要這樣過去了啊,萬事如云煙,人生如飄蓬,趁現(xiàn)在還能睜眼,多看一眼就相當于多賺到了一片天地。而所謂人間值得,不過是生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