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福州新館考述

牛貫杰

會館之設，始于明代。據(jù)學者考證，最早的會館出現(xiàn)在明永樂年間，安徽蕪湖人俞謨首先在北京設立了蕪湖會館。會館最初的功能本為會試之館，“專為便于公車而設，為士子會試之用，故稱會館”。會試是古代科舉制度中最高級別的考試，通常在京城三年舉行一次。明清鼎革之際，科舉一度停擺，會館成為“鄉(xiāng)人旅京者雜居之地”，其功能發(fā)生了變化與擴大，不再單純?yōu)榭婆e考試服務。清朝定鼎中原后恢復科舉，會館便承載起前述的兩大功能：一為同籍在京官員的聚集之所，“平時則以聚鄉(xiāng)人，聯(lián)舊誼”；二是為來京應試的舉子提供服務，“恤寒而啟后進”，為學習刻苦、成績優(yōu)秀的貧寒農(nóng)家子弟提供幫助。因此，會館又有試館的別稱。

就福建一省而論，北京的福建會館共計19處，可分四個層次。一為省館，即福建會館。二為府館，包括福州會館、福州新館、漳州東館、漳州西館、泉郡會館、延平會館、建寧會館、邵武會館、汀州北館、汀州南館，共10個會館，分別隸屬7個府?？梢钥吹剑Ｖ萦行?、舊兩館，漳州有東、西兩館，汀州則有南、北兩館。三為州館，包括龍巖和永春兩館。四為縣館，包括龍溪、晉江、仙溪、漳浦、同安、安溪、福清、莆陽六館。

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北京福建會館，只有福州新館。2015年，騾馬市大街拓寬后居民住宅騰退，福州新館原址的一進院落得以保留。2018年，北京西城區(qū)政府啟動福州新館的保護修繕與展示利用工程。2019年12月，福州新館正式對社會開放，是西城區(qū)的文物保護單位。

福州新館沿革

談及福州新館，我們不得不涉及福州會館，即福州老館。福州會館最初的位置傳為洪承疇在北京任職期間的園子，名曰洪莊。后來福州人施世綸打算在北京給福建人建一所書院，出面與洪承疇的后人商量，卻遭到拒絕。但施志在必得，決定先斬后奏，于是給康熙皇帝上奏，說洪氏愿把此園交出，作為義學?？滴醯勐勛嗪蟊硎局С?，并題寫“廣育群才”匾額賜予施世綸。施世綸將此匾示于洪氏后人，后者不再堅持，將洪園交出作為義學之址。福州同鄉(xiāng)另在下洼買地，新建會館。福州老館大門外有一副楹聯(lián)，曰“皇都煙景，福地人文”。前一句指的是老館在元宵節(jié)有放煙火的習俗，下洼煙火為宣南一景。據(jù)《帝京歲時紀勝》所載，明清時期京城煙花種類繁多，有聽響的，如雙響震天雷；有看花的，如升高三汲浪；有不響、不起、盤在地上旋轉(zhuǎn)的，叫地老鼠；有在水中放的，叫水老鼠；還有霸王鞭、竹節(jié)花、泥桶花、金盆撈月、疊落金錢等各種名稱。福州老館在元宵節(jié)所放煙花，上述各種應有盡有，最為人稱道的是最后一個煙花，“萬珠光閃中，垂下兩簾，一曰萬里海天臣子，一曰一堂桑梓弟兄”。可見當時已經(jīng)有了點陣方式組成字形的造型煙花。

福州新館位于虎坊橋西北的騾馬市大街，關于它的基址有兩種說法。一是騾馬市大街51號董秋漁的故宅，這種說法主要根據(jù)林則徐的記載。林則徐在日記中記錄了購買董氏宅院作為福州新館的過程。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三月十六日，“上午偕同鄉(xiāng)諸人往虎坊橋董宅，議買房屋為福州新館，即于是日成議”。三月二十八日，“早飯后往東城拜客，未刻至福州會館，公議新館款項，戌刻回”。四月十二日，“早晨赴萬隆號，備福州新館屋價”。四月十三日，“往董秋漁比部家，偕諸同人成福州新館屋券”。另一種說法為福州新館位于騾馬市大街35號，是道光朝刑部尚書陳望坡的故宅。郭曾的《邴廬日記》記載，福州新館創(chuàng)建于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尚書告歸，舍宅為館”。尚書，即刑部尚書陳望坡，他是晚清政壇清流派人物陳寶琛的曾祖父。陳望坡的侄子陳懋鼎曾寫有一詩，題為“題榕蔭堂雅集圖”，詩云：“松棟孫枝不中椽，敢夸文采步前賢。春明耆舊晨星在，能話尚書舍宅年。”這首詩也從側(cè)面證明福州新館最初由陳望坡捐助舊宅而來。

福州新館的主建筑名榕蔭堂。為何將大堂取名榕蔭，還有一個故事。南宋時期，幾任地方官都在福州城大力提倡栽種榕樹。榕樹樹冠龐大，福州很快綠蔭滿城，便有榕城之稱。清代福州的府治衙門有個榕蔭堂，意為地方官在一邑則蔭一邑，在一郡則蔭一郡，在天下則蔭天下。在京的閩籍官員也借用了這個既有家鄉(xiāng)特點又充滿寓意的名稱，將新館大堂取名為“榕蔭堂”。

道光年間，福州新館在梁章鉅的主持下首度擴建。梁章鉅在廣西巡撫任上積極支持同鄉(xiāng)林則徐的禁煙活動。鴉片戰(zhàn)爭期間，他短暫出任兩江總督，反對割讓香港，首先提出“收香港為首務”。著有《歸田瑣記》《浪跡叢談》《稱謂錄》《楹聯(lián)叢話》等。1891年，福州新館在時任宗人府主事陳璧的主持下第二次重修。1901年，庚子事變之后，福州新館第三次重修。這次重修后，大門匾額有“福州新館”字樣，與南下洼的福州老館相區(qū)別，新匾出自倡議重修者之一葉大遒的手跡。此次重修的主持者仍為前述的陳璧。他在八國聯(lián)軍占領北京時，以太仆寺少卿的身份出任全權(quán)大臣，會辦五城事宜。他積極配合李鴻章與聯(lián)軍議和，最終聯(lián)軍離京，成功接管了京城。慈禧回鑾后，他因表現(xiàn)突出被予以重用，先后被任命為戶部侍郎、郵傳部尚書，掌管鐵路、電報、通航、郵政等要務。在鐵路方面，他收回了京漢鐵路的比利時洋款權(quán)，并以余利興建了京張鐵路。慈禧駕崩后，他遭到御史謝遠涵的彈劾，被革職。罷官后，陳璧依然住在北京，把更多時間和心思放在福州會館的建設上來。福州新館在東側(cè)購地修建了南、北兩廳，其建筑樣式增添了西式建筑的風格。

福州新館修竣后，新任館事為張元奇。張元奇歷任翰林院編修、監(jiān)察御史，其中最為朝野稱道的是彈劾慶親王奕的長子載振。奕是恭親王去職后慈禧最倚重的王公之一。清末最后十年，京城出現(xiàn)了南妓北來的風潮，很多南方名妓來到京師，最著名的當屬陳桂芳、謝珊珊、賽金花等人。牽涉彈劾載振案的主角是名妓謝珊珊。張元奇向朝廷上奏，謝珊珊起初住在李鐵拐斜街，簫管之聲通宵達旦，后來干脆明目張膽地出入王公大臣府邸，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貝子載振。慈禧收到張元奇彈劾的奏折后，對這起皇家丑聞非常生氣，要求驅(qū)逐謝珊珊出京。謝珊珊逃到一位姓孫的道員家里避難，后來嫁給了他。京城官場將此事傳為笑談，也透視出清末官場的腐敗情形。張元奇也因彈劾貝子而落難，很快被慈禧罷免官職，由此專心福建新館的經(jīng)營。

清朝統(tǒng)治的最后幾年，閩籍官員迎來了高光時刻。陳寶琛、林開、郭曾、高而謙等人皆居顯職，會館活動頻繁。民國年間，這些晚清遺老在車子營福建會館設立詩社，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日集會三次，每次約有二三十人。正月初一，新館依舊舉行燈社，聚會者五六十人，一直延續(xù)到北京政府被推翻。政府南遷后，福州新館迅速衰落，“幾無人過問”?？箲?zhàn)時期，北平淪陷，福州新館接電很多，容易引起火災，館里居住的商人分別負擔更換電線的費用。會館內(nèi)的家具器用大多散失，甚至連匾額都作為柴火燒了。昔日繁盛的風雅文會之所，儼然一座廢棄的寺廟。

科考軼事

福州新館屬于府館，其組織方式仿照省館福建會館之例，設立理監(jiān)會。福州老館、新館共用一個章程。章程對暫時居住的人有具體規(guī)定：應朝廷考試者和投考之學生，可以住到揭榜后三十日為止；因本省地方公益來京請愿者，住至所事完結(jié)后二十日為止；經(jīng)朝廷任命人員，住至到差后三十日為止。福州新館常住者是什么人呢？一般來說，新科翰林住在太仆寺街的進士館；沒點中翰林而在中央任職的部曹中書住在福州新館和老館。每逢休假，或天氣糟糕無法上班時，福州新館便派車把進士館的翰林們接來，大家共同把酒言歡，聚會為樂。

會館的主要職能之一是為會試提供服務。會館最醒目的標志莫過于室內(nèi)懸掛的進士科名題版。科名題版分為大字和小字兩種版式。大字題版包括文武狀元、榜眼、探花以及朝元、會元等?？v觀整個清代福建科舉史，考中文狀元的只有三人。一為吳魯，晉江人，其科名題版懸掛于泉州郡館和晉江邑館。福州老館存有道光丙申年（1836年）恩科狀元林鴻年和光緒丁丑年（1877年）狀元王仁堪的題版。民國年間，林的題版尚在，王的卻找不到，引起一場虛驚。后來問及下人，說當時房頂重新蓋瓦，摘下來保存了。福州老館中心建筑燕譽堂中最顯眼的裝飾就是大字科名題版。

小字科名題版包括福州及所屬地區(qū)所有考中進士的人。有趣的是，會館小字題版中列有某科鄉(xiāng)試中式之郭元昌，同治甲子科鄉(xiāng)試中式之郭守昌等人，皆為郭階三的孫子。郭階三有五子：柏心，道光壬辰舉人；柏蔭，道光壬辰進士；柏蔚，道光甲午舉人；柏蒼，道光庚子舉人；柏薌，咸豐辛亥舉人。郭氏諸子成為五子登科的科考美談。前面提及的實錄館副總裁郭曾便是郭氏后人。更有甚者，福州人葉云滋英年早逝，他的夫人邱氏見證了三個兒子考中進士、三個兒子考中舉人的科場奇跡，所謂三子捷秋闈，三子捷春闈，比郭氏的五子登科更勝一籌，書寫了六子科甲的傳奇。前文提到題寫匾額的葉大遒，是葉氏后人。此外六子科甲的還有陳寶琛兄弟六人。順治至道光年間的進士題版放在老館，咸豐至光緒年間的進士題版放在新館。新、老兩館的科名題版總計1382人。

《舊京瑣記》中有這樣的記載，“鼎甲妙選，平日師友，早有定評”。作者認為，科舉的潛規(guī)則并非漫然得之，空穴來風，而是昌言無忌。他記錄了科場作弊的情形?？荚嚽?，考生將樣文遞呈師門，想方設法交給有閱卷資格者。進入考場，考生把會試題目的前兩句，或者殿試策論的頭一行，馳馬遍遞，把題目透漏出去。據(jù)薛肇基回憶，光緒十八年（1892年）科考時，他和其他考生都住在福州新館，當時的閩籍高官，如后來出任實錄館副總裁的郭曾、郵傳部尚書陳璧等人給考生們詳細講解交卷規(guī)則，并對他們在京的旅費做了計劃和安排。光緒三十年（1904年）朝考時，館事對福州新、舊兩館平時居住的在京閩籍官員說道：“京曹官平時居此可也，遇有試期，當先以讓試子！”第二天，官員們紛紛搬了出去，把會館讓給考生。這次恩科會試，福建籍應殿試者聚集于福州新館。大家每日集中在榕蔭堂練習試卷，郭曾、陳璧等人輪流到館，督視練習。當時最有可能成為閱卷大臣的是陳璧。兩宮皇太后駐蹕頤和園，有讀卷大臣資格者須在殿試前一天入園候宣。陳璧派力鈞以健馬等候在福州新館。各試子殿試出場，即將策論第一行填為詩片，交馬差半夜候門而出，天未明已代遞。黎明時分，讀卷大臣的命令下來，陳璧果承欽派。這次考試，陳璧門人多數(shù)位列二甲。

福州新館榕蔭堂前，有一鐵鼎爐，乃福州船政局所贈。爐上鑄有陽文，右曰：同治甲戌會試；左曰：萬年輪船同人叩獻謝。萬年青是福州船政局馬江船廠所制造的第一艘輪船的名字。文字表明，福州船政局護送舉子來京考試，因考生住在福州新館，故贈送鐵鼎爐作為紀念。這批考生中，林紹年考中進士，后來入值軍機處，署理郵傳部尚書，成為清末重臣。

福州新館各院都供有神龕。在會館的信仰系統(tǒng)中，首重城隍。福建各會館大多祭祀城隍。有趣的是，福州新館祭祀的不是福州府的城隍，而是所屬長樂縣的城隍。這與考生李兆珍做的夢有關。李兆珍來京，住在福州新館。據(jù)他說晚上睡覺時夢到長樂城隍前來祝賀，后來果然考中。因此，福州新館供祀的是長樂城隍牌位。后來，李兆珍任職于河南項城，這是袁世凱的家鄉(xiāng)，故袁世凱對其頗為器重。袁世凱成為民國總統(tǒng)后，派他前往安徽任職。宋教仁去世后，二次革命爆發(fā)，安徽都督柏文蔚率先反袁。李兆珍自然無法赴任，袁世凱安排他擔任中央審計院院長。袁世凱復辟失敗后，李兆珍辭職歸隱，把家中大多數(shù)家具捐給了福州新館。其次，會館祭有土地神。福州老館懸有景福堂匾，每年元宵節(jié)放煙火，即在景福堂前燃放。匾額懸掛于福德尊神龕之前，福德尊神即土地神。為何會館會祭祀土地神呢？據(jù)趙翼《陔余叢考》記載，翰林院和吏部都祭祀土地神，相傳這是為了紀念唐代的韓愈。據(jù)南宋洪邁的《夷堅志》記載，湖州烏鎮(zhèn)普靜寺，內(nèi)有南朝梁國開國功臣沈約父親的墓地，沈約每年前往祭掃，返回時梁武帝都會派昭明太子前往迎接。沈約感到很不自安，于是就把父親遷葬到國都金陵，原來的墓地改為普靜寺。寺內(nèi)僧人后來把沈約祭為土地神?！端问贰ば鞈s傳》載，臨安太學本為岳飛故宅，故將岳飛視為太學的土地神。清時，吏部祭祀韓愈，也仿照了這一做法。不難看出，相傳為土地神的沈約、韓愈、岳飛等人，都是歷史上著名的文臣武將。會館祭祀土地神的傳統(tǒng)，是希望本鄉(xiāng)后進能夠文通武達，有這層美好的期待在里面。福州新館還祭祀天上圣母塑像等，這與福建當?shù)厥⑿械膵屪嫘叛鲇嘘P。

文會活動

福州新館是福州籍官員在京活動的重要場所。每年大年初一，大家身穿官服，聚會飲酒，稱為團拜?！案鲿^笙歌選日，車馬如云，夜深恒有燈劇，將曉乃散?！边@種風氣源自宋代。同鄉(xiāng)聚會稱為鄉(xiāng)會，同榜及第聚會稱為同年會。

每年的元宵節(jié)晚上，老館放煙火，新館則是張燈會飲。福州新館在元宵節(jié)懸掛的燈籠非常講究，種類繁多，如“走馬盤香，蓮花荷葉，龍鳳鰲魚，花籃盆景”等，觀者目不暇接。此外還有各種造型的手持燈籠，如“傘扇幡踵，關刀月斧，像生人物，擊鼓搖鈴”等，也有迎風而轉(zhuǎn)的“太極鏡花”“飛輪八卦”，搖曳而行的“獅象羚羊”“騾馬轎車”等。這些制造精美的燈籠，皆出自閩籍官員家眷之手，“剪紙為燈，乃吾閩京宦婦之專長”。每年元宵節(jié)臨近，各家就鄉(xiāng)賢先輩所撰名句，以紅箋剪字，粘貼紗燈，作為年節(jié)最后活動的春光點綴。二層院的兩棵槐樹便因懸掛燈籠不便在這個時候所種。

本鄉(xiāng)的文人官員常在榕蔭堂聚會，參加者20余人，每月三次集會。文會稱為擊缽吟，每次吟三四個題目，題數(shù)十首詩，五年輯有《擊缽吟集》九集。擊缽吟是取“折枝擊缽，以至律集”的意蘊。1891年，陳璧在重修榕蔭堂后賦詩云：“吉日賡詩慶落成，縱非壯麗亦高閎。綠榕重展年光好，吹遍春風帝里晴。”對重修新館后的活動充滿期待。郭曾曾追憶踏月宣南參加文會的美好時光：“尚憶踏月宣南坊，朝官閑暇恣嘯詠；攤箋刻燭夜未央，一麾去江海，三節(jié)還故鄉(xiāng)。”

近代詩壇有“閩派”之稱，閩籍詩人名家輩出，既有清中期的“閩派”，又有同光體的“閩派”，我們從福州新館的文會活動中亦可窺見一二?！稉衾徱骷分杏幸皇茁稍娺@樣寫道：“風格三唐扶大雅，詞章兩漢見先型?？丈界婐┫忍岢?，無數(shù)門徒受戒聽。”詩中提到的鐘皓，東漢時以清高有德著稱，曾隱于密山，以詩律教授門徒千余人。該詩反映了參加文會的閩籍詩人雖廁身于會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但卻引領文風，在晚清詩壇擁有一席之地。

除了以文會友，長于政治卻不以詩名的在京官員自然免不了高談時政。陳璧曾有詩云：“來航萬國赴東南，美利胡人不厭談。防海防邊皆后著，周官爭得理財諳。”這首詩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戊戌變法期間，光緒帝召見了同光體宋詩的代表人物鄭孝胥，他來京便住在福州新館。剛抵京時，他躊躇滿志，題詩云：“新館雙松裁似人，霄來風雨長精神。十年不踏春城土，勝與寒廳作主賓?！钡痪糜肿鳌毒湃栈⒎粯蛐吗^獨坐偶成》，表達了對維新前途的擔憂。詩云：“九日宣南書閉門，幽花相對更無言。殘秋去國人如醉，晚照橫窗雀自喧。坐覺宮廷成怨府，仍愁江海有羈魂。孤臣淚眼摩還暗，爭忍登高望帝閽?！?/p>

光緒乙未年（1895年），葉在琦等倡議舉行律詩集會，隨后福建籍在京為官者倡議編輯《榕蔭堂律集》，編入者共17人，其中閩縣葉氏有4人，郭氏有5人。律集的大致情形是，每集必評甲乙，評定則發(fā)唱，取鴻臚唱榜之意。承平時期，官員晚上無事可做，經(jīng)常在一起賽詩取樂，“里巷間吟聲相接”。吟誦活動通常在會館舉行。常集推主司二人上坐，抗聲朗唱，抑揚中節(jié)。大集時，與會者各自評閱，長筵列坐，更迭遞唱，謂之大唱，亦曰連環(huán)唱。所以計算詩歌，不叫若干集，而叫若干唱。律集活動以蠟燭計時，常常持續(xù)到半夜，參加活動的每個人都盡興而歸。特別是善吟唱的，如題寫新館匾額的葉大遒，他每唱愈高，唱至前茅，興酣聲朗，淵淵如出金石，聽者為之忘倦，達到所謂“神明之律呂者歟”的境界。律呂本是竹子做成的校正音準的工具，這里引申為音律之意，吟誦者唱到神明音律的程度，可見其水平之高。當然，能夠互相唱和，大家有共同的方言是非常重要的前提，所以會館中的同鄉(xiāng)更適合這樣的聚會。

聚會離不開宴飲活動，福州新館開始只是粗具盤餐，比較簡單。然而，會館有一廚師姓王，善于烹調(diào)，燒得一手好菜。消息傳開，大家更愿意來了，本鄉(xiāng)官員時常在此宴請賓客。福州新館的名廚聲名鵲起，外省在京官員也常借地請客。每天會館車水馬龍，迎來送往，成為南城的一道盛景。慈禧回鑾后的清末十年，福州新館的宴請活動幾乎天天爆滿。宴飲之所設在榕蔭堂。來的客人越來越多，會館把西邊的一間房子辟為酒肆，專門賣酒，名曰福山堂。福山堂的酒也賣得很好，聲名遠揚。令人捧腹的是，署兵部侍郎銜內(nèi)閣學士徐琪一再賒酒賬，只拿酒，不付錢，最后竟壓垮了福山堂，致其被迫歇業(yè)。

福州新館不僅是閩籍在京官員文化活動的中心舞臺，也是在京城向全國傳播福州文化和風物的平臺。文化的交流既包括人的交流，也包括物的交流，對后者而言，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芥藍在京城的普及。芥藍本是福建的一種地方蔬菜，四五月份下種，葉子茂密，扁平，呈淡青色，高數(shù)寸，莖中生細梗，抽葉上尖下圓，碧色光潤。民間本稱之為橄欖菜，后誤讀為芥藍菜。北京本來沒有這種蔬菜，御醫(yī)力鈞把芥菜菜種帶到京城，在郊區(qū)種植傳播，很快成為本地菜，受到京城百姓的喜愛。

力鈞對庚子后福州新館的重建用力頗多，負責材料和施工等具體事宜。他自幼精通醫(yī)術(shù)，以舉人身份被征為商部主事，后入太醫(yī)院作為皇家御醫(yī)。福建同鄉(xiāng)翻譯家林紓曾詳細記錄了他辭官歸隱的經(jīng)歷。力鈞奉慈禧之命在樂壽堂診脈，因醫(yī)術(shù)精湛先后受到賜羹、賜錦緞、賜克食的嘉獎。慈禧召見他時說：“汝之閩音官話，在陳璧、張亨嘉之間?！标愯?、張亨嘉都是朝中重臣，后者是第四任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后來做到禮部侍郎和玉牒館副總裁，慈禧把力鈞與他們相提并論，可見對他醫(yī)術(shù)的認可。

有一次，力鈞在輦道旁行走，恰好光緒帝駕臨，力鈞躲避不及，只能跪于道旁。光緒帝對他說：“力鈞若供奉禁中，朕知若之深于醫(yī)也?！绷︹x頓首稱謝。約一個月以后，光緒帝傳諭召見力鈞。力鈞來到光緒帝所住的瀛臺涵元殿。他發(fā)現(xiàn)，光緒帝服用的藥物有問題，于是請皇帝立即停用。光緒帝停藥后，力鈞開了新的調(diào)理保養(yǎng)方子，光緒帝的病情日見好轉(zhuǎn)。慈禧看到光緒帝身體好轉(zhuǎn)后，問太監(jiān)最近何人給皇上看??？太監(jiān)答曰力鈞。此時力鈞發(fā)現(xiàn)，宦官對他的態(tài)度“悉反恒狀”，賞賜也不再有了。三個月后，力鈞主動提出辭官歸隱，得到批準。關于慈禧駕崩前一日，光緒皇帝也神秘死去，學界一直存疑。2008年，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反應堆工程研究設計所、北京市公安局法醫(yī)檢驗鑒定中心等專業(yè)機構(gòu)和清西陵文物管理處等文物部門合作完成了《清光緒帝死因研究工作報告》，其結(jié)論是：光緒帝系砒霜中毒死亡。力鈞在清朝覆亡后曾向林紓出示《崇陵朱書脈案》一卷，言外之意多幽慘之氣，一再強調(diào)此脈案萬不可流傳示人。光緒帝病危時，太監(jiān)對御醫(yī)“傲兀叱咤”，力鈞早于七年前隱退，得以保全，算得上“智者自全其生”。

鄉(xiāng)愁是中國人特殊的情感體驗，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會館是鄉(xiāng)愁文化重要的建筑載體，也是中國古代易籍人士在客地設立的一種社會組織。它既是有形的同鄉(xiāng)聚會之所，又是排解鄉(xiāng)愁的精神家園，同時還是連接家鄉(xiāng)與客地之間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紐帶。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