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伏鱒二《遙拜隊長》中的反戰(zhàn)意識

李召輝 李昕

內容摘要：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為題材的小說《遙拜隊長》描寫了因故受傷回村的退伍軍人岡崎悠一精神失常，在村子內屢次發(fā)作的故事。本論文使用文本細讀方法，通過分析小說的素材來源，造成主人公悲劇的原因及過程，闡釋包含于作品中的作者井伏鱒二的反戰(zhàn)意識，論述這種反戰(zhàn)意識的局限性。

關鍵詞：井伏鱒二 《遙拜隊長》 反戰(zhàn) 遙拜 戰(zhàn)爭

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為題材的小說《遙拜隊長》于1950年2月發(fā)表在《展望》上，同年收入由文藝春秋新社發(fā)行的《本日休診》。至今被收錄在多部作品集、全集、單行本中，作為井伏鱒二的代表作而廣為人知。

主人公岡崎悠一（32歲）發(fā)瘋了，雖然平時比較老實，但現(xiàn)在卻誤以為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自己和以前一樣仍然是軍人。在這樣的開場白下，《遙拜隊長》的故事展開。悠一在出征地馬來西亞因瑣事遭遇意外事故，不僅腳受傷，還變成了“瘋子”，戰(zhàn)爭結束前回到了故鄉(xiāng)笹山部落，然后戰(zhàn)爭結束，悠一在村子屢次“發(fā)作”，上演了各種悲喜劇。

在本論文中，通過分析和論述法西斯軍國主義者悠一如何誕生，揭示軍國主義將日本國民作為戰(zhàn)爭武器的事實以及對當時普通日本國民造成的毒害之深。另外，通過論述作者的戰(zhàn)爭意識，強調雖然作者在作品中充分表現(xiàn)出自己的反戰(zhàn)意識，但是他無視戰(zhàn)爭受害國及其人民的痛苦，日本的文學和電影作品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一.《遙拜隊長》的誕生

井伏鱒二于1941年11月被征用，在《昭南時報》工作，前后到過泰國、新加坡等地，親眼目睹并體驗了戰(zhàn)爭。1942年11月退役。井伏寫《遙拜隊長》的契機如下：

聽說有個參戰(zhàn)回來的頭腦不正常的陸軍上士，一發(fā)作，就拿著木棒，在九十九里濱的海灘上搞沖鋒，他還以為自己處于戰(zhàn)爭時期。我以此為素材寫了本篇小說。

另外，遙拜儀式以井伏在被征用時的親身體驗為素材。井伏等人從西貢出港，在印度換船，這艘船上坐著十八師團的士兵，十八師的士兵每天傍晚都在甲板上列隊、做操、唱軍歌。一到那個時間，天空就會出現(xiàn)晚霞，不僅是西方的天空，東方的天空、南方的天空、北方的天空都像燃燒的火焰一樣變得通紅。不管朝哪個方向看，都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士兵們唱的軍歌，總是“啊，雄偉的運輸船，遙遠的宮城……”這樣的歌詞。井伏他們這些征用者被特殊對待，只能觀看合唱，只有中阪先生走到列隊的士兵后面，興致高漲地跟著合唱起來。唱完歌，士兵們開始做操，中阪也加入進來一起做操，舉手投足十分笨拙，看的人無不啞然失笑。這位運輸指揮官曾是中學體操教師，當時是退役的陸軍中校，留著八字胡，年齡不詳，但據(jù)說他和馬來派遣軍的參謀長鈴木中將是士官學校的同期生，應該是相當年長的人。

“我是你們的指揮官。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的生命就交給我了。磨磨蹭蹭的話，我就殺了他?！逼渲杏腥苏f：“殺了看看！”同時，第四班或第五班有人暈倒了，馬上由看護兵抱進了醫(yī)務室。話是海音寺潮五郎對著“八字胡”說的。“我”的訓話可以說是給大家打氣，就這樣結束了?！澳銈儺斨杏泻芏喾窜娝枷氲娜耍液ε碌貌桓蚁率?。我在運輸船上，除非有必要，否則絕對會上甲板，因為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被推到海里?！?/p>

話說到一半，他發(fā)出了“立正”的號令，說了聲“對不起！陛下”，又發(fā)出了“稍息”的號令。最后，隊長命令大家改變方向，發(fā)出向東方遙拜的號令，號令連連。上了運輸船以后，每當有電臺日軍的捷報，都讓我們在甲板上集合向東方遙拜。同一艘船上的緬甸組的運輸指揮官對“八字胡”說：“東方遙拜也要適量吧”，即便如此也沒有停止。

井伏在另一個地方說：“我不客氣地說，我們馬來組抽中了下下簽，抽中了極其糟糕的運輸指揮官，從沒見過這樣的軍人?！绷髀冻鰠拹焊?。

二.《遙拜隊長》中主人公的悲劇

《遙拜隊長》的主人公悠一的悲劇緣何產生，這與戰(zhàn)時日本的國家政策與教育，周圍的環(huán)境有著莫大的關系。在以下幾個部分，利用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解讀悠一的悲劇產生的原因、過程，闡述軍國主義對日本普通國民毒害之深，分析蘊含其中的作者的反戰(zhàn)意識。

（一）綽號的由來

關于悠一獲得“遙拜隊長”這一綽號的來由，原文是這樣描述的。

隊長在夜營后的第二天早上，每當聽到有關戰(zhàn)況的好消息，他就有沐浴后遙拜東方的習慣，即便是骯臟的臭水溝也不在意。遙拜隊長是喜歡進行遙拜的意思，即使是在運輸船上，只要廣播電臺傳來好消息，也會立刻通知部下列隊在甲板上遙拜東方，三呼萬歲。之后一定會訓詞。（中略）然后他又說：“如果你們熟讀了戰(zhàn)陣訓，就會豁然開朗，明白遙拜的妙諦吧。若能明白其中的妙諦，便能進入陶醉之境?！?/p>

悠一不顧患叢林瘡這種病的危險，把身體清洗干凈之后，面向東方遙拜，悠一的性格是顯而易見的。栗坪良樹從“戰(zhàn)爭狂”的視角，指出“悠一在發(fā)狂前就已經瘋了”，通過回顧戰(zhàn)時悠一“遙拜、訓辭自我目的化，其行為自我同一化”的性格，關注他的異常行為，那讓人聯(lián)想到“因為自己對所屬企業(yè)過度的忠誠心，而神經受損，從一線被淘汰的商務人士”，栗坪解釋說“與其說這種忠誠心是意識形態(tài)的介入造成的，不如說是天生認真的性格最終構成了他的忠誠心。”的確，負傷前的悠一沒有政治思想的深度，他的發(fā)言也極其表面化。

（二）成為瘋子的緣由

關于悠一發(fā)瘋的原因，村民們推測是在南方戰(zhàn)場上感染的惡疾或者是父母遺傳的惡疾。但是到了作品的一半，村民們得知他因為與戰(zhàn)友的小爭執(zhí)而發(fā)瘋。

關于悠一成為瘋子的緣由是這樣描寫的。他的部隊在向芙蓉市行軍的途中，接近一個叫塞爾登的部落時，因為卡車故障發(fā)生了事故。一個叫友村的上等兵說：“打仗太奢侈了，簡直太奢侈了?！标犻L受到刺激，一巴掌打在友村上等兵身上。

打了第二下，就在他舉起手準備打第三下的時候，突然全體乘客都打了個趔趄。駕駛兵試著開動了車子、站在卡車邊上的隊長一個趔趄根本停不下來。因為卡車沒有車廂鎖，車廂后門開了。與此同時，隊長緊緊抱住友村上等兵，一腳踩空?！鞍?！”的聲音從士兵們的口中發(fā)出。隊長和友村上等兵一起滾落到橋的邊緣，被橫板反彈了一下，掉進了河里。不幸的是，河里有混凝土橋的殘骸等著兩人。隊長仰面摔在障礙物上。友村上等兵倒栽蔥摔了下來，滾進了河里。這是短短幾秒鐘內發(fā)生的事情。

這僅僅幾秒鐘的事情，可確確實實地改變了岡崎悠一和友村上等兵的命運。岡崎悠一不但發(fā)瘋了，而且腿腳也不方便了，友村上等兵甚至失去了生命。天皇制法西斯主義下平民士兵的悲慘命運躍然紙上。戰(zhàn)爭不僅僅殺死敵人，日本軍人之間也會因為一點小事而互相傷害，這可以說是戰(zhàn)爭的內部化。

難道只有遙拜隊長瘋了嗎？在日本，遙拜隊長式的人沒有被再生產嗎？“打仗太奢侈了”這句話用平民的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這不僅是友村的感受，也是當時大多數(shù)平民的共同感受，恐怕也是作家的聲音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友村的這句話如實地反映了平民對戰(zhàn)爭的憤怒。

據(jù)史料記載，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舉全國之力侵略亞洲和美國，日本軍費逐年增加，軍費的增加是通過增收租稅、發(fā)行和消化公債、向占領區(qū)借款來實現(xiàn)的。當時，日本國內的消耗不容忽視，國民的生活也并不輕松。隨著戰(zhàn)局變得不利，鋼鐵和鋁等的生產減少，就連飛機、艦船等軍需生產也陷入了僵局。糧食生產也面臨肥料和勞動力短缺的問題。由于男子被征召入伍，導致勞動力嚴重不足。1943年，政府實行“學生上陣”，把在校的適齡學生全部征召入伍，補充兵力的同時，強制動員中學生和女學生到軍需工廠?？找u開始后，城市里的小學生離開父母，被疏散到農村。

戰(zhàn)爭陷入泥沼后，日本勞動力不足，軍需和糧食生產變得困難，糧食不足的問題凸顯出來。為了解決兵力不足的問題，政府和軍方想盡了一切辦法，但事實上最后被送上戰(zhàn)場的大多是普通的日本平民。井伏目睹了國內和國外的戰(zhàn)況，一定有所思考。因此，筆者認為友村上等兵所說的話一定程度上投射了作者和當時日本國民的厭戰(zhàn)、反戰(zhàn)心理。

（三）周圍的環(huán)境

關于悠一的父親，據(jù)說“在悠一上小學那年因敗血癥去世，這一點毫無疑問。病因是過度疲勞和貧困引起的營養(yǎng)不足”，這是一家是村子里的最底層，河崎典子把母親努力改造房屋表現(xiàn)為“一大成功故事”。母親“成為海岸小鎮(zhèn)車站前的小野半旅館的女服務生，賺到的錢出乎意料得多”，錢有富余的母親“在主屋和倉庫的房頂鋪上瓦片，建造了混凝土大門柱”。由此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好勝心強、愛慕虛榮的人。這一系列的房屋修繕工作，與母親不想被村民們蔑視，希望受到尊敬的心理息息相關。另一方面，正如栗坪良樹所指出的那樣，“悠一應該是背負著‘成我之名，興我之家這一母子家庭的責任”。實際上，母親的期待得到了回應，悠一當上了陸軍中尉，悠一的母親可以趾高氣揚。作者對這樣的母子既同情又憎惡，他們?yōu)榱藢崿F(xiàn)自我，達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钤趧e人的視線下，被國家利用，卻不自知，既可憐又可恨。通過這對母子，作者也吐露了自己對戰(zhàn)爭的厭惡。

那時侵華戰(zhàn)爭擴大，軍隊相關的學校需要招收龐大數(shù)量的學生。軍事當局命令全國各市町村長，讓學童們參加考試，采用了推薦應征的手段。一天村長和小學校長結伴，來勸說悠一參加考試，夸贊悠一家是模范家庭，最終悠一順利通過考試，這也為他日后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就連擁有小學校長這種教育者身份的人也被國家利用，為了招收未來的軍人而費盡心思，作者似乎也用諷刺的眼光看待這個人物。由此可見，當時軍國主義教育深入人心，人們?yōu)榱藝?、為了天皇不擇手段?/p>

悠一變成了“瘋子”，住進了醫(yī)院，但是村民讓悠一出院，悠一的母親謝絕了，村民還是把他帶回了村子。在戰(zhàn)爭時期，作為軍官的悠一被認為是村子的驕傲，就連悠一的沉默寡言也被認為是謙讓美德的表現(xiàn)。栗坪良樹認為“戰(zhàn)時村民們因為自己村子有一位負傷回來的軍官而趾高氣揚，戰(zhàn)爭結束后，立刻翻臉不認人，看不起悠一，把他當成累贅”。

悠一一旦“發(fā)作”，就會“毫不留情地向任何人發(fā)出號令”。如果他對你說“趴下”，你卻不照做，他就會生氣。如果逃跑，就會被威脅說“我要殺了你”。他正在攻擊無法對抗“瘋子”的村莊。也就是說，作者同樣揭發(fā)了制造可憎的“軍國主義亡靈”悠一這個人物的村莊。

如上所述，悠一既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被自己愛慕虛榮的母親、校長、村民和國家塑造成“軍國主義的化身”。因為“純粹的愛國心”讓自己和友村上等兵陷入不幸，即使成為“生還的亡靈”，也經常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是個可恨又可悲的人。

三.作者的反戰(zhàn)意識不足

雖然小說反映了作者憎惡戰(zhàn)爭、渴望和平的美好愿望，但反省主題還是有局限性的。小說以悠一和悠一身邊的人為中心展開，描寫了悠一的悲劇，表現(xiàn)出作者諷刺和憎恨法西斯主義、軍國主義的反戰(zhàn)意識，卻無視被侵略國家和該國人民所遭受的傷害，一味強調本國所遭受的傷害。井伏在譴責非人性的戰(zhàn)爭時，也只是從個人體驗出發(fā)，并沒有站在全人類的高度進行分析和思考。他痛恨戰(zhàn)爭扭曲人心，卻沒有鮮明地指出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動的這場戰(zhàn)爭的性質。他注意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性，但沒有明確指出這是由本國法西斯政府發(fā)動的戰(zhàn)爭引起的。他雖然把矛頭指向了日本軍國主義，但并沒有徹底揭露和批判日本軍國主義的本質。模糊法西斯對被侵略國家和人民造成的傷害，著重強調法西斯對日本及其國民造成的傷害。

日本的戰(zhàn)爭文學作品和電影，大多存在著把自己的傷痛暴露給別人，通過自己也是受害者來弱化侵略他國、給他國人民帶來傷害這一事實。在日本電影《男人們的大和》中，出場人物都是日本人，描寫日本海軍將士的親情、友情、愛情，男人們的死被描述得很悲壯，“只為了守護愛人、家人、朋友和祖國”。他們只字不提為什么非死不可，只強調自己受到的傷害，仿佛美國是入侵者，日本是自我防衛(wèi)者?？梢哉f，日本反省戰(zhàn)爭的道路還很漫長。

毋庸置疑，《遙拜隊長》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作者井伏鱒二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自己厭戰(zhàn)、反戰(zhàn)的意識。但是，作者只是從本國人民的立場出發(fā)，強調戰(zhàn)爭給本國人民帶來的傷害。這種一味強調日本人所遭受的苦難的反戰(zhàn)態(tài)度必然會引起他國人民的反感，日本此類文學和電影作品數(shù)量眾多，日本反省戰(zhàn)爭的道路依然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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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1.吉林省教育廳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日本戰(zhàn)后派文學中的反戰(zhàn)主題研究，項目編號：JJKH20221256SK；2.2021年吉林省翻譯協(xié)會翻譯教育研究項目：新媒體環(huán)境下外語口譯課多模態(tài)教學模式研究，項目編號：JLFY2021YB102；3.吉林省教育廳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日本女性作家的偽滿“返遷體驗文學”研究，項目編號：JJKH20221259SK；4.吉林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課題：校企合作模式下民辦高校應用型日語人才培養(yǎng)的研究與實踐，課題編號：GH21391。

（作者單位：長春財經學院外國語學院日語系；長春工業(yè)大學人文信息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