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鑫
內(nèi)容摘要:安娜·安德列耶芙娜·阿赫瑪托娃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她善于從生活細節(jié)中汲取詩歌養(yǎng)分,其詩歌以抒情詩為主,主題豐富,詩歌語言細膩,從女性視角出發(fā),具有鮮明的個人藝術(shù)特色。本文以阿氏抒情詩為研究對象,采用文本分析法,解讀其抒情詩的藝術(shù)特色。
關(guān)鍵詞:阿赫瑪托娃 抒情詩 藝術(shù)特色 俄羅斯文學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赫瑪托娃,原名安娜·安德列耶芙娜·戈連科,是20世紀俄羅斯“白銀時代”著名女詩人,也是阿克梅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詩人一生沉浮,現(xiàn)實的苦難為她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源泉。她出身于貴族離異家庭,成年后自己同樣婚姻不順。好在她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癡迷于詩歌創(chuàng)作。在出版《念珠》《黃昏》《白色的群鳥》三本詩集后,阿赫瑪托娃聲名鵲起,成功躋身于俄國一流詩人之列。后陸續(xù)出版《安魂曲》、《沒有主人公的抒情詩》等杰作,晚年她仍然筆耕不輟,77歲因病逝世。
在我國,阿赫瑪托娃研究熱潮始于上世紀末,國內(nèi)改革開放大潮促進了學術(shù)界對于阿氏詩歌的研究。汪劍釗、王守仁、曾思藝、張冰等學者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豐碩。汪劍釗先生感慨:“(阿赫瑪托娃)面對詩歌與生活之間時而出現(xiàn)的兩難困惑,總是依循情感和人性做出正確的選擇。(汪劍釗,2006)”張冰評價:“她的詩,從第一首到最后一首,都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人類的良心。(張冰,2000:29)”阿氏詩歌的價值及其影響由此可見。本文以阿氏早期抒情詩為研究對象,從豐富的詩歌主題、獨特的女性視角和陌生化手法三個層面來分析阿氏詩歌的魅力,進而為讀者提供一些閱讀參考。
一.主題豐富:亦甜亦苦的人生經(jīng)歷
阿赫瑪托娃一生命途多舛,其詩歌主題因而豐富多變:愛情、親情、家國情貫穿其中。她是“阿克梅派”的代表詩人,雖難免受到象征主義的影響,但與前輩不同的是,她主張擺脫象征主義的抽象性,注重現(xiàn)實性和明確性。以丈夫遇害、愛子牽連入獄為節(jié)點,前期到后期的作品風格有著明顯轉(zhuǎn)變。前期詩歌愛情為主線,后期因為親身經(jīng)歷世界大戰(zhàn)和俄國十月革命,詩人寫下了大量愛國主義詩篇,悲壯宏偉。
1.愛情主題
阿赫瑪托娃的愛情詩,心理活動細膩,或溫情、或熾熱、或苦澀、或悲戚。相比于旁人,詩人天生敏感的性格,使得她更加細致地觀察生活。陽光下一對戀人親密互動,同時伴隨著主人公對于愛情和死亡的思考。她筆下的悲劇愛情不計其數(shù),然而這一篇是少有的美好:
火辣辣的陽光令人煩悶,
而他的眼神——光芒灼人。
只是我在微微顫抖:
他可以讓我變得溫情柔順。
他俯下身來——要對我說些什么
……
我的面頰募然失去了血色,
但愿愛情像一塊墓碑,
橫亙于我的生活。(晴朗李寒,2017:160)
這一段節(jié)選自《心慌意亂》(1913年2月),收錄于詩集《念珠》。一戰(zhàn)爆發(fā)前夕,介于專制和革命之間的彼得堡忙于慶祝羅曼諾夫王朝300周年紀念日,似乎一切都很繁華。詩人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半年前出生,阿赫瑪托娃剛剛經(jīng)歷婚姻蜜月期,又迎來了人生另一個階段——母親。此時的她家庭美滿,生活幸福,這種狀態(tài)也反映到作品之中。節(jié)選詩句凝練簡潔,用詞精妙,細節(jié)到位:“而他的眼神——光芒灼人”,火辣辣的?!八┫律韥怼绷钌倥牡膬?nèi)心變得炙熱,而臉頰變得煞白。
讀罷此詩,一位陷入愛河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不同于常人對于美好愛情的祝福,詩人將愛情與墓碑作比,似乎死亡也沒那么可怕,愛情因此也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讓人捉摸不透。
2.親情主題
阿赫瑪托娃的早期抒情詩雖以愛情為主線,但不乏親情的溫暖,尤其對于獨生子列夫,傾注了一位母親的全部溫柔。兒子頻繁出現(xiàn)在詩人的詩歌中:
這里白色教堂聳立,冰凌發(fā)出斷裂聲,
我兒子眼睛里的藍色矢車菊就在這里綻放。
……
嚴酷的記憶,現(xiàn)在已如此揪心。
……
這時滿城傳送著圣嬰誕生的喜訊。(王家新,2018:75)
在《別熱茨克》中詩人寫到了現(xiàn)實的揪心:前夫因政治迫害被捕入獄,留下母子倆相依為命。盡管如此,在寒冷的冬夜,看著兒子,仿佛他的眼睛里有藍色的矢車菊在綻放。孩子就是上帝送給她的禮物,世界紛擾,此刻只享受母子情深的美好時光。然而上帝并沒有那么仁慈,此后生活的困境讓這位母親悲戚不已,“丈夫在墳?zāi)?,兒子在監(jiān)牢”(陳耀球,2017:246)。詩人陷入絕境,整日操勞:
一十七個月我在尋找和哭喊,
千呼萬喚叫你回來,
我曾經(jīng)撲倒在劊子手的腳下,
兒子啊,你是我的禍胎。
一切永遠地弄得黑白混淆,
我現(xiàn)在分辨不出來,
誰是野獸誰是人,
是不是要長久地等待死刑。(陳耀球,2017:249)
本段節(jié)選自組詩《安魂曲》。1939年獨生子列夫受父親牽連再次入獄,備受酷刑,詩人痛徹心扉卻又無可奈何,千呼萬喚十七個月也好,向劊子手撲倒下跪也好,都無濟于事,于是這位母親惶恐不安、擔憂自責。這種狀況讓母親失去心智,無法區(qū)分“野獸”和“人”,只能在煎熬痛苦中接受死神的威脅。詩人曾對兒子說:“你不能使你的母親成為一個孤兒……”。在沉重的乞求中,母親對于兒子真切的愛意和深刻的想念自然流露。
3.家國情主題
在革命年代,社會動蕩,俄國知識分子為了生存紛紛逃往異國他鄉(xiāng)。阿赫瑪托娃不為所動,“然而我默然又淡定,用手將雙耳緊緊捂住,為的是那痛苦的心靈,不被這疲乏的語言玷污”(何雪梅,2018)。在《與祖國離開土地的那些人不在一起》中,阿赫瑪托娃自豪地說:“我沒有拒絕任何一擊” (Tomas等,2014:178-182)。她堅定地與祖國融為一體,無論發(fā)生什么,永不背棄。她以堅定的聲音告訴俄羅斯:
我們將保衛(wèi)你呀
……
我們將把你扛出去,
走向晴朗和自由,形同波浪
把你從奴隸制拯救出來,
把你交給我們的子子孫孫。
永永遠遠!(伊沙等,2018:274)。
亂世中她百感交集想要為犧牲者謳歌,“可名單已被奪去,沒有地方打聽”(陳耀球,2017:258),但詩人堅守文學陣地,“我隨時隨地都在把他們回憶”(陳耀球,2017:258)。詩人把自己置身于歷史的風云之中,人民的苦難昭示著她的赤子之心,她沒有背離祖國,于艱難世道中憂國憂民,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力量!
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豐富的詩歌主題。阿赫瑪托娃有多重身份,愛人、母親、妻子,還有俄羅斯的女兒。她命途多舛,曾因為政治事件遭受牽連和打壓,被蘇聯(lián)作協(xié)開除,詩歌無法出版,甚至被列為禁書,如此種種,她無所畏懼,以筆為矛,堅定戰(zhàn)斗。她以直擊人心的文字力量對抗時代的混亂。
二.獨特視角:為女性命運搖旗吶喊
作為一位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將女性的溫良和氣質(zhì)融入紙筆之間,由此刻畫內(nèi)心世界的手法堪稱一絕。阿氏愛情詩中的主人公通常是一位女性,她的愛情總是與孤獨、空虛和憂傷做伴。有時她是期待愛情的天真少女,希望與愛人白頭偕老(《古怪的小伙子,我已經(jīng)瘋了》《兩行詩》等);有時她是成熟穩(wěn)重的女性,陷入愛情和命運的漩渦(《每天都有新的不安》《散步》等);有時她是不忠的妻子,相信自己“罪惡”的心動是正確的,是獨立人格的寫照(《丈夫用鞭子抽我……》《灰眼睛的國王》《我哭泣,我后悔……》等)。
孤獨是阿氏詩歌的重要題材,也是靈魂。詩中的女性不被理解,被拋棄后遠離愛人。久而久之,女主人公開始麻痹自己“熱愛我們的分離以及那短暫會見的時光(陳耀球,2017:110)”。她還自暴自棄,“我不哭泣/我不抱怨/我不會成為幸福的人(陳耀球,2017:6)”。盡管阿氏愛情詩蘊含著無盡的憂傷與對生命虛無的思考,但女主人公絕不會被愛情沖昏頭腦,也絕不依附于男性,那種強烈的感情力圖沖破世俗的牢籠與偏見,流露出主人公的理性和反叛意識:
“你不要把真正的柔情和別的什么東西相混。
它很安靜,
你用不著把我的肩膀和胸脯
裹進皮襖,
表示你的關(guān)心。
你用不著說著恭順的話語,
追述著初戀的愛情?!保愐?,2017:59)
在《對你溫順聽話?你是瘋了吧…》中這種理性和反叛更加強烈:
“對你溫順聽話?你是瘋了吧!
我要服從的,只有上帝的意志。
我不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要痛苦,
丈夫?qū)ξ沂峭婪?,夫家是監(jiān)獄。
……
如此像一只鳥在冬日的陰天,
整個身體向著晶瑩的玻璃撞去,
那潔白的翅膀頓時血跡斑斑。(楊開顯,2017:124-125)
雖然阿赫瑪托娃在以悲劇的眼光描寫愛情,同時她也在以冷靜、克制和理性的態(tài)度審視不合適的愛情:
受盡愛的折磨,
我們總算離異,
總算把這奄奄一息的愛情之火吹滅。
……
你也該學會愛一個人,
要愛的真心實意。
我把離棄視作你給我的厚禮,
那忘卻,權(quán)當上帝的慷慨贈予。
不過請告訴我,
你是否敢讓別的女性,
也落入這背負十字架的痛苦機遇?(譯者不詳)
這里的女性形象成熟且理性。被拋棄了又怎樣?既然受盡折磨,那就坦率分離。不合適的愛情最終“奄奄一息”。最后女主人公尖銳提問,希望對方不要讓其他女性陷入痛苦的牢籠。
阿氏愛情詩從女性視角出發(fā),詩人除了描寫孤獨、憂郁又熱烈的復(fù)雜內(nèi)心,也鼓勵女性沖破現(xiàn)實的藩籬,追求自由和真正的愛情。面對命運的捉弄,詩人泰然處之,這一份寬容、理智和坦率是詩人的武器,也閃耀著現(xiàn)實主義色彩。
三.陌生化手法:“障礙”式描寫
陌生化手法由20世紀初俄國文學批評家什克夫斯基提出。該理論的主要觀點是:“藝術(shù)的存在就是為了恢復(fù)對生活的感受,感受到事物的存在,為了使石頭成為石頭……藝術(shù)方法是使事物變得陌生的方法,即曾強感受的難度、延長感受的時間、使形式難化的方法……(Шкловский,1983:15)”。該理論意在主張給閱讀增加“障礙”,要求創(chuàng)作者擺脫傳統(tǒng)思路的窠臼,要求讀者多維度感受、分析作品。因此將作家和讀者從直白的寫作手法和平庸的閱讀體驗中解放出來。從這一角度來講,我們早已司空見慣的修辭手法,通感、擬人、擬物、夸張、比喻等都可以列入陌生化手法的范疇。比如通感的修辭手法,實際上包含了強烈的陌生化特征:人體各種感覺的融合表達與相互轉(zhuǎn)化,無形之中增加了語言的藝術(shù)氣息。這正是阿赫瑪托娃追求創(chuàng)新、完美的寫作風格。
陌生化的手法,在阿赫瑪托娃在詩歌中運用得爐火純青。她經(jīng)常運用擬人的手法,賦予抽象事物以人的情感和思緒。比如,“伴隨著憂郁的祈禱的琴聲,它的怨訴多么甜蜜”(陳耀球,2017:3),“小丘上有磨坊在打盹,歲月也在這兒保持沉默”(馬海甸、徐振亞,1999:22)。新奇的比喻也讓阿氏的詩歌增光添彩。例如“高高的天上浮云變得灰暗,好像鋪開一張松鼠的毛皮”(陳耀球,2017:5),“那深紅色的篝火,恰似玫瑰花,在大雪中綻放”(晴朗李寒,2017:237)。詩人時常轉(zhuǎn)換視角,采用通感的修辭,比如“星辰變得幽藍,霜雪變得柔軟”(晴朗李寒,2017:301),“你仿佛用麥稈吸吮我的靈魂”(馬海甸、徐振亞,1999:12),“七天響起青銅般的笑聲,時而又溢出銀色的哭泣”(馬海甸、徐振亞,1999:98)。尤其通感手法的運用,將原本抽象的事物具體化,“星辰”是幽藍色的,“霜雪”的觸感是柔軟的;“靈魂”不再虛無縹緲,而是可以通過麥稈“吸吮”;“笑聲”如“青銅般”,“哭泣”閃著“銀色”的光。
通過陌生化手法的運用,詩人筆下萬物皆有靈??此浦圃扉喿x“障礙”,表達陌生,實際創(chuàng)造了新奇的閱讀體驗。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阿赫瑪托娃打破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擺脫晦澀朦朧的抽象概念,力求生動具體。詩人將自身經(jīng)歷和瑰麗的想象運用到創(chuàng)作之中,再用大量修辭手法加以潤色,原本平平無奇的事物頓時妙趣橫生。細膩的筆觸,使得她的詩歌散發(fā)出巨大的審美價值。
在百姓心中,阿赫瑪托娃是“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在蘇聯(lián)政府眼中,阿赫瑪托娃一度淪為“蕩婦”和“修女”,然而這并不能湮滅她在詩壇做出的貢獻。她曲折的一生中,留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篇。孤獨的生活體驗讓詩人更加深刻地體會存在的意義,從而敏銳地洞察世界,審視愛情和人生,這也培養(yǎng)了她堅忍不拔的品格和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
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穿越歷史的塵埃,散發(fā)迷人的光芒。她立足于女性視角,以豐富的主題、陌生化的手法和細致的心理來解讀世界,在群星璀璨的舞臺和“男性文學”為主線的時代占據(jù)了一席之地。世事無常,面對磨難她從不低頭。用汪劍釗先生的話說:“她生活在一個精神分裂的時代,但保持了一種和諧的健康心態(tài),歷經(jīng)苦難卻從不喪失對生活的信心”(汪劍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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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資助:2021-2022年國家留學基金資助。
項目信息:中央高校教育教學改革專項《新文科視域下小語種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模式研究》(編號:JG202021);
(作者單位: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