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室筆記：記憶、遙想或斷章（上）

這里又一次，飽含回憶的嘴唇，獨特而又與你們的相似。

你就是這遲緩的強(qiáng)度，一個靈魂。

你總是靠近歡樂，也珍惜痛苦的愛撫。

——豪·路·博爾赫斯《你的一生》

1

你能看到窗外那條叫玉符的窄河，在院區(qū)南側(cè)畫了一個九曲黃河般的“幾”字，如呵護(hù)的臂彎，將高樓林立的醫(yī)院攬入懷中。冬末的寒冷已不能阻擋還陽的地氣，猜想此刻，殘冰消融，消瘦的河水正在暮色中艱澀地流淌，遠(yuǎn)遠(yuǎn)反射過來的光，微薄、冷寂、閃爍，像凍僵的神經(jīng)緩慢恢復(fù)著知覺。當(dāng)然，你也可以將它喻作被遺棄在大地上的“玉帶”，這灰白的“玉帶”圈出的圖案或許正是天賜的吉祥符箓，蘊(yùn)涵著禳災(zāi)除疾、平安健康的風(fēng)水學(xué)意義（仿佛暗合了一座醫(yī)院的選址）；但它也如大地上一道被劃開的傷口，永難愈合。

同樣一條窄窄的公路傍著河岸蜿蜒，將近處雜亂的民居、屋舍、廠房、工地隔開，斷然分離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河這邊，緊挨病房樓的小區(qū)內(nèi)，老舊的樓頂上擁擠著一排排太陽能熱水器吸熱板，密密麻麻如一片碑林、斷碣；河那邊是一片延伸到窗框外的苗圃，落盡葉子的枝條交織成灰蒙蒙的煙霧，輕虛虛地飄浮著。伏下身子向更遠(yuǎn)處看，一抹若有若無的山影浮蕩在林梢之后，如一筆用力不均的枯淡水墨，橫掃過一段長長的地平線，慘白的太陽順著它的指引，傾斜著畫了一個短弧，在望不到的地方收納了暗淡的光影。不可抵抗的夜晚臨近，吞沒天邊黛藍(lán)與杏黃色交錯的云紋。霧霾在地面上緩緩洇開，那滲出地下的幽靈，將鋪展的灰色大氅拎起來，再一點點浸入濃重的黑暗。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币蛔灾委煱┌Y著名的醫(yī)院周邊，竟浮現(xiàn)出時間深處的古典詩境，出乎你意料。是否荒涼也是種寬慰，能將“所剩無幾”置換為從容淡定？季節(jié)是年歲的斷章，即使碎為殘片也有動人心魄之處；疾病乃命運(yùn)的波動，縱是接近尾聲亦不該“有辜彼蒼之厚”吧。是的，從嘈啐到寧謐，只在倏忽間，丟棄與接納便同時發(fā)生，這般善于遺忘的行徑與猝不及防的適應(yīng)力，儼如一只搬家迅捷的貓。與貓不同的是，你看到了“需要”的實質(zhì)、疾病的“善意”。你明白，如此心思迫切，非求疾患，實為逃避。逃避者何？怕是只為獨處些時日吧。多年來，你已深深感到，視息人世，純屬萬幸和偶然，對生活，乃至千般萬類營生，你并無孜孜索求的意愿，人群中，也總怕急迫，怕催逼，怕?lián)頂D，怕蕪雜，怕喧鬧。因此，常有“出離”之念。宛若眼前的情景，你記起在某年暮秋時節(jié)的一個黃昏，站在小區(qū)的門口，那正在沉落的余暉仿佛要將你帶走。中間也是隔著一片樹林，蕭疏且安靜，并不管什么人間紛紜、來往行跡。那時，你想穿越那片林子徑直往前，哪怕到天涯海角去放浪一回，在一個無人尋見的地方聊度殘生。那種感覺就像正在蛻皮的蟬，掙脫一下便能飛離陰濕、骯臟的泥土和粗糙、丑扭的樹干，在一個照得見月亮的地方把靈魂高唱成巨大的沉默，屏蔽周邊那些粗野和鄙陋，在清安里尋得自在。而眼下，你卻羨慕起那些遠(yuǎn)處的幼樹來，相擁成林又孑然獨立，榮枯之內(nèi)兼休養(yǎng)生息，不為情愫所動，絕不互相叨擾，更不自我折騰，即使狂風(fēng)大作，也不撕扯擗打，而是彼此擁撫。多么好的樹啊，難怪有人曾許愿說，來生要做一棵樹，只做一棵樹。她認(rèn)為，樹只做一件事：用根抓著泥土，葉萌一覺結(jié)束，葉落再度入眠，不必像人活著那樣遭罪，更不管你“人間失格”是些什么東西，“失格”到什么程度?！吧址▌t”不是樹規(guī)定的，不過是為生存而戰(zhàn)的物類之間天定的命數(shù)而已，拼殺、屠戮、死亡、勝利的各類博弈，異彩紛呈、花樣迭出，在欲望的屏障內(nèi)兜圈子。動物飽腹即止，人的“食量”卻大之又大，永不饜足。你見慣了那些熱烈與喧囂、喬裝與打扮、興奮與陽亢。有人生怕一生忙不完三生之事，有人生怕一己不能占盡四海之利，有人生怕落下一步就完不成自己的美妙夢想，有人生怕即使馬不停蹄地狗茍蠅營仍不能將所占資源榨盡掏空……草芥如你者，自知擔(dān)不得如此大任，又恐避之不及，只能禱求上蒼垂憐以得逃脫，當(dāng)莫辨福禍，順而從之。如此算來，難道你還是個幸運(yùn)者、一個被疾病“垂憐”的選民？其實，這類想法還是在矛盾、糾結(jié)里打轉(zhuǎn)罷了。你終究不過是一個敏感、脆弱、匍匐于生活的人啊，何時領(lǐng)悟過星空和道德律的意義。塞內(nèi)加認(rèn)為從來就沒有流放這回事，每個人站在地球上任何一個點上，他們與璀璨星空之間的距離都是相同的。他說得好極了，但他不知道，對有人而言，星空根本是不存在的。星空從來不在天上，而在人的心中。古羅馬時候的星空大概更亮、更容易被看到吧。

阿Q精神自然可以拿來自解自嘲。然而你確實也未得輕松半刻。你的母親自去年以來一直住院治療，命近垂危，每每要前往探視，辦理各類手續(xù)。你的父親照撫在側(cè)，勞累過度，腰椎骨裂一節(jié)，終致住院手術(shù)，且與你在同一天住進(jìn)了不同的醫(yī)院。你與父母正隔著一座城市的距離，一東一西，服侍莫及。分身乏術(shù)的無力感，只令你手足無措，四顧茫然，戚戚于心，默默禱告。真是時也，命也。念此前終日瑣瑣，奔波輾轉(zhuǎn)，中年過半，親歷多事之秋，豈非劫數(shù)哉？責(zé)之于己，常愧心胸逼仄，裝不下人間萬象；究之于命，總覺亂麻纏身，經(jīng)不起世事寒涼。所能托付者，唯目之所見、心之所思而已。也罷，你對自己說，索性安頓下來，斷了那些想也白想的念頭，壓下那些愧也自愧的自責(zé)，在尚且有暇自顧的空當(dāng)，暫把眼前的幻覺看作福報的實在罷了。尤其近年來，你已坦然接受了從書上看到的那些近乎真理的句子：“生活中的一切無不昭示出塵世間幸福的局限，這幸福要么很快破滅，要么就化為幻覺。”局限也好，幻覺也罷，都擋不住日子的滾滾向前。既然“生活中昨天給予的東西，也只是為了今天從你們手中奪取”，那干脆讓它們顯現(xiàn)或消失，但去相信即將到來的春天還有嫵媚動人之處，相信那些已被確定的必然且降臨的事物不可躲避，相信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不垢不凈，相信“彼蒼之厚”面前，人人平等吧。

住院第一天。一個人的病室。寧靜驟然降臨，仿佛被拋進(jìn)了另一個空間。你望向窗外無邊的黑暗深處?！捌搅帧毖谯E，虛煙消遁。沒有玉階，沒有宿鳥，沒有長亭、短亭，沒有“愛與黑暗的故事”。那些隨時可能降臨的叨擾終于消失了。高樓之中只有一個不知所想、不計所處的病人，兩手空空地佇立在一扇只能打開30度斜角的窗后，被 “拘囿”在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里，默默等候某個“身體事件”發(fā)生，一個根本算不上驚天動地的時刻。

時間會在某個局部變得漫長或短暫，與你相關(guān)的事件分列出等級。那一刻，它容許你浮想聯(lián)翩，觸摸那些存在或不曾存在過的事物。你覺得，實在與虛無本無分野，如月球的兩面，不過是看見與想到之分、答案與懸念之別。它們都會告訴你很多。數(shù)年前，你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散步，你就聽一個人說過，盡管他被埋在一小片隆起的碧草下面。他說，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著只有他自己理解的東西。人生的價值從來不是時間的累積，而是在深度中去衡量。那片莊園被濃密的森林覆蓋著，它們覆蓋了整個世界的靜謐，也遮蔽了最為浩瀚的躁動。它也是一座人間的醫(yī)院，但比所有醫(yī)院加起來都龐大得多。

一座醫(yī)院，除了解決暫時的病痛，還能解決什么？它并不比遠(yuǎn)處的小樹林更重要。

2

病房里沒有其他患者。來時你帶了幾本書，準(zhǔn)備在肆無忌憚的睡眠間隙打發(fā)無聊的辰光。然而前三天，仿佛一下卸去了往日的疲乏、困倦，在令自己都驚訝萬分的全神貫注中風(fēng)卷殘云般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生吞活剝了下去。你用書轉(zhuǎn)移注意力的企圖終告失敗，只能癡坐佇想，心游萬仞。這在平時是絕無可能的。自辭去了教師的工作之日起，你就失去了那張安靜的書桌。二十多年前，不得已將大量的藏書束之高閣后，便在心中與它們進(jìn)行了“漫長的告別”。其間，在被“剁碎”的時間里，不停地兼顧著庸常的生活和日益增加的焦慮，接受各類磨損，扔掉大把光陰。但積習(xí)難除，真的斷舍離了，也常按捺不住忽然閃出的追味，記憶翻卷若海潮侵襲，萬卷如雪沉積為砂礫。接下來，你就像躲在角落的蜘蛛，長久看守著自己編織過的謀生“絲路”，失神、發(fā)呆，成為被本能馴服的造物。二維空間的閃光絲線下面就是一腳可能踏空的“深淵”，即使微風(fēng)吹過，也驚心動魄地跌宕起伏。蜘蛛可以順著嘴里那條天然“纜繩”緩慢迫降，像一個雜技演員那樣在麗日晴天或風(fēng)雨如晦中凌空高蹈。而你身無長物，跌落一次就可能“腰斷腿折”，萬劫不復(fù)。蜘蛛和它的蛛網(wǎng)給你寓言般的啟示，人間的“蛛網(wǎng)”并非都是獲取資糧的平臺、土壤，尤其那些懸于高處、輕盈光潔、銀絲般閃亮的誘人所在。選擇無對錯，隨波逐流貌似更為妥當(dāng)、安全。人不能靠守株待兔活著，卻可以盲從最龐大的群體，成為那部轟鳴、沸騰著的機(jī)器上一個最微小的部件，被挾裹著奮勇向前，在狼奔豕突中覓得粗薄的生計。人流奔涌的熱輻射還會帶給你親切的溫暖、暫時的留戀、虛妄的安全。當(dāng)然，也會把你吞沒、蒸發(fā)。

世界上還存在另一類人群或氣場，他們與你同在，具備將你和他人勒裹得越來越緊的技術(shù)和力道，他們綁縛你的手腳，讓你放棄抵抗，也會侵入你的肌體里，像來自外太空的“異形”那樣肆無忌憚地利用你來養(yǎng)育他們自己。他們考驗著你的意志和韌性。你最終會發(fā)現(xiàn)，他們是溶劑或稀釋劑，如果不逃離，你身上那些帶著體溫、帶著柔情、帶著愛的奔騰的汁液終會被他們榨干、吞掉，溶解成與他們同等結(jié)構(gòu)和質(zhì)地的一分子。你很可能會享受這個過程，甚至心存感激，但在他們火熱的炙烤里，所有鮮花般的東西都會被燒灼得慢慢暗淡、枯萎、墜落。它還會讓你得病，讓你喑啞，疼痛也發(fā)不出叫喊。它喜歡制造巨大的旋渦，吞沒任何投靠，對沉默的嗅覺格外靈敏。它尤其不喜歡世俗生活，厭惡凡人不被打擾的滿足。散文家周曉楓說過：“在廣泛的經(jīng)驗中，我們?nèi)找嫣釤挸鍪浪咨畹拿胤剑航档途裆畹母叨?，可以彌補(bǔ)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減少靈魂的成色，可以豐富肉體的娛樂——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蹦銓Υ嗽挷荒芡耆澩囊稽c是，哪怕一輩子沉淪世俗生活，也是好的，只要你喜歡，只要你甘愿平庸，任由同化。但你太過愚鈍，始終不能徹底而認(rèn)真地踐行這條“高妙”的等式，而只能在匱乏里握緊生活中的一點點悲喜，自足自欺，既不曾抬高精神的維度，更不曾揮霍肉體的歡娛。

而那些你試圖與之同行的人呢？他們還在嗎？為何聲音如此杳渺？在這茫茫的大千世界里，人們之間還有沒有史鐵生所謂 “心流”的碰撞與交匯呢？有幾個瞬間，你想起了那位時常隱身于地壇里的作家，躲藏在蒼郁的樹影和頹圮的老墻間，躲藏在他無法治愈的疾病里，聽著母親聲聲深切的呼喚。

那一刻，故意躲避著母親的史鐵生尚未開悟，是母親的呼喚讓他覺醒，地壇從逃離人間的“避難所”終成為精神的療愈之地。于是，他才能將生病比作一項帶有風(fēng)險的“別開生面的游歷”，是“猝不及防”的“被動的抵抗”。在論證約伯信仰的時候，他更提出了苦難與信仰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認(rèn)為病痛與苦難并不能阻止希望，而恰恰是希望最大的成就者?！吧系郾Ｓ幽愕南Ｍ薄罢嬲男判拿媲埃鋵嵤且黄諘?，除了希望什么也沒有，想要也沒有”“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lǐng)受”?？嚯y與信仰之間真的存在這樣的邏輯關(guān)系嗎？那為何遭遇過巨大苦難的人或人群卻依舊擎不起信仰的旗幟呢？一個“局部有效”的邏輯，難以被證明的邏輯。而信仰指涉的從來都是對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那種堅定不移的相信，如果史鐵生信仰的只是“希望”，那么，“希望”對他而言就是唯一一個超越自然和世俗的具體且永恒的存在。與他不同的是，大多數(shù)人的“希望”是具體的、不斷變化的、實用主義的，那根本談不上什么信仰。不是嗎？于是，一個“局部有效的邏輯”反而可以被證明了。

把他的那本書放在病床一角時你仍在疑惑。他消失了。在他的文字即將變作“遺囑”時，是看到了希望還是虛妄？如果苦難一直持續(xù)，他所謂的“恩惠”便可以不斷地“領(lǐng)受”嗎？如果 “苦難”不僅屬于肉體的悲劇，更是人類仍在樂此不疲制造的導(dǎo)彈轟炸和不同類型的“奧斯威辛”，所有的“恩惠”是否瞬間碎為齏粉？不，那不是一回事。一個有信仰的人，即使在你身邊，恐怕你也難以知曉，有些“苦難”是屬于個體心靈的，看不見、摸不著，它常通過善良、脆弱、自省、懺悔、果敢、批判的生命呈現(xiàn)，在摧毀、修正、抗?fàn)幹刑と搿靶叛觥敝净驓缰贰?/p>

為人類操心的事就不提了。就說眼下吧，你不知道是否人在生病的時候會因為預(yù)感到可能的喪失，才試圖擴(kuò)大搜尋的領(lǐng)域，哪怕遠(yuǎn)處一根枯干的稻草；是否會臆想只有爬升到一處救贖的高地，才能逃離“水漫金山”般的絕境，并一再地壘高虛擬的心理防線，以抵御那些隨時冒出來的退縮、逃避……荒悖的是，人是地球上唯一一個制造了生死觀的物種，就只能在這個觀念的藩籬中悲劇性地活著、掙扎、競爭、死去。當(dāng)然，也由此產(chǎn)生了所謂信仰，信仰的根兒無非倆字：生、死?，F(xiàn)在，信仰換了外套，貌似又大面積地出現(xiàn)在了你的身邊，書籍里，手機(jī)里，有人大談“生命的覺醒”，仿佛人類一個關(guān)鍵性的轉(zhuǎn)機(jī)正駕著祥云從天而降。但這恰恰說明，困境和危機(jī)從沒像今天一樣嚴(yán)峻。但你相信他們的善意，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絕無目的明確的惡，可如果究問到底，仍是一種惡。佛陀之所以說“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不能解我所說故”。是因為佛只能借庸眾尚能理解的語言通過比喻等方式一點點解說他見證的空性，未能體悟佛之境界者當(dāng)然開口即錯，是為“大罪”“大惡”。所謂“大罪”“大惡”，便是與“真理”“真相”不能完全吻合。

哈，兀自苦笑，搖頭。你止不住想要止住的念頭，是否也是“惡”？即使不操心，也脫不掉那些“關(guān)系”，哪個人不是關(guān)系的總和？別說“人類”這種“大詞兒”和你毫無瓜葛，在哪里你都是它的六十億分之一，對于它你完全可以是零，但它對于你絕對不是。有時你還會被拉進(jìn)整體，但平時你基本被完全忽略不計。對于某類“大詞兒”，別總掛在“嘴上”，或干脆用否定或?qū)Ρ鹊姆绞饺フf，比如海子的日記中寫道：“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p>

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掙扎。放棄。那些時刻，你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已不能呼喚，像你幼年時那樣，將躲藏在黑夜墻角陰影里委屈得流著淚水的你叫回家（母親最善于做的事就是尋找自己的孩子）。她躺在病床上呻吟，言語混亂，神志模糊，承受著糖尿病、高血壓、帕金森和小腦萎縮的疊加性折磨，只有睡眠能讓她暫停腦袋完全不受意識控制的永動機(jī)般的晃動。母親正隨著身體的慢慢坍塌漸漸沉入黑夜，她放棄了哺育，放棄了教誨，放棄了勤勞、持家，放棄了責(zé)備、微笑乃至計較、擔(dān)憂，最終，放棄了一個普通女人對生活最為簡單的需求，放棄了值得信任的每一個依靠，她已不知身在何處，只有在略微清醒時給父親說上一句：“我想和你回家。”在漆黑的夜里，無法入眠的煎熬中，她呼喚的也只剩下父親的名字，而那些時刻，父親幾乎不在她身邊（因為勞累、因為后來的疫情，你為母親找了一個護(hù)工，但父親仍負(fù)責(zé)每天做飯并送到醫(yī)院，有時陪伴到病房鎖門）。當(dāng)父親不止一次給你復(fù)述他們的對話時，你感到母親對所有經(jīng)驗的丟棄都是為了握緊最后一個簡單的愿望，當(dāng)然，還有最后一個倚靠——你的父親。然而，只有她能讓你想起自己的前半生——那是每個人都曾有過的相同過程：尋找母親，又被母親尋找。也許這個過程會延續(xù)一生。你時常責(zé)備自己的一件事就是，你總是在某一刻（比如工作的間隙、行走的時候、與朋友喝酒碰杯的瞬間）悚然意識到——母親可能很快就要離開了，那個可怕的、必定到來的時刻之后，你再也不會被她尋找了。即使你無數(shù)次地念叨“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也不能阻斷這個念頭。于是，你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她努力睜開眼（有時要用左手扒開左眼皮）毫無表情地久久看著你，不說話，但眼神似乎替她說了很多。你不敢與她對視，只能將頭轉(zhuǎn)開。很久，母親只問了一句話：“你干嗎去了，這么長時間沒來？”你沒把離開她視線這么久的原因告訴她。令你稍稍心安的是，母親恢復(fù)了部分語言和邏輯思維能力。

現(xiàn)在，母親與你之間還有“心流”的傳遞嗎？在同樣白亮的燈光下，在同樣矗立于漆黑大地上的冰涼建筑里，在你持久的清醒與母親持久的昏睡之間，還有沒有哪怕最后一次童年里手牽手的掛念？母親牽著你的手急匆匆地向前，是要最終奔赴那張多年后在醫(yī)院里等候著的病床嗎？抑或還有她冥冥中已能看到并踏入了一只腳的茫茫虛空？尤其在她睜開眼睛卻茫然無所顧的時候，你總覺得她在觀看你背后的什么，那是你現(xiàn)在還不能看到的。也許是，你的背后再沒有什么人，她感到空落和擔(dān)憂。是嗎，母親？你也問自己，是你沒有將人生的過程賜予另一個生命，讓他（或她）再嘗一遍世間的苦悲喜樂嗎？母親閉上了眼睛。你替她問自己的問題，只能用盡自己的一生去回答了。

你無法抽離生命的現(xiàn)場，變作冷漠而客觀的目擊者或逃亡者。為了更直接地面對，你有時要求助于對往昔的回顧，以找到繼續(xù)前行的理由。而分解在時間里的細(xì)節(jié)又難以被蕪雜混沌的情感一一指認(rèn)，即便林林總總，也能綱舉目張、對號入座。記憶總是將它們遺漏、篩選、銹蝕、變形，灑落進(jìn)生命漂移的河床里，無法使用刻舟求劍的方式再度撈起。所謂“現(xiàn)場”，不過有兩種含義：你的生命、你的當(dāng)下。你活著的時候，它很難被視作一個“整體”，它不過是“整體”正在生長的部分，是船頭的浪花，粉碎的剎那即匯入身后幽暗的航道，以徹底的消失補(bǔ)償日后追念或遺忘的那部分價值。它們還像放映機(jī)里的膠片，滑過視網(wǎng)膜后就卷入記憶之海，再不能重復(fù)觀看，殘存的光影將在大腦的溝回里衰變、漫漶成一片失序的灰暗灘涂，背景模糊，光暈渙散。人的自我意志從來不能拯救自己，是因為他們既不具備對當(dāng)下視而不見、不動心念的能力，也從不具備還原時間與空間的能力。人僅擁有生命的“現(xiàn)場”和“情感”的遺跡。在人的局限里，任何意義都不會與“永恒”為伍，它只呈現(xiàn)于衰敗的過程中?；蛘撸愕慕?jīng)驗、愛與痛，統(tǒng)統(tǒng)都是夢幻泡影，因為你絕不可能擁有上帝的視角，將悲憫與冷漠合二為一。

你親眼看見母親在不到一年時間里的迅速衰老，從蹣跚移步到坐上輪椅，從跌倒摔傷到臥床不起，從間歇治療到持續(xù)住院，從思維清晰到意識模糊……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120急救車來往于小區(qū)和醫(yī)院之間，在城市大街上疾馳。接著是——急診，掛號，化驗，CT，手術(shù)，留觀，穿梭于走廊、連廊、大夫、護(hù)士、擁擠的病員之間，繳納押金，等候床位……往往是，一切辦理停當(dāng)，從住院部的大樓里出來，步行回家，渾身疲憊、頭腦清醒的你，被鼓蕩的夜風(fēng)、冷清的街道、昏黃的路燈和巨大光暈遮蔽的夜空推動，像一滴冰涼的藥液，被解放路、泉城路、按察司街的粗大針管推進(jìn)尹家巷、南北倉巷的尖細(xì)針頭，注入樓道堅硬的膀臂，融化到溫暖的、空空蕩蕩的房間里。無眠的深夜是否可以用來療愈，如果母親的牽掛是一針特效藥劑，是否就能抵消你的牽掛之痛？不，不能。你需要的是她的健康和撫慰。你試圖從母親生命的現(xiàn)場進(jìn)入她八十余年的人生歲月，攙著她一同回返時間的某個“地點”，卻只能從你擁有記憶的那刻開始。在漫長而短暫的五十多年里，母親的影像已少得可憐，每一個片段幾乎無法持續(xù)幾秒。你將她的過往大半遺忘了?？赡赣H還在，以微弱的呼吸支撐著病體，難以和你交流。有時，多是在夜間，她會睜開雙眼，長時間看著病房的天花板，不言不語。那是她意識稍稍清醒的片刻，目光單純?nèi)绾⑼Ｋ诨叵胱约哼@輩子嗎，還是腦海里已然空空蕩蕩？你無法了解她，你只是她灑落在這個世間的一粒種子，在她的看護(hù)下發(fā)芽、長大，如今，她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她要準(zhǔn)備離開了。

你不愿一次次經(jīng)歷同樣的一幕。你從沒預(yù)料到有一天母親會開始長期住院，更不承想過終有一天她會離去。在這一點上，你與世界上任何一個孩子沒有任何不同。母親是你面對世界的背景或倚靠，可以被暫忘，但不能被抽離。有母親在，你就只管奔走在你信或不信的日子里，為信與不信的事情欣喜、悲傷或憤怒。那是母親根本不知曉的。其實，她也已經(jīng)完全不了解你，在她的后半生里，除了無緣由的關(guān)心和對你遲遲不歸的執(zhí)拗等待（這一度讓你非常反感），她不再關(guān)注你都經(jīng)歷過什么了?，F(xiàn)在，她把關(guān)心與等待也放棄了。在你住院的那些天，她從沒詢問過父親你去了哪里，她自顧不暇，連“自顧”都沒了。母親對世事的遺忘讓她變得可愛如孩童（多么自私的感受），醒著時，曾為數(shù)學(xué)教師的她，一個最簡單的加法也會給出兩個不同的答案；遺忘同樣取消了與你偶爾的沖突（多由她過度的惦記與詢問引起），讓你的焦慮減少了擔(dān)憂與灰心的成分。但她記得自己的出生地、父親、親人、同事的名字，準(zhǔn)確而持久。有時她會突然說“想俺娘了”，有時也會突然說“我可能不行了”，更奇怪的是，她會說起自己的夢，雖然已經(jīng)不能描述：“我做夢了，夢見四嬸子了……”

你希望被母親遺忘，因為那時，你正在等待一個似乎永不可知的結(jié)果，你不斷盤算著那個結(jié)果的含義，它是指認(rèn)或表述你后半輩子的“咒語”，甚或給你一個全新的“開始”。它更豎起了一面巨大且模糊的鏡子，閃回著你支離破碎的前半生。鏡子沒有魔法，不能預(yù)測未來，但讓你感覺到了深深的悲悼：你的平凡、慵懶、卑微、哀傷、頑固、糾結(jié)、狹隘、自欺、冷漠、追悔、軟弱、茍且，腦子混沌不明，人生不問路向，把自己囚禁在狹窄的天地卻常懷輕浮的得意，用大而無當(dāng)?shù)幕孟胩钛a(bǔ)先天的不足，不想經(jīng)歷挫折磨難，卻像一個總被“打眼”的收藏家妄想著某類“財富”的變現(xiàn)。于是，你幾乎徹底否定了自己，可分明還想找出那些悲悼的理由，又沒有一件可以確定。在持續(xù)的“失敗”的情緒里，你常問自己的問題是“人生值得嗎”。張銳鋒說，“你們不論在任何時候看到或想到的，都是世界剩余的部分?！蹦阏J(rèn)為，那其實是你經(jīng)歷的剩余部分，眼前的與過往的，更多被包含在一個個倏然而逝的閃念里，而所有遺忘的似乎都不曾發(fā)生過。

于是，你像掉入一個死寂的山洞，任何閃念都會被迅速反彈，擴(kuò)大著音波的震動和聲響。許多不值一提卻會終生銘記的場景、光線、氣味、情緒、談話、表情……蜂擁而至。你的年代。你的閱歷。你的苦樂。你的徘徊。你的決定。偶爾或經(jīng)常，你會責(zé)問自己，為什么沒有背負(fù)著它們繼續(xù)前行——哪怕再沉重，哪怕再不堪。它們是路，是船，承載著你從最初的黎明抵達(dá)了眼前的暮色，讓遙迢變作了最后一步。它們順從你選擇的路向，甘愿次第消失，退隱身后，它們是你的每一頓 “餐食”，卻被你，丟——下——了。否則，你生命的軌跡或許完全不同。

這類延宕的獨覺常伴隨了持久的哀傷、悲楚，你終于變成了孤零零的獨語者。沒有一個人可以逆行三維空間里的時間，回到往昔的情境，你也是。他們從不會知曉以后會遭遇什么、得到什么，他們只能邊走邊丟失，你也是。也許，經(jīng)歷再多也逃不脫生命的“洞窟”，如柏拉圖“洞穴理論”所喻示的，你看到的都是背后的火光投射到洞壁上的影子，并愚蠢且執(zhí)拗地認(rèn)為，那就是一個真實而完整的世界。虛妄之所以“重要”，在于人們始終置身其中，而從不想轉(zhuǎn)身而出，投奔洞外的世界。你幾乎確定，“洞穴”有時等同于“大先生”說的“鐵屋子”，你和很多人迷睡其中，醒來或被叫醒，無非忍受窒息般的煎熬。于是，你在“唯識無境”的學(xué)說中尋求答案：“種子”生現(xiàn)行，現(xiàn)行熏“種子”，剎那生滅，互為因果。如果唯有阿賴耶識的“種子”是真實的，那么，業(yè)力之外的所有虛妄就是真的虛妄，包括心識之外的一切——眼耳鼻舌身，自然也包括一己的病痛、病痛的人間。若如此證入，“洞窟”和“鐵屋子”是否就能頃刻瓦解？

那么此刻，你又置身何處，為何置身此處？難道此處也是假象？書籍構(gòu)筑的世界與你所在的就無半點交叉、重疊？在紙頁的打開與閉合間，為何你能感覺到一條清晰的界分，過不多久又會再度彌合？文字消失了，文字之外的局部世界顯現(xiàn)，但它們之間存在著秘密通道，它們無疑能互相解說，世界只有通過語言才能呈現(xiàn)——即使在你以膝為案、以掌為卷，兩手空空、雙目茫茫的這一刻。

3

你慢慢閉上眼，很快又猶疑著站起身。

平生第一次住院，必須支付剩下的時間，讓“虛無性在物的本質(zhì)上與時間相契合”（真不該帶了叔本華的書，你想），在無數(shù)次踱步到窗前的其中的某一刻，你恍然自問，是否是把遠(yuǎn)處的“現(xiàn)象”（虛無）認(rèn)作了“物的本質(zhì)”。的確，它們儼然變作了你某種實在的寄托，也不過是你的“自性”使然。試想，那片林子里即將開始搭巢的喜鵲所看到的絕非與你一致，那也是它們的“自性”使然。那么，你怎么就能武斷地認(rèn)為你看到的才是世界的本質(zhì)？執(zhí)著于你，則會執(zhí)著于病；執(zhí)著于物，即使陷入虛無仍能覺知到時間的存在。如此念念流遷，怕是永遠(yuǎn)體悟不到“外洎山川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之物”的境界了，更不可能明白唯識之“了義”。你只管一眼看過去吧，那里有阻止念想的一道朦朧的屏障、一面黑夜的墻壁……

這類不受意識控制的行為多半發(fā)生在夜幕降臨時分，有時在凌晨，在天亮之前不知幾點幾分的時區(qū)內(nèi)。由于書籍里殘留的語詞彌漫了你的視野，你的幻視和想象就不斷擴(kuò)充著邊界，直抵往昔和邈遠(yuǎn)，一度進(jìn)入深不可測之地?；匈忏辟?，窈兮冥兮。這一定是意識失序?qū)е碌幕煦?。即使回到床上，夜半時刻睜開眼，悚然間竟是一片“虛室凈白”，無邊無際。你明白，那非為“得道”，而是不知身在何處的空茫。世界消失了，萬籟俱寂，唯余莽莽。

下雪了。好大的雪。原馳蠟象。

偶爾，你夢見孤身一人深入那片遠(yuǎn)處的樹林里，朝著身處的這面仰望。你化而為兩個人，在兩個平行空間里彼此對視。他們有著不同的使命、迥異的生活，永遠(yuǎn)不會重疊，卻永遠(yuǎn)相互惦念。這又可能是閱讀制造的幻覺衍射，是避卻焦灼、思慮的自組織策略，是用以抵御內(nèi)心沖突的“方便法門”。但它同樣會讓你紛紜的念想在空空蕩蕩的遠(yuǎn)眺中恢復(fù)被彈壓下去的張力，并再次布下盤結(jié)糾纏的重重霧瘴。

你疑心書籍與心念之間也存在一條隱形的“蟲洞”，一條傳輸激流的電纜，只要觸碰到，就有被擊穿的痛感，讓你強(qiáng)烈意識到你的缺失——那些道德感、慈悲心、共情力。你無可回避，只能一層層“將自己揭示出來”——叔本華認(rèn)為這才是積極的。你同意，的確是——“你們感覺到疼痛，卻感覺不到健康。你們感覺到煩惱，卻感覺不到無憂；你們感覺到擔(dān)心，卻感覺不到安全”。難道不是如此，先知先覺無非是言語道斷、微言大義。你甚至覺得，善于在言語中隱藏 “通感”的人，那些以修辭的“合目的性”刺穿你靈魂的人，基本都是懷揣愛、美與痛的人，是渴望彼此電擊又彼此擁抱的異類，他們在不同的時空里懷抱某種共性，坦誠、執(zhí)著、深摯、熱烈、溫情、沉默、卑微、敏感、孱弱、自傷，不斷給自己挖掘情感的溝壑，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是孤獨者。他們替你“揭示”，替你擔(dān)負(fù)，替你追問，替你懺悔，讓你意識到——活著，必須堅持那些不想堅持的、支撐那些難以支撐的，包括孤獨。要附上最柔軟的一顆心，為別人，實是為自己?！澳切膩聿辉c孤獨為伴的人，可能也從未在黑暗中體嘗過孤獨的邊界?！惫陋氄叱３Ｏ萑胱陨淼暮诎挡荒茏园?，同時又靠孤獨拯救自己。他們用自己的傷口提醒著他人和世界的疼痛，并提供著靈魂的安慰劑，他們更因為關(guān)注了最卑微的事物，才能感覺到自己“疼”著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

你的眼前便是宇宙的一角。霧霾之上，一輪幾乎完美的月亮升起東天。當(dāng)你注視著它移入中天的時候，你覺察到了那條“邊界”的存在，一條劃分人間的夜與晝并試圖讓它們恒久不變的邊界。你想，這個年月，或許只有在深夜仍與月亮對視的人才能感知到它——那些流浪在生存“荒野”里的人，那些曾經(jīng)“對影成三人”的人，那些垂老無依的人，那些失去了耕種田疇的人，那些被鎖鏈拘禁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李白在那首詞里描繪了比當(dāng)下稍早一點的辰光和意境，倘若他活在今天，此刻，怕正踽踽獨行在蓬蒿之間那條涂滿月華的漫漫征途中吧。可他又是多么自由奔放啊，在人生的“逆旅”中毫不節(jié)制地釋放、揮霍著狂悖的天賦，因為自由，他才孤獨到了天下之大唯其一人的地步，好在是，除了不斷放大自己，他的心中并沒有他人；更好在，他始終不曾遭遇過無端的圈禁。

人間皆是行人，只有黑暗能掩藏起大地上所有憂傷而匆迫的行色，掩藏起無人看到的憂思、痛楚與哭泣。黑夜最通曉人性；或者，人性只有在黑夜中才會被充分養(yǎng)育。

“譬如工畫師，分布諸彩色。虛妄取異相，大種無差別?！边@般荒寂的景色同時讓你記起了那首著名偈語的前四句，天地涂抹無意，諸象唯人自取。深解也許有助于解脫，但不能提供一頓餐食、一副臂膀、一張契約、一把鑰匙。只有在“睡眠，這死亡的姊妹”的懷抱里，地、水、火、風(fēng)組合的世界才能了無差別，一切皆空，病痛才會消失不見。

作者簡介

王川，作品散見于《文藝報》《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長城》等報刊，曾入選《2007—2008詩歌選》《精美散文詩讀本》《21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大系：2009詩歌》《21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大系：2010詩歌》《中國詩歌年選2011年選》等多種文集。著有《紹興背影：品讀周作人》等。曾獲第十屆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齊魯散文獎一等獎等多個獎項。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